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近代中国反排外思想的形成与影响

2021-11-25葛静波

安徽史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反帝民众运动

葛静波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反排外思想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想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是近代国人处理中外关系时的重要原则。清末义和团运动发生时,民众的一些过激举动曾酿成排外行为;西方更一度将中国人的排外行径称为“黄祸”。随着中外交往的增多与近代中国人知识结构的变化,排外思想逐渐被反排外思想所取代。辛亥革命后,在反抗列强侵略的同时,近代中国人的反排外思想逐渐形成。反排外思想的意涵即反对以暴力方式排斥在华外国人,诉求以文明和平理性的方式争取民族正当权益。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想发展史的道路上,反排外思想确保了反帝思想的正义与正当性,彰显了近代中国人对外交往的文明尺度与内涵。

在既往研究中,方平、李育民、毕可思等人关注了清末至五四前后的近代排外运动与思潮,论证了从“排外”过渡到“反帝”思想的逻辑关系。(1)参见方平:《拒俄运动与清末上海“文明排外”的社会动员》,《历史教学问题》2009年第4期;方平:《权势争夺与“文明排外”——1905年哄闹公堂案论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李育民:《“排外”观念与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史林》2013年第1期;李育民:《“五四”与近代反帝理论的产生——从排外到反帝的历史转折》,《人文杂志》2019年第7期;Robert Bickers,Out of China:How the Chinese Ended the Era of Western Domination,New York: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有必要进一步探究近代中国反排外思想的形成与影响。笔者认为,在近代中国从排外走向反帝的历史过程中,反排外思想是近代中国人向世界展现中国民族革命正义性与正当性的关键。正因为近代中国人在进行反帝革命的同时积极宣传反排外思想,从而赢得了世界大多数民众的信任与支持,为中国民族革命成功奠定了坚实基础。

清末,国人对排外与反排外的看法不一,在拒俄运动中就出现了“文明排外”运动。五四运动时期,以上海等地民众强烈呼吁和平抗争并谴责暴力事件为标志,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开始形成。国民革命初期,以中共积极为义和团运动正名为标志,反排外思想获得了进一步发展。以在中外冲突案件中宣传反排外思想为契机,中共客观评价义和团运动,既反省义和团运动的失当之处,也号召民众运用文明科学的精神从事反帝革命。五卅运动期间,面对部分外媒对中国反帝运动的“排外”指控,社会各界既驳斥不实谣言,也努力宣传反排外思想。以五卅运动和平顺利进行为标志,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达于成熟。自此,反排外思想成为了国人处理外交问题的重要原则。国民革命后,“反排外”一语成为了国内与中外政治纷争话语体系里的重要内容。从国民革命后中共对国民党的斥责,到20世纪30年代初期中日舆论角力,再到解放战争前夕国民党对周恩来口中的“反排外”大做文章,皆凸显了反排外思想与“反排外”话语在时人眼中的重要地位。梳理近代中国反排外思想的形成过程与影响力,有助于从思想层面更好地体认近代中国人对外观念的全貌。

一、五四运动时期反排外思想的形成

五四运动时期,以上海等地民众强烈呼吁和平抗争并谴责暴力事件为标志,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开始形成。清末《辛丑条约》签订后,国人已经逐渐反思盲目排外的危害,如有人认为:“天下之国未有排外而不覆败者也。”(2)《排外平议》,《经济丛编》第12期,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二十九日,第23页。此后,“文明排外”成为多数人共识。1903年上海绅商为抗议沙俄企图霸占东北的阴谋,以“文明排外”为号召,掀起了轰动一时的拒俄运动。《东方杂志》后转载《时报》论述指出“果有人焉,结团体,合群力,谋公益,以实行此民族主义,为文明之竞争,为文明之排外”。(3)《论中国民气之可用》,《东方杂志》第2卷第9期,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二十五日,第185页。

