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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安忆笔下的中国与西方

2021-11-25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

王 琼

本文所说的“西方”,是指以北美和西欧为代表的“西方”。改革开放以来,北美和西欧成为世界全球化进程中影响当代中国最显在的异域空间。中国当代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发生了重要变化,既源于中国内部的改革与建构,更离不开中外文化交流重新恢复后的外部冲击。80年代的中国文学,已不由自主地置身于国际文化的大潮之中,正如《今天》编辑部在“致读者”中所描写的一样:“今天,当人们重新抬起眼睛的时候,不再仅仅用一种纵的眼光停留在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上,而是用一种横的眼光来环视周围的地平线了。”①载于《今天》1978年12月创刊号。西方各种现代思想与文学思潮蜂拥而至,开放多元的时代语境直接为王安忆广泛接触外国文学和西方游历提供了契机。她有不少重要的文学作品的构思、写作、发表都与西方游历密切相关。

一、域外游历:西方书写的“动能”

20世纪80年代,王安忆多次走出国门,异域旅行让她积累了丰富的关于西方的感性经验和直觉印象,建立并开阔了国际化的创作视野。1983年,王安忆第一次离开中国,随同母亲茹志鹃到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活动(Inter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②详见李馨:《1980年代的中国作家“走出去”现象——以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为中心的考察》,《当代文坛》2020年第6期。在此期间,茹志鹃、吴祖光和王安忆陆续同来自南非、加纳、匈牙利、土耳其等国的作家谈话,了解了许多作家的生存状态及其所在国的独特问题,例如南非有色人种的不公平处境、撒哈拉女作家迫切的妇女解放要求,都让茹志鹃感慨良多。①茹志鹃:《游美百日记》,《钟山》1985年第2期。茹志鹃与陈映真惺惺相惜,王安忆更是将后者当作精神上重要的支持力量。②聂华苓:《三生影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363页。

王安忆在IWP产生了新的阅读兴趣:“在这里,对国际新闻忽然有了兴趣,而且这些新闻一下子变得简单易懂,与我们贴近了许多。”③王安忆:《美国一百二十天》,《钟山》1985年第2期。这次颇具时代性的出国之行给王安忆留下了精神上的巨大的冲击与震惊,她的写作转型也与此有关。她还称这次旅行是自己创作和生命历程中的一个“关节口”。④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二):关节口》,《渤海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我想世上怎会存在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不论在环境上、在历史上、在文化上与我们有那么大的差别。”⑤王安忆:《我做作家,是要获得虚构的权力——与台湾作家张灼祥对话》,《重建象牙塔》,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73页。母女俩在回国后合写了一本随笔散文集《母女同游美利坚》。作家母女用双重视角对中西社会一系列的反差进行描述,在目光交织和比对中对美国社会各种层面进行体察,对美国华人世界特别是留学生进行刻画,对与作家和文友的交谊进行掠影式书写。这些新型的中西文化体验,使王安忆获得了民族的和人类世界的文化眼光。在王安忆后来的小说《乌托邦诗篇》《纪实与虚构》中,我们都能看到她对这次出访经验的回顾。出访的兴奋与震撼、被美国社会拒绝的挫折、被“世界”吞没的危险都成为王安忆创作生涯所面临的危机和困境,促使她开始用“世界眼光”重新凝视与反思自己的“中国经验”,写出了在寻根文学潮流中脱颖而出的转型之作《小鲍庄》,这部小说是她在第一次游历西方之后对本土文明真实而痛切的反思,而后还可延续到惊世骇俗的“三恋”的诞生。也正是从《小鲍庄》开始,王安忆摆脱了以“雯雯系列”为代表的“创作肇始阶段的少女情怀的单纯抒发”,进入了“精神探索的自觉写作阶段”。⑥金汉:《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463页。

可以说,IWP出访使王安忆的文学目光不再局限于个人经验,而将视野放在更为广阔的国际舞台上。西方游历让王安忆发现“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问题国家’,有那么多民族的命运比中国还要悲惨,而它们的作家同样面临着各种尖锐的困惑和问题。在这个背景的对照之下,她对自己以及整个新时期文化对西方世界的盲目憧憬和迷信,对当时普遍存在的那种个人急于挣脱与国家民族的干系而显露的怨愤,对文学中所泛滥的对现实苦闷、个人和历史创伤的耿耿于怀,对文学中流行的感伤主义倾向等等,突然有了一种超越性的醒悟和反思。由此她再反过来质问写作的意义,质问文学的理由,就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境界”。⑦宋炳辉:《王安忆的世界文学视野及其小说观念》,《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

