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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边疆地区的族群治理与区域社会变迁
——以永安州莫氏家族为中心的考察

2021-11-25龙小峰

安徽史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氏族谱蒙山永安

龙小峰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珠海),广东 珠海 5190824]

永安州为人熟知之处莫过于清末太平天国运动的“永安建制”,辖区约为今广西梧州市蒙山县。在明代,其处于西江要道上的重要城市——南宁、广西三司驻地——桂林、两广总督驻地——梧州,所构成的三角形区域,属于广义的大藤峡地区,分布着众多的瑶、壮族群。(1)史料中“猺”、“獞”等带有歧视性的族称,本文皆改为“傜”“僮”,特此说明。为平定该区“瑶乱”,明廷剿抚并举,进行了持续近百年的征伐,引发了区域社会剧烈的波动和族群变化。

以往的研究多从瑶或壮的家族史角度来阐释国家治理背景下永安地区的族群演变(2)参见唐晓涛:《试论“猺”、民、汉的演变——地方和家族历史中的族群标签》,《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而《蒙山莫氏族谱》则为我们从汉人家族史的角度多元阐释该区的族群治理和社会变迁提供了理想的范本。《蒙山莫氏族谱》创修于嘉靖四十三年,分别于康熙、雍正、道光、民国和1998年续修,全面记录了该家族在明清时期的发展史。本文拟从家族史视角出发,以莫氏家族为研究个案,揭示明清时期国家治理体系不断向边疆地区推进背景下,永安区域社会的历史变迁过程。

一、成化十三年永安复州与莫氏“献地筑城”

永安在宋代称为立山县。据《蒙山莫氏族谱》记载,其开基祖莫纯在宋代淳熙年间定居立山湄江里(3)莫自立:《创修蒙山莫氏族谱序》,民国《蒙山莫氏族谱》,1927年版,不分页。,“好行善事”。现存《金带桥碑文》记载了莫纯于宋淳熙六年捐资修建州署门前石桥一事(4)蒙山莫氏六次修谱编纂领导小组编:《蒙山莫氏族谱》,1998年版,第10页。,据雍正《广西通志》记载,金带桥“在州治前,水由东关达西关,为旧立山县通衢。”(5)雍正《广西通志》卷18《关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6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90页。由此看来,金带桥沟通立山县东西,在区域社会中作用显著。捐资筑桥与其说是莫纯“好行善事”,毋宁说是新移民试图通过参与区域社会的大型公共事业以扩大影响力,进而加快被地方社会认可而所作的努力。据家谱,莫纯正是在金带桥附近获得了置买田地的资格,为蒙山莫氏兴家创业奠定了基础。

至明代,永安仍是瑶、壮等少数民族的聚集区:“其地小,谷险阻,傜僮巢穴,频年结聚荔浦、大藤峡诸贼,出入两广地方为寇。”(6)嘉靖《广西通志》卷1《图经上》,《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1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23页。洪武十八年,立山县被“贼首”黄日暖攻破,县治被废,时任知县奏请撤县,仅置古眉巡检司以资控御。

永安的地理位置使其极易受到明廷对大藤峡政策的影响。在成化元年之前,明廷对大藤峡政策主要以招抚为主;从成化元年开始,为了从瑶人手中夺取大藤峡的控制权,以实现控制西江干道这一联络两广商贸活动枢纽的目的,转变为大规模的军事征伐。成化元年,“峡酋侯大狗作乱,修仁、茘浦、平乐、立山诸傜应之。”(7)汪森:《粤西丛载》卷26《明朝奴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7册,第732页。两广都御史韩雍领兵16万,“先破修仁,追至立山,生擒一千二百余人,斩首七千三百余级。”(8)光绪《平乐县志》卷6《武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广西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页。这次征伐虽得到宪宗嘉奖,但未能平息“瑶乱”。

