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或居乡:元末明初师儒汪叡的出处选择
2021-11-25章毅
章 毅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明朝肇建于东南,在立政之初,虽然得到了部分士大夫的拥戴,却始终未能获得更广泛的政治认同,仍有颇多江南儒士留恋故元,疏离新朝,进而选择了不合作的退隐之道。(1)参见吴晗:《朱元璋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90—92页;萧启庆:《元明之际士人的多元政治抉择——以各族进士为中心》,《台大历史学报》第32期,2003年12月。因此,洪武政治不仅力主“夷夏之辨”,以民族身份巩固政治基础,而且“崇儒重道”,强调以理学正统塑造社会思想。(2)张佳:《新天下之化——明初礼俗改革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4—306页;朱鸿林主编:《明太祖的治国理念及其实践》,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62页。清初学者张夏在《洛闽源流录》中认为,洪武、建文两朝儒者,“虽隐显不同,大抵生本元余,远续宋派,为明祖作养而岀。”最具代表性者多出自江浙行省,尤以金华和徽州最为突显。(3)张夏:《洛闽源流录》卷1,《续修四库全书》第53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b页。两地均是在元末动乱之际被朱元璋率先纳入治下的地区,也是明初文臣的重要来源地。两地儒者在洪、建两朝颇为活跃,并非偶然。关于金华儒士的政治认同,史学界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学术成果。(4)John W.Dardess,Confucianism and Autocracy:Professional Elites in the Founding of the Ming Dynasty,Berkeley,Calif.: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131-182;Peter K.Bol,“Neo-Confucianism and Local Society,Twelfth to Sixteenth Century:A Case Study,” in Paul Jakov Smith and Richard von Glahn ed.,The Song-Yuan-Ming Transition in Chinese Histor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03,pp.241-283.相比之下,有关徽州儒士的出处选择,虽然已有学者进行了探索(5)刘祥光:《从徽州文人的隐与仕看元末明初的忠节与隐逸》,《大陆杂志》1997年第1期;章毅:《元明易代之际儒士的政治选择:赵汸、朱升、唐桂芳之比较》,《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51期,2010年7月。,但未发之覆尚多。《洛闽源流录》名列“正宗”的徽州儒者有四位:朱升(6)朱冶:《朱升为学历程与元末新安理学之趋向》,《安徽史学》2018年第5期。、汪克宽(7)康健、周洁:《元末明初新安理学家汪克宽》,《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赵汸(8)周晓光:《论元末明初新安理学家赵汸》,《孔子研究》2000年2期;申屠炉明:《论赵汸及其〈春秋〉学》,《安徽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汪仲鲁(叡),汪叡最不为人所知,也正是值得细致梳理的个案。
一、明清史籍中的师儒汪叡
