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来特:《近世中日通商关系史研究》
2021-11-26马越
马越
古代中日两国之间经济交往,在唐宋时期主要以民间私人贸易为主,而到了明代,则出现了官方管控主导的制度性的“朝贡—勘合”贸易。这一模式在明代几经中断与恢复,最后走向终结。到了清代,取而代之的是双方政府严格控制下的“互市(往市)贸易”通商模式。自明到清,中日之间的贸易交涉模式虽不无变化,但更有明显的延续性,且与两国的政治性问题以及东亚海域贸易变迁关系极大。以往关于这两种通商模式的研究虽然很多,但大多将两者割裂开来,忽略两者之间的联系,且多未将两者关系放入更多边广袤的东亚海域背景中进行考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王来特博士的《近世中日通商关系史研究》一书,对这些问题较为注意,从“经济的视角”出发,以“政治的眼光”着眼,对近世中日通商贸易模式的转换与东亚区域秩序的变动,做出了许多具有开创性的精彩研究。
全书结构紧凑,内容连贯,主要包括绪论及七个章节。
绪论包括两部分:一是对“近世”一词的梳理与时间指涉,提出本书的“近世”,并非中国史或日本史的分期,而是东亚区域史和中日交涉史在蒙元帝国之后和近代之前的一个阶段划分;二是对事关主题的先行研究如“朝贡体制论”“朝贡贸易体制论”以及“互市制度论”的回顾。
第一章叙述了明初中日在政治外交层面的交涉,以及此层面的交涉与通商贸易之关系。第二章探究了明、日“勘合贸易”体制的形成与终结过程。第三章、第四章考察了德川初期日本对中国交涉政策的转变及清、日“往市”贸易模式的成立和展开。17世纪初的东亚海域,由各方势力构成的纵横交错的贸易网络已经成型并呈多极化,而明朝构建的区域政治经济秩序则被动摇甚至走向解体。德川日本先是试图对勘合贸易进行结构上的改变;继而有意识地切断与明朝官方的直接交涉;最后中日双边交涉被限定在中国商船单方面赴日进行贸易这一“往市贸易”模式上。第五章关注正德新例的信牌制度与清日政治、经济博弈。正德五年(1510)日本颁布新的对外贸易条规,唐船没有信牌不得贸易。清朝为了获得日本的铜与白银,也不再拘泥于传统华夷意识形态,接受了这一法令,不过对内将之解释成单纯的经济问题。第六章,聚焦于清、日贸易中的“唐船商人”及日本唐通事群体,对他们的历史地位与作用给予更多正面评价。第七章,探讨了清朝统治者多极化世界观与互市的展开。康雍乾三朝对海外贸易与中国经济的关系,以及东亚海域秩序多极化状况均有准确的把握,同时也认识到传统朝贡体制使用范围的局限性。他们对涉外事务会展现出多元化的应对方法,但却无一例外掩饰矛盾的深层原因,并未形成普遍经验。纵观全书,笔者认为全书有如下几个学术特点值得重视:
第一、新见迭出,与日本学界对话意识清晰。关于近世中日通商关系的研究,相比于中国学界,日本学界研究的较早且积累的成果更多,但由于关注点不同,也形成了一些带有些许偏见的僵化观点。因此,作者在研究中时刻保持与日本相关研究进行对话的意识,并通过扎实、客观的研究力图有所修正。例如,明初中日交往中,既有真正的日本国王“良怀”所派使团的“实像”,也有打着“良怀”旗号而来的使团之“虚像”。而关于“虚像”的存在,日本学者无论是田中健夫,还是桥本雄或榎本涉,都将其归因于明朝对外政策的僵硬,认为日本方面之所以出现借用“良怀”名义的现象,是明朝只承认自己册封的“日本国王”而不承认其他的名分,也就是固守“华夷意识”所导致的结果。这种观点不仅把明太祖对日交涉简单化,也遮蔽了怀良“虚像”的产生与日本国内政治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将历史上中日交涉中的问题和责任完全推到了中国一方。
