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雷迪如何解读情感的历史变化及其意义
2021-11-25孙一萍
孙一萍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历史学大多关注政治、社会、文化、心理等因素,很少研究不同历史时期人们的情感,主要原因是情感一直被归类为非理性因素,因而无法成为历史学的研究对象。自20世纪40年代起,法国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公开倡导研究情感的作用以来,这一看法逐渐被打破。(1)Lucien Febvre,“La sensibilité et l’histoire :Comment reconstituer la vie affective d’autrefois ?”,Annales d’Histoire Sociale,T.3,No.1-2(Janvier-Juin 1941),pp.5-20.特别是1980年代中期以后,专门的情感史论著相继问世,情感史研究机构与刊物开始出现,以情感史为主题的世界性学术研讨会相继召开。与此同时,一批以情感史研究闻名的史家先后提出自己的理论与方法,并受到学界持续关注。美国杜克大学历史学家兼人类学家威廉·雷迪(William Reddy)(2)与雷迪齐名的情感史家还有彼得·斯特恩斯、芭芭拉·罗森宛恩和伊彦·普兰普尔。他们的代表作分别为: Peter Stearns and Carol Z.Stearns,“Emotionology:Clarifying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and Emotional Standards”,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90/ 4 (1985),pp.813-836;Peter Stearns,American Cool:Constructing a Twentieth-Century Emotional Style,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4;Susan Matt and Peter Stearns (eds),Doing Emotions History,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4;Barbara Rosenwein,Anger’s Past:The Social Uses of an Emotion in the Middle Age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8;“Worrying about Emotions in History”,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07/3 (2002),pp.821-845;Emotional Communitie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6;Jan Plamper and Benjamin Lazier (eds),Fear:Across the Disciplines,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2012;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roduction,Translated by Keith Trib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值得一提的是,斯特恩斯的“情感学” (emotionology)、罗森宛恩的“情感团体”(emotional communities)与威廉·雷迪的“情感表达”(emotives)一起,被视为当今最为著名的三大情感史理论。,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史家之一。
笔者曾以《情感有没有历史?——略论威廉·雷迪对建构主义情感研究的批判》为题,从情感有没有历史这一角度,简略评介威廉·雷迪的情感史研究。(3)参见孙一萍:《情感有没有历史?——略论威廉·雷迪对建构主义情感研究的批判》,《史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4期。文中谈到,雷迪批判地借鉴了文化人类学与认知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一方面反对建构主义(constructionism)观点,这一观点认为情感是文化、社会的建构物(construct),否认情感有自身的历史。另一方面,雷迪也反对认知心理学的传统研究,这一学科过分重视情感的生物学特征,同样否认了情感自身的历史。在雷迪看来,情感并非简单的生理现象。表面看来,情感因人而异,因此生物学因素对情感的重要影响不言而喻。然而,同样是害怕,被熊攻击与身患癌症,其生理表现却殊为不同。心理实验室证据表明,人在遇到熊攻击时,血液中的肾上腺素会增加,但病人听闻自己罹患癌症却不会。同样的一种情感,其程度与表现取决于个人对导致害怕境地的预判以及如何应对。所以,情感虽然受制于生理因素,但并非纯粹的生理机能。(4)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2.本书中译本参见 [美] 威廉·雷迪著、周娜译:《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没有心理学家可以证实,人的生气、愤怒等情感,纯粹是基因编程的结果。雷迪接受了认知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把情感视为一种特殊的认知,两者都受到意识及有意识的行为的影响。(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p.332.由此,雷迪打破了情感与理性的绝对对立,否认情感是一种非理性因素,“从而成功地把情感纳为历史学的研究对象”。(6)参见孙一萍:《情感有没有历史?——略论威廉·雷迪对建构主义情感研究的批判》,《史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4期。