汪叡,字仲鲁,婺源人。年少习儒,“耕稼为养,乘间读书”(9)汪叡:《东山存稿原序》,赵汸:《东山存稿》“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b页。,元末动乱中,曾与其弟汪同一起组织义兵,维护地方秩序。入明之后,大部分时间均乡居不仕,但在洪武十七至十九年间,曾应征辟至京师,入东宫“辅导”太子,任左春坊左司直郎。(10)《明太祖实录》卷164,洪武十七年八月,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a页。清代官修《明史》将汪叡与明初儒者刘三吾等人同传,认为其人“敦实闲静,不妄言笑”,在朝廷中有“善人”之誉。(11)《明史》卷137《汪叡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943页。《明太祖实录》对此亦有记载:“洪武十九年三月……左春坊司直郎汪仲鲁以肺疾乞还乡,上许之。明日,复召至便殿赐坐。顾谓曰:‘汝昨以疾告归,期秋后来见。朕知汝疾剧,宜休养以延寿考。汝平生力为善,今郁然庞眉,乃寿之征。更慎起居、精药物,以终余齿,无庸再至也。’仲鲁为人敦实简靖,不妄言笑,进讲两宫历三载,遇事辄言,明白简直。上尝以‘善人’称之,故始终被礼遇云。”(12)《明太祖实录》卷177,洪武十九年三月,第6a页。《实录》编者认为,汪叡在任职期间性格沉静、言语简明、内心仁善,是一名理想的儒者,所以“始终被礼遇”。
从“进讲两宫”一词还可以看出,汪叡不仅“辅导”太子,还曾为明太祖讲解经义。晚明史家尹守衡在《皇明史窃》中评论:“国初经筵无定日,亦不拘定员。凡有道德文学之儒,每令进讲。儒士汪仲鲁讲《西伯戡黎》篇称旨,擢左春坊左司直郎”(13)尹守衡:《皇明史窃》卷11《礼乐志》,《续修四库全书》第316册,第7b—8a页。,将汪叡视作了经筵讲官。或许也因为如此,清代官修《明史》才对万斯同所撰《明史》的相关内容进行了改动。万斯同《明史》记载了曾在国子监等教育机构任职的十八名“师儒”,汪叡位列第九。(14)万斯同:《明史》卷178《列传二十九》,《续修四库全书》第327册,第8a—8b页。而官修《明史》有关汪叡的传记虽然多袭自万氏,但对其位次作了调整,在本传三十人中,汪叡的排位上调至第二,居于翰林学士刘三吾和文渊阁大学士朱善之间,应当是将他看成给明太祖讲经的早期“帝师”之一。
除此之外,汪叡致仕前与明太祖曾有一段问对,在明代史籍中也被广泛征引。谈迁《国榷》记载:
(洪武十九年三月辛未)左春坊司直郎汪仲鲁致仕,命以秋行。是日,忽召至,赐坐,曰:“尔今老,可即还,无容来矣。所戒者,近侍臣归,有司来见,当闭门谢之,曰:‘仲鲁蒙恩予告,杜门谢客。输租应役,则有恒制。其敢以是自速厥戾?’如此则可以考终。”仲鲁顿首谢,明日辞归。(15)谈迁:《国榷》卷8《太祖洪武十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662页。
这段记录亦见于黄佐《翰林记》、何乔远《名山藏》、张岱《石匮书》等中晚明时期的重要史籍。(16)黄佐:《翰林记》卷3《擢用耆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6册,第14a—14b页;何乔远:《名山藏》卷61《臣林记》,《续修四库全书》第426册,第28b页;张岱:《石匮书》卷64《汪叡传》,《续修四库全书》第318册,第12a页。明代后期吏治松弛,高官致仕归乡后,往往不受地方规管。诸多史籍引用此条史料的本意,应是说明太祖严于吏治,对致仕官员多有约束,明初大臣也能恪守礼法,可为后世之镜鉴。晚明黄景昉《国史唯疑》的评论称:“美哉!谟训煌煌。凡致政士大夫,所宜遵守”(17)黄景昉:《国史唯疑》卷1《洪武、建文》,《续修四库全书》第432册,第7页。,意思更为直白。
