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与姜夔恋情词比较研究
2021-11-26刘晓珍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刘晓珍(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据统计,辛弃疾的恋情词在其600多首词作中占比约为十分之一[1],姜夔的恋情词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整理,有20余首,约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可见两人都有相当数量的恋情作品,尤其辛弃疾作为豪放派的代表,词中出现不少“柔情”篇目,颇为引入注目。历来有不少评论者都认为,姜夔与辛弃疾有师承关系,认为姜夔的词脱胎于辛弃疾的词而有新变,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2]谭献、陈锐等也有类似看法。
两人词作的这种联系与区别也同样表现在恋情词创作方面。通观两人的恋情作品,不软媚,不俗艳,以“健笔”写“柔情”是他们的共性。无论是辛弃疾的“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还是姜夔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都用字精警,词风呈现骨力之美,远非一般恋情词之纤柔软媚可比。但由于两人性情、思想、学养以及个人经历等方面的差异,使得他们的“健笔写柔情”也有相当大的不同,这在主体呈现、词作内涵、内在结构以及总体风格等诸多方面都有明显表现。
一、“香草美人”与“合肥情事”
辛弃疾、姜夔两位词人的恋情词在创作上都手法纯熟、感情真挚,均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名句,诸如同是写梦牵魂绕的“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同是咏花寄意的“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等。联系两位作者的创作意图可以发现,他们恋情词最突出的区别表现在主体呈现方面,即一以代言为主,一以自言为主;一个多以“香草美人”来代言英雄的失意之悲,一个则多直接书写合肥情事之无奈感伤。
辛弃疾有相当一部分的恋情词采用的是代言体,比如《摸鱼儿·更能消》《满江红·敲碎离愁》《满江红·家住江南》《临江仙·手拈黄花无意绪》《祝英台近·宝钗分》《一落索·闺思》等,皆以女子口吻展开,抒情主人公乃一位被冷落的思妇。这些作品中处处可见此思妇日日为“相思”折磨之情状:“蛾眉曾有人妒”、“相思字,空盈幅”,塑造了一个个为情所困的女子形象。尤其是《祝英台近·宝钗分》之“狎昵温柔”,竟然出自豪气英雄之手,令读者不免惊叹才子技能真不可测。同时,这种“香草美人”的题材也很容易引入联想,“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一直是中国文人熟悉的艺术方法,辛弃疾本人也确实对骚客骚体有认同与借鉴,这方面已经有不少探讨文章,指出辛弃疾之词无论在用典、句法、章法等各个方面都有对骚体的接受[3],所以,在恋情词中,辛弃疾特意选择了“香草美人”的笔法,通过代言的形式,更加有意味地表达其作为一位失意英雄的悲愤之感。这样的写作也更能照顾到词体婉约本色,避免题材上与风格上的粗豪直率,增加词作韵味。
而姜夔的恋情词则多是自言体,如《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长亭怨慢·渐吹尽》《解连环·玉鞭重倚》《秋宵引·古帘空》《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暗香·旧时月色》等等,以男性口吻展开,表达的是男子对曾经相恋的女子的深切怀思。如《解连环·玉鞭重倚》中所咏:“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秋宵引·古帘空》中所咏:“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暗香·旧时月色》中所咏:“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据夏承焘考证,姜夔二三十岁时,“来往江淮间”,结识“勾栏中姐妹二人”[4]后因身世飘零不能再见,多在词中抒写相思之意,如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即写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元宵之夜,“白石怀念合肥恋人名词,此首最为显露。……距离合肥初遇,已有二十来年。”[5]词中的“不合种相思”以反语写相思之情的真挚,极为感人。总体来看,姜夔的恋情词多为真实情感的叙写,虽也有家国寄托,但多蕴含于个体恋情之中,而非特有所指。