针对这个问题,作者在第一章《明初对日交涉与“日本国王”的实像及虚像》进行了细致的考究。作者发现明初通过派遣使臣赵秩及两位僧人仲猷祖阐、无逸克勤赴日,对“日本国王”怀良的实像、虚像及日本国内“将军”权力早就有了清楚的了解。此后,明太祖在以“日本国王”为交涉对象的前提下,也与“将军”进行了有限度的交涉,且尽管之后对日确立了“却贡”的政策,但并未将“虚像”直接戳穿。其真实用意是想利用这一被中日共同接受的政治外交装置向日本传递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即他所期望的交涉对象是既具有统合国家能力,同时兼具合法性及合理性的代表。这样的交涉方式显然不可用“僵硬”来评判,而是表现了相当程度的弹性。另外,他不断却贡以及中断与日本往来,在客观上都为日本由乱向治、由分立向统一的转换提供了良性的国际条件。
关于中日贸易模式中的“互市体制”,日本以岩井茂树为代表的学者,过度强调清朝对外贸易中的“自由性”以及互市制度在政策上的主动性,将中国在东亚海域渐渐失去主导权的历史,简单定义在区域繁荣与和平的基础上。作者则认为,首先,“清朝中国和德川的‘互市’,其实是只有中国商人前往日本而没有日本商人来华贸易的‘有来无往’的贸易”,称为“往市贸易”似乎更合适;其次,岩井茂树的论断在一定意义上忽略甚至遮蔽了清、日双方政府对贸易的政治介入,“清朝中国和德川日本虽然没有直接的官方交涉,但清、日‘往市贸易’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民间自由贸易,而是在双方政府严格控制之下,具有深度政治背景的‘国家管制型贸易’”;最后,这一贸易模式并非出自清朝方面的政策意图,而是因为德川幕府将交涉对象限定为赴日中国商人,由此排拒清朝的政治权威。所以“这一时期日本的对外交涉方针并不适合用‘善邻友好’或‘回归贡市贸易’进行概括”。作者不仅在“互市体制”上提出更符合历史事实的“往市贸易”模式,更对以岩井茂树为主的日本学者关于近世东亚海域的交涉情态进行了修正。类似的学术新见还有多处,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第二、视野开阔,凸显东亚海域的广阔背景。由于近世中日之间的贸易和政治关系变迁也受东亚区域内其他国家、政权或势力兴衰更迭的影响,实际上,中日都是在多边力量及利害关系中审时度势,并据此作出各种调整与改变。因此,研究中日通商关系,就不能仅仅局限于双边关系,而应该将问题放入东亚区域特别是东亚海域的背景中进行考察。作者在相关问题研究上,就始终保持这样开阔的学术视野。
关于中日“朝贡—勘合”贸易的终止,作者就注意到,除了中国方面对勘合贸易不堪重负;从日本方面来看,之所以会脱离出中国主导的朝贡—勘合贸易圈,最终构建出中国不得不依赖的“往市贸易”模式,很重要的原因是东亚海域贸易网络的变化。日本对外经济的发展,在与中国官方贸易途径之外,贸易对象、交易途径都大大增多。如德川初期,日本获得中国产品的途径除中国外还有另外四条:前往日本进行私人贸易的中国商船;在日本开设商馆进行贸易活动的荷兰商人;赴日本贸易的葡萄牙商船;通过朝鲜和琉球的间接贸易。这样,日本即使跳出勘合贸易,甚至清朝拒绝其“往市贸易”模式,日本的对外贸易依然能正常运转。与此同时,由明王朝所牵动的多极化的东亚海域网络的形成,致使中国经济对外部的依存上升,如需要大量的铜与白银,而作为东亚主要产银国的日本则乘机获得了区域贸易的主动位置。这一解释跳出了狭隘的双边视野,从更为宏大的区域背景出发,更有说服力。