至成化十二年,府江又生动乱,明廷命朱英总督两广军务,其“下车之初,边务方殷,而平乐、府江之警尤急”。(9)汪森:《粤西文载》卷23《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6册,第29页。有感成化元年之征武力过滥,“自韩雍大征诸蛮以来,将帅喜邀功利,俘掠名为雕剿”(10)张廷玉:《通鉴纲目三编》卷1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40册,第20页。,“参将范信往往诬民为贼,英驰信垒即审,纵去不下万人”,而“两广自韩雍大征之后,民傜穷窘”(11)查继佐:《罪惟录》卷11《列传》,《四部丛刊三编》,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41页。,朱英对瑶、壮改以“招抚”为主。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称:“广西傜屡服屡叛,无有已时。然彼亦人类,尚可善化,臣与镇守等官会议,将抚治劝诱之方揭榜晓谕,有愿去逆效顺者,即定为编户。”宪宗批准了朱英的主张,也透露了对地方官员滥用武力的担忧:“朕惟好生恶死,人之常情,彼傜僮,虽称好弄戈兵,实由官司有失抚御,今尔等乃能开诚布信,设法招抚,朕甚嘉悦。”(12)《明宪宗实录》卷158,成化十二年十月庚辰,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1962年校勘本,第3478页。

朱英首先将那些“一时喜功生事者”撤职(13)焦竑:《国朝献征录》卷54《都察院一》,明万历四十四年徐象橒曼山馆刻本,第60页。;其次,招抚瑶壮等民,三年免其徭役,“下令诸将不得闻贼辄进兵,贼出则令驰报督府,下符檄往慰谕……诸峒傜僮,有能去逆效顺,愿为吾民,三年复其徭役。”(14)尹守衡:《皇明史窃》卷53《朱英传》,明崇祯刻本,第5页。对于前往招抚的人选,朱英甚为重视,“慎简司府,贤而有为,人所信服者”。(15)雍正《广西通志》卷106《艺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68册,第205、204页。时任桂林府推官、后来的首任永安知州闭鲁也被派出招抚瑶壮,“时平乐府傜僮跳梁当道,檄鲁招抚,向化者万余人”。(16)嘉靖《南宁府志》卷8《人物志》,明嘉靖四十三年刻本,第18页。永安地区的瑶壮纷纷就抚,“时,则有荔浦县立山乡,贼首李公主令其子扶宝率众四十来诣军门,告称本山乃古蒙州之立山县,请复立为州县,见有众数万,俱愿归顺。”瑶壮族群开始被“编户具籍”。(17)《明宪宗实录》卷158,成化十二年十月庚辰,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1962年校勘本,第3478页。宪宗也对朱英的成绩表示满意,“尔以好生,一念之仁,代血战数万之兵。”(18)尹守衡:《皇明史窃》卷53《朱英传》,明崇祯刻本,第5页。

如何治理数以万计招抚而来的瑶壮族群成为地方官府急需面对的议题。成化年间,永安第二任知州彭栗在《原建永安州碑记》中指出,因洪武十八年革县后仅置巡检司治理,政区在地方治理中的缺失所导致的恶性循环使得“各处傜僮,乐其土地闲旷,自相屯聚,窃弄刀兵,肆行劫掠,居民违远”,“官府失所倚仗”。当“立山傜老李恭注闻风知感,首遣子扶宝等率众诣军门,纳款为编氓”,并“乞复州县,永为保障”之际,明政府决定在此复立州县,从而开始了复立永安州并筑建州城的过程,“举桂林府推官闭鲁为知州,土民李扶宝为吏目”,“披荆棘,除草莱,筑城凿池,周八百九十步……中建州衙,正衙之旁为幕署”。(19)雍正《广西通志》卷106《艺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68册,第205、204页。

复立的永安州城选址在莫氏家族的居住地范围,六氏祖莫启源不仅无偿捐献土地,还参与了建筑州城的监督工作,族谱云:“六代祖永长公,讳启源,值成化十一年,建置今永安州城于公所居处。十三年丁酉城成,以公土著献地,且相与督筑有功,时知州闭公名鲁具文申报,蒙总督朱公名英奖赏银两,为公卜筑室于州廨东偏为公舍。除建衙署外,所余城内外地,凡为公祖地者,仍属公管业,并给照免公子孙夫役。”(20)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莫启源因献地并参与督筑州城有功,得到了总督朱英的赏赐,除赏银和在州廨附近另筑居室外,还颁给了印照以免其子孙夫役,成为莫氏家族获得免夫役印照之始。