然而,情感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化?如何解读这些变化背后的历史意义?导致情感变化的机制是什么?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雷迪提出了情感表达(emotives)理论。(7)雷迪本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是区分单复数的,其含义有所差别。单数emotive,刻意强调这是一种言语—行为理论,指言语具有表达与引导情感的作用。根据上下文,单数emotive个别情况下也指“情感表达方式”。复数emotives,则笼统指称“情感表达”,在这一语境下,雷迪本人常常把复数emotives 与emotional expression和expression of emotions等同使用,所以,根据汉语行文需要,本文更多地把emotives直接译为“情感表达”。这一理论的主旨,在于研究情感的变化及其如何改变历史进程,以此探讨情感与认知,情感表达与社会、文化的关系,弄清楚不同的社会如何鼓励或限制某些情感的表达,进而影响情感生活的走向。雷迪把自己的情感表达理论应用于法国大革命史研究,特别是以“情感主义”(sentimentalism)为切入点,证明大革命前几十年的法国,人们的情感过度外露,而且这种情感表达方式直接进入政治领域,革命者与反革命者相互指责对方情感不真挚,使情感成为一种政治斗争的工具,导致革命进程越来越激进。本文尝试分析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以及雷迪本人如何将这一理论应用于“情感主义”变迁史的研究,以法国大革命的情感起源为视角,窥探情感如何随着时间变迁,并意图在雷迪提供的理论框架内透视“情感主义”对法国大革命进程的影响,以期加深对情感史的了解与认识。
一、情感表达理论的主要内容
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是对英国哲学家约翰·奥斯汀(John 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的重要突破,认为言语除了具有描述作用(constatives)与施为作用(performatives)外(8)言语的施为作用,指言语本身可以实施某种行为,即所谓“以言行事”(doing things with words)。,还具有第三种作用,即表达与引导情感的作用,雷迪称之为emotives(情感表达)。(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p.332.按照雷迪对奥斯汀言语—行为理论的引申,情感表达本身有“以言行事”的作用,这说明情感表达是一种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情感是一种交流工具。情感表达理论认为,人们以言辞、手势、眼神等方式表达的情感,不一定与表达者的真实情感状态相吻合。也就是说,情感表达不一定是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人们表达的情感,只是一种达到理想情感状态的尝试,用雷迪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情感导航(emotional navigation),也可以称之为情感努力(emotional effort)与情感经营(emotional management)。据此,雷迪进一步提出了情感自由(emotional liberty)、情感痛苦(emotional suffering)、情感避难所(emotional refuge)、情感体制(emotional regime)等一系列概念。(10)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p.128-129;p.xii.
雷迪援引神经科学的研究结论,指出言语表达包含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这种不确定性是双重的,它对表达者来讲是不确定的,对所表达的实体来讲也是不确定的。(11)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Reddy,Barbara Rosenwein and Peter Sterns”,History and Theory,Vol.49,No.2 (May 2010),p.240.因而,情感表达的内容,是从众多可能性的思考素材中锁定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人们以言辞等方式表达出来的情感,本来就不是唯一的,而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情感表达对表达者本人的情感也产生影响,这就是为什么雷迪反复强调,情感表达其实是一个自我塑造、自我探索的过程。(12)William Reddy,“The Logic of Action:Indeterminacy,Emotion,and Historical Narrative”,History and Theory,Vol.40,No.4,(Dec.,2001),p.27.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某种程度上是对建构主义情感研究的反动,反对把情感视为社会、文化的建构物,认为情感是人们根据社会的情感准则与表达情感时的具体处境,自主地选择某种情感表达方式,并在这个过程中探索与改变自己的情感。在雷迪看来,情感表达能否达到目的,非由个人随意掌控,而是受制于社会、文化等多种因素的制约,但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始终发挥自身的能动作用。个人的情感表达有时会如愿以偿,有时则事与愿违,但正是在这成功与失败之间,显示了情感的自我塑造作用。