另外,清朝能够放下天朝上国的高姿态,接受日本正德新例的信牌制度,作者提出这与清朝皇帝多极化世界观的形成有关系,而这种世界观的形成来源于清朝皇帝们对来自日本以及东亚海域诸国、诸势力的比较准确的信息判断有关。他们并非传统认为的故步于自我闭塞的世界,而是通过多种渠道了解海外信息,并在广泛的对外交往中认知世界。例如,康熙时期陈昂、陈伦炯父子曾经为清朝提供了当时东亚海域各方势力林立的状况及彼此强弱关系;康熙变通传统处理与俄国的《尼布楚条约》的经验对其多极化世界观形成也有重要作用;乾隆皇帝则在处理南洋贸易案的过程中展现出灵活的处置思维。由此他们对东亚海域的形势有了准确的认识与把握,使得他们在遇到特殊情况时可以跳出传统的思想框架,以多元化方式应对问题。不过,作者也注意清朝诸帝虽然对涉外事务会展现出多元化的应对方法,但却无一例外掩饰矛盾的深层原因,并未形成普遍经验,一般将对外交涉中的政治性问题对内解释为经济层面的问题,以减少对其“天下”观念的冲击。因此,尽管乾隆时期的清朝典籍里出现了“互市诸国”的概念,清朝决策层也未能在制度和思想层面产生进一步的成果。这样论述较为客观。
第三、关注边缘,肯定唐船商人的正向作用。历史是人的历史,对历史人物,包括边缘群体的研究能够更加接近历史的本来面貌。在清代对日贸易中,不管政府把贸易的权限交给官商还是民商,最终将之付诸实践的,则是出海赴日的“唐船商人”。他们是东亚海域贸易最前线的人群,但其在历史上的正向作用往往被一笔带过甚至忽略,而负面作用却被无限放大,甚至与近些年来倭寇逐渐从负面叙述中脱出,渐渐变为中性或被肯定的描述对象都不可比拟。关于这一群体,虽然之前诸多学者在对唐船贸易历史沿革过程的考察和分析,为了解这一群体提供了重要背景、线索和前提,但关于他们在海域贸易活动中的位置、处境和作用,迄今鲜有深入的综合性研究。作者将笔触聚焦于这一边缘群体,以清朝出海许可证、日本的诉讼判决记录、唐通事的身份职务等相关文献为线索,在相当程度上还原了清日贸易的细节,并对这一群体在清日贸易中的贡献作了一定程度上的正名。
作者先通过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发现的数件与唐船商人有关的文书,指出唐船商人对德川日本具有重要意义。对于德川日本来说,唐船商人是海外物资的重要提供者,即使在制定和施行各种贸易管制条例时,也不能限制唐船的起始出发地和中转贸易地,而是鼓励唐船广泛去购置日本所需货物。由此,唐船商人便在包括东南亚在内的广袤东亚海域上,扮演着联结者的重要角色,为日本结起广域的贸易网络。这对于日本脱离中国主导的贸易圈建立起“往市贸易”体制具有重要影响。不仅如此,唐船商人还促进了中国文化和技术向日本的流转与传播。日本通过他们获得了大量的中国书籍以及西方书籍的汉文译本;技术方面,制糖技术就是通过唐船商人传入日本,对日本砂糖国产化的进程起了重要作用。但是从唐船商人的处境看,他们不仅无法从清朝和日本政府获得保护与帮助,却时常遇到舟覆人亡的险情,且要承受清朝政府出海管制、债务追讨以及德川幕府信牌约束乃至武力打杀。因此,作者主张应该重新肯定他们在中日贸易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贡献。
第四、认识全面,注意贸易中的政治性问题。近世中日官方主导与管控的双边贸易经历了从“朝贡—勘合贸易”到“往市贸易”的变化,这是通商模式的转变,也是中日政治经济关系结构性变动的反映。所以,作者一方面探讨近世中日贸易模式转变,另一方面也关注到背后日本政治思想变迁的政治性问题。
日本自7世纪后半叶,即开始学习中国自成朝贡圈,对外逐渐产生优越感,发展成“自我中心意识”(1)罗丽馨:《日本型华夷观——七—九世纪日本的外交和礼仪》,载《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06年总第35期,第49—114页。。而到了德川日本时期,日本的知识界开始对来自中国的思想理论进行系统、连续的解构、分析和排拒,在此基础上出现了“颠覆华夏”“争夺中华名分”“质疑、解构朱子学”“变夷为夏”等政治底色浓重的思想文化现象。可以说,日本经历了一个“去中心化”到“自中心化”的政治思想历程。(2)参见韩东育:《“脱儒”到“脱亚”:日本近世以来“去中心化”之思想过程》,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初版,2012再版;《从“请封”到“自封”:日本中世以来“自中心化”之行动过程》,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6年初版,2017年再版。而这一历程强化了日本自我民族中心意识和与中国抗衡的心态,对近代以来中日矛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本书作者注意到,日本这种政治思想变迁过程不仅仅是单纯的思想史问题,在其对外经贸方面也多有彰显。
