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乡村女性进城”叙事动因研究
2021-11-26王凤华
王凤华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作为农业大国,中国安土重迁观念深入人心,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出门远行总是要有赴考、贬谪、戍边、流放、逃难、避祸等不得已的理由,这从某种意义上暗示了中国人是世界上最非吉普赛的民族”[1]5。近代以来,在长期倾斜的经济发展战略与现代、后现代文明双重挤压下,乡村日益成为“贫穷与落后的代名词”,城市则成为富有与文明的象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土地,走向城市。新世纪以来,由乡入城的人口显著增多,据国家统计局统计,“2000年,全国流动人口超过1亿人,而仅10年以后的2010年,全国流动人口达到2.21亿人,10年时间增长1亿多人”[2]。这批在乡村与城市的双重空间和异质文化中往来的“淘金者”和“寻梦者”也引起文学创作者的关注。其中,一贯在乡村沉寂的女性群体,也纷纷起身前行,走进梦想中的都市。
一、现代化的向往
“现代都市是一个集权力中心、工业生产中心、商业贸易中心、文化中心和消费中心为一体的一种新型的社会形态”[3]15,相比较建立在传统农耕经济的乡村,城市凭借工业化与商业经济的发展,迅速成为现代化的“代言者”。拥有“经济和资本积累的庞然物质结构”的现代城市,成为“冒险家和淘金者的乐园”[3]15,为当代人们提供了多样的谋生路径与生存机遇。在乡村,现代化生产与消费创造的丰富而新奇的机会及物质和男女双方拥有的自由、平等等观念,尤其在经济独立、婚恋方面的自由独立,既在想象力上满足着足不出户的女性们有关现代城市的向往,又为她们身体力行的进城行动提供着动力支持。新世纪以来的乡村女性进城叙事小说中,经济的诱惑和现代文明,促使越来越多的乡村女性从四面八方涌进城市。
(一)财富与机会
城市和乡村在中国的现代化经济中扮演着两个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附的经济力量,相比于城市的加工销售环节,乡村更多处在经济生产的底端。而向城市提供着原始生产资料的角色和自身情况决定了乡村只能选择单一的生产方式——田间劳作。简单化、近乎原始化的个体农业劳动,既无法依靠技术减轻农民肩头繁重的生产任务,也无法为家庭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保证家庭的正常开支,更不要说为子女提供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进城挣钱、补贴家用,是大部分乡下人进城的首要原因,乡村女性也不例外。
迫于生计和发展的需求,她们不再继续充当家庭主妇的角色,而是像男性一样,成为被解放的劳动力,进城寻找谋生的出路。《大嫂谣》中的大嫂为了让儿子读书,拖着年迈的身体到广东的工地打工,拌灰浆、推斗车。《茉莉花开满枝桠》中的漆红桂为了还债、供女儿读书,忍痛留女儿在家里,和丈夫一起进城挣钱。《女佣》中的杜秀兰收割完地里的水稻,拎着丈夫壮壮带回家的旅行包,踏上寻找丈夫、进城做女佣的道路。田地是农民生计的来源、生活的依靠,就像城市里人的工作、生意人的门面,工作和门面就是他们的“水田”——赖以生存的地方。根源于乡土社会的安土重迁观念根植于每一个中国人心中,不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没有人愿意主动离开熟悉的地方前往未知的陌生地域。