不过,明初的情况与明代后期似乎颇有不同。汪叡致仕之后,在乡里受制于当时的赋役制度,远非养尊处优可言。根据汪叡门生程汝器于永乐三年所写的《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以下简称《行状》),汪叡有子四人,除了长子,其余三人均因赋役事壮年而殁:“嫡长曰泽,弱冠从事于金陵、两浙、八闽、两广、岭海边戍,年五十甫告归养亲,获终其孝。嫡次子渊,年四十四以进呈田亩图册,所司责缓,罚造京官第宅,殁于江宁。嫡次二曰淮,年二十九亦以图册事罚役,未毕,从殁于京之石城门。庶曰潭,年三十一,继役于京,还,感疾而殁。”(18)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程敏政编:《新安文献志》卷72,上海图书馆藏明弘治十年刻本,第18a—24b页。《行状》又记述:“壬寅夏……安庆城陷于陈寇,夫人与邻妇襁褓赤子淮窜入山谷”,可知嫡三子汪淮出生于龙凤八年壬寅(1362)。汪淮“年二十九”以“罚役”事殁于京师,时间应在洪武二十三年(1390)。汪淮是跟随兄长汪渊“从殁于京”,因此汪渊缘于“田亩图册”之事“殁于江宁”的时间也应在这一年。庶子汪潭在汪淮之后“继役于京,还,感疾而殁”,则意味着汪潭殁亡也在同年。更有甚者,《行状》载汪叡嫡妻程氏,“先于先生十年殁,是为洪武二十三年庚午秋七月望前一日”,即谓夫人程氏也在当年去世。时间如此巧合,当与三子之丧不无关系。汪叡致仕后不过四年,全家即因田赋册役之事而丧亡大半。《国榷》中记载太祖在汪叡归乡时曾告诫“输租应役,则有恒制”,不论此说是否确凿,实际情形恐怕都要严峻得多。
二、元明之际的身份与经历
汪叡洪武十七年八月至京师任职,十九年三月致仕,前后共计一年半。据程汝器《行状》,汪叡生于元至治三年(1323)癸亥冬十月,卒于明建文三年(1401)辛巳春三月,可知被征辟时他已经62岁。虽然在明代中后期形成的各类官私史籍当中,这个任职均是记录的重点,但如果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这次经历对于汪叡来说,可能未必如此重要。
实际上,汪叡之所以任期短暂,正如《实录》所载,是他“以肺疾”而尽力请辞的结果。梳理《行状》即见,此前汪叡已有多次以“肺疾”请辞仕宦的经历。龙凤时期,“朝廷选儒官,委参军詹同领入川蜀,随军参赞”,汪叡即“以肺疾辞”。洪武初,“驸马和阳王公克恭由新安移镇会稽,从调八闽。……乃专使礼延先生至三山”,汪叡又“以疾辞归”。到了洪武七、八年之间,“屡奉朝命,郡邑交札勘问先生疾愈与否。郡府命医,视曰:‘肺疾难疗。’由是复命。得遂田园旧居。”(19)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20a、18b页。由此可知,在洪武十七年征辟至京师之前,汪叡已经三次“以疾”辞宦,最早的一次,不过四十岁而已。在出处进退的政治选择上,汪叡无疑很早就设定了退处不仕的原则,从中年到老年,虽有权通,但并未真正改变。这种状况与汪叡青壮年时期的经历应深有关联。《行状》记载:
汪氏世居徽之婺源,号巨族。先生曾祖讳瑗,祖讳宾,考讳闰,俱宽厚礼让,不希仕进。先生赋性聪敏,颖悟过人,幼知务学,年十二能赋诗,十五能属文……其族叔祖古逸翁喜其性质超迈,务学之勤,收教之。日诵经传千余言,凡有疑难,必籍记逐一问辨,其志愈笃。……先生既冠,游于江淮两浙,一时知名之士莫不器重。至正壬午秋,尝应浙江乡试,不合有司,归家。取友于乡里,如倪仲弘、郑子美、朱允升、赵子常、吕安贞诸先达,相与讨论。既而与族人茂昭子文,即里之碧云庵玉莲僧舍,穷日夜潜心于诸经子史,靡不研穷考订,融会贯通。(20)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20a、18b页。
这段文字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汪叡少年时颖悟好学,有家世(“巨族”),有师承(“族叔祖古逸翁”),有交游(“名士器重”“取友乡里”),具备儒者养成的良好条件。但究其实际,除了个人的聪敏和勤奋之外,汪叡的其他条件恐怕未必十分理想。