作者在第二章提到明日勘合贸易的中断乃至最后终结,其原因作者认为都与日本受其当时正在形成的自民族中心意识和神国思想影响,不愿意“勘合贸易”所附加的“称臣入贡”条件有关。第三、第四、第五章,中日“往市贸易模式”的形成,正德新例的信牌制度建立等等。作者指出其都与日本意图构建日本型区域秩序与华夷秩序有关。在这个过程中德川幕府实际上是将政治权威附着于贸易事务上,其推行的政治经济秩序被中国默认,不仅保证了其所需物产的供应,限制了国内贵金属的流出,也使其想象的自民族中心式“华夷秩序”,有了可以夸耀的实例。第六章,作者观察到唐船商人从中国带给日本的技术,提高了日本的生产技术能力,“这无疑会从一个侧面推动日本进一步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导致中日贸易主导权方面此消彼长的现象进一步加大,进而有助于德川幕府构建日本型区域秩序”。而且作者注意到,在长崎这一港口城市提供的舞台之上,来日贸易的中国商人往往被附加上向日本朝贡的政治想象,唐通事无疑扮演了“国法”“王令”“法纪”,也就是日本官方权威的强调者和传导者角色。可以说,在这里“中国商人、唐通事和日本地方官共同参与的‘政治演出’,为尚未得到扩张机会的‘日本型区域秩序’以及仍处于理论阶段的‘日式华夷秩序’提供了可以实践的空间”。
也就是说“王著自始至终,都潜伏着一条思想史的主线。”弄清这条主线,对于更好理清近代中日历史纠葛根源具有重要意义。作者在研究经济问题时候,不忘“政治眼光”,很好地抓住了这条主线,大大提高了本书的现实针对性及理论思想深度。
以上,作者考察了近世中日交涉体制,贸易模式的建立、演化、解体和重构的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引发出的政治性问题,分析了中日两国间贸易模式与各自的国内经济、政治状况之关联,从一个侧面勾勒出近世东亚区域秩序变迁的历史轨迹及结构性特征。不过,近世中日关系,尤其是明代中日关系,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倭寇问题。倭寇问题不仅是一个政治问题,也与经济问题密切相关。相关研究也认为“明代中日勘合贸易的兴始和断绝,都与倭寇问题相关联”(3)朱亚非:《从中日勘合贸易看明朝对外政策》,载《山东师大学报》1989年第4期,第35—40页;时晓红:《明代的中日勘合贸易与倭寇》,载《文史哲》2002年第4期,第141—145页。。本书虽然在研究中对倭寇问题有所提及,但是似乎强调的不够,对其在中日勘合贸易兴衰过程中的作用有所忽略。
总之,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注意保持与日本学界有效对话,针对性地提出了许多学术新见;将近世中日通商模式的转换置于东亚海域秩序与商贸网络变迁的背景中考量;回到历史研究的本义,关注近世东亚海域通商关系中的“唐船商人”这一较为边缘的群体,为他们的历史性作用正名;带着政治的眼光研究经济问题,注意到近世中日通商关系中潜伏的政治思想主线,揭示了贸易模式转换背后日本建立自中心区域秩序的政治诉求与冲动,展示了作者在近世中日通商领域中长期耕耘积累的学术功力。可以说,此书是近年来中日学界研究近世中日通商贸易关系史的重要著作,值得推介与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