80年代中后期,王安忆又不断踏出国门,去参加其他国家的一系列文化交流活动。如1986年应邀访美;1987年夏天,又受邀去德国旅行两个月;1988年,和母亲茹志鹃一起应早稻田大学教授之邀访日;1989年9月,王安忆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联邦德国参加汉堡市“中国文化月”活动,顺访荷兰;同年赴西德参加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等。也就是在这次回国后不久的1990年,王安忆发表了《叔叔的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叔叔”是一位有右派经历的作家,在他表面上苦尽甘来名利双收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小说进一步思考中国知识分子面对西方、面对世界时的痛苦、尴尬和无措,尤其是在描写中国作家“叔叔”和德国姑娘在交往中呈现出的寡言和失败状态,反映出在经济文化发展不同的国际背景下,不同民族人们之间的文化隔膜,让读者更深切体味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作家内心深处普遍潜藏着的西方“他者”所带来的困惑和焦虑等创伤体验。

90年代,王安忆更加频繁地参与国外文化交流活动。如1991年5月王安忆先是到新加坡祭祖认亲,参加新加坡《联合早报》第五届文艺营,接着在6月7日,从新加坡赶赴马来西亚参加文化交流活动;1992年初夏,到德国演讲并在波特哈根海岸度假;1993年,再次前往美国;1994年7月,作为澳大利亚墨尔本第六届国际妇女书展特邀嘉宾,到澳大利亚参加一个女性主义的会议。接触到不同的国家和民族,让她积累了更多的国外生活体验和素材,日益扩大了她的眼界,加深了她对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间问题的自觉思考。1996年王安忆发表的中篇小说《我爱比尔》,表现的就是第三世界的民族身份感和命运感。

从2001年开始,王安忆的国外(境外)活动又开始频繁出现。如2001年10月,再次前往美国爱荷华,参加作家交流活动。2002年5月,去新加坡授课并应台湾地区女作家龙应台之邀赴台北做定期的驻市作家。2005年,王安忆还曾应香港岭南大学的邀请参加了该校“驻校作家计划”,在该校中文系专门开设文学写作课的导修课程。2007年赴马来西亚参加文化交流活动。2018年,受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之邀,教授新增设的创意写作课程,等等。她的《伤心太平洋》以及新近的《向西,向西,向南》《一把刀,千个字》等作品,都可以从域外游历中找到精神上的源头。

王安忆从西方游历(包括海外出访、游学、授课、度假等)中获得了更为复杂的思考维度和情感层次,产生了新的知识立场和文化视野,这些都成为她写作的新的活力和资源。她在《小说的物质部分》①王安忆:《小说的物质部分》,《王安忆自选集之四·漂泊的语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330-332页。中提及自己对小说物质化部分的发觉,则直接缘于一次访美时旁听文学课的经历。也许正是辽阔的国际文化视野,使她一次次受到了异域文化的影响和冲击,加之国内外各种思潮、流派风起云涌,为她提供了一个兼容并蓄、多姿多彩的学习和创作环境,使她能以切己的感性经验回应80年代以来“中西文明大交汇”下的种种思想命题,打开了写作的新面向。作为一种深刻的震惊式的审美体验,西方游历或显或隐地内化于她的创作过程中,参与了当代作家的情感结构及文学创作演变的历程。

二、向西向南:西方传奇中的“中国日常”

王安忆的游历体验在文学中的表达就是贯穿于她异域书写中的游历视角。2017的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①王安忆:《红豆生南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该小说集共收录《红豆生南国》《向西,向西,向南》《乡关处处》三部中篇小说,三部小说的故事分别发生于中国香港、纽约和上海,讲述了生活在这三个城市的“都市移民”的故事。讲述的是美国新移民的故事。故事写的是两个完全不同阶层的中国女性徐美棠和陈玉洁,她们分别从福建青田和上海一路西行先后到达德国柏林、美国纽约,最后聚首在圣迭戈的漂泊人生。通过她们的跌宕人生展现的是在当下现代化、全球化时代背景之下,近40年来中国,尤其是上海经济高速增长的传奇历程。