所谓汪氏“巨族”,应只是虚称。汪叡曾、祖、考三代之内并无仕宦人物,实则难以得到家学支持。师承“族叔祖古逸翁”确为事实,而且“古逸翁(汪炎昶)”在元末婺源也的确是颇有造诣的儒者(21)胡炳文:《云峰集》卷1《与古逸汪先生炎昶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9a—9b页;汪元锡:《跋古逸先生文集》,汪炎昶:《古逸民先生集》“附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321册,第7a—8a页。,只是汪叡“年十有五”方才从学于“古逸先生之门”(22)汪叡:《东山存稿原序》,赵汸:《东山存稿》“序”,第1a页。,当年(后至元三年,1337),汪炎昶已77岁高龄,第二年“夏四月”即去世。(23)赵汸:《东山存稿》卷7《汪古逸先生行状》,第3a—3b页。所谓师承,恐怕也是名义的成分居多。至于说“既冠,游于江淮两浙”,应指“应浙江乡试”一事。元代徽州路隶属于江浙行省,省治在杭州,徽州学子要想考获省级功名,均需到杭州应试,“至正壬午”即至正二年(1342),汪叡20岁,正是“既冠”之年。不过,汪叡的乡试并未成功(“不合有司”),因此,所谓“一时知名之士莫不器重”,可能也只是委婉的虚词。
汪叡落第归乡后的“取友”,《行状》列举了多人,其中不乏郑玉(子美)、朱升(允升)、赵汸(子常)等知名学者。汪、赵之间有多篇酬答文字,见载于《东山存稿》,二人的交往颇为可信。赵汸是元末徽州著名儒者,年长汪叡五岁,亦曾师从汪炎昶,与汪叡有同师之谊,在元末壬辰乱后,也曾参与地方义军,入明后又曾隐居婺源阆山,与汪叡的背景也相近,两人多有互动,正在情理之中。但细读这些酬答文字却不难发现,两人交往实际多在壮年,早期反而少有交集。这或许与赵汸的求学经历有关,从后至元三年起,赵汸即赴九江、杭州、临川等地问学于黄泽、黄溍、虞集等名儒,直到至正六年,才因母病而归乡,外出游学长达十年之久。(24)詹烜:《东山赵先生汸行状》,赵汸:《东山存稿》“附录”,第2a—4b页。在此期间,汪叡即便想要“取友”,可能也难得其门径。
真正值得注意的,应该是引文的最后一句:“既而与族人茂昭子文,即里之碧云庵玉莲僧舍,穷日夜潜心于诸经子史,靡不研穷考订,融会贯通。”这是说,汪叡曾与族人汪茂昭一同在乡里的碧云庵中用功读书。类似说法还见于其他史料,汪叡在《东山存稿原序》中也曾自述,“与一二友生读书于邑东崇寿观”(25)汪叡:《东山存稿原序》,赵汸:《东山存稿》“序”,第1b、1b—2a页。,说明在僧舍和道观中苦读,应是汪叡落第归乡之后进德修业的主要途径。汪叡又曾自称,“予方耕稼为养,乘间读书”,还有史料显示,他曾“教授休宁里中”(26)赵汸:《东山存稿》卷2《送张子仪还姑苏序》,第44b页。,说明在读书之外,耕稼和任教也都是其生活的常态。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年时代的汪叡是一名在乡间教书,同时也不废耕稼的乡儒。
元末至正十二年的壬辰之乱,完全改变了这种情况。《行状》记载:
会元季干戈聿兴……先生恻然不忍,乃设策与其弟同集义旅以靖乡邦,协大兵以复郡邑。凶恶者锄之,柔善者扶之,诸大家来依者,亦警谕劝化,相为保全之计。事宁,退归田里,不希进用,惟以悦亲为心。(27)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19a页。
按照《行状》所述,在壬辰乱中,汪叡与弟汪同一起聚集义兵,安靖乡邦,动乱结束后,又退归乡里,继续奉亲养家。整个过程似颇为平和,但只要细究史实,就不难发现,这背后对应的其实是一段激烈而复杂的历史。
明末清初知名学者钱谦益曾认为,元末徽州在应对“寇乱”的过程中,“民兵”是恢复秩序的重要力量,领衔者即是汪叡之弟汪同。(28)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8《回金正希馆文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715页。据赵汸所撰传记,汪同少年时“不肯事笔墨,跄踉不检束”,“亦不事耕耨”,但勇武有胆略。至正十二年三月,蕲黄红巾“陷婺源”时,年约25岁的汪同即聚集乡里逃民,“依山谷保聚捍御”,并“分署部众”,使“寇不敢犯”,汪叡则“走官军所”担任参谋,“陈策以决进取”,以至于元军统帅有“得子兄弟,无忧矣”的赞誉。(29)赵汸:《东山存稿》卷7《资善大夫淮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汪公传》,第33a—33b页。汪氏兄弟也由此走上一条保聚乡里、建功立业的道路。从至正十二年壬辰三月至十七年丁酉七月,汪氏义军在五年之间发展到万人,先后克复婺源、饶州、浮梁、休宁、黟县、祁门,乃至徽州府城,成为可以和镇戍徽州的元朝官军并立的重要武装。而汪同是这支乡兵的领军人物,汪叡是重要的辅助者。