在此基础上,莫氏家族的势力也不断扩大,至第七代莫本裕时,通过累积财富置办了丰厚的家族产业,据其族谱记载,“传至七代祖世盛公,讳本裕,益垦田亩立户口,善理财,家颇裕,遂将城南内地面起造铺户出赁。”(21)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至第九代时,莫氏家族通过求学兴科举进一步扩大了在地域社会的影响,即嘉靖年间莫自立成为州邑“庠生”,万历二年知州廖宪以其年高有德,举乡饮。

二、万历二十六年永安“瑶乱”与莫氏“招抚蛮瑶”

永安复州之后,开始对境内各族群编户入籍、编定赋役的过程,“复以各民丁粮,通第高下,编为里甲,以次应役”,并开始在地方推广教育,“又择其俊秀子弟入学,延师训迪,文教聿兴,人心知劝”,伴随而来的是永安地方社会的巨大变迁,“众口啧啧称叹,谓百年梗化之夷,弗事干戈,一旦入于版图,转殊音,变异服,奔走承顺,与齐民等”。(22)商辂:《永安州治记》,汪森:《粤西诗文载》卷23《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6册,第30页。

但好景不长,万历二十六年,平乐府昭平县抚壮黄朝田因与把总有隙发生冲突,荔浦、恭城、平乐等县瑶壮族群响应,引发动乱,“荔浦僮韦扶仲,复纠大小两江贼,攻陷下峒土司城。于是平邑之岩头傜,恭城之站面傜,各乘衅倡乱”。(23)康熙《平乐县志》卷6《兵防》,《中国地方志集成·广西府县志辑》第38册,第602页。再次引发了府江地区大规模的社会动荡,明朝廷调用汉土官兵6万余人才将动乱平息。

因永安州群峰里地处崇山巨壑,并与修仁县山泽相连,在韦扶仲“煽惑”下,各冲瑶人纷纷响应,造成区域社会的“动乱”。据成书于万历三十年的《殿粤要纂》所载,“永安当边隅叠嶂中,所在傜僮……惟群峰里、古造、六峒诸夷,与修仁山泽相萦……兹夷素称顽悍。”(24)杨芳:《殿粤要纂》卷2《永安州图说》,广西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204页。《蒙山莫氏族谱》也云:“万历二十六年,永福[荔浦]县贼首韦扶仲煽惑群峰里各冲傜蛮,出没肆劫,骚扰地方。”(25)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

时任永安知州车鸣时主张剿抚并行,令贤者出示晓谕招抚属内瑶人,而莫氏家族第十代莫战即赴州署领牌以招抚属内“蛮傜”,“沧溪公,讳战……通文学,有才干,为乡闾善士,举乡饮大宾”(26)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知州车公,讳鸣时……出示晓谕,剿抚并行,许有能干人等,向州尊领牌,前往招抚者定行重赏,公时出认行招”。(27)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莫氏族谱中收录了当年莫战向州署领取的招抚牌照,对前往晓谕招抚瑶人的事项做了原则性的规定,遂将其抄录如下:

莫战招抚牌照

永安州正堂车,为给牌照招抚事:照得贼风猖獗,骚扰地方,弭盗安民,剿讨宜急。本州群峰里地方,遭永福贼头韦扶仲,招集本里无赖蛮傜,出没肆劫,靡有宁宇。本州详报,请兵进剿,相机堵截,量势扑灭。傜蛮负隅穷谷险区中,有愚顽无知听贼胁从者,本州不得一律概剿,有负上台好生之德,前已晓示,剿抚并行。许有能干人等,前往招抚。今有耆民莫战,出认行招。为此,牌给莫战耆民,前行随处传谕,注明各冲傜人姓名,入册永为良民。事竣之日,申详上台,自有奖赏,不没其劳。尔耆民小心谨慎,用意抚招,不得虚应故事塞责,亦不得藉招抚滋扰地方,反为不便。今大兵云集,须速前往可也。须牌。