二、恢复之意与生命之感
从词作手法来看,两人相当一部分恋情词都运用了寄托手法,读来都韵味深厚,值得体会琢磨。像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祝英台近·宝钗分》等作品,历来被评论者讨论最多的便是其中的情感寄托问题。评论者多认为这些词不仅仅是在写离情别绪,而是有着更加丰富的内涵。姜夔的恋情词同样,其之所以较之单纯写恋情的作品更加出色,在于能将更加丰富复杂的情感内容寄托于真挚恋情当中,这也是很多评论者注意到的方面。
辛弃疾与姜夔恋情词虽然都善用寄托,含蕴深厚,但具体来看,区别还是比较明显的。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显与隐不同;二是寄托之意上的区别。
从显隐角度来看,辛弃疾的寄托继承了传统的香草美人手法,寄托之意比较明显。比如下面两首词: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满江红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两首词中意象相当类似,主要有:暮春、风雨、思妇、高楼,所写均是暮春时节的一个黄昏时分,无情的风雨过后,一位无限悲愁的思妇倚楼远望、肝肠寸断的心情。这些词中无论是风雨、暮春,还是峨眉,都是一种“情感符号”,所谓“风雨如晦”“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读者通过这些“香草美人”符号,自然会联想到辛弃疾在南宋风雨飘摇的政治局势下万般无奈的心境。
姜夔的恋情词之所以出色,也在于词中有所寄托,写恋情而不止于恋情,而是把流落之感、生命之思、家国之念融入字里行间,从而使其恋情词作含蕴丰厚,品格不俗。不过,与辛弃疾的恋情词的寄托相比较的话,姜夔的恋情词的寄托相对来说要“无迹可寻”许多。我们来看《暗香》这首词: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词无论是从词前小序还是作品本身,均没有辛词那样的直接“符号”,可以引发读者产生意在彼处的联想。但笼罩在恋情之上的那份落寞与悲苦,凄凉与无奈,却升华了恋情境界,使得词作生发出了更加丰富的意蕴,比如身世飘零,又如国事日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评曰:“南渡以后,国事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特寄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陈匪石《宋词举》中对陈廷焯的说法深表赞同,称赞此词真能“以寄托入、无寄托出”[5](100)。
从寄托的内容来看,虽然两位词人都在恋情词中寄托了家国之感与自身遭际,但比较来看,辛弃疾的恋情词中寄托偏家国之感,而姜夔的恋情词偏个体生命感悟,这些我们可以从上述词作中明显感受到。辛词中的寄托借助思妇形象,寄寓自己遭受冷落,忧思国事的状况,借助象喻,通过对暮春时节、风雨飘摇、落日景象等的描摹,来表达感时伤世的主题。无论是思妇、暮春、风雨还是落日,都比较容易引发读者的联想,产生“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直接转换。
姜夔的恋情词中的寄托因在有无之间,并无明显的暗喻,所以给人的感觉往往是一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言外余韵。家国之思只是一种大背景,在词中具体呈现为个体飘零、孤寂感伤的情思,比如这首《江梅引·人间离别易多时》: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此词写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姜夔寓居无锡梁溪张鉴庄园期间,是“怀念合肥恋人之作”。他“于绍熙二年辛亥离开合肥,至此已越五年”[5](139)词的上片叙离别时间已久,期盼再见,多次梦里重归。词的下片写而今飘零,旧约难践,心事成非。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古雅意趣、漂泊感受提高了艳情词的品格,增加了艳情的生命意味,使得恋情显得真挚、高雅。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其《暗香·旧时月色》曰:“此首咏梅,无句非梅,无意不深,而托喻君国,感怀今昔,尤极婉转回环之妙。”[5](101)这首睹梅思人的词作也同样如此,无限感慨、悠长深意皆暗含字间,极为婉曲。所以总体来看,姜夔恋情词中的寄托在有无之间,非常含蓄。