城市,作为财富和机会的象征,吸引着一波又一波人“跟蝗虫似的”涌进城市,土地不再是唯一的劳动场所。《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的杜秀珊和王锐,风调雨顺连年丰收加上肥沃的土壤让他们的日子“衣食无忧、自足康乐”,但随着土地的沙化和粮食的连年减产,杜秀兰只能和其他纷纷外出的乡民一样,进城自谋生路。现代化中占据经济发展优势的城市经济相对来说具有稳定性和持久性,除非是意外下岗或者公司破产暂时中断经济来源,人才的流动性和机会的多样性使她们获得下一份收入的时间大大缩短,和由于水灾、虫灾等自然灾害造成整整一年的收入中断或减少且回天乏术的农村劳作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些乡村女性进城谋生,她们并没有想要发财致富。城市对于她们来说,与其说是淘金的地方,不如说是汇聚着多种机会的场合。正如作家王安忆所说,在城市中,“社会分工全过程解体成为琐细的、灵巧的、只需少量体力同智慧便可胜任的工作”[4]89。现代化的发展为城市和乡村分配不同的生产角色,处在生产链条始端的农村扮演着为城市进一步生产加工提供原始生产资料和廉价劳动力的角色,单一的农作物、纯体力劳动是乡村生产生活的全部内容。城市,在日益生产分工明确的大机器生产中形成明确的劳动分工,提供多样的、流动的就业岗位。在传统的乡村社会,绝大多数女性由于与男性悬殊的体力差距被迫远离社会生产的实践活动,生活的全部内容与重心集中在一方逼仄的家庭空间。现代化的城市和多样的就业岗位给予她们更多的可能和机会,在工作中,她们得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认可,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
《换一个地方》中的于红红先跟着表姐到城里学弹棉花,在离开表姐后,她尝试一个人摆摊做生意,批发甘蔗和卖干辣椒、水煮花生、茶叶蛋,向有生意经营头脑的烤鸭店老板学习生意经,竟然也赚了一笔小小的钱,凭借顽强的毅力和敢于吃苦的精神,于红红在城中努力地求生存。还有一部分女性,选择进工厂(《乡下姑娘李美凤》中的王手、《我是真的热爱你》中的乔叶、《玩偶的眼睛》中的川妮)、餐饮行业(《天河洗浴》中的孙惠芬)、酒吧(《幸福的女人》中的王大进、《大米的耳朵》中的杨小凡)、洗浴中心(《桑拿》)等行业领域,施展自己的才能。现代化的城市空间为乡村女性提供了一个相对宽阔和平等的机会平台,使她们得以克服体力上的差异,外出打工,发挥自己的技能与智慧,在创造性的劳动中实现个人的发展。“城市在吸纳劳动力时又对劳动力性别和分工产生新要求,这便为农村女性的流出提供了接纳场所”[5],尤其是在一些服务行业中,如家政行业,《遍地青菜》中的许小晴凭借自己哄孩子、做饭的生活经验与技能赢得了男女主人的尊重和认可,融入城市空间内部。城市把乡村女性日常中洗衣、做饭、照顾孩子的工作从家庭引进社会工作领域,她们凭借熟练的生活能力成为保姆,走进现代化分工,在成为经济独立的个体中迈出关键的一步,也凭借个人的努力一步步突破横亘在城乡间的偏见与隔阂。
工业生产在城市创造出远超于乡村的就业岗位,使乡村女性的出走得以成为可能,对于一些乡村女性来说,城市等于机会,而对于急于挣钱补贴家用的乡村女性来说,城市是财富的代名词。进入城市,意味着从前现代的经济空间进入现代的经济空间,意味着从依附性的乡村经济角色过渡到占据主动地位的城市经济角色。现代化促成城市的劳动分工,使乡村女性的出走成为可能。现代化的后果、城乡之间财富的不均、经济地位的高低,是造成乡村女性进城的根本原因。
(二)新奇的物与情
城市和乡村作为前现代和现代的文化空间代表,工业化推动机械化、规模化的生产,也间接加速了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建立在丰富物质基础上的生产消费模式与处于前现代的乡村形成各具特色的空间文化架构,“城乡空间架构的背后是生存消费的构架方式,乡下人为基本生存而努力,城里人则多了消费的欲望”[6]。乡村的物质不能说是贫瘠,即便生产处于不发达、落后的前现代阶段,村民的衣食尚且能够满足基本保证,而城市中的物“给人一种大量繁衍与热带丛林的感觉”[7]15,相比较于被物质包围与簇拥的城市人,乡村的物质只能满足基本生存与保持简单朴素的生活需求。