五年的军旅活动,也给汪氏兄弟带来了社会流动的良机。至正十六年五月,汪同克复徽州府城,元廷授任“徽州路府判”,年底升任“治中”。汪叡“领兵进复婺源”,由此“升摄婺源知州”。(30)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1册,上海古籍书店1981—1982年版,第31a—31b页。不过短短数年,汪氏兄弟即从默默无闻的乡里子弟,一跃而成为举足轻重的地方精英,对社会的影响力陡增。身份变化的剧烈,使这段经历更显难忘。多年之后,汪叡在纪念赵汸的文章中还提及自己当年“授州牧,膺省檄,什伍其民,以御寇攘”的往事。(31)汪叡:《东山存稿原序》,赵汸:《东山存稿》“序”,第1b、1b—2a页。而赵汸也同样认为,汪叡的这段经历弥足珍贵,“立保伍、塞亭隧,左支右吾,风餐雨宿不倦,乡人赖之。虽擢居州牧,犹谓不足为君报。”(32)赵汸:《东山存稿》卷3《松云轩记》,第112a页。
至正十七年丁酉秋,朱元璋的力量进入徽州,汪氏兄弟此前五年的“成功”经历反而变为了难以摆脱的“困境”。据《明太祖实录》,至正十七年七月庚辰,“元帅胡大海等进兵徽州……遂拔其城”;乙酉,“改徽州路为兴安府,立雄峰翼元帅府,命邓愈守之”。(33)《明太祖实录》卷5,丁酉年秋七月,第3a—3b页。汪同率领乡兵,反复夺城无果,被邓愈诱降。(34)赵汸:《东山存稿》卷7《资善大夫淮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汪公传》,第40a—40b、41b—43a、40b页。随即被送至应天府面见朱元璋,然后起复原职,并在明军经略徽州和周边地区的过程中充任先锋。(35)《明太祖实录》卷5,丁酉年秋七月,第3b页;卷6,戊戌年春正月乙卯,第1a页。大约一年之后,徽州已稳固地在明军的掌握之下,社会秩序也逐渐恢复。(36)《明太祖实录》卷6,戊戌年十二月庚辰,第5b—6a页。鉴于婺源地理位置的重要,明军在此设立了“星源翼分院”,“以元帅汪同为院判”。(37)《明太祖实录》卷6,戊戌年十二月己丑,第7b页。在一年多的任职期内,汪同虽然也曾尽力于地方军政事务,但在庚子年(1360)六月,还是“单骑潜往”杭州,复归于元廷,当年九月,在苏州被张士诚所杀(38)赵汸:《东山存稿》卷7《资善大夫淮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汪公传》,第40a—40b、41b—43a、40b页。,年不过33岁。
从丁酉到庚子,政治形势急剧变动的三年中,汪叡因为先后丁母忧(丁酉年七月)和父忧(庚子年七月)而乡居服丧,“三年之间,不接人言,哀毁踊顿几绝,丧祭以礼,庐于墓侧”(39)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19a—19b、19b、23a—23b页。,暂时远离了政治。但在汪同归降明军后不久,汪同妻、子即“往金陵”成为人质(40)赵汸:《东山存稿》卷7《资善大夫淮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汪公传》,第40a—40b、41b—43a、40b页。,在汪同复入元廷之后,汪叡也和“夫人程氏,并次子渊,存寓江宁为质”。(41)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19a—19b、19b、23a—23b页。汪氏兄弟的两个家庭,均已卷入到元明易代的历史漩涡之中。