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全国各地在进行反日爱国运动过程中出现了一些过激行为,酿成了人员伤亡。为此,上海等地相继出现了以“反排外”为宗旨的标语口号,号召民众通过文明和平方式进行爱国运动,并谴责运动中出现的暴力事件。在此背景下,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开始形成。

五四运动前期,上海接连出现有关日本人从事破坏活动的传闻。例如,“有一年,约十二三岁之江北小孩,手持药水瓶二个,在大南门外放生局附近行走……(群众)坚指该孩瓶中药水洒入陆家浜河内,有害同胞,此等刻毒手段,必有日人暗中唆使。顷刻间一唱百和,围聚多人”。(4)海上仙人编:《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页。随着仇日情绪的积淀,针对日本人的暴力事件频频发生,一度将五四运动的性质由爱国抗争推到了排外边缘。如居住在上海麦根路三十四号的淞沪护军使署少将咨议官官成鲲,因其容貌被误认为是日本人,遭民众“蜂拥而上,尽力痛击”,结果“伤重身死”。(5)海上仙人编:《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页。

有鉴于此,上海等地民众自发谴责暴力行径,并以“反排外”为宗旨提出了一系列标语口号。在直接抵制排外行径的过程中,反排外思想逐渐获得共识。在上海,各地相继出现了“切勿暴动”(美租界)、“幸勿暴动”(法租界)、“谨守秩序,切戒暴动”(闸北)、“文明抵制,不可野蛮”(浦东)(6)海上仙人编:《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86、190,60、64、66、69页。等口号。学生团体也专门致信工部局解释各类爱国传单中的内容:“我们中国学联之宗旨,是卫国及警告政府,并无‘排外’的目的。在传单中及通告中都是宣传爱国精神,别无他意。我们主张以文明的手段实施,而无骚乱治安的意思。”(7)《务本女中等校致工部局》(1919年6月9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档案),《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第313—314页。他们还称:“五四以来,国内并未发生排外事件,于日人亦从无排斥之行为。”(8)《学生斥北廷失辞》,《民国日报》1919年7月12日,第3版。在北京,民国政府甚至一度向英国外交部抗议《字林西报》有关中国人“排外”的报道,表示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完全是出于纯粹的“爱国动机”,并未受到任何所谓“排外情绪”的鼓动,更没有在华英国人受到伤害。(9)“Peking denies charge of Anti-foreign Feeling”,The China Press News,July 5,1919,p.4.此外,李大钊在给日本友人的信中也表示:“此次敝国的青年运动,实在是反对侵略主义、反对东亚的军阀,对于贵国公正的国民绝无丝毫的恶意。”(10)李大钊:《致吉野作造》(1919年6月15日),《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5页。对于民众的反排外宣传,有记者称:“至于学商爱和平、守秩序之风,尤为难得。你看各店各学生门上所张贴的,身上所缠着的,以及手中所执的小旗,满写着‘谨守秩序’与‘切勿暴动’等字样。听说上海乞丐等团,都出来结队游行,很有纪律。所以罢市有一礼拜之久,未曾闹出了乱子来,就是比较日本闹米的风潮,世界各国罢工的风潮,还没有这样的文明,实在是可敬。”(11)《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第21页。

综上可见,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在五四运动期间初步形成,并获得了大多数国人的认同。这一时期的反排外思想体现出两个特点。首先,“反排外”的核心是抵制排外与暴力活动,避免伤及无辜在华外国人。从“切勿侵犯外人”“切勿暴动”“文明抵制”等标语可以看出,反排外思想的实质是希冀理性表达民族主义诉求,决非酿成中外冲突。其次,反排外思想与反帝思想相辅相成。运动期间,各地反帝爱国运动中出现的一些失当举措催生出了反排外思想;而反排外思想也确保了“抵制日本”“还我青岛”“提倡国货”等反帝爱国运动的顺利进行。自此,在近代中国从排外走向反帝的历史道路上,反排外思想成为了国人以正义形式争取民族权益的有利保证。