右牌给耆民莫战,准此。

万历二十六年五月 日给(28)道光《蒙山莫氏族谱》,道光十年版,第21、22、23、23、24、33页。

从上述招抚牌照来看,官方对永安群峰里瑶人“动乱”并未一概征剿,在实施军事行动前,“许有能干人等,前往招抚”。招抚的核心内容就是将各冲瑶人注明姓名,编入户籍系统,使其“入册永为良民”。同时也清晰地表明,官府对于 “蛮傜”与“良民”身份有着简单而实用的界定标准,即编入户籍体系者为“民”,否则为“蛮傜”。

莫战的招抚也取得了效果,“各冲傜蛮输诚悦服,注明姓名入册,事平”。(29)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24、25、25、23页。莫战因招抚“蛮傜”有功,且又献上犒兵费,“公具白银三百六十两以献为犒兵费”(30)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24、25、25、23页。,莫氏家族再次获得官府颁赐的免夫役印照,“祖沧溪公以招抚蛮傜有功,名显家邦,不愿仕进,蒙上宪奏请给冠带,复给照,免公子孙世代夫役”。(31)莫与衮:《二次续修莫氏族谱序》,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11页。而官府特别强调,在招抚中“不得藉招抚滋扰地方”,表明其对成化元年滥用武力,“诬民为贼”进行征伐,给地方社会带来的危害仍记忆犹新。对此,单国钺指出,明代军官与士兵的腐败是广西长期动乱的重要原因。明代军官与士兵实行以所杀敌人数量为准则的奖励机制,当瑶、壮在内的无辜百姓无法在征伐中幸免,那么成为“贼寇”也就只能成为其不二的选择。(32)Leo K.Shin,The Making of the Chinese State:Ethnicity and Expansion on the Ming Borderland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p.112-113.而莫战在招抚瑶人时并没有滥用手中的权利,不仅使瑶人免除了军事征伐,而且还使其得以入册永为良民。因此,经此事之后,莫氏家族在永安瑶人群体中凝聚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力,“迨后,傜人乐业,感公生前大德,岁以茶、靛、姜、芋,每三斤为报。公屡却,而傜人子孙尤以为常。”(33)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24、25、25、23页。

从莫战招抚瑶人事件可以看出,此时的莫氏家族在地方社会的影响力和经济实力已形成巨大的优势。表现在:其一,继第九代莫自立享有“乡饮”的礼遇后,莫战更是享有“举乡饮大宾”的待遇;其二,在招抚瑶人之后,莫战竟能拿出360两白银作为犒赏士兵的费用,说明莫氏家族拥有较强的经济实力。据其族谱记载,莫氏很早就选择了不断巩固经济基础的道路,如第七代莫本裕善理财,家颇裕,管理着湄江里十三村良田,至第十代莫战、莫竞时,经济实力继续发展,“公等兄弟情深,克勤克俭,俱能继志,各置有田庄”。(34)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24、25、25、23页。

概言之,在官府与边疆非汉族群缺乏有效沟通渠道的情况下,莫氏家族在官府与非汉族群间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桥梁作用,为明朝廷将统治能力投射到边疆地区做出了贡献。这也是莫氏家族在明代地方社会治理中的一个显著作用。莫战也因之在当地少数民族中有很高的声誉,直到民国时期,瑶人仍每年向莫氏家族缴纳五角银元,用以祭祀莫战之费。(35)民国《蒙山莫氏族谱》。

此后,莫氏家族又于万历三十七年再次献地筑建文庙。文庙对于以科举为业的读书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信仰空间,再次献地修建文庙,是莫氏为走传统中国社会晋升道路所做的努力。经过长期致力于科举,莫氏家族在文教方面有了重大进展。继莫自立于嘉靖年间入州学成为“庠生”后,莫战侄子莫逊仕于万历二十二年中式举人,后任职福州通判,升任辽东都司下辖自在州知州等职,开启了莫氏族人连续科举中式并出仕为宦的道路,为其在明代边疆地域社会成为著族奠定了坚实基础。此后,莫战次子莫逊佐为崇祯十年岁贡,先任北直隶河间府景州州判,再任浙江慈谷县知县等职;长子莫逊侨为天启二年岁贡,曾任州判;三子莫逊巽为崇祯九年岁贡。(36)雍正《平乐府志》卷16《选举·永安州》,《故宫珍本丛刊》第200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471—486页。