三、郁勃之气与清空之韵
在谋篇布局方面,两位词人的恋情词也像他们其他题材的作品一样,呈现颇不相同的特点。贯穿辛弃疾的恋情词的,是一种英雄失意、郁勃难平之气,以“英雄之气”灌注全篇,一气盘旋,动态感极强;贯穿姜夔的恋情词的是一种清高孤傲的风神韵味,姜夔以雅士之高韵运笔行文,使得恋情词以清雅韵致勾连成文,极富清超峭拔、疏朗古淡之静态美。
辛弃疾的恋情词虽然多采用了柔婉的素材,但他以气行文,就使得他的恋情词读来别具一番力度美与动态美,我们来看上文提到的《摸鱼儿·更能消》这首词。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辛弃疾南渡之后的第17年,时年40岁,被朝廷调来遣去的他再次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辛弃疾在此前两三年内,转徙频繁,均未能久于其任。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摆下酒席为他送别,他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词。词中通过颇具力度的副词、动词的运用,增强了气势,如“更”“又”“怨”“算”“尽日”“纵”“莫”“最”等,使得一股郁勃难平之气盘旋于篇中,构成一种荡气回肠的艺术效果。这篇名作非常典型地体现了辛弃疾驱使豪气于笔端,一气盘旋的艺术特点,所以虽然从词的题材内容上看,是闺怨伤春,但因其中气的灌注,就使得这首恋情词不同于过去的写法,而变得风格独具起来。故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曰:“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有力如虎。”[2](155)梁启超《饮冰室评词》也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2](156)
另如辛弃疾的《满江红·家住江南》中所叙“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以及《满江红·敲碎离愁》中的“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都与《摸鱼儿·更能消》在下片的用语方面有相似之处,均以气连贯全篇,达到以气势取胜的效果。因此,陈廷焯在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时即云:“艳语亦以气行之,是稼轩本色。”[2](41)《云韶集》评此作又云:“题甚秀丽,措辞亦工绝,而其气仍是雄劲飞舞,绝大手段。”[2](41)所以,辛弃疾门人范开说:“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2](1551)周在浚也说辛弃疾:“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6]
相比辛弃疾之以气行文,姜夔是以韵成篇,张炎以“古雅峭拔”“野云孤飞”[6](659)概括其词风,其恋情词也颇具这种特点。在篇章结构方面,姜夔恋情词中勾连上下文的是一种雅士之高韵:
秋宵吟·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引凉颸、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长亭怨慢·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两首词分别作于姜夔离开合肥之时与离别数年之后,第一首乃“惜别之作”[5](76),第二首乃“秋宵不寐,思念情人之作。”[5](89)“以硬笔高调写柔情,是姜夔词的一个鲜明的特色。”[5](78)具体来看这两首词:第一首写离别,无一字涉嫣媚,“古帘”“坠月”“西窗”“箭壶催晓”,场景古雅而不软媚,“去国情怀”“愁多顿老”,情感深沉而不俗艳,“两地暗萦绕”“今夕何夕恨未了”,对离别后的设想深情而不轻浮。这首词虽写伤离惜别,结构上并未以缠绵情事为线索,而是以自我的雅士情怀为主线,故而显得清雅空灵。第二首写别后相思,亦无一语涉嫣媚。结构上亦以自我之触景伤怀为线索,将眼前之暮春寂寥与往昔之情人难别相映照,突出自我的感伤心情,可谓善于空处着笔,以韵取胜。一直以来的评论者们都注意到了这点,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即谓姜夔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6](683)姜夔恋情词的这种结构特点是他孤独灵魂、高雅情致的折射,张羽《姜夔道人传》即称其:“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4](321)宋人陈郁也指出:“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6](658)