二、国民革命前期反排外思想的发展

国民革命前期,以中共积极为义和团运动正名、号召民众运用文明科学精神从事反帝运动为标志,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获得了进一步发展。20世纪20年代初,国共在发起国民革命的同时积极宣传反排外思想;特别是中共,以“反排外”证明了反帝革命的正义与正当性。在处理中外冲突案件过程中,部分外媒以“排外”诬蔑中国民众的反帝之举,更将民众比作“义和团”。为此,中共一面批评与反思义和团运动的失当行为;另一面则以“反排外”为号召,努力宣扬文明科学的反帝运动形式。

五四运动后,全国反帝风潮日盛。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相继在二大、三大会议期间制定了以反帝反封建为主的革命纲领。为宣扬反帝革命的正当与正义性,中共呼吁:“我们反对军阀,同时又必须反对帝国主义,正因为这个缘故,并非是感情的故意排外。”(12)陈独秀:《呜呼!外国政府下之商埠同盟!》,《向导》第28期,1923年5月23日,第206页。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召开后,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国民革命拉开序幕。随着革命发展,国共两党特别是中共借中外冲突案件努力宣传反排外思想,不断戳穿部分外媒有关“中国革命是排外运动”“中国民众犹如义和团暴民”等谣言舆论。

1924年初,北京城接连发生了引发全国舆论关注的“士兵李义元与洋人互殴案”与“英人韦德比抗税殴打税吏案”。(13)两案司法审理过程可参见应俊豪:《“丘八爷”与“洋大人”:国门内的北洋外交研究(1920—1925)》,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2009年版,第341—468页;应俊豪:《华洋冲突、审判与舆论形塑——1924年北京使馆区李义元殴打外人案》,《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24期,2005年11月。1924年4月6日,陆军部卫队士兵李义元于崇文门大街附近接连殴伤意、美、英三国平民,随即被警察关押至使馆区内事务署。经外交斡旋,该案于6月14日宣判,李义元被判处四个月零三天的有期徒刑。(14)《李义元案之经过》,《申报》1924年4月29日,第4版;《李义元案判决之结果》,《顺天时报》1924年7月2日,第2版。另在4月23日,英国人韦德比赴邮局领取包裹时蓄意殴伤税务公署巡士刘魁元并驾车逃逸。事后北京政府外交部多次要求列强比照“李义元案”审理韦德比的无理行径。6月25日,“韦德比案”宣判。该案判处韦德比罚金25元,并赔偿刘魁元25元,同时负担其诉讼费用。(15)《英商逃税殴警案》,《民国日报》1924年4月29日,第3版;《威德比案已判决》,《申报》1924年6月28日,第10版。两案发生后,部分外媒避重就轻、转移焦点,在包庇韦德比的同时一味控诉李义元的打人举动。如《字林西报》形容李义元是“流氓”,在属于使馆界的城墙内蓄意制造“谋杀案”;称“李义元打人案”比义和团运动更危险,煽动起了中国国内的“反帝情绪”,扬言要对中国进行“惩罚性战争”。(16)“The Assault On Mr.Campbell On The Paking City Wall”,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pr 30,1924,p.11.接着,又妄称中国民众把李义元当成了“英雄”和“烈士”,实则是在盲目爱国热情驱使下痛恨英美的表现。(17)“China The False And The True”,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1,1924,p.6.;“The Assault On Mr.Campbell On Peking City Wall”, 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1,1924,p.13.甚至在“李义元案”宣判后,《字林西报》仍以“排外情绪”为题指责中国各界把李义元当做“英雄”是“暴民”之举。(18)“The Anti-Foreign Feeli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5,1924,p.8.