但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两位女主人公一直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中国城”中。故事开始于90年代柏林库当大街的一家中餐馆,结束于美国西南部、靠近墨西哥的圣迭戈小城的中餐馆;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先后居留过汉堡、纽约等地,但其活动的地点不是中餐馆就是中国城。中国餐馆、中国大厦、中国书店、中国人,以及中国人所携带的中国历史文化和思维方式,中国城市(上海)经济的飞跃和对外输出,在作家笔下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场景、饮食、交往,一一呈现。

主人公陈玉洁看见柏林库当大街上的中餐馆的牌子、汉字写的菜名,听见侍者几近雀跃地高声叫喊“老板娘,有中国人”就觉得亲切安心,而当那碗熟悉的中国什锦面端上来的时候,则俨然回到故乡上海。陈玉洁在柏林的生活是匆匆游历式的走马观花:白天去勃兰登堡门、柏林墙遗迹、美术馆、老教堂……最后的节目是芭蕾。文化的隔膜让她觉得演出“离她十分遥远,就像一帧镜框里活动的图画”,她睡着了。身处异国,不和异国人交流,仅仅和中国餐馆老板娘美棠一起评价德国人:“德国人很奇怪,脑筋有毛病,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类。”擦肩而过的朝她微笑的德国人在她看来“依然是离远的,隔一层膜”。游历视角让小说的主人公始终处于与异域社会“远”与“隔”的状态。

正是这份无心深刻了解,更无心融入异域的疏离,让王安忆很快返回自己的写作舒适区。小说中专供企业外派人员居住的汉堡中国大厦的生活是典型的王安忆笔下的中国式“居家日常”:“房间里斜拉的铁丝,晾着毛巾、衣服,床上张挂的蚊帐,桌面立着热水瓶,电饭煲吐吐地沸滚,里面炖着猪蹄和鸡翅膀;窗台内侧的瓦盆里养着小葱,蒜头抽出绿苗,其中一叶上缠着祈福的红丝线。过日子的劲头一股脑儿冒出来,中国式的日子,乱哄哄,热腾腾,与使领馆的中国式不同,那是官派的,这里却是坊间社会。中国大厦的住客来自四面八方,你就可以听见各种方言在此交流:东三省、云贵川、江浙、山陕、闽广、两湖,最终又汇合成北方语系的普通话。”作家笔下惯常的“坊间社会”与“市井生活”被移植到异域汉堡,原乡柴米油盐的滋味确实有抵抗离散、重新整顿人生的恒定力量,异域和时代似乎都无法撼动。

一个来自沈阳在波恩读商科的中国留学生带陈玉洁去了火车站的中国书店。书店除了提供书籍以外,还是个小小的中国式熟人社会,讲的是“情义”与“人心”:“书店仿佛是个中国留学生的服务站。临上火车需要办事情的将行李寄存这里,刚下火车的又推门咨询交通和住宿,自行车轮胎瘪了,进来借打气筒,再有借用电话和厕所,帮助收发留言消息。显然,中国人尤其留学生圈里人都知道他,一传十,十传百的。来自香港的他——沈阳女孩告诉她,并不像通常港台人那样,与大陆学生有隔阂,生成见。”这个中国书店老板是香港“富二代”与“游僧”式基督徒潘博士。王安忆的书写重心并没有离开中国,无论是物质空间还是精神空间,都是中国人在异域观看“中国”这一民族想象共同体。