三、地域社会变迁与“莫氏免夫照”之争

入清之后,莫氏并未因与前朝保持密切的合作关系而受到牵连,相反,莫逊仕之孙莫尔几于康熙四年通过献地建吏目官廨与新政权建立了新的联系。(37)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24、25、25、23页。但康熙初年,依附吴三桂反清的广西总兵孙延龄部占据了永安,在长达六年的战争中,永安地方社会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州城尽毁、人口锐减。康熙十八年平乱后出任知州的丁亮工,在其《永安八咏》中对战乱中受尽创伤的永安进行了深刻的描述:“投荒万里典空城,户口仅存八百丁;向与人言堪自笑,笑余日哭费经营。”(38)嘉庆《永安州志》卷17《艺文》,《故宫珍本丛刊》第199册,第390页。

莫氏家族在清初战乱中也未能幸免,天启年间所建宗祠在战火中被毁,家族发展也陷入了衰退。据其族谱《名贤录》分析,从顺治到乾隆年间将近140年的时间里,莫氏从第十二代至第十五代仅有各种形式的贡生5名。在知州丁亮工百废修举的政策鼓励下,永安州迎来了大量的新移民,龙定里大龙村杨氏等有实力的汉族移民正是在这个时候移居迁入了永安,据县志载:杨伦“陕西华阴人,官守备。值吴逆乱,随剿平乐,率子广奇、孙鹏万悉力捍御有功,乡民咸德之。后,以老辞职,迁家永安,从民望也。”(39)嘉庆《永安州志》卷11《人道部》,第376页。随着汉族移民的迁入,永安境内的民村数量日益增多。以龙回里为例,万历时,“傜僮居十之七,为民者吴村、张村、三里寨、杜莫寨四村而已”(40)汪森:《粤西文载》卷24《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66册,第59页。;至雍正时,已有民村32村;至嘉庆时,民村增至49村。(41)嘉庆《永安州志》卷5《厢里》,第356页。

除新移民日益增多外,永安境内的瑶壮族群也呈现日益“向化”的趋势,“永之为邑,编户五里……内有诸傜各堡错杂其间……我国家教养边陲,生息向化,农服田畴,士习诗书,傜童咸知慕义。”(42)嘉庆《永安州志》卷首《州志总图》,第339页。区域社会的特征也由明代至清初频繁的军事征伐转变为和平时期的赋税徭役管理。康熙年间,永安州经历了由“耕兵”到“编民”的政策转变,开始将桂西土兵后裔构成的耕兵编入里甲,“今现存耕兵二百二十名,严立簿书,另立一甲,责土舍覃一麟、李上聘等承管”,这些被编入里甲的耕兵,与民户一样需承担国家纳税赋役的义务,“若榕峒等堡耕兵,每名六分,应纳银二钱二分三厘有奇”。(43)光绪《平乐县志》卷10下《艺文》,《中国地方志集成·广西府县志辑》第39册,第214页。

在新移民不断迁居永安,官方试图将各种人群编入里甲,以恢复税赋徭役的背景下,康熙二十一年,莫氏子孙免夫役的特权开始遭到质疑,这一过程恰好保存在道光十年版《蒙山莫氏族谱》之《莫氏免夫照》中,以下据其进行详细地分析。