与此同时,面对中国各地不断兴起的反帝运动,部分外媒以“排外”为字眼极力扭曲运动的事实真相。如,1924年5月初,《字林西报》将北京学生在天安门前纪念“二十一条”的集会称为“排外游行”。(19)“Humiliation Day”,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May 30,1924,p.7.6月,《字林西报》将中国报纸一篇报道上海民众抵货行为的文章形容为是充满暴力的“排外文章”。(20)The North-China News,June 27,1924,p.8.7月,《字林西报》又认为中国的“排外情绪”是由于民众没有诚意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习惯性将所有责任推卸给外国人。(21)“The Anti-Foreign Feeli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2,1924,p.6.该报还称在中国其他大城市如“武汉”“杭州”等地都出现了所谓“排外情绪”。(22)“Efforts To Stem Anti-Foreignism In WuChang”,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ne 11,1924,p.7.;“Anti-Foreign Feeling In HangChow”,The North-China Culture and Life,July 11,1924,p.7.

针对外媒发难,国内舆论纷纷就“排外”问题展开回应。如有人质疑《字林西报》一贯只针对外人吃亏的案件指责“华人排外,并引庚子之乱为证”;而如中国人受辱,则“噤若寒蝉,未闻论列一句”。如此,“可见自称文明国的人,所谓公理如是而已”。(23)英戴:《排外欤被排欤》,《人生杂志》第6期,1924年7月15日,第4页。《东方杂志》也称:“惟是外人对待中国人民之对外行动,辄喜加以‘排外’二字之罪名。”(24)《反帝国主义与废除不平条约之运动》,《东方杂志》第21卷第16期,1924年8月25日,第136页。

就在中外围绕“排外”问题展开论争之际,中共顺势借声援“李义元案”“韦德比案”之机宣传反排外思想,更在反思义和团运动的基础上号召民众运用文明科学精神从事反帝运动。此举不仅有力驳斥了部分外媒的责难,而且也推动了国民革命初期反排外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李义元案”“韦德比案”发生后,中共主持的《向导》《政治生活》等接连刊文声援李义元与刘魁元,并痛斥列强的无理行径。首先,针对外媒不实的“排外”指控,陈独秀表示外人纵容韦德比,任其“逍遥法外”,而李义元打人却招来《字林西报》的恐吓。(25)独秀:《英意人殴伤巡士税吏》,《向导》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11页。《向导》也称自“李义元案”以来,上海外媒“不断的鼓吹中国国民‘排外运动’,主张各国政府采取有力之对付”,这是“何等喧宾夺主!这是何等侮辱我们中国人!”(26)章龙:《排外与排内》,《向导》第64期,1924年5月7日,第513—514页。其次,在有关义和团运动的争议问题上,中共一面批评反思义和团抗争方法的失当之处,如陈独秀指出义和团“不免顽旧迷信而且野蛮”(27)陈独秀:《我们对于义和团两个错误的观念》,《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45页。,蔡和森也称义和团“没有近代的知识与方法”。(28)蔡和森:《义和团与国民革命》,《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3页。另一面则号召民众在吸取经验教训的同时运用文明科学方法从事反帝运动,如彭述之提出要吸取义和团运动失败的经验,并“尽力运用最进步的科学的革命组织与科学的革命策略”。(29)述之:《帝国主义与义和团运动》,《向导》第81期,1924年9月3日,第652页。在摆脱义和团运动的历史包袱后,中共强调“反排外”与“反帝”并行不悖,如在当年翻译列宁《帝国主义论》的李春蕃呼吁:“反帝国主义运动,并不排外,非但不排外,而且是主张与其多数人民合作,以实现民族平等的世界的。”(30)春蕃:《反帝国主义并不排外》,《民国日报》1924年8月11日,第2版。