叙述人的游历视角让小说中的异域自然风光和建筑描写充满了匆匆过客之感。如汉堡的天气“阴晴无定”、著名的威廉斯堡大桥仿佛“海市蜃楼”。与游历视角过客感相抗衡的,仍然是作者移植到异域的中国元素。主人公常住的纽约新泽西酒店,“遍布全中国,直贯县镇级的酒店模式就来自于它……越过哈德逊河看曼哈顿,不过上海浦东与浦西的距离。这酒店主要客源是旅行团,尤其中国旅行团,占一半以上”。看房时陈玉洁对公园西大街的房子动心的原因是“因为想起上海的那种前厢房,而且,使用过的房屋有一股烟火气,是过日子的气息”。最后他们“在林肯中心对面新建公寓里,全款买下一套”。当在异国安家置业,对异国的传奇想象成为日常现实的时候,他丈夫认为:“酒店是幻象,住宅则是现实。”陈玉洁心情却正相反:“一旦买定房子,反倒像是做梦,一个明晃晃的白日梦,说话起着回声,身影倒映在蜡光锃亮的地板上。”女主人公无法真正在美国社会落地生根,事业上也处于停顿状态:“异乡异地,她去了来,来了去,无论住多久,都是在过路,她没有朋友。”当钱不再成为问题,这个三口之家最宝贵的亲情关系却被资本疏离、蚕食与摧毁。

叙述人立即又把陈玉洁拉回到布鲁克林的“中国餐馆”。在中国餐馆中,陈玉洁找到了“命运共同体”徐美棠。徐美棠虽是在一群异国人中求生存,却大胆而自信地表明自己的东方身份,她仍是一身的中国传统社会习气,有情有义,开中餐馆,信算命占卜,遵守乡规民俗。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洲,在她所信任的自成一体的独立的“同乡社会”中,她生活得自在自得。对此,徐美棠不无得意地告诉陈玉洁,“到处是我们的人……不止佛罗伦萨,罗马、巴黎、里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柏林……是的,到处是我们的人。哦!她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女人向她招手,示意靠拢,这样,就头碰头了。你知道,全世界的经济命脉掌握在谁手里?她回答:美国。不!女人摇头否决,犹太人。嗯?她离开些,看着对面人,那人狡黠地眨眨眼,说:温州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中国式乡谊不受地域、时间、语言的限制,成为了可在世界通行无阻的规约,而掌握这一法则的中国同乡人,散布于全世界,共同支撑与连缀起这样一张无形的中国熟人社会的关系大网。

《向西,向西,向南》开篇暗下伏笔“陈玉洁和徐美棠早在十年前即有过交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柏林,库当大街上”,开启了两位主人公的环游之旅。陈玉洁失去了丈夫的爱,又失去了女儿的支持,她的出走与寻找,只是一种被迫与无奈的选择。她在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了徐美棠,并在徐美棠身上发现了重新捡拾生活的勇气与力量。但问题在于,环游必然遭遇不同文明间的差异与排斥,这样的隔膜如何面对呢?小说结尾,香港人潘博士成为游僧的人生理想,是叙述人开出的一剂药方。这又是西方游历视角的终极乌托邦,也是都市中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式的造梦奇观:“开车行驶在西部的沙漠,仙人掌一望无际,太阳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线,永不沉没。”作为富二代,潘博士有雄厚的只要结婚就可得到的物质基础,有足够的可退可进的闲暇时间,他可以做到心无挂碍,胸怀纯粹的宗教信仰,只专注于自我内心的修行。

三、“庶民的乡愁”:原乡生活的法拉盛编年

如果说《向西,向西,向南》是在西方环游传奇中移植中国日常的话,那么王安忆写于2020年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①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收获》2020年第5期。则是以纽约法拉盛为视点来书写中国传奇,讲述“广纳博取、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的淮扬菜厨师陈诚颠沛流离的一生。陈诚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哈尔滨,祖籍淮扬,长于上海虹口弄堂,学成于高邮西北乡下和沪上名家,随改革开放后的出国大潮移居美国,在旧金山唐人街打过黑工,又在特殊历史际遇下安家纽约。

王安忆特意选择了法拉盛这个仿佛“人生封闭”“历史停滞”的异域来作为故事的衍射点。“外国人的眼睛里,中国人,甚至亚洲人,总之,黄种人,都是一张脸。反过来,中国眼睛看去,白种人也是一张脸,无论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兰人,唯有自己的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七号线终点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声,爆炸开各种音腔,上下窜行:江浙、闽广、两湖、山陕、京津、云贵川、辽吉黑、晋冀豫,再裂变出浙东浙西、苏南苏北、关里关外、川前川后,最终融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他,真是个热腾腾的汉语小世界。”这个中国式遗世独立的“小飞地”时空高度凝缩,有各色传奇的中国人,海纳百川自足怡然的唐人街、中国餐馆(福临门酒家等)和文玩店、中国人聚居的住宅、中国名厨品评各式中国名菜、华埠的讲中国人前尘往事的读书会、中国文化中的儒释道传统……