莫氏免夫照

特受永安州正堂加五级,随带军功加一级,纪录五次李,为给照事:嘉庆二年十二月十一日,据生员莫静、莫让伟、莫若辉、莫冰、莫涣、莫微、莫大求、莫大文、莫大荣、莫衿、莫怡、莫若祖等呈称情:生祖启源于前明成化十一年,献地建立州城,祖莫战于明万历二十六年,招抚各冲蛮傜等事,厉蒙前朝州主给恩,免子孙世代夫役。嗣于康熙间,有梁奉等不知生祖恩免情由,妄行扳役,生祖莫与高等于二十一年具呈缴验,准蒙给换免夫照在案。至乾隆五十九年内,莫让伟等呈控黄老倪要禀莫凡、莫矫抗不当夫等情,生等将祖莫启源、莫战等历免夫役,呈照禀明。蒙前任州主王批莫启源等子孙是否历免夫役,该房查案,并饬乡保确查复夺。嗣该房乡保佥禀:莫启源等子孙果未当夫,亦无派拨,各在案。是生祖莫启源至今生等的[嫡]派子孙,俱蒙验照免夫无异。兹印照日久霉坏,恳请换给新照等情,并呈缴康熙二十一年原给印照前来随查,缴验到印照历准免夫无异,合经换给。为此,照给莫静等收执,嗣后凡有莫启源等子孙,所有厢居里住,夫一体照旧恩免。如非莫启源的[嫡]派子孙,毋容冒混邀恩,妄希推委,永远遵行,毋违此照。

右照给生员莫静、莫让伟等,准此。

嘉庆二年二十一十四日给(44)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31—32页。

先是康熙间,“有梁奉等不知生祖恩免情由,妄行扳役”。因为清代赋税除正税之外,尚有其他各种杂役,正税按田地各自缴纳粮税,杂役则由里甲摊派,莫氏一族免夫意味着同里之人可能要承担更多的夫役,且其族在清初因战乱而陷入衰退,因而引发可能代表新移民群体利益梁奉等人的质疑也在情理之中。康熙二十一年,莫与高向知州丁亮工“具呈缴验”免夫役印照。而莫与高的身份也不容忽视,他拥有附生资格(45)嘉庆《永安州志》卷8《选举·附生》,第371页。,也是莫氏家族在康熙年间唯一享有功名者。概言之,在莫氏陷入衰落,以及地域社会人群结构发生变化的背景下,莫氏家族第一次被要求均派夫役的挑战,最终以知州丁亮工“准蒙给换免夫照”告终,清代的地方政府认可了莫氏家族在前朝即已享有的免夫役权利。

至乾隆五十九年,又有莫凡、莫矫等因不服夫役遭到黄老倪等向官府呈控。黄老倪向官府禀告莫凡、莫矫抗不当夫之事,根源于永安自乾隆年间以来户籍制度的变革和日益繁重的夫役摊派。在里甲日益残缺的背景下,乾隆六年,清政府改用重在控制实际人口的保甲统计人口,各种夫役转由乡保根据烟户册按实在人口摊派,永安区域社会的夫役摊派也日益繁重。据《道光七年知州玉麟禁革滥役民夫碑始末》所追述,乾隆年间,除各级衙门、杂佐用夫等较为固定的摊派外,尚有寻常奏调赴府、赴省,及到任、回籍、会审、会勘、相验、解送军装、请领兵饷、解审重囚等项夫役摊派,夫役派累不已引发民怨,在乾隆三十三年曾经藩宪议准禁革,但却屡禁不止。(46)光绪《永安州志》卷2《财用第二》,清光绪二十四年续刻本,第38页。据档案资料统计,莫氏家族在乾隆年间已传至第十五、十六代,两代成年人丁合计164户,至嘉庆时期第十七代已繁衍至316户之多。(47)《蒙山县莫纯一系人数统计表》,1948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档案馆,档案号:L037-001-0188-0019。如此众多的人口如不服夫役,势必会对他人造成负担,被呈控不服夫役,同样在情理之中。

此事发生后,由莫静、莫让伟等12名在科举中获得功名的生员向官府呈控黄老倪,并禀报其祖莫启源、莫战等历免夫役之事。王姓知州指令该房乡保确查,乡保呈禀:“莫启源等子孙果未当夫,亦无派拨”,最后确定了“莫启源至今生等的[嫡]派子孙,俱蒙验照免夫无异”。因丁亮工所授印照日久霉变,呈请更换新照,知州李沄最终于嘉庆二年重新颁给了印照(48)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31—32、127页。,并认可了莫氏家族子孙免夫役的权利,指出,“嗣后凡有莫启源等子孙,所有厢居里住,夫一体照旧恩免”,但是限定了仅嫡派子孙享有特权,“如非莫启源的[嫡]派子孙,毋庸冒混邀恩,妄希推诿”。(49)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31—32、127页。莫氏家族凭借12名生员的强大实力,维护了其家族自明代成化十三年以来的免夫役特权,由此也体现了传统中国社会竞争性上升结构中抑制性的特征。