四、摧刚为柔与健笔柔情
两位词人的词风虽均刚柔相济,但细品两人恋情词作,风格上的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总体来看,辛弃疾的恋情词是摧刚为柔,柔中见刚,除了笔力遒劲,主要表现为情感方面的愤激沉郁;姜夔的恋情词则主要表现为用冷峭硬朗之笔法来书写真挚恋情。
辛词尽管采用了柔情题材与女性口吻,但字里行间难掩那慷慨激昂的英雄之气。我们看其《满江红·敲碎离愁》: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上片写风雨三月的暮色之中,女子于楼头远望,眼前一片红衰绿盛。下片写重读书信后的悲怨,日日泪洒衣襟、立尽黄昏却无可奈何。虽字面上在写一位相思成疾的思妇,我们可以从“敲碎”“满眼”“不迷”“只碍”“最苦是”“立尽”等字眼,感受到那种盘旋于字里行间的失意英雄的满腔悲郁之情,故而特别郁勃难平。另如其《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此词同样以离别柔情寄寓英雄郁愤,全词以离别场景展开抒情,字句间透露出强烈的情绪色彩,比如上片的“又匆匆过了”“刬地东风欺客梦”,下片的“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这些沉重之极的悲怨就不单纯是相思离别所能解释,而是寄托了英雄词人的不平与怨愤。所以梁启勋即评曰:“一种幽愤之情,而以曼声出之。缠满悱恻,真所谓回肠荡气者也。”俞陛云也说:“以幼安之健笔,此曲化为绕指柔矣。”[6](117)“摧刚为柔”是大家对以辛弃疾的词作风格为代表的这类词的共同认识,如冯煦《蒿庵论词》即云:“《摸鱼儿》、《西河》、《祝英台近》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2](1557)
姜夔恋情词则是避免了传统用语与风格上的浓纤密丽,用冷笔、峭笔、疏笔来书写柔情,用笔虽是劲健峭拔,但骨子里确还是一片柔情,如这首《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是用冷笔、峭笔写恋情的一首代表作,所写为合肥情事,是离别初期的作品。一般人写“梦境”,或是以写梦中的缠绵情思为主,或是以过去的温馨场景与梦醒后的现实作对比,总之多是冷暖搭配。比如,最善长写梦境的小山,词中多是“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之类。而这首却以“离魂”为描写重心,“皓月冷千山、冥冥独归去”的想象峭拔冷艳、清幽奇崛。下面这首《琵琶仙》也颇具代表性: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这同样是一首有关合肥情事的作品,乃离别数年后所作。同样虽是写恋情,却无一语关涉奇艳,可谓句句清雅峭拔、伤感无限。上片由当初的“歌扇”“飞花”写到眼前的“前事休说”,下片再由眼前的“宫烛分烟”回到当初的“故人初别”,回环往复,那人那时,那情那景,萦绕心头,不可断绝。歌扇飞花、峨眉奇绝,对当年离别情景的描写都用字清雅,格调清高。而如今的“汀洲自绿”“起舞回雪”,更是通过草色、柳色等营造悲哀的场景,烘托无限哀伤的心情,把对情人的思念写得真挚动人。关于这首词运笔的劲健,陈匪石《宋词举》即曰:“‘双桨来时’,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突换老辣之笔。”[5](57)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也说:“此首感怀旧游,情景交胜,而文笔清刚顿宕,尤人所难能。”[5](58)由此可见,姜夔的恋情词的刚柔相济主要表现在用笔上,这就与辛弃疾的恋情词主要表现在情感内涵上的“摧刚为柔”颇不相同了。
五、结 语
综上可见,辛弃疾、姜夔的恋情词虽同是健笔柔情,刚柔相济,但具体表现上还是有许多方面的不同。这当然与两人的性情与经历密切相关:辛弃疾一生志在恢复,然三起三落、长年闲居的经历使他胸中充满抑郁不平之气,一股悲愤之感充塞鼓荡心间,不能不发之于词,借助恋情题材而发抒英雄怨气非常自然。姜夔一生则落拓江湖,怀才不遇,虽具极高之品格操守、艺术才华却终生寄人篱下,于是流落不偶的个体遭遇、半壁江山的国事隐忧、心事成非的爱情体验交错成文,熔铸成“清笙幽磬”般的绝响。正如谭献所云:“白石稼轩,同音笙磬,但清脆与镗鎝异响,此事自关性分。”[6](610)刘熙载也说:“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7]同样十分精准地抓住了两人各自的性格特点与行文风格,具体到恋情词,也同样呈现为“豪杰”之恋情书写与“才子”之恋情书写的明显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