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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梅影过书堂

2021-11-26撰文曹放

厦门航空 2021年2期
关键词:黄州苏东坡苏轼

撰文_曹放

头枕着波涛,这波涛里回荡着苏东坡的诗句。赣江源头是我家,少年时代就知道了苏东坡。公元1094年,57 岁的苏东坡首过赣州,其时他是被遣往广东惠州流放,对于人生,他已历尽沧桑。又过了七年,公元1101年,64 岁的苏轼再经赣州,他是结束了海南的流放回往中原,对于世态,他已是悠哉淡然。两次赣州的过往,他与官绅士子偕游唱和。“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这是他在八镜台上对赣州胜境的礼赞;“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这是他在郁孤台畔对赣南士子友情的留恋;“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涕横斜”,这是他在天竺寺外对人生如梦的感叹……苏东坡,伴随着赣江的涛声,叩击了我的少年时代。

壁立千仞,悬崖绝壁自天而下;波心激流,一叶扁舟游游荡荡;苏东坡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他仰面朝天,凝望着深邃的星空。他的好友杨世昌与一位艄公稳坐船头,举目间,闪耀着敬仰和怜惜。《赤壁赋》,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峻的杰作。20年前,当我在厦门的新居里布置书房“达潇堂”的时候,我郑重地挂上了这幅瓷板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多少回,静静地凝望着这幅瓷板画,然诵着《赤壁》二赋,我意兴遄飞。这是对元气、清气、正气的涵养哪!宋朝唐庾有云:“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月上东山,雾笼江面,小船漂荡,如梦如幻。面对着李峻先生的《赤壁赋》,关于生命,关于历史,关于人的价值与存在,关于天地人的和谐共生,这无尽的思绪,让我追随着苏东坡,在水光月色中徐徐展开。

新冠疫情的阴影深深笼罩,人们戴着口罩,自觉排着队,拉开一米线的距离,缓缓地向前挪动,脚步有点拘谨,而目光却充满了渴望与急切。2020年9月10日,北京故宫,公务拜会单霁翔先生后,他带给我一个惊喜,《苏轼主题书画作品特展》正在文华殿举办,“难得的机会,去看看吧,千古风流人物”!文华殿里,我凝神细看,一幅一幅,七十余件都是精品,包含了故宫院藏的所有苏轼法书真迹。一幅合卷:《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这是苏东坡黄州时期所作,自然流畅,姿态横生,秀逸劲健。一幅纸本,这是苏轼为好友王珗自书诗所作的题跋,用笔浑厚遒劲,结体纵横抑挫;还有,《治平帖卷》《归院帖卷》《春中帖页》《三马图赞并引残卷》……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一幅幅细细品读,真个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沉醉苏东坡,步出文华殿后,尽管满眼是皇家的红墙金瓦,但在我心中,却只有苏东坡傲立在云端之上。

感谢上苍!公元1037年1月8日,苏东坡来到了人间,这是中华文化的巨大幸运。苏东坡的存在,我以为,对于中华文化具有标志性的意义:他彰显出了中华文明所滋养的人性、人格、人道、人文,可以经天纬地!万世文豪苏东坡,他拥有一颗自由放达的心灵,坦荡、磊落而光明,他不仅对抗了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荒谬,而且极大地撕裂并冲决了中国封建文化根深蒂固的虚伪。一代通才苏东坡,他贯通儒释道,达观天地人,俯仰皆是文章,于经世致用外,特别是在诗赋、书法、饮食上开创了一派震古烁今的全新境界,在美术、音乐、园艺、医药等文人余事上他也博学多能,堪称历史上少有的通才。千古风流苏东坡,他洞穿了人生的生死穷达,以巨大的悲悯情怀、苍茫气象和乐天情致,游走在庙堂与江湖、功业与性灵、进取与退隐的波峰浪谷之间,创造并领略了人间的清欢,并且寄至味于淡泊。苏东坡的魅力,我以为,其要者有三:一是坚守自我的本真,二是创造审美的风流,三是参透人生的梦幻。对于苏东坡,对于苏东坡在人世间走过的23464 天,中华文明史该怎样来铭记和咏叹呢?就人类各大文明的参照而言,我以为,或许,只能听到意大利达·芬奇、英吉利莎士比亚、西班牙塞万提斯和俄罗斯托尔斯泰的回响。