嘉庆二年,虽然重新获得知州李沄颁给的免夫印照,但莫氏与夫役之事并未就此完结。莫氏在永安能成为地方著族,当然不仅仅是凭借免夫役体现的特权,也在于在科举事业上的不懈努力,更在于持续参与地方社会重要的公共事务所塑造的影响力。继明万历之后,至嘉庆、道光年间,莫氏家族迎来了最盛时期,“生齿多四五倍于前,加之士奋功名,人增产业,就蒙山一邑而论,谈富贵二字者,咸于我莫氏手屈一指焉。”(50)民国《蒙山莫氏族谱》。在科举上取得功名并在官场取得成就者,主要是第十七代的莫若琇(嘉庆年间拔贡副榜,历任梧州、南宁、全州、阳朔、上林、藤县训导)、莫若璟(道光丙申恩科第十五名进士)、莫若玑(道光举人,官至湖北咸宁知县)等人。(51)光绪《永安州志》卷4《保举》,第27—28页。

莫氏极力凭借家族实力维护自成化以来免夫役特权的同时,又在地域社会遭遇夫役摊派过繁、过滥之时,积极参与地方社会的公共事务。

经过乾隆三十三年、嘉庆五年两次禁革夫役无果之后,道光七年,莫若琇、莫若璟的父亲莫翰(52)道光《蒙山莫氏族谱》,第24、31—32、127页。与其他22位地方社会中有影响力的人物共同向永安知州玉麟提出禁革夫役一案,指出夫役繁重致合州苦累难堪,因而请求知州禁革滥役民夫。(53)光绪《永安州志》卷2《财用第二》,清光绪二十四年续刻本,第38页。此呈控最终获得批准,并于道光七年十二月刊勒于碑,竖于永安五里。由此,莫氏免夫役与里甲夫役之争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莫氏家族也借机重塑了其在地方社会的影响力。

结 语

莫氏通过“献地筑城”与“招抚蛮瑶”,为明廷将统治能力投射到边疆地区,在官方对永安区域社会进行治理的关键节点发挥了特殊作用。作为对莫氏家族功绩的认可,官方分别在成化和万历年间授予莫氏子孙免夫役的权利。此后,通过长期致力于走传统科举道路,莫氏从万历后期开始迎来了家族发展的第一个繁盛时期。

清初因战乱陷入衰退,在新移民大量移入,官方试图将各种人群纳入户籍体系,以恢复税赋徭役的背景下,莫氏家族的免夫役权利在康熙二十一年受到了以梁奉等人为代表新群体的质疑。至乾隆五十九年,在里甲日益残破,地方社会夫役过繁、过滥导致合州苦累难堪的背景下,莫氏又因不当夫役而被呈控。莫氏凭借家族实力和在瑶族中的影响力,最终得到官方的支持,并认可了其在前朝即已擅享的免夫役权利。

至嘉庆、道光年间,莫氏迎来了家族历史上第二个繁盛时期,莫氏家族利用自身实力极力维持免夫役特权之后,又在道光七年通过莫翰等人成功向州署呈控禁革滥用夫役一事,重塑了其在地方社会的影响力。

嘉庆年间,在人口压力背景下,以客家为代表的新移民群体不断迁入永安,围绕土地开垦问题,莫氏又与夏朝村刘氏为核心的客家移民团体屡屡发生争执。咸丰元年,太平军占领了永安,在此地与清军进行了长达半年之久的攻防战,莫氏核心地莫家村距永安州署不足三里,受到太平天国运动的深刻影响。斯时,许多客家移民或参加或协助了太平军,莫若琇之子莫世熙、莫世楷(54)光绪《永安州志》卷4《保举》,第22、28页。,却率领团练抵抗太平军。(55)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编:《广东洪兵起义史料》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97页。然而,通过今天对莫氏族人的追访得知,他们也曾试图在太平天国与清政府之间维持地域优势,但最终无法避免太平天国运动造成的巨大损失,莫氏家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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