庚子年秋,汪同在苏州身亡后,汪叡获释,被授“安庆税令”,并携妻、子一同赴任。壬寅年夏,安庆城陷落于陈友谅军,妻、子一度离散,备尝艰辛。此后数年的具体情况,《行状》言之不详,但依据汪叡《东山存稿原序》,仍能有所探知。该序称:“予以忧制退处荒僻,子常(引者按:赵汸)亦避地吾里之阆山。时结屋携书,相期毕志,庐室苟完。变故莫测,遂有远役,六载方还。疾疢衰惫,情况异昔。”(42)汪叡:《东山存稿原序》,赵汸:《东山存稿》“序”,第2a页。此前已经论述,汪叡丁忧居乡的时间是丁酉至庚子年,而据明人詹烜所作《赵汸行状》可知,赵汸隐居于婺源阆山是在己亥年。(43)詹烜:《东山赵先生汸行状》,赵汸:《东山存稿》“附录”,第6b—7a页。因此,汪叡自述两人“结屋携书,相期毕志”,应也发生于当年。而所谓“变故莫测,遂有远役”,即指汪叡因其弟汪同叛归元廷,而被解往京师扣为人质,其时在庚子年六、七月间。关键的信息是“六载方还”,即谓直到丙午年(1366),汪叡才得以还乡。
关于“远役六载”,文献中还有旁证材料。今存汪叡诗文,有一首题名《予归江左泽往四明》的五言律诗:“倚闾怜母老,长路望儿归。六载眼中泪,三春身上衣。霜清听雁远,天阔见云飞。海峤连闽越,乌啼月尚微。”(44)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327《明诗初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1册,第13a页。诗题中的“泽”,即汪叡的长子汪泽。《行状》记载,汪泽“弱冠从事于金陵、两浙、八闽、两广、岭海边戍,年五十甫告归养亲,获终其孝。”(45)程汝器:《明故承务郎左春坊左司直郎贞一汪先生叡行状》,第19a—19b、19b、23a—23b页。可知汪泽常年“远戍”在外,足履所涉,遍及金陵、浙闽、两广各地。由此还可推知,汪泽“告归养亲”之年,亦即汪家一门四丧之年,即洪武二十三年。从情理推测,汪叡三儿丧亡,身边已然无子,汪泽得以从“远戍”之地归乡奉亲,颇为合理。根据之前的研究,汪泽应当出生于元后至元元年,在汪叡夫妇入京为质之时,汪泽正当20岁(“弱冠”),所谓“从事于金陵”,所指似也为“入质”之事。换而言之,受到汪同事件影响,实际上汪叡全家均入京作了人质,并非如《行状》所说,入质者只有汪叡夫妇和次子汪渊三人。因汪同很快身亡,汪叡家的人质身份也随之获解。次子汪渊尚幼(14岁),需随父母去安庆赴任,长子汪泽已经“弱冠”,则可以另外安排。或许正因为如此,《行状》才隐去了他的人质身份。
至于汪泽解除人质之后的去向,现存史料并无明确线索。但《行状》中有一条记录值得注意:“长子泽先从事王公幕下”。所谓“王公”,即指明初在徽州长期担任军政要职的王克恭。王克恭为朱元璋侄女婿,洪武元年获封为“驸马都尉”(46)《明史》卷121《公主传》,第3668页。,明代各类徽州史籍多以“驸马”称之。据弘治《徽州府志》,王克恭于庚子年领兵镇守婺源,辛丑年转任“同知徽州卫指挥使”(47)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国朝兵卫官属》,第50a页。,最迟在乙巳年十二月,已转正指挥使。(48)《明太祖实录》卷15,乙巳年十二月乙卯,第24b—25a页。如果汪泽确系庚子年与父母分离,且曾“从事王公幕下”,则他颇有可能是在当年就回到了徽州,进入了王克恭的幕府。
从这个角度来说,前引《予归江左泽往四明》诗中“长路望儿归,六载眼中泪”之句,不仅显示汪叡与长子汪泽分离已经六年,而且提示我们,因为汪泽在此期间是在原籍服事于王克恭幕府,因此“远役”他处者反而是汪叡本人,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汪叡“远役六载”的说法颇为可信。
三、歧出的政治认同
《予归江左泽往四明》诗写于父子短暂相聚之时,汪叡即将返乡,而长子汪泽又将远戍,根据上节的论述可以推断,两人见面的具体时间应在龙凤十二年丙午。至于相聚的地点,通过现有的零碎史料,也可以考证推知。