然而,雷迪在把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时,首先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人们表达的情感是否真挚(sincerity)?芭芭拉·罗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曾在评价雷迪的理论时提到,其他历史学家大都质疑雷迪使用的信件、日记、小说、戏剧等史料,认为这些史料中包含的情感并不真实(insincere),雷迪则辩称情感的真实性本身只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经营(culturally managed)。(13)Barbara Rosenwein,“Worrying about Emotions in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3 (June 2002),p.839.雷迪反复强调,“为了利用情感的作用,人们有可能发展出一套表达情感的‘技巧’。情感真挚必须被视为是在一定历史与政治条件下,且仅以一种特殊的情感观念为基础而独立发展出来的‘技巧’。”(14)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18;p.128.雷迪的解释,也得到罗森宛恩的认可,即情感是一种交流工具,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真伪之分。情感真挚是一种价值判断,不同历史时期情感真挚的价值高下是不同的,有些社会极力倡导表达真挚的情感,而有些社会则避免以情感真挚作为评价行为的标准,特别是避免这种情感直接影响到政治决策与社会生活。(15)Nicole Eustace,et al.,“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7,No.5(December 2012),p.1496.对于情感表达的真伪问题,雷迪认为:“从情感表达的实际效果来看,人们所表达的情感并非与生俱来,也无所谓真诚与否。情感是后天习得的,必须经过精心培育。”(16)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18;p.128.这番话表明,后天习得的情感其实是一种认知。比如,在学界引发强烈反响的《灰姑娘的姐妹们》,其核心观点之一是,任何人都会被社会培养出某种道德化的情感。(17)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被培养”的过程,是个人根据社会的情感准则自主选择的结果,这与建构主义者所强调的情感是文化、社会的建构物有本质区别。正如著名情感史家乌尔特·弗雷弗特所说,“社会团体的情感类型与其成员的内心情感体验两者之间并没有自然的联系。正如我们不应该低估社会及其机构对个人情感的约束,同样我们也不应过分夸大其功效。”(18)乌尔特·弗雷弗特著、田庆强译:《书写情感的历史》,《世界历史》2016年第1期,第19页。
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强调情感体验与情感表达之间的相互影响,并强调二者之间的张力具有普遍意义。雷迪对自己的理论充满自信,认为探究二者之间的张力,可以为从历史学角度解释情感,甚至为捍卫人类自由奠定基础。(1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p.128-129;p.xii.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雷迪所强调的情感体验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差异,正是情感发展变化的内在动力,这也是情感史的研究面向。对情感史家而言,最为重要的问题是,探究什么样的社会状况导致人们“言不由衷”?一个人表达的情感并非其内心深处真实的情感体验,这是一种情感的自我操控或自我克制,而“情感控制是权力运作的真正场所”(emotional control is the real site of the exercise of power)。(20)William Reddy,“Against Constructionism:The Historical Ethnography of Emotions”,Current Anthropology,Vol.38,No.3 (June 1997),p.335.根据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每个社会与文化中的情感表达,不但对政治体制与法律体系等的建立发挥作用,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甚至操纵这些体制,有时则是引导人们如何绕开各种体制的约束。在这个过程中,情感自身也在不断地随着时间而变化。因此,情感史一直以来探究的论题,是如何解读情感在特定社会与文化中的作用及其变化,并据此挖掘情感表达背后的历史意义,这必然意味着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与研究课题。如雷迪本人所言,他所提出的情感表达概念,只是为了表明,我们有可能看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历史图景,以及这一概念如何为我们提供历史解释的某些范式。(21)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erview with William Reddy,Barbara Rosenwein and Peter Sterns”,History and Theory,Vol.49,No.2 (May 2010),p.247.
