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君》中窥探《楚辞•九歌》的文化意蕴
2021-11-25廖先怀
廖先怀
(北京师范大学实验二龙路中学 北京 100032)
《楚辞》被誉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具浪漫主义的诗歌总集,对后世诗歌有范式作用。其行文中加入了楚地方言声韵,自成一貌,又将山川风物、风土人情等状写其中,含以充沛深刻的情感,具有浓厚的文化意蕴。《九歌》为全书第二篇,承接《离骚》,其内十一篇皆以各神为主题,如“东皇太一”“云中君”“东君”等。本文将以《东君》为切入点,探析其中文化意蕴,以更好地理解和分析《国殇》乃至《楚辞》。
一、《东君》内涵探析
《汉书·郊祀志》言:“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属。”《广雅·释天》曰:“朱明、耀灵、东君,日也。”可知“东君”为神,且与太阳有关。《东君》原文亦有印证:“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里涉及“东君”为太阳神的两个条件:出于东方和照明。这种情况下,也自然会成为先民崇拜祭祀的对象,戴震《屈原赋注》提及《礼记·祭义篇》曰:“祭日于坛。祭日于东。”先民崇拜于东方之神,概有日出东方,给人新的期待之意。但《东君》原文“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则与“东君”为太阳神不一致。这一方面有观点称:“东君反映的是太阳在夜间的运行,原文‘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反映的是太阳西沉时的景象。因此就有了太阳夜间的运行。”[1]可见,太阳夜行这一论说解决了东君为太阳神却东行的矛盾,但也提示《东君》存在多解可能性。《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这样一段记述:“西南海之外……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此夏后开即为夏朝启。褚斌杰先生认为:“关于楚《九歌》与夏《九歌》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流传于楚地民间巫风《九歌》,其名称是因袭夏《九歌》古乐章而来。”[2]可见,《楚辞》本身可考空间很大,其中也蕴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
除太阳神外,“东君”亦可解为启明星。朱熹《诗集传》:“天欲旦晦明未辨之际,启明之星先日而出者也。”《始皇本纪》云“明星出西方”,也就是“明星,太白也,立兵象”[3]。可见,启明、太白均为太阳初升或终落前的星宿。然《东君》原文“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则表明是太阳初升时候的景象,可视为启明星。以星宿对东君进行释名,确实符合先观察天象的习惯。《九歌》为祭祀颂神篇目,围绕祭祀神的活动。《九歌》中一般认为东皇太一是主神(为太阳神),在其后的“东君”自然是从属。从这个逻辑出发,东君为启明星更合乎逻辑。我国古代关于星宿的认识为“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日出前东方为“晨星”即“启明星”;而相对应的日落时分西方会出现“昏星”亦“长庚星”。虽然同一星宿在古代会因其方位不同而有不同代称,但根据出现的方位来判定也算是有依据的。
也可将“东君”解为春之神。先看《东皇太一》中“皇”字,《说文》云:“皇,大也。从自。自,始也。”而“东”字则为“动也。从木。从日在木中”。此说太阳神为最初之始,即《九歌》开篇《东皇太一》,《东君》为第四篇,于时间、地位上当属其下。商朝创立“周祭”制度,以每年的第一旬为开端祭祀神,到周朝时则变为“月祭”,一年十二祭。基于此而推演,《东君》为第四篇,象征着第四个祭祀活动,亦可据此知为四月。《诗经·豳风·七月》:“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可得四月为春,准确说应该是晚春,也就是说东君实际上代表着的是四月之神——春神。《东君》原文:“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亦可印证东君为春之神。文中展示的是先民举行活动,活动上吹鼓鸣乐,展诗会舞,一派悠闲状态。古代乐是祭祀的征兆,同时一派悠闲预示此时可能处于农闲。《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展现了农事之状,四月时,农事已毕,是为农闲亦可成立。此外,古“东”“重”“钟”音同,《山海经·西山经》中钟山又作春山,因而东作春意解。可见,“东君”之为春之神是可通的。
综上,“东君”的内涵指向是不一的,存在多解,但无论哪种解释,其皆蕴含丰富文化意蕴,并与先民祭祀、生产、耕作等活动密切关联。本文由《东君》切入,对《九歌》的文化意蕴探析有了较为清晰的方向。
二、《东君》及《九歌》中的文化意蕴
楚地在地理位置上其与中原的宗主“周”存在明显南北分界,即以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为区分,这导致二者在文化传统上有很大地域性差异。这种差异性使得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各有其鲜明的特点。《楚辞》即可视为楚文化的重要见证文献,可从中窥见其文化意蕴。就《东君》而言可探析得两大文化意蕴:人神合一的原始宗教情结;中国古代万物循环观念。
1.人神合一的原始宗教性情结
关于《东君》蕴含的人神合一原始宗教性情结,青木正儿在其书《中国文学思想史》中有相应的提及[4]:
此南北地方色彩之差异,肇因于其风土、民族之不同。盖南方气候温暖,土地低湿,草木繁茂,山水明媚而得天独厚……故南人生活逸乐,得沉湎于空想或冥想之中,是以民性浮华,热情而富有诗意……是谓彼等之宗教与道德,即以此观念为基准而发者也。然南人或因其得天独厚,但知自然之可亲。故对天似无足敬畏也……使自然与人类并立于同一地平线,示其亲切感之意。