城市的物质经由外来者或归乡者进入乡村女性的视线,对她们而言物质背后的交换价值与消费陷阱由于远离城市而暂时被抹除,转而呈现在她们眼前的只有眼花缭乱的物、关于城市的美好想象与跃跃欲试的好奇。《发廊》从城里回家过年的打工女孩儿晓秋,“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还穿上了价值三千多元的皮大衣”,这种进城一趟带来的变化对于村里的同龄女孩儿来说无疑比寄回家的钱更有震撼力,她们对晓秋身上具有装饰性的物品产生的是一种艳羡与向往的情愫。《如花的裙子》中的鲍如花看到同村打工女孩段小丽穿着的“一套胭脂色像火烧云一样的羊绒裙子”,她的“心都颤了”,“她禁不住地伸出手,一摸,手指肚竟微微一疼,像触到了棉花糖一样暖得立刻要化掉,她一下子缩了手”。细微、精准的动作描写将乡村女性的新奇、艳羡和卑微表现得如此清晰。物,在这样一种描述中成为先进的城市文明的“化身”,这种文明是乡村的人们难以直接企及的。《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的崔西千方百计想要嫁给从城里来的宝东,在叙事中关于崔西为何要进城并没有详细的交代,出现的只是一个模糊而明确,且近乎狂热的念头——要做城里人,过城市人的生活。而城市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崔西向往城市的时候究竟在向往什么?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崔西沉迷的是城市现代化带来的物质文明。涂抹在脸上厚厚的护肤霜、花格的长裙、仿白金大耳环、很浓的妆容,是她如愿以偿进入城市后迫不及待做的改变,即便变得土不土洋不洋,她依旧要坚持下去,即便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变,但她知道必须要变。在崔西身上,乡村和城市的物质差别通过她进城后的外在装扮以激进的方式呈现出来,其中暗含的城市和乡村的文明话语也不言而喻。
对于很多乡村女性来说,从无意识的前现代自觉进入现代化的城市通常以物质的出现作为开启的钥匙,即便通常伴随着负面的情绪。《明慧的圣诞》中的因高考失利呆在家中的明慧,当她看到昔日的好友桃子穿着“白色的羊毛套衫,烟红的格子呢裙,高彆高跟的黑靴子”,她的内心“扑通一声被刺了一下”,身在乡村的她无法接受从城里回来的桃子穿着她梦想的套装。显然,乡村是不能实现她的梦想的,唯有进入城市,她才能成为梦想的那个自己。在桃子没有回乡以前明慧是因为大学落榜每天都在听母亲的责骂,即便母亲很“凶恶地骂猪骂鸡骂狗骂她明慧”,她也一声不吭,早就听习惯了。小桃的回乡,带着城市气息的装扮却勾起了她的向往,苦涩和嫉妒的情感唤起她对城市的向往,从而进城开始自己的改造之路。
新奇的物质引起的乡村女性心理的惊讶反应可以看作是在城市震惊体验的前兆,也可以认为是吸引她们进城的直接原因。现代化不仅创造琳琅满目的物,与经济优势相生相伴的是更为平等、自由的现代理念,对于乡村女性而言,是除却物质外,一种更具有魅惑性的引诱,一些由于进城获得经济独立的返乡者在婚恋方面的自主、自由和奔放,对处在传统乡村家庭、婚姻由父母决定、经济尚且依赖他人的乡村女性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性的。正如前文提到因进城一趟“改头换面”的好友桃子让高考失利呆在家的明慧怒火中烧,满怀嫉妒的明慧气势汹汹地去桃子家一探究竟,看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桃子是如何进城就成了精,但她刚推开门,“脸顿时被火苗子舔得血红”,她忘记了生气,也忘了逃跑,“竟然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桃子和男朋友在屋内热吻的画面对于明慧的冲击不仅是感官的刺激,更是观念的冲击。无独有偶,在《发廊》中,方圆由于晓秋的归来,对她的装扮与改变无限向往,后来进入城市,她比晓秋又更进一步,即便家里已经有婚约她仍然把在城中因工作结识的男朋友带回家,并且宣布两人在未婚同居。毫无疑问,方圆当初怀着对城市的向往做出进城的举动,她的回乡,充当着与晓秋一样的角色,作为城市文明的代言者,她表现出的对恋爱对象自由选择的权力,对婚姻与性的看法,形成对乡村传统的挑战和质疑,也在无形中吸引着更多女性离开乡村。