中共及时且辩证地为义和团运动正名的作法,不仅论证了反帝运动的正当与正义性,而且使民众正确认识了反帝与排外的区别,有力推动了反排外思想的发展。在中共的宣传努力下,有人表示:“‘反帝国主义者’和‘义和团’,皆因不堪列强之压迫而反抗是相同的;他们所用以反抗的方法,就相差太远了;‘义和团’的方法是浪漫的,非科学的;‘反帝国主义’乃是‘有系统的’,‘科学的’了。”(31)齐:《“反帝国主义”和“义和团”》,《共进》第67期,1924年8月10日,第4页。更多人在参与反帝运动的同时也认同了反排外思想。如有人认为:“我们主张反对帝国主义,本不是主张排外,凡非帝国主义者,不问他是哪一种或哪一个人,都是我们底朋友。”(32)为人:《在何处才可以反对帝国主义?》,《民国日报·觉悟》1924年8月7日,第7页。

综上可见,反排外思想在国民革命初期获得了显著发展。国民革命兴起后,部分外媒借中外冲突案件极力渲染中国人的“排外”倾向,更借“义和团” “拳匪”等字眼搬弄是非。为以正视听,中共不仅有效宣传反排外思想,而且辩证地为义和团运动正名,使民众的反帝斗志受到了极大鼓舞,反帝理念也随之进步。自此,反排外思想随着国民革命的推进更加深入人心,成为了宣示中国反帝革命正义与正当性的有力保证。

三、五卅运动时期反排外思想的成熟

1925年,以五卅运动的和平顺利进行为标志,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达于成熟。1925年5月30日,南京路血案发生后,上海及各地民众相继举行游行示威运动,全国反帝形势空前高涨。面对血案惨剧以及外媒一以贯之的“排外”指控,社会各界既驳斥了外媒的不实谣言,更以最大限度的文明理性进行抗争运动,并持续宣传反排外思想。反排外思想的成熟为全国反帝革命的深入推进奠定了基础。

“五卅惨案”发生后,上海各界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全国各地一致喊出了“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反帝声势达到顶峰。五卅运动期间,部分外媒故技重施,极力将五卅运动渲染为“排外”运动。如《字林西报》称巡捕开枪是因为游行群众喊出了“杀外国人”的口号。(33)《学生在南京路暴动,几个中国人死亡》,《字林西报》(1925年6月1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五卅运动史料》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08页。《密勒士评论报》则认为中国学生散发的传单都是在故意煽动“排外”情绪:“中国学生散发的传单,讲到帝国主义,讲到外人在中国各地、特别是在租界里所据有的优越地位,讲到工部局越界筑路等等事件。传单所述对事实大大地予以歪曲,但是总的倾向就是煽动华人的舆论。”(34)《五卅运动罢工全貌》,《密勒士评论报》第33卷第8期,1925年7月25日,《五卅运动史料》第1卷,第718页。在北京,外媒甚至声称段祺瑞执政府送钱支持上海罢工,简直就是“排外政府”。(35)“The Anti-Foreign Government”,The North-China Comments,August 14,1925,p.6.

中国各界为避免五卅运动出现过激倾向,不仅对部分外媒的报道予以了强烈回击,而且进一步宣传反排外思想、开展反排外运动。在运动中心上海,各界在举行抗争的同时纷纷宣传反排外思想。如上海全国学生总会提出“我们不是要暴动,不是要欧[殴]打外人,亦不是要毁伤外人的生命财产”;(36)《全国学生总会宣言》(外交部驻云南特派交涉人员公署档案,1925年6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五卅运动和省港罢工》,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页。总会还派代表走访美、意、法三国领事,表示“学生会并无排外运动”。(37)《学生会代表谒见各领事情形》,《申报》1925年6月9日,第9版。《现代评论》也刊文称:“这个爱国运动(五卅)不是排外。凡一国人民对于外国人起了暴动,不问何国人,亦不管是非,一味蛮横,烧杀侮辱,这才是排外。排外是野蛮的举动。这次的举动只是对待‘无理取闹’的英日,并不波及其他外国人。这是对仇敌的抵抗运动,绝对不应当加以‘排外’的恶名。”(38)召:《对爱国运动的谣言》,《现代评论》第2卷第28期,1925年6月20日,第5页。此外,各界也不断驳斥外媒所谓“五卅运动是排外运动”的谣言。如有人提出:“‘排外’是诬蔑中国国民爱国的大题目之一,正当的反抗不能算排外,率性的暴行,才是排外。”(39)《谁是“排外”》,《民国日报》1925年6月9日,第4版。更有人反问外媒为何在沪案发生后只有中国人遭枪杀,外国人却没有什么损失;如此情形“还不反躬自问,一味加重压迫与欺侮,一味以排外自掩;前途正难预料”。(40)孤愤:《谁是排外》,《民国日报·觉悟》1925年6月5日,第2版。