陈诚“薄技在身,走遍天下”,在法拉盛的生活非常“闲适”。结婚前,每到节假,都去大西洋城将手头的钱在赌桌上耗尽。大西洋城还有他的红颜知己倩西。和师师结婚后两人的事业风生水起,顺利买房。异域的生活是游刃有余的,困境都来源于历史遗留下来的旧疾和与“暗伤”匹配的相处难度。循着这些心结,王安忆就可以忆古抚今,把更多笔墨放在“金陵一带守北望南,家乡菜打底”发扬光大的一脉食风、民风、世风、人情。书写地域空间延展到中国的大江南北:陈诚七岁时和“孃孃”一起生活的上海虹口的弄堂亭子间、惊鸿一瞥的上海钢铁厂的“钢火世界”、高邮西北乡下、洋溢着社会主义异国情调的哈尔滨、天津塘沽、北京北戴河夏令营、冰天雪地的呼玛林场……王安忆横跨北美大陆、长三角、东北大地,纵贯半个世纪三代人,在时空跳荡、现实与记忆的交错闪回中讲述的是个体与血亲、历史、世界极尽纠缠的中国历史大传奇,以及诸多文化传统(在小说中可具体为文物、手艺、传承、记忆、劳动美学、集体精神等)魅影和灵韵消失的“庶民的乡愁”。毕竟,传到异域的中国元素可以为法拉盛编年,但只是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实是“劫后残留”(或被叙述人称为“基因变异”)。

小说中着墨最多的美国人是姐姐的美国男朋友,他第一次去陈诚打工的店里吃完饭,“这好莱坞男星般的人物,取出钥匙链,上面拴着一具小计算器,核对价目分配支出,让他看不下去,顺手抽去账单,买走了。事后,老板对他说,大可不必,倒以为你姐姐求他,美国人是另一种人类!”叙述人借中餐馆老板之口对姐姐的异国男友进行了刻板印象式的评价,之后小说中对这位美国人的描写都是脸谱化的,多被称为“德州男孩”或“德州人(佬)”,读完小说,读者自始至终不知道他正式的英文名或者中文名。

陈诚和这位“德州男孩”的交流仅仅是基于留学生初级汉语水平之上的基本了解,而跻身美国精英阶层的为人锋利的姐姐和这位异国男友的关系作者着墨也不多。读者只知道,姐姐的美国男友略懂《红楼梦》,很爱姐姐,和姐姐同居但财务各自独立,俩人迟迟不婚不育。不婚不育的原因是姐姐的文化偏见和内心隐痛。叙述人借师师之口,对他们关系稳定的原因解释为“谁也看不懂谁”。陈诚自己也“想不出德州男孩会爱身边这个形容消瘦的女人,也想不出她会爱他。不是说不般配,不般配的有情人世上多的是,眼前的男女,则互不相干,远开十万八千里”。一家人聚餐时他会出现,大多时候的作用是因为语言不通、文化隔膜,靠插科打诨来调节气氛或者缓和矛盾。对德州男孩精神世界、个性特征、待人接物的深入刻画超出了原乡生活的范围,也不是作者笔墨着力之处,所以这位德州男孩在小说中一直处于无名与跟随状态。

四、未完成式:中西方文化间的“总量平衡”

从80年代开始,王安忆就经常赴海外游走、访学。她爱观察、爱思考的特质,让她拥有了开阔的世界视野与信息储备。王安忆的西方游历经验已经内化为自己的情感结构和审美体验,通过文本中叙述人的西方游历视角,她建构出自己独特的西方书写方式。西方书写必然遭遇不同文明间的差异与排斥,《向西,向西,向南》以游僧式的环游乌托邦为都市中产阶级造梦,在西方游历传奇中书写中国日常;《一把刀,千个字》着墨于“庶民的乡愁”,用原乡生活为法拉盛编年。但是,无论是造梦还是编年,都避开了文化差异的直接碰撞。没有交流的碰撞就没有破碎与冲击,没有选择和整合,没有互补与提升。主人公也不需要在两种文化之间摇摆,更不需要苦苦追索个人的身份属性和认同。西方游历的主人公在中产阶级的环游之梦和原乡文化的博大精深中,在日复一日的市井烟火和柴米油盐中,得到或者过于虚幻或者过于琐碎的自我麻醉与安慰。