二、“情感主义”的兴起及其影响
关注情感如何随着时间而变化,是引导雷迪进入情感史研究的首要问题。雷迪曾在《历史与理论》杂志的一组笔谈中提及这一点。当时主持人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原因使你认识到情感应该成为历史学研究的关键性因素?(22)Nicole Eustace,et al.,“Conversation:The Historical Study of Emotion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7,No.5(December 2012),p.1488.雷迪的回答是,他在研究18世纪欧洲的性别史与大众文化史,以及达恩顿称之为启蒙运动的社会史等问题时,发现许多历史学家都注意到这一时期“情感主义”(sentimentalism,又译“情感至上”)居于主导地位。(23)Sentimentalism一词在文学领域内更多地译为“感伤主义”,但从情感史角度来看,把这个词直译为“情感主义”或“情感至上”更为客观,也便于汉语行文。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的几十年间,受过教育的精英群体在日常生活中简直处于情感泛滥的状态。雷迪想知道这种情感过度外露,是否说明人们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以及如何从历史角度来理解这一变化。
雷迪以大革命前后的法国为例,以情感表达理论为框架,分析这一时期法国人的情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雷迪所使用的史料,主要包括信件、日记、档案记录,甚至小说、戏剧中的情感表达,也被雷迪纳入史料范围。他还使用民事案件的法庭辩论记录等史料,雷迪的一位评论者曾经提到,雷迪在《看不见的法典》一书中使用的主要史料包括:131例夫妻分居案例、内务部的人事档案资料,以及与170位记者有关的各种回忆录、传记及文章等。(24)Amy Wiese Forbes,“Review of The Invisible Code:Honor and Sentiment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1814-1848(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 by William Reddy”,Social History,Vol.24,No.1 (Jan.1999),p.94.通过大量研究,雷迪区分了三个不同的情感表达阶段:即绝对君主制时期、情感主义时期、浪漫主义时期。(2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x.在这三个时期,人们的情感表达方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26)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x.绝对君主制时期的情感表达,主要是贵族式的名誉保护类型。法国大革命前几十年至热月政变时期则属“情感主义”类型,这一时期强调情感表达的真挚性,尤其崇拜自然情感。最重要的是,这种情感表达在革命爆发后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热月政变后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属于“名誉法典”(the code of honor)类型(27)William Reddy,The Invisible Code:Honor and Sentiment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1814-1848,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另外,有关“名誉法典”概念的简单介绍,参见孙一萍:《情感表达:情感史的主要研究面向》,《史学月刊》2018年第4期,第23页。,这一时期情感主义的影响逐渐消褪,保护个人名誉或家族声誉的传统开始恢复,只不过在这个阶段,名誉保护并不仅限于社会上层。社会鼓励人们隐匿某些情感,因为这些情感不但有可能导致人们做出有损声誉的行为,而且从政治层面上来说,隐匿这样的情感会大大消解导致社会不稳定的因素。在这一时期,隐忍甚至成为一种“官方”说教与宣传。(28)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
然而,任何一个时期情感表达并非铁板一块,边缘情感与主流情感的博弈形成了情感变化的内在动力机制。雷迪辨析了1650—1789年间逐渐出现的四种情感共识的变化。(29)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雷迪的一位书评作者对这四种情感作了如下总结:一是依据宫廷的礼仪规范与个人行为标准,强制形成了新的礼仪或贵族的名誉法典。二是新型的交往形式,例如巴黎的沙龙与共济会逐渐摆脱了宫廷的情感控制。第三种是对人性的乐观主义。在新的交往模式中,人们在理性和情感方面对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德的追求,足以证明这种乐观主义的存在。第四种是以新的形式展现的情感避难所,如以爱为基础的婚姻越来越多,家庭中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慈爱,嘲笑与指责贵族的野蛮形成一种社会风气,人们毫无顾忌地在公共场合恣意流泪,以显示内在的善良与灵魂的高贵。(30)James Smith Allen,“Review:Navigating the Social Sciences:A Theory for the Meta-History of Emotion”,History and Theory,Vol.42,No.1 (Feb.,2003),p.85.雷迪认为,“情感主义”产生于以新形式呈现的情感避难所。为了对抗宫廷的严苛礼仪,人们在沙龙、共济会所、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流行的舞台剧与各种小说中,寻找新的情感表达方式。乃至宫廷被法国大革命席卷之后,人们仍然沿袭他们在情感避难所中学习到的情感表达习惯,并转化为大革命时期的爱国热情。(31)Barbara Rosenwein,“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4 (October 2002),p.1182.