乡村作为封闭、静态的传统农耕社会,一旦有外来者闯入,稳定固态的农业文明便出现了缺口,她们的出现打破了乡村平静的生活,新奇的物与情作为现代化城市的化身在唤醒村民的自觉意识的同时,也召唤着她们进城一探究竟。即便她们尚且不能说明呈现在面前的物质究竟意味着什么,眼前所看到的毕竟已经唤醒了她们的好奇与渴望,怀着朦胧的向往,她们只能去往那未知的地方寻找答案。
二、寻找另一种可能
寻找机会、进城打工挣钱更多源于农村经济的窘迫与形势的严峻,新奇的物与情作为城市的现代文化表征吸引着乡村女性的目光。对于这二者来说,她们是怀着对城市的某种较为明确的目的、幻想与渴望走进城市。对于另一部分女性来说,出走,不是具体的渴望,而是一种模糊的、含义不明、指代不清的前行,她们或者是为了规避传统的女性命运走向,主动出走,或者是由于某些权力被剥夺,某些情感被唤醒,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更像是一场自我的追寻,另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
(一)传统生活命运的反击
在乡村,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粮食从土地获得,居住的房屋在土地旁边,无可分割的依赖性形成安土重迁的习性,组成一个个族群和村落。终生与土地为伴是集体村民的命运,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永恒的劳动姿势。在这样一种恒定的生产劳动模式中,农民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超乎寻常的静态的、经久不变的稳定性却难以束缚住一群青春涌动的心灵,有一部分乡村女性在试图挣脱与土地、家庭的“捆绑”,改变传统的命运走向,试图走出另一种生活方式。《天河洗浴》中的吉美和吉佳正值青春年少,在没有出城前的年月里,每个过年的晚上她们都会在门前的草垛里呆上一会儿,因为她们认为她们都是“同病相怜的,她们都感到了村庄对她们那颗青春的心的挤压”,在本该畅想未来、有着无数种发展可能的年龄,她们日渐发现一个事实——身旁的土地,是她们“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场所,她们无不为之忧伤,而外面,是她们要去的地方,在“外面”,“世界不但不细黑,且明亮辉煌”,“外面”有她们畅想的不一样的未来。模糊的畅想背后,反映的是乡村女性对百无聊赖、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和一眼望到头的乡村生活的不满。
正如无数离开土地,走向城市的男人们,他们尝试摆脱传统的土地命运,走进未知的城市领域拼搏出另一番天地。乡村女性的出走,既包含着对传统农民生活方式的反叛,也暗示着对传统乡村女性命运的无声而有力的反抗。如果说土地尚且以一种遥远、简洁、静默的存在方式隐喻了乡村女性以后作为农民的命运,母亲形象却已经以一种直接、具体、不可忽视的方式向她展现着自己以后的生命图景——“她十二岁,而她的历史已经刻写在天上;她从未创造自己的历史,却日渐一日地发现历史早已成形;这种生活的每一阶段事先都能预料到,而每天都不可抗拒地让她朝前走;当她想到这种生活时,她是好奇而恐惧的”[8]45。女性的命运,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想象和预测的,没有任何的变故。
《五月飞蛾》中的二妹一个人毅然决定出走进城,是来自于对以母亲为代表的传统乡村女性命运和以父亲为代表的农民命运的反叛。在母亲的观念里,“一看灶头二看线头三看床头”是评价“一个女人好不好”的全部标准,可以说母亲身上传达出的正是传统乡村社会对于女性的整体要求,“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早已在她们的思想中根深蒂固,女儿继续自己的角色也是理所应当的。二妹在母亲身上看到的是作为女性的个人自由被剥夺,整日围绕着家中的厨房和灶台,围绕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操劳是以彻底丧失自我生活目的和远离社会活动为代价的。