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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方言传承的重要方式
——以《上海西南方言词典》《莘庄方言》为例

2021-11-26褚半农

非遗传承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吴语词条词典

褚半农

2021 年第4 期《上海滩》发表了葛剑雄《如何传承沪语》一文,文中说:“近年来沪语的传承越来越受到重视,沪语的使用者与爱好者传承沪语的自觉性越来越强,纷纷提出各种建议和措施,有的已付诸实际。”[1]传承方言有多种途径,记录是传承的方式之一,也是非常重要的措施。

若按记录内容来分,最先记录的至少有两类:语音和词汇。大规模的语音记录前几年就开始了,这就是2008 年启动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各地请会说最正宗、最纯正地方方言的发音人来录音,经科学整理和加工后,长期保存,以便将来深入研究和有效开发利用。本人也有幸作为上海方言发音人去录过音。当然,还有一种语音记录就是用国际音标注音,也早就有人这样做了。

本文专说方言词汇的纸质记录,也就是编纂、出版各种方言词典。

一、记录为研究提供证据

记录方言,编纂方言词典或准词典,历史上一直有人在做,幸有他们留下众多著作,才使今天的我们对方言的过去和发展有具体的了解。第一部上海话“词典”是英国传教士艾约瑟编著的《上海方言词汇集》,清同治八年(1869 年)由上海美华书馆出版,上海大学出版社于2016 年8 月出版了影印本。最晚的可能是钱乃荣编著的《上海话大词典》(以下称《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于2007 年和2018 年分别出版了第一版和第二版。

我进入方言研究领域后,在阅读明清、民国时期的吴语文献时,不时发现大量有记录、流传有序,至今还在使用的方言词语,尤其是农耕社会特色很浓的词语,在方言词典里屡屡缺失;而收入方言词典的,也经常碰到释义不准甚至完全错误的例子。我因长期收集、记录,手头积累了成千上万条方言资料,其中大部分是词语资料,于是就动手编著了《上海西南方言词典》,被列入“上海闵行非物质文化遗产丛书”,在2006 年第一个中国“文化遗产日”前出版。下面是我与方言词语、方言词典的两则故事。

第一例是方言词“船舫”。2016 年在金山区朱泾镇待泾村河中发现了“船舫”遗址,这是一座建于清代中晚期的半淹没遗址,是上海首个经正式发掘的水下文化遗产,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船舫是建在河边用来停放船只的建筑物,在几十年前的农村里随处可见,莘庄老镇附近还有“船舫浜”的河名,虽然现在已消失殆尽,但词语“船舫”还保存在农村方言中。而当有关部门、专家对其进行研究时,却很难在包括词典在内的文献中找到与“船舫”实物相一致的记录。从媒体报道得知,最后是在拙著中查到了与实物相一致的“船舫”词条。[2]

可能有读者会问,词典中有没有“船舫”一词有那么重要吗?是不重要,但是“船舫”一词含有的方言基因很重要。现有的各种上海方言词典是面向早已城市化的当代社会,为当代人准备的。这类词典当然会收录以前的词语,但不会把农耕社会特色方言作为重点,这样,一批和“船舫”有着相同基因的方言词也许就难以进入方言词典。而时过境迁,这类方言词语对专家来说有的也已非常陌生,成为需要去探讨研究的新“甲骨文”,或正走在成为新“甲骨文”的路上。从这个角度看,让“船舫”进入词典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