这实际强调楚地之神为人格化之神,是与人的性情等相匹配的,且在人神关系上显得亲近。究其原因,这些神的产生得益于楚地的生存环境,楚人于是具备了浪漫而有诗意的想象。《九歌》中除《国殇》为人的魂灵外,其余篇目皆为自然、人格化后的神,而诸神也掌管着人们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祭祀活动,是出于人与神心灵共通,以祈求与神和谐共一,即与自然和谐统一,当然这种统一的目的是求得美好,亦可理解为征服自然的情结。将神人格化后,就可亲近、可对话了。《东君》原文:“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人之祭祀行为多有放荡不羁之态,仿若神为其活动之一员而不分彼此。《九歌》中也多有涉及男女之间浪漫美好爱情想象,如《山鬼》“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湘夫人》“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另一方面,楚地这种人神合一的状态也因为其原始性而带有宗教性的意味。《吕氏春秋》“楚之衰也,作为巫音”,道破楚地“巫”的风格。人神合一情况下,《九歌》依据先祖而编订了各神,这样除了自然之神外又有了祖先的痕迹,但这是对于自然的崇拜还是对于祖先的崇拜呢?其中只有目的能比较明确,都是为了能求得保佑,这是最原始朴素的情结。“原始宗教最主要的两类神灵崇拜形式——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正与之相对应……中国上古宗教的特殊性在于,两类神灵崇拜形式的发展趋向是两相混合的。”[5]因此,《楚辞》时期这种人神合一的崇拜本身就是中国上古宗教的特殊表现形式。当然,这种原始的宗教性还是得归附于一种原始“图腾式”的崇拜,图腾崇拜大多是一种心理恐惧而导致的,和对自然的崇拜一样,对自然的未知产生了心理上的恐惧,企图通过崇拜而获得庇佑。但这种恐惧性在楚人的想象中逐渐消解,而兼具了人神合一的特性。
2.中国古代万物循环观念
万物循环观是《东君》又一文化意蕴。说起万物循环会联想到八卦阴阳循环学说。《周易•说卦传》认为:“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可见其万物自然循环的过程,皆可转化,皆归于统一。八卦图中,四个方面代表着一年四季的终始。先是震,万物萌动的时节;后来风长草势……如此循环不休,体现万物循环之理。
《东君》中就体现出这样的文化意蕴。首先是各神分布的循环,既是万物循环的呈现,也象征着完满。《九歌》中的每一篇目,皆为各神特指,各类神各司其职,各有所掌,在人神合一的文化意蕴下,《九歌》中各神的分布体现出自然万物循环有序的观念,诸神包括了主神、自然各神,掌管生殖之神等。此外,前面提及的“月祭”,《九歌》中所有篇目结合起来亦大致能构成一年的循环。这种循环观念,是中国古人对于完满性的偏爱和追求,万物循环,生生不息。
《九歌》中也有生殖循环的观念。尤其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两篇,分别代表着“寿”和“子”。这种生殖循环观念实际上是人的一生循环和人类生命延续的循环。此时的循环明显带有哲学意味,但归根到底还是人与神之间的和谐统一,当然这种统一不再只限于自然,而是涉及人本身,这既是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又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调和。
再延伸拓展,《九歌》中还蕴含君民关系这一政治性的循环观念。“东君”如理解为太阳神,那其必然受到民众的瞻仰,这是君民关系的隐喻,是君民关系循环有序的另一呈现。从这个角度看,《九歌》的主题指向便可再丰富起来。《史记•楚世家》中记载:
(楚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馀人,遂取汉中之郡……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楚太子杀之而亡归……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怀王恐,乃使太子为质於齐以求平。
可见,当时楚国面临国破家亡的处境,君民之关系亦因战争无从谈起,将士战死疆场枯骨无人收的局面也是事实。《九歌》中《国殇》篇不仅以其悲壮之态告慰战死将士,又寄托着无尽情思和对英魂的敬仰。由此观之,其对君民关系和谐的期望意味就浓厚了。这种君民循环的观念往大处说,实质上是中国朝代的更替循环,有这样的说法:“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史记·秦始皇本纪》)且《孟子·公孙丑》亦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九歌》中蕴含的人神合一的原始宗教情结和万物循环观念最终会归结于一个点——和谐统一的完满性。《系辞传》中说“大衍之数五十……天下之能事毕矣”,是说通过数的变化,表现世间万物循环不休。这种循环极尽了世间的万事万物,颇有中国文化哲学意味。李泽厚先生在其《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说:“贾谊也将儒家的具体政治主张从属于所谓‘德有六理’:‘德、道、性、神、明、命’。以此为骨架,泛论宇宙万物,‘六理、六美,德之可以生阴阳、天地、人与万物也’。”[6]将自然万物和人间政治有机建立起关联。他还说:“人格的天(天志、天意)是依赖自然的天(阴阳、四时、五行)来呈现的……关键点就在于如何认识和处理人事、政治、制度与阴阳、四时、五行相类比而存在、相关联而影响,使彼此构成一个和谐、稳定、平衡、统一的机体组织以得到绵延和巩固。”[7]可见,其阐述的是关于天人的一种循环理论,在于追求一种和谐统一式的完满。这也正是《东君》和《九歌》乃至《楚辞》的终极文化意蕴。
三、结语
我们要直接理解和挖掘《楚辞》的文化意蕴是困难的。合适的路径应该以单篇为基础,在理解其内涵的基础上往外延伸,先与本篇(《九歌》)其他部分构建起关联,这个关联是我们理解文化意蕴的突破口,最后联系当时时代背景,尝试接近创作者的意图。我们将《九歌》的文化意蕴探析出来后,需要以此反推对相应篇章的再理解,如《东君》和《国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