国共两党也积极响应各界宣传的反排外思想。如“沙基惨案”发生后,国民党劝阻民众不要对外国人采取盲目报复手段:“我们不是排斥一切外国人,我们只是反抗帝国主义残杀迫害我们的外国人。”(41)《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劝阻民众勿因沙基惨案对外采取报复手段的通告》(1925年6月23日),程道德等编:《中华民国外交史资料选编(1919—1931)》,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2页。值得一提的是,有关义和团的话题再度引起舆论热议。国共再次借机呼吁五卅运动决非“排外”运动。如《民国日报·觉悟》声明:“我们可以说,你们如果不压迫我们,不欺侮我们,我们是和你们可以要好的。这次风潮,决不是无知的义和团运动,中国人是看清楚自己生活是受了什么压迫,决不作育(盲)目的排外。”(42)《排外》,《民国日报·觉悟》1925年6月4日,第6版。瞿秋白也称五卅运动是“义和团的反抗侵略运动的继续”,但其方法、组织、策略与义和团完全不同。五卅运动有无产阶级做指导、阶级斗争做骨干、能将全国被压迫阶级团结在一起的政治经济要求、世界反帝阵营的协助,这些都比义和团更为进步。(43)秋白:《义和团运动之意义与五卅运动之前途》,《向导》第128期,1925年9月7日,第1170页。

综上可见,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在五卅运动期间完全成熟。社会各界的反排外思想与反帝思想相得益彰,共同推动五卅运动取得了成功。这一时期的反排外思想突出表现了两个特征。其一,各界成熟的反排外思想有效避免了五卅运动大规模的中外冲突与暴力事件,确保了运动以和平形式顺利进行。其二,成熟的反排外思想促使社会各界在英日两国无端杀害民众的情况下以理性、克制的姿态予以回应,向世界展现了国民革命的文明高度。此后,反排外思想不仅成为了各界共识,而且也成为了中外交往的重要准则。

四、近代政治纷争话语中的“反排外”

五卅运动结束后,反排外思想的影响进一步扩大。与此同时,“反排外”一语不断成为政治纷争的话语武器。因“反排外”与外交相关,故在涉及中外关系的事件中被频频提及。自国民革命结束后的国共论争到20世纪30年代的中日舆论角力,再到1946年全面内战爆发前的国共龃龉,“反排外”一语均成为了上述政治纷争话语体系里的重要内容。