汪泽本人不见经传,经历不易了解,但因为他长期服务于王克恭幕府,可由王克恭的经历间接探知。据弘治《徽州府志》,王克恭于丙午年十月从徽州“移镇绍兴”。(49)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国朝兵卫官属》,第50a页。又据《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年十一月,王克恭获任“福建行省参政”(50)《明太祖实录》卷47,洪武二年十一月庚申,第3b页。,最迟在洪武四年正月,已转任“福建卫指挥使”。(51)《明太祖实录》卷60,洪武四年正月庚寅,第4a页。因此王克恭在浙江的任职,应在龙凤十二年十月至洪武二年十一月之间,虽然他在浙江任职的详情已难悉知,但第一站在绍兴应无疑问。绍兴地处徽州(“江东”)与宁波(“四明”)之间,符合汪叡诗题中所示的地理方位。由此推测,在汪叡父子再度分离之前,两人短暂相聚的地点应是绍兴。
关于汪叡父子在绍兴的短暂相聚,除了《予归江左泽往四明》诗之外,汪叡诗文中还有一组《杂赋三首》可以作为旁证:
我游会稽岭,复登秦望山。天高海涛寂,日落空云闲。三山渺何许,鲍腥动函关。回车探禹穴,千古高巑岏。
有客来昆仑,抱璞将何适?熠熠含辉光,椟韫夜生白。荆舒人莫知,举世珍燕石。所以鲁仲尼,待价靡欣戚。
嘉橘生南服,累累黄金姿。碧叶霜不悴,贞心终自持。渭滨钓鱼叟,西伯梦见之。西伯今寂寞,野处徒伤悲。(52)汪叡:《杂赋三首》,程敏政:《新安文献志》,黄山书社2004年版,第1132页。
第一首的首句即是“我游会稽岭”,显示汪叡曾有绍兴之游,而第三首中“碧叶霜不悴”之句,则显示该组诗应写于深秋时节,与此前《予归江左泽往四明》诗中的物候(“霜清”“雁远”),以及汪泽随行到绍兴的时间(“十月”)都是吻合的。因此这组诗应是汪叡在父子相聚于绍兴时所作。
与单纯抒发离别之情的《予归江左泽往四明》不同,这组《杂赋三首》比兴言志的意味很浓。今存汪叡诗文总计17篇,其中韵文仅4篇,而能够直接探知作者心意者,此篇应是代表。
第一首借登临绍兴秦望山,感慨嬴秦之兴亡。其中“鲍腥动函关”句,典出《史记·秦始皇本纪》,指秦始皇巡幸途中崩殂,随从购置鲍鱼藏匿车中,以其腥气来遮掩秦皇之亡。用“鲍腥”指代秦亡,是元明之际诗家熟用的典故。杨维桢《斩蛇剑赋》:“彼白蛇之当道,肉已带夫鲍腥”;(53)杨维桢:《丽则遗音》卷3《斩蛇剑》,《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2册,第7a页。贝琼《石经赋》:“悲祖龙之鲍腥兮,坑亦湮而无烟”(54)贝琼:《贝琼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581页。均是例证。实际上,元末群雄崛起于草莽,逐鹿于中原,其情形颇类似于秦末,后世论者也常以明太祖与汉高祖并提(55)伍袁萃:《林居漫录》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172册,第1a页;屈大钧:《广东新语》卷7《人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1页。,因此,汪叡此诗所感慨的虽是亡秦,但无疑也有比拟故元之意。
第二首以昆仑璞玉自比,认为自己虽有经世之志,却无人欣赏,只能等待时机“待价而沽”。诗中第三联,“荆舒人莫知,举世珍燕石”中的“荆舒”,代指和氏璧,即不被人知的璞玉,典出《韩非子》“和氏”篇,而“燕石”则与“荆舒”相反,意指被当作美玉的普通石头,语出先秦佚书《阚子》。汪叡在这里是以不被人知的“璞玉”自况,同时也讥讽那些没有才华的人却受到了重视。本诗最后一联“所以鲁仲尼,待价靡欣戚”,使用了《论语》的典故。《子罕》篇:“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56)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1页。借用此典,汪叡进一步确认自己具有经世之才,是藏在椟中的“璞玉”,同时也表达了等待机会的入世态度。