第二例是方言词“壁脚”。明末清初拟话本小说集《醒梦骈言》的作者是谁?山东两位大学教授研究后的结论完全不同,A 教授认为是蒲松龄,B 教授从小说中的吴语词着手分析,认为不可能是蒲松龄,他还引用了拙作《明清小说中的吴语难词例解》中的两段文字。这两段文字涉及一个吴(沪)语词:壁脚(吴地传统房屋建筑中两根柱子之间,用单块砖头平放或侧放后向上砌的“单壁”)。B 教授引用了笔者论文中从民国小说中找出的“壁脚”书证,还引用拙著中的“壁脚”词条作为证据,因为山东老房子没有“壁脚”一说,方言中自然也就没有“壁脚”这个词语。而现在建造的房子因结构改变,只有墙壁,没有壁脚,因此很多人已不知“壁脚”为何物,以及它和墙壁的区别。其实,在四五十年前,凡上海的每个集镇、每个村庄、每个家庭尚未拆除的老房子中,都能看到壁脚(市区老房子中也有),更不用说时间更久的老房子了,我也拍摄过不少壁脚的照片。壁脚在松江府(还有苏州府)一带人人都懂,流传有序,正常使用。这个词语在明清吴语文献中屡屡出现,清光绪九年(1883 年)法国传教士编著的《松江方言教程》是一部准方言词典,书中就分别记载了“壁脚”“墙壁”的词条和例句,我在清末民初上海滩著名的社会小说《海上繁华梦》中也找出了几例“壁脚”书证。现在浦东的老房子上也还保留了很多“壁脚”,但《大词典》里未收词条。其他几部吴(沪)语词典倒早有收录,但释义是“墙根、墙脚”,只因没有从本义上着眼,释义不准,故无法解释《醒梦骈言》等书证中的“壁脚”。B教授最后从《上海西南方言词典》中选用了释义更为完整、准确的词条作为论据。[3]

我的两次记录,居然能为专家的有关考证、研究提供一点帮助,这是始料未及的。这也再次说明,记录农耕社会方言特色词语是如此重要。第二例的后续消息还有,受B 教授大作启发,笔者也参与讨论,连续发表了两篇论文,用更多、更典型的吴语词语音、特征词例句,以及从小说出版排印本时对吴语词径改的角度,论述了《醒梦骈言》的作者不可能是蒲松龄。

二、记录农耕方言特征词

方言是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的基本载体和最直接的表现形式。钱乃荣在《北部吴语的特征词》中指出:“特征词指的是具有特征意义的方言词,即在该方言区域内普遍使用而在其他地区较少见或不见的词。”[4]农耕特色的方言词,其实就是这种特征词。只要翻阅明清、民国时期,甚至20 世纪50 年代初期的沪(吴)语文献,如小说、地方志、沪剧、越剧、评弹、滑稽戏等,就可看到记载有丰富的传统方言特征词。另外,现代方言口语中也存在大量特征词,这需要收集和记录,假以时日,积少成多。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近郊、远郊的土地被大量征用,村庄批量消失,村民成居民,老宅成小区,加之外来人口翻倍增加,原住民的居住环境、生活条件已完全不同于以往。农耕社会的消失导致了社会形态和格局的极大改变,加上人们文化程度的普遍提高,普通话进入日常生活空间,不断挤压方言的生存空间,这也为方言的大变埋下伏笔。由于这些原因的长期叠加,对方言的使用、理解、传承,终于在几十年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原读音消失、词语异化的速度也正在加快,方言似乎进入了可有可无的境地,那些特征词因失去依附条件,消失得更快。这也提醒我们,要抓紧收集、记录方言词语,特别要关注农耕社会特征明显的那部分内容。

在历史和现实生活中早就出现并长期流传,文献上屡有记录的词语,词典里往往不见词条,这主要表现在现有方言词典所收词语的农耕社会特点不明显。而有的记载,释义错误或不完整,也反映出编纂者缺少农耕社会知识积累。词典收词不全、释义出错是表面现象,其背后的问题是方言词典的编纂还有好多工作可做,是有用武之地的。方言词典要能满足不同领域的需要,尽量收全方言传统词语。