在雷迪笔下,“情感主义”有其特定内容。同情、仁慈、爱、感恩,所表达的都是自然情感,是道德的根本,是所有社会约束的基础,激发这些情感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人们应对难以驾驭的激情,是培育美德所必须的。雅各宾派所信奉的情感观念是,正确的政治行为出自于人们的慷慨与同情等情感,这些自然情感使人们既对暴君与不公正充满了愤恨,又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32)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仅有表面的服从是不够的,还必须立法强制人们心甘情愿地忠诚。而且真挚的自然情感必须是炽烈的,那些情感不真挚的人,由于缺乏激烈的情感而容易背叛革命,或者犯下怀有炽热情感的人不会犯的错误。真诚是美德之根本,而美德对保卫革命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是真诚的,他的所思所想就是高尚的,而那些不真诚支持革命的人就是邪恶的“怪物”,他们只配死。因此,残酷的政策是必须的。雷迪的研究表明,从情感史角度能够更好地解释法国大革命走向恐怖统治的内在逻辑。(33)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
三、雷迪对“情感主义”兴衰的解读
在雷迪看来,“情感主义”鼓励人们系统地利用情感的作用,以自然情感原则的名义来表达情感。(34)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当流露自然情感的做法直接进入政治层面,势必会形成所谓“阳光政治”,要求一切政治行为均应公开与透明。“情感主义”的逻辑是,受到伤害的社会成员,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公之于众,这一做法本身就证明他们是无辜的。有罪的人势必会撒谎,由于他们的谎言并非自然情感的流露,很容易被戳穿,因此,他们只好保持沉默。在现实政治中实行“情感主义”,这种方式会产生一种新的强有力的动力,推动民众参与政治活动,比任何抽象的理论所能想象到的参与程度还要高。但是这样一种策略,也必定会大大增加对情感真挚的要求,不但要求自己的情感是真挚的,也要求他人必须情感真挚。(35)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327;p.143;p.164;p.188;p.172.革命者与反革命者都在寻求使用同样的“情感主义”策略,导致全体社会成员被裹挟其中。硬性要求人们具有某种“自然的”情感,不然就会面临断头台的威胁,可能会使大多数人怀疑自己真诚与否,而且这种怀疑会不断加剧,因此当面对法律与惩罚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伪善者。(36)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43;p.132;p.143.这种集体隐匿真实情感的情况,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一旦人们达成共识,情况马上就会出现反转。其中的逻辑虽然简单,但绕开情感因素,便无法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释。
由于“情感主义”对自然情感的崇拜,要求情感表达与内心深处的情感体验高度一致,导致整个社会的情感观念很快转向强调情感的真挚性。这样,指责对方不真诚就成为一种政治手段,革命精英就是利用这一点,通过指责贵族的情感不真挚,而燃起民众对贵族的仇恨。由于真挚的情感来自美德,而不真挚的情感自然就来自于恶,因此,把贵族指责为仇敌也就有了合理性。(37)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既然是恶,那就应该不计一切代价铲除之,血腥与暴力也就在所难免,导致法国大革命越来越激进。可见,恐怖政策的实施,在情感直接进入政治层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结果的出现。(38)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2;pp.142-147.按照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情感真挚只是表达情感的众多方式之一。换言之,真挚只是情感流露的一种技巧与方式。这种情感经营方式是如何起作用的,它在多大的程度上起作用,对什么样的社会阶层与群体发挥作用,这些都有助于理解革命前后法国的政治与社会结构。简言之,使用情感史研究方法,才能更好地分析特定时期的政治与社会结构正在经历的变化。
热月政变后,特别是1794—1814年间,“情感主义”的影响逐渐消褪。名誉被视为男性的品性,为保护名誉而隐匿某些情感的做法重新得到肯定。而情感则被降级为女性专属的、家庭内部的领域。浪漫主义思想家重新界定情感,把情感与当时正在形成的竞争激烈的社会秩序联系起来,情感更多地保留了其私人化的特征,在公共领域内,情感仅在艺术方面居于特殊重要地位。“激情”仍然是公共演讲者的有力武器,因为激情带来的感染力是一个人雄辩的表现。除此之外,革命后的法国,人们很少质疑情感仅限于男女之间与家庭成员之间的私人领域这一观点。