第三首则是说自己终无知音,无缘用世,因此只能坚持“贞心”,维护操守。诗中第三、四联,使用了殷周之际姜尚(“渭滨钓鱼叟”)和周文王(“西伯”)君臣知遇的典故,借以感叹世间已无贤主(“西伯今寂寞”),自己只能僻居草野(“野处”),持守“不悴”的“贞心”。这里有两点值得细究。按照之前的梳理,这组《杂赋》应该写于龙凤十二年丙午,汪叡与明军以及明廷的互动已将近十年,且曾有明确的任职经历,但仍有“不遇”的感慨,可见他对明朝的政治态度仍相当疏离。由此理解诗中所说的“贞心”,除了一般理学意义上的个人道德心之外,就立场来说,所针对的应是故元,而并非新朝。
如果说对于故元的政治认同,在《杂赋》中还只是一种比兴寄托式的表现,那么在汪叡此后所写的另一篇韵文《七哀辞》里,则有着更明确的表达:
古人之咏七哀者,盖感而发,其可哀有是七者之目。至杜子美《八哀诗》,则一篇为一人作。是则七哀者,其哀在己,而八哀者,其哀在人也。仲鲁窃哀平日交游取益为师若友者,其守节服义,无所屈挠,凡七人焉。其间如汪尚书泽民、余左丞阙、待制郑玉、陈状元祖仁,皆名著史传。其未见载录者,程礼部文、王进士诜、朱县丞倬三人尔。感而哀悼,前后岁月不同,兹录为一卷,以便观览。(57)汪叡:《七哀辞》,程敏政:《新安文献志》,第1047、1049页。
这篇辞序特别点明,古人感怀伤世分为“哀人”和“哀己”两类,前者是对他人的同情,例如杜甫的《八哀诗》,而后者则是对自己命运的感叹,不仅曹植的《七哀诗》如此,自己的这篇《七哀辞》也是如此。因此,这篇辞描写的虽然是七位为元朝“守节服义”而死的“师友”,但所抒发的,却是汪叡自己的心志与认同。
关于《七哀辞》的写作时间,该辞有关“汪尚书泽民”的题记可以提供进一步考证的资料。汪泽民是元末江浙行省为数不多的科举士大夫之一,籍贯宣城,出身进士,曾任礼部尚书,致仕后曾至婺源祭扫祖墓,途中与汪叡有所交往。汪叡在《七哀辞》中回顾:“公尝归婺源,率宗族祭扫武口、大田先茔,过乡里,不以仲鲁贫窭而外焉,兹已二十有余岁。”(58)汪叡:《七哀辞》,程敏政:《新安文献志》,第1047、1049页。可知汪叡此诗作于汪泽民回乡祭扫之后“二十余岁”。据汪泽民所撰《婺源三梧镇汪端公祠堂碑》,他回婺源“展墓会宗”的时间是“至正戊子冬”,其间曾“道三梧,憩鳙溪”。(59)汪泽民:《婺源三梧镇汪端公祠堂碑》,程敏政:《新安文献志》,第960页。按:引用时校正了标点。“三梧”即是汪叡的乡里“吾村”,“至正戊子”即至正八年(1348),应即汪叡与汪泽民相遇的年份,此年之后“二十余岁”,无疑已是明朝正式建政之后了。由此可知,《七哀辞》的成文也应在明朝开国之后。换而言之,对故元“守节服义”的态度,不仅在元明之际为汪叡所欣赏,即便进入新朝,也同样为其所认同。因此也就不难理解,汪叡为何会长期秉持难于出仕而易于退守的政治态度。
余 论
作为最早进入明朝管治的地区之一,徽州理学昌盛,儒者众多,不同人物的政治态度虽各有差异,但退隐不仕却是常见的选择。《洛闽源流录》追溯朱子学源流,将四位明代徽州儒者列入“正宗”,其中汪叡最少为人知。晚明以降的诸多官私明史,常将汪叡视为开国时期的循良师儒,强调其在洪武十七至十九年之间在京师东宫的任职经历,突显其与明太祖之间的君臣之遇,但通过爬梳元末明初的诸多史籍,却不难探知,汪叡对明廷的态度实则颇为疏离。
政治认同的淡薄,不仅缘于抽象的理学观念,也与汪叡的个人际遇息息相关。汪叡出身寒微,为学刻苦,但在三十岁之前,始终与兄弟汪同僻居乡间,默默无闻。元末的壬辰之乱,虽扰乱了社会秩序,但也给汪氏兄弟带来了社会流动的机会。在五年之间,汪氏兄弟组建乡兵,绥靖地方,屡建军功,由此得到了元廷的持续封赏,一跃而成为颇具影响力的地方精英。但元明易代的历史进程,也将汪氏兄弟推入了认同歧出的困境。随着汪同的降而复叛,汪叡被迫举家入质京师,进而与长子承受轮番“远役”之劳。这些境遇明显妨碍了汪叡的入仕意愿,以致他在四十余岁的壮年,已定下了“贞心自持”的心志。
汪叡的个案显示,元明易代不仅意味着政治权力的更替和社会结构的变动,也伴随了合法性的重新建立,对于身处其中的儒者来说,调试对于新朝的政治认同,不啻为一个艰难的过程,当事人的心性因素固然重要,但其社会背景和行事经历同样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