这几十年里编纂方言词典成果显著,各种方言词典的出版消息接连传来,这使很大一部分词语得以记录了下来。就《大词典》来说,从2007 年 第1 版 收 词15500 多 条,到2018 年的第2 版收词19300 多条,多了3800 余条,增加近20%。收词近2 万词条的词典应该属于比较大型的词典了,但“船舫”“壁脚”两个词都未收,当然还有其他方言词语未收的问题。2005 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明清吴语词典》,是吴语词汇收集、整理、研究取得的标志性成果,收入条目约1.7 万条,篇幅达228万字,较全面地反映了明代到清末吴语词汇的面貌,其中不少是带有明显农耕社会特征的词语,这对研究汉语历史和现代方言都具有重要意义。但其中也有遗漏和错释。笔者早已注意到各方言词典的这个现象,为此发挥自己熟悉并积累有大量方言词语的优势,花了很大功夫,在撰写出版了《上海西南方言词典》(2006年)后,又出版了《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2008 年)和《莘庄方言》(2013 年),三部书共约180 万字,旨在尽量多地记录、保存这类老方言,也算是为方言“存史”吧。如《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重点是明清的词语、明清的书证,这是笔者研读近300 部明清书目后的成果,所提供的700 多条带有书证的词语,为“其他吴语词典未收而确系吴语之词”(序言),洵可为《明清吴语词典》拾遗补缺。而《莘庄方言》收词量更多,编排也作了改进,词语共分30 大类,其中就有“农业、物产”“农活、事情”“农具、器具”“房舍”等专题栏目,将“船舫”“壁脚”等众多农耕社会中常见的各类特征词收入其中是顺理成章的事。如20 世纪80 年代初期,上海、苏南等地还大量存在的传统民居,这几年成为热点的“绞圈房子”,长期以来一直无人知道,更无人关注。笔者不仅在1980年代首次把它准确记入《上海县志》(出版已是1993 年),首次把它列为词条收录在词典中(2006 年),并连带收录了同传统建筑相关的一大批方言特征词,如仪门头、贴、桁条、看枋、豁、斜沟等,第一个在海派文化研讨会上发表绞圈房子的学术论文(2009 年,后被《上海研究论丛》等3 部论文集收录)。到笔者撰写《莘庄方言》(2013)一书时,收词标准明确定为“流传有序,松江府县原方言酌归其里;记录存真,明清民国老词语纳收其中”,亦即两个重点,一是突出上海方言源头地区松江府的地域特色;二是突出农耕社会特色,尽量多地记录、保存带有上海老方言、农耕社会基因特点的特征词。全书58 万字,收词1 万多条,其中词语9400 多条,另有俗语、谚语、歇后语等1200 多条。大量涉及生产生活、民俗风情,同松江府方言有关、同农耕社会有关的老词语,也由笔者第一次找出来并收录,客观上为方言词典作了补充记录,受到使用者的欢迎和认可。

三、凡方言都应传承记录

葛剑雄在《如何传承沪语》中还提出方言传承“传哪一种、什么时期的沪语”的问题。窃以为,不必纠缠于哪一种或哪一时期,凡方言都应传承,任其自然。

现在提出的所谓标准上海方言,也只是相对而言的。方言的走向及发展趋势,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掌控的。我们能做的,是讲好各自的方言,这就是传承,就是保护。在生活中,尤其是家庭生活中,父母同子女之间交谈要多使用方言,有条件的要记录方言。而在学校中,课外应提倡中小学生使用方言。以上海来说,凡方言,不管是市区的还是近郊、远郊的,都有传承的需要,那些土味很浓的方言,可能就含有古音。如浦东有条叫“姚家浜”的河流,它原来的名字是“王家浜”,浦东历代地方志记载的也是“王家浜”,现在却被人为地改称“姚家浜”了。原因就出在“王”字的读音上。“王”的现今读音为wáng,但在宋初徐铉校定的《说文解字》和清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中的读音都不是wáng,而注为“雨方切”,即为yáng。这表明,yáng 音至晚宋朝时就是这样的,流传一千多年了,十足一个古音,却至今保存在原松江府方言中,也保留在苏南地区方言中。这个yáng 音的字,不仅用在河流地名上,也出现在村庄地名上,仅闵行区就有多处村庄地名中的“王”字,在口语中要读yáng 音的,如七宝友谊村的王家巷、华漕建设村的王湖桥、浦江杜行的王间里等,隔壁松江九亭镇编纂的《九亭志》也特地记录到王家厍的“王”要读yáng音。这些村庄因动迁等原因,除王间里外现都已拆除,地名将消失,地名读音也将必然消失。当代的人不知“王”的yáng 音而径改成近音的“姚家浜”的(我曾看到与西郊区合并的上海县在1959 年4 月印制的第一批地图中已标为“姚家浜”)。如此重大、重要的沪(吴)方言语言现象,拙著《莘庄方言》不仅予以记录,还记录了“王(yáng)”字头的几个词条。

类似的还有如“费”在做姓氏时,读音不是沪语音“肺”,而是“惠”(卫、为)。这类词语也正渐行渐远,笔者把这类语音现象记录了下来。再如“收成”,上海西南方言中一直有一个义项,指人去世后的大殓,这种现在看起来在非常落后的地方才有的特征词,却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有许多明清文献书证,但专业人员又不了解,笔者也收录在方言词典中。从传承、研究的角度看,记录它们极为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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