雷迪认为,革命后的法国,整个社会的情感原则发生了转变:情感在革命前被看成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生理现象,人们相信情感真挚是道德高尚的表现。然而恐怖政策的教训表明,真挚的情感也会带来困扰,甚至在某种特定背景下危害公共秩序,并导致虚假情感的出现。比如,人们出于对断头台的恐惧而违心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因此,一切公共的情感诉求都有可疑之处。(39)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拿破仑时代,整个法国开始重新欣赏17世纪古典主义的文学、艺术与戏剧品味,试图消除18世纪末期“情感主义”小说、戏剧、绘画与雕刻的影响。《民法典》的颁布,父权与夫权的重新倡导,自由竞争与契约自由社会的确立等,都使情感被认为是女性的事情,逐渐成为私人的、个人的喜好,最终被逐出公共生活。情感真挚仍被视为理想的情感状态,而伪善则是邪恶的。然而,真挚的情感难以获得,人们对伪善的接纳程度越来越高,认为它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避免的。有目的的欺骗不但某种程度上可以被容忍,而且多数人当个人名誉或家庭名誉遭到威胁时,这种欺骗甚至在道德上是必要的。对情感的这种看法,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期,更确切地说,是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前。雷迪认为,1794年后的情感表达模式,比“情感主义”模式要稳定持久得多。社会鼓励隐匿情感,正如名誉法典(codes of honor)通常对任何违反规则的现象都会严厉惩治一样,它也鼓励人们尽可能地隐匿这种违反规则的行为。(40)William Reddy,“Sentimentalism and Its Erasure:The Role of Emotions in the Era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72,No.1(March 2000),p.127;p.147;p.150.雷迪在一项研究中,专门分析人们如何为了保护名誉而隐匿嫉妒等情感。(41)William Reddy,“Marriage,Honor,and the Public Sphere in Postrevolutionary France:Séparations de Corps,1815-1848”,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65,No.3 (Sep.,1993),p.468.情感隐匿是情感经营的一种表现,对个人来说,情感隐匿是一种情感克制,就社会而言,要求其成员隐匿个人情感,则属于一种情感控制手段。不能很好地隐匿自己情感的人,其实是一种情感经营的失败,并会因此而受到某种程度的惩罚。雷迪有关“情感主义”历史变迁的研究,堪称法国大革命的情感起源(42)Willia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p.172;pp.142-147.,其核心观点是情感直接影响到法国大革命的进程,并在这一过程中导致情感观念本身的变化。情感史要做的,就是解释其中的历史意义,特别是解读这一时期整个社会的权力关系及其运作机制。
结 论
总体看来,雷迪的情感表达理论及其有关“情感主义”历史变迁的研究,清晰勾勒出大革命前后法国人的情感变化过程,并对这一变化的历史意义进行全新解读。大革命前几十年的法国,情感从限于男女之间的私人感情,开始进入政治层面,这种过度的情感外露与对真挚性的要求,使情感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革命者与反革命者都以指责对方不真挚增加自身的合法性,导致革命走向激进化,直至恐怖政策的实施。但罗伯斯庇尔倒台之后,情感的政治作用在法国的历史舞台上逐渐消失。雷迪的研究,的确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历史学究竟应该如何解读一定时期内的情感变化现象?他特别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框架,把情感纳入历史学的考察视野,引导学界关注情感在社会与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的路径,强调情感表达是一种情感经营,情感真挚只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技巧与方式。大革命期间的法国,情感真挚被赋予极高的价值,经过如此包装的情感很快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导致情感发挥了无以复加的历史作用。但热月政变后,尤其是拿破仑时代,情感渐渐被逐出政治领域。雷迪有关情感主义兴衰的研究,开启了以往被忽视的研究领域与全新的研究课题,至少可以使研究者打破单纯的社会、经济、文化研究方法。
虽然芭芭拉·罗森宛恩与彼得·斯特恩斯都对“情感表达”理论的可行性提出过质疑(43)Barbara Rosenwein,“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07,No.4 (October 2002),pp.1181-1182;Peter Stearns,“Review of 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by William Redd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33,No.3 (Winter,2003),pp.473-475.,但雷迪的研究无疑具有重要启发意义。正如雷迪本人所言,传统的社会、经济解释,对于理解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政策的出现十分乏力,而修正史学的文化解释,使学界关注到“话语”作为一种独立的政治力量,如何在1790年代早期发挥其作用。然而,在这些抽象表述背后,人们的真实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如果没有恰当的情感史理论,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很难被全面理解。可以说,要深入认识诸如法国大革命这样的历史事件,情感史角度是“绕不开的”。今天,心理学有关人类认知的实验、神经学以及临床医生们的观察和人类学家的研究结果,都在提供越来越多的证据,证实情感在政治、社会、文化中的作用。历史学应该综合利用其他学科的研究,以丰富和深化对历史的理解与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说,雷迪所提出的情感表达理论,及其有关“情感主义”兴衰的研究,既富前瞻性,又具示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