不阿权贵,不媚世俗,无论古今中外,这都是人类文明引领者必备的精神气质。林语堂在自传中讲了一个故事:古希腊圣贤第欧根尼流浪街头,正晒着太阳。亚力山大大帝巡视经过,慕其大名,问他有何要求。第欧根尼矜持地回答:“请陛下稍微站开,不要遮住阳光,这便是我唯一的请求。”苏东坡也是这样,葆有一颗赤子之心,真率、豁达、潇洒、疏狂。正如他自己所说,“生死穷达,不易其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结发夫人王弗离世十年后,苏轼写下了这样令人断肠的诗句,怎样的夫妻情啊……“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乌台诗案”爆发,苏轼生死未卜,这是他托狱卒转给弟弟苏辙的诀别诗,怎样的兄弟情啊……“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在杭州为老友钱勰饯行,一首道别词,怎样的友朋情啊……公元1101年8月24日,苏东坡大限将至,他的好友俯在他的耳畔说:“现在,要想来生。”苏东坡轻声答道:“西天也许存在,空想前往,又有何用?”好友执着地续上一句,“你最好还是要做如是想。”苏东坡留在人间最后的话语是:“勉强想就错了。”怎样的苏东坡啊!从生到死,都是一任性情;而且,即便是在反省与追究自我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原生的罪感和虚伪的寄托。苍天大地之间,顶天立地的,是一个“人”!

能够引领人类文明进程的智者,对于人生都有一种通透感。诚如法国加缪所说,“忧伤者有两种忧伤的理由,要么他们无知识,要么他们抱希望。没有对生活的绝望,就不会热爱生活。”诚如印度泰戈尔所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苏东坡对人生的通透与达观,更是光耀千古。“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乌台诗案”爆发后,苏东坡戴罪流放黄州,他在给友人李端叔的信中说,“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然而,他并不因此世态炎凉而萦怀,他在信中还满怀尘世的温情写道,“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特别是在黄州,他还写下了这样千古传诵的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公元1101年春节过后,苏轼由赣州出发,经南昌、南京,五月间抵达了江苏仪征,苏轼知道,生命已经夕阳满天,“年来万事足,所欠唯一死”了。在仪征游览金山龙游寺的时候,他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首词,语调平静而从容,开头两句甚至还有些暗淡萧瑟,然而通篇读来却贯穿着极度的自信自豪、极度的坚韧不屈和极度的风轻云淡。黄州、惠州、儋州,是他平生的三个流放地。但监禁流放算得了什么呢?苦难是他的踏脚石,根本摧毁不了他的气魄与精神。纵使整个世界要将我放逐,而我也不曾放逐自己!是黄州,奠定了他在中国文明史上的高标独立,“东坡”,就是在此得名。是惠州,玉成了他经世致用的功业与大名,他通山理水的政绩居然在此还博得了水利专家的名号。儋州,尽管孤悬海陬,但他却在此振起了海南的百代文风,他还在此撰写出了研究《易经》的、《论语》的、《尚书》的三本学术著作……是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是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然而,江山如画,更有千古英雄人物!在中华民族的文化英雄中,最具人性温度和人格魅力的,谁能怀疑不是苏东坡呢?!“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清代吴楚材、吴调侯编辑《古文观止》所言,正是中华民族对苏东坡永恒的致敬。

是一个深寒的夜晚,2021年1月9日,这是一个唯一属于我自己的日子,俯瞰着生命的长河,我想起了苏东坡。公元1080年1月,也是一个深寒的日子,那是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途中,狂风暴雪,枯枝败叶,唯见野梅盛开,苏轼写下了《梅花二首》。其一是:“春来幽谷水潺潺,灼烁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其二是:“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今夜,在寂寥的星空下,梅影横斜,暗香浮动,我轻拂着眉山市档案馆副馆长李莉送我的线装本《苏轼文集》,品味着苏轼的傲岸与旷达,心往神追……禁不住,我吟成了一首小诗:

清愁无限夜气長,

梦里关山送苇航。

冰心默对空凉月,

徘徊梅影过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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