北伐前后,国共两党在反帝问题上的矛盾日益扩大。国民党为争取列强支持,不断宣称北伐战争只针对国内军阀,决非无故排外。在与苏俄、中共决裂后,国民党更以“排外”为名构陷中共的反帝纲领。中共为揭露国民党阴谋,也以“反排外”话语回击国民党的指控。定都南京后,国民党一面对外宣传反排外思想,另一面却以“排外”诬蔑中共的反帝纲领,指出中共反帝就是“排外”,并宣称要以“反排外”确保国民革命的顺利进行。如有人称:“现在为挽救这种流弊(中共反帝运动)起见,应约束叛党分子的宣传,并严禁枝枝节节的排外暴动,以期取消不平等条约早日实现。”(44)柏:《不要被共产党朦混了》,《国民党清党运动论文集》,1927年印本,第74页。更有人表示:“吾党揭橥打倒帝国主义一标语,原为反抗各国政府对我所持之侵略主义而发,绝非仇视外人个人…而共产党徒别有肺肝,处处作种种排外之宣传,以图惹出无益之纠纷,酿成恐怖,破坏革命。”(45)《打倒帝国主义之真谛》,《兴华》第24卷第24期,1927年6月29日,第3页。中共为揭露国民党阴谋,指出国民党已经成为“帝国主义的新走狗”,并强调“民众自己积极起来反对帝国主义,国民党便说这是‘排外盲动’”。(46)秋白:《“青天白日是白色恐怖的旗帜!”——国民党的所谓革命方法与布尔塞维克的革命方法》,《布尔塞维克》第1卷第3期,1927年11月7日,第90页。可见,国民党所谓的“反排外”实质是为投降英美而反对中共的反帝革命;中共则直指国民党的“反排外”正是背叛国民革命的真实写照。

20世纪30年代初,中日在舆论交锋中也使用了“反排外”一语。国民革命后中日矛盾逐渐成为中国民族革命的主要矛盾,但在处理中日冲突事件时,中国民众依旧坚持了反排外思想。如1928年“济南惨案”发生后,《大公报》表示各省“虽人心悲痛,而毫无越轨之事发生”,足以证明中国无排外思想。(47)《中国无排外思想之新证明》,《大公报》1928年5月14日,第2版。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反抗日本侵略成为当务之急。当时仍有人提出“媚外固绝对不可,排外亦在所不许”,面对日本侵略,只有“誓死抵抗,绝不与合作,此为正当之途径”。(48)耳:《媚外与排外》,《天津商报画刊》第5卷第26期,1932年6月16日,第2页。面对中国的反帝决心,日本政府却通过报刊舆论以及在国联大会上的发言公然宣称“中国排外”,试图“离间中外人士之感情”“掩饰其数月来在中国领土内之暴行”。为戳破日本谎言,《中央日报》呼吁“中国民族之爱和平、爱正义,乃天性使然……其与他民族之交往,自始即以‘和平’二字为不易之原则”。(49)《日本人口中的“中国排外”》,《中央日报》1932年3月17日,第3版;《中国民族根本无排外观念》,《中央日报》1932年3月29日,第1版。还有人强调“中国政府及人民俱不排外”,日本此举缘于“中国不能同情日本或任何国家破坏国际公法,及侵占中国领土”。(50)《刘文岛谈中国不排外》,《大公报》(天津)1932年8月20日,第3版。可见,在攸关民族利益的关键时刻,反排外思想既是国人处理中外关系的重要原则,更是戳破侵略者舆论阴谋的话语武器。

1946年,全面内战爆发前夕,国共再因“反排外”一语引发冲突。1946年初,国共因东北接收问题发生严重摩擦,国际上中美苏三方更暗流涌动。2月22日,重庆学生举行游行活动,混入游行队伍的国民党特务趁机捣毁了中共《新华日报》与民盟《民主报》营业部,引发社会争议。周恩来当晚举行记者会并发表了《爱国与排外》演说。他首先声明“爱国与排外,必须分开。中国应与国际合作,不要引中国作排外行动”;接着指出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热忱”,但《新华日报》营业部被毁则是特务“有意制造一件,或一些事变,捣毁政府信用”,必须予以严惩。在记者提问环节,美联社等记者询问苏联撤兵东北的延期问题,周恩来回答称学生的爱国热忱应当肯定,但不能“制成反苏运动,说苏联为新帝国主义”。(51)《周恩来发表谈话:认学生游行为爱国行动,谓爱国与排外必须分开》,《大公报》(天津)1946年2月24日,第2版。显然,周恩来演说标题中的“爱国”指的是支持学生运动、谴责特务暴行,“排外”则是国民党当局的反苏行为。这场记者会后,国统区舆论围绕“排外”字眼大做文章,猛烈抨击周恩来的言论。《中央日报》称近代史上的“排外运动”只有庚子年的“拳乱”,周恩来所言“简直是侮辱千千万万爱国青年的人格,同时挑拨友邦对我国的恶感”。(52)《爱国与排外,应有清楚识别》,《中央日报》1946年2月26日,第5版。还有人谈到:“爱国与排外,诚然应该分开,但爱国与要求领土主权完整,决不应分开。爱国而甘心将领土主权奉献‘友邦’?这真是奇怪的爱国。”(53)《论爱国与排外》,《训练导报》第3卷第5期,1946年3月1日,第16页。更有人认为:“如说捣毁新华日报为排外,则该报并非外国报纸。如说要求苏联撤兵为排外,则须先问苏联久不撤兵是否应当。难道民国三十五年的学生爱国大游行竟等于民国前十年的义和团吗?”(54)奉:《爱国与排外》,《建国评论》第1卷第2期,1946年2月28日,第5页。显然,国共以“排外”“反排外”为核心展开论争,反映了当时中美苏三国的复杂关系以及国共两党剑拔弩张的态势。