但正如王安忆在《渴望交谈》中所言:“克服一切距离和障碍,使我的文学与世界的文学交流,使我的个人与世界的众人交流是我过去以及将来所作努力的主题。这是一个狂想般的希望,我要了解这世界有史以来的所有的人,然后使这世界有史来的所有的人来了解我。”①王安忆:《渴望交谈》,《文艺报》1987年8月15日。如果仅仅局限于用乌托邦“造梦”或用原乡“编年”式的西方书写,与西方交流中“距离”和“障碍”该如何“克服”,从而实现深度“了解”呢?行文至此,我们就可以看到王安忆90年代的异域书写的勇气和思想价值。1990年的《叔叔的故事》中,中国作家“叔叔”和德国姑娘在交往中呈现出的寡言与困惑、焦虑与失败等创伤体验,是《向西,向西,向南》和《一把刀,千个字》中作家无暇再顾及的。并不是这些体验不存在或不重要了,而是作家的笔墨渐渐趋向于对资本运筹帷幄的都市中产阶层。①陈诚和陈玉洁都属于这个阶层,徐美棠后来也实现了阶层跨越。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96年的《我爱比尔》。在一次与学者的对谈中,王安忆立意鲜明地指出,“《我爱比尔》在我的小说中是一个特别的例外”,这部披着世俗化外衣的中篇,其实“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它“和爱情和性完全没有关系,我想写的就是我们的第三世界的处境”。②王安忆、刘金东:《我是女性主义者吗》,《钟山》2001年第5期。小说深入刻画了艺术系女大学生阿三③1996年的小说《香港的情与爱》中也塑造了一位即使出卖身体也要出国的执着女性“逢佳”。和异国情人交往中的痛苦、尴尬与无措,隐喻了西方强势文化之下东方的境遇。为博得“西方”情人的文化认同,阿三用西方“他者”喜欢的眼光自我东方化,极尽所能营造“东方世界的神秘”的“梦境或戏剧”。这是基于现代化标尺下代表“先进”文化的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一旦“神秘”祛魅,阿三因为“社会主义国家女孩”身份不被比尔认同,被抛弃后游走于西方异性之间,陷入“主体暖昧性”甚至沦为暗娼。之后在女子劳教所进行自我的再造,或者被迫进入下一次同样的自我放逐的轮回。这是第三世界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积极靠拢西方而引发的“自毁”困境。这样直面挫败与创伤的西方书写没有市井烟火及时而安稳的增补和疗救,也没有原乡情谊博大而辽阔的共情和接纳。被原乡和西方抛却的边缘化的“个人”(隐喻第三世界弱语境文化),孤独无助,欲而不得,进退失据,苦苦挣扎、对抗,却往往不得不陷入下一轮悲剧。这或许是更具“现实感”与“历史感”,也是更具“伤痛感”与“创造感”的西方书写,正如王安忆所说:“我们从离群索居中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失去了很多东西,我们被侵略的不仅是我们的资源,我们的经济生活,还有我们的感情方式。”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如何在纷繁复杂的中西关系交汇中客观面对非理性的“西方幻象”,在保持本土文化的自主性与能动性基础上,借鉴西方文化来发展自我,进行自我身份的定位与建构,是彼时的王安忆严肃思考的问题。

王安忆对待人生或事物怀着一种“总量平衡(不变)”的看法。在阴阳变化对立统一中,人生总是在失去平衡与保持平衡的过程中沉浮。王安忆用文学表达的方式面向普罗大众,在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架起一座座桥梁的同时,如何达到一种和而不同的尊重与交流,进行一种总体性平衡叙事;以更丰富的隐喻和更多元的声音,对全球化个体、家国经验从失衡到平衡过程中的冲击、挣扎、顿挫,摇摆、拷问、失望,希望、转折、冲突,甚至高潮的绘描与刻写,或许就是我们对王安忆的异域书写图景走向历史与时代纵深的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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