父亲尚且可以走出家庭,参与村里的事务,拥有参加家庭劳动的“特权”,母亲只能一个人承担起全部的家庭劳动,任劳任怨,以父亲的喜悲作为自己情感的来源,将自己的人生牢牢圈在家庭的土地上。二妹作为一个独立、有思想的人自然要向这种看似“天然”而非人的传统命运提出挑战,发出第一声反问。而出走之前和父亲的争吵更是对以父亲为象征的乡土命运的宣战,在二妹看来,作为村委会主任的父亲虽然手握大权,却只会“催着石板坡的人种田,家里粮食都吃不完,可没有钱花,买一包火柴的钱都很金贵,家家都把灶头的火星埋着等第二天再用”。父亲连去面见领导时打的领带都只能买五十块钱的水货,只有城市里的人才能穿得起“一套就值两千块”的西装。农民不一定代表贫瘠,却属于贫困,尤其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面对同样的生活必需品,农民的收入远远不够购买这些商品。二妹质疑“城里人也是人,怎么就不能比?他们能挣一千我们也能挣一万”,这无疑是对城市一贯优越视角的挑战,也是对一成不变的传统乡村生活的质疑。
对于乡村女性来说,家庭是她赖以生存和发挥价值的全部空间,她的社会职能即是家庭职能,她们的社交也局限于家庭和亲戚妯娌,均是建立在氏族关系上的血缘姻亲。男性却能自由出入家庭和社会,进入并建立丰富而多层次的社交网络。而农民的身份,更是作为先天的“烙印”,严格的户籍制度把他们牢牢固定在土地上,贴着农民的标签,成为落后、愚昧和贫穷的象征。出走,则为她们开辟了一条不同于传统命运与生活的道路。
(二)服从者的反叛
“中国古代的家庭不仅仅是个体依据社会分工而结合的社会生产单位,也不仅仅是社会成员繁衍扩大的单位,它是一种统治单位,它对于女性发挥着父权社会国家机器的功能”[9]5-6。在新世纪以来的乡村女性进城叙事作品中,尽管已经经历过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但在广大的农村,女性在教育和婚姻上仍然无法拥有主动权。与城市女性相比,出于前现代农业社会的乡村女性享受不到多少现代文明成果,她们不管作为未成年人还是成年人,扮演女儿还是妻子的角色,总会遭受到代表着父系统治秩序的父亲、丈夫一类男性角色的镇压和管控。
在乡村,重男轻女作为父系氏族社会的观念衍生物仍在支配着很多乡村家庭,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女性的受教育权被剥夺。在乡村的家庭,“在教育上普遍重男轻女现象,对女孩教育的期望值明显低于男孩;其次,经济贫困会加剧女孩在教育上的不利处境,家庭会因贫困往往优先把受教育机会给予男孩”[10]59,许多年轻的女性在本该接受教育的人生阶段被迫走上谋生的道路。蔡小菜(《换一个地方》)的父母在家中养几十头猪,却把赚来的钱都给她哥哥上大学花了,对她舍不得一点投资,蔡小菜在愤怒之下求助无人,只能进城贩菜养活自己;《我们的路》中的成绩优异的春妹,“不仅在班上常常是第一名,在全镇也名列前茅”,哥哥春义“从一开始就垫底,小学到高中,他不知留了多少个级”,“单是高三,他就读了六年”!可在父亲老奎叔看来,“儿子才是他的正宗根苗”,“至于女儿,读一点书,将来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也就够了”。在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下,“春妹的姐姐只读满了小学,春妹本人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老奎叔就让她辍学了,她在家做了一年农活,就被父亲紧催慢逼地赶到广东挣钱”。面对拥有绝对话语权的父亲形象,像春妹一样的未成年女性即便愤懑不平,却无处哭诉,只能作为强权意志的牺牲者,被迫中断学业,进城谋生。《迷失的云彩》里的二妹父母双亡,和哥嫂生活在一起,读到初中励志一定要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结果被嫂子以边打工赚钱边读书的借口骗她辍学进城打工,强制停止她的学业。二妹在出发前仍带着美好的愿景,却不知自己受教育的权利早已被剥夺。她们外出打工,挣着“哥哥要娶的老婆,弟弟妹妹们的学费”,而自主选择生活的权力早已消解在以父权制为代表的家庭权威中。作为未成年人,她们在本应接受教育启蒙的年龄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顺从父亲的意志,把机会让给家中的男性,当她们逐渐成年,更大的让步仍在逼近着她们。