综上可见,反排外思想在国民革命结束后具有广泛影响力,促使“反排外”一语成为了政治纷争话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北伐战争至抗战前后,中外以及国内各方围绕“反排外”展开了数次论述与论争,既反映了“反排外”一语与社会政治层面的紧密联系,也可以看出时人对“反排外”“排外”等话语的持续关注。

结 语

1949年,中共中央为筹划新中国成立后的外交新局,一面坚决反对帝国主义国家干涉中国内政,另一面则向国内发出“保护外国侨民生命财产的安全”的命令,更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宣布新中国的外交原则是“为保障本国独立、自由和领土主权的完整,拥护国际的持久和平和各国人民间的友好合作,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55)《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1949年9月29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8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版,第595页。可见,反排外思想不仅为近代中国摆脱帝国主义统治、争取世界各国人民支持提供了帮助,而且为新中国和平外交新局的开展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综上所述,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自五四运动时期产生到五卅运动时期达于成熟,直至今天仍是国人处理中外关系的重要原则。回顾反排外思想在近代中国的发展与影响历程,可以总结出两个最重要价值。

首先,反排外思想证明了近代中国民族革命的历史正义与正当性。自五四运动期间社会各界一致谴责暴力、提出以“反排外”为核心的口号标语宣言,再到国民革命时期中共辩证客观评价义和团运动、呼吁以文明科学精神从事反帝运动,直至五卅运动以和平方式顺利进行,反排外思想与反帝思想互相呼应,共同促使近代反帝革命的斗争方式始终朝着理性方向发展,并向世界展现了中国民族革命的文明高度。

其次,反排外思想为近代中国民族革命赢得了世界大多数国家与民众的信任和支持。反排外思想的意涵即“通过合理方式与帝国主义列强及其统治阶级进行抗争、争取中国合法权益,而不是无端排斥所有外国人”。这些实质内涵所反映出的“文明”“理性”等具体特点通过五四、五卅以及抗战等重大历史事件不断传递给世界各国民众,为中国民族革命的胜利奠定了必要的世界民意基础。

总而言之,近代中国反排外思想的形成与影响彰显了近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多元性与先进性。历史经验证明,近代中国的反排外思想既向世界展示了一个文明、理性、包容的中国,也为新中国打开了“朋友遍天下”的外交格局。

猜你喜欢

反帝民众运动
兑现“将青瓦台还给民众”的承诺
乌克兰当地民众撤离
哈尔滨反帝同盟会机关刊物《现在旬刊》考证
建国70周年颂
不正经运动范
明世事 点时弊 系桑梓
——浅评雷铁崖的《警告全蜀》
“文革”中的亚非拉反帝漫画
古代都做什么运动
疯狂的运动
十八届三中全会民众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