乡村的女性“在家庭中的从、服是她们社会生存处境的统称,在经济上,女人是寄食于人者,从谁便寄食于谁,在心理上,女人从谁便屈从于谁”[9]10,对家庭的依附与寄食决定了她们在心理上的屈从与从属地位。《玩偶的眼睛》里13岁的禾香离开学校后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家中她“做饭,种菜,打猪食,干地里的农活”,什么活她都干,然后等着长大嫁人。对于离开学校的小凹村女孩们,嫁人才是惟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才是“她们生活中,惟一可以期待的事情”。她们的婚姻大事由父母决定,喜欢的人上门提亲却被父亲一口回绝,禾香最后在一位亲戚的帮助下进城打工。禾香的遭遇正是无数年轻的乡村女性的写照,在这些无法通过教育摆脱农民身份的女性身上,依照传统农村观念,她们接下来的生活只能也必须是嫁人,从父亲的手中转移到丈夫的手中,连同她们的自由和人生,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对于她们来说,属于自己独立的时刻始终没有来临,甚至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来临。在看到村里同龄的女孩都出嫁的时候,禾香“整天不说一句话,黑眼睛像蒙了一层灰”,她的心“奇怪地平静下来了,像冬天池塘里的水。禾香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当乡村女性惟一的出路被扼杀,她们人生的希望也随之破灭。父权制占据主导地位的家庭无法给予禾香她们真正的出路,在乡村的家庭中,女性始终是一个被动的角色。
如果说禾香是在怀着对未来的绝望与迷茫中进城,实现对家庭父亲角色的反抗,舒小妹(《姐妹》李肇正)的出走便是婚后女性对丈夫附属角色的挣脱,一场叛逆的出走。结婚后丈夫借口舒小妹没有孩子诬陷她不能生育借此掩盖自己的问题,对舒小妹本人的指控反映出丈夫在家庭内部“统治者”的角色,潜意识中的绝对主体地位让他心安理得地对舒小妹的身体和精神进行百般折磨。舒小妹作为拥有情感和理性意志的主体,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她逃离丈夫的控制。她的出走行为,是对乡村中以丈夫为代表的父系统治秩序的逃离,更是女性走向独立、寻求自我发展的开端。
或是由于受教育权的被剥夺而出走,或是为了逃离家暴的丈夫,乡村女性的出走,既在行动上宣誓着与以男性为主导中心力量的农村的决裂,又是一场求索自我的精神之旅。远方抑或是城市,皆成为另一种可能的存在,至于堕落还是回来都是出走之后的事情,现在紧要的仍是出走,必须要走出桎梏的天地,将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悲凉命运抛掷脑后。在这里,进城的原因不再是城市的召唤,有关城市的想象对于她们是无法感知、无法捉摸,甚至不能想象的,乡村背后的父权制力量显然是造成她们进城的主要推力。
三、结语
纵观新世纪以来的以“乡村女性进城”为主要叙述对象的文本,叙事动因既呈现出与其他出走的男性相仿的“挣钱”“补贴家用”的一面,暗示着女性已经担负起家中劳动力的一分子在现代化城市中谋生计,同时也显示出乡村女性,作为以往被忽视、被留守的群体崭新的一面。考虑到乡村中父系家长制的延续性和稳定性,传统乡村女性又是如何辗转奔波于家庭事务,人生的幸福又是如何在“父亲”和“丈夫”两只手上翻来覆去地交换和决定,乡村女性进城的动因便增添了不同于男性的性别思考,其中关涉到的传统、现代的文化质地和城市、乡村的文明交锋也具有了更加具体和实际的阐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