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法国学界对高卢祖先说的构建
2021-11-25曾晓阳
曾晓阳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我们的祖先高卢人”这句话开始进入并植根于法国人的集体记忆,是在相当晚近的19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激发了法国学界构建高卢祖先说的热忱,其后,历代学者又不断加以丰富和发展。凯撒的《高卢战记》是有关高卢历史的唯一见证性文本,但其中对高卢居民的记叙仅寥寥数语。学界依凭的主要还是古代希腊和罗马作家的著述,但它们的科学性与客观性难以判定。在19世纪,语言学、考古学、颅相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发展,也为学界提供了参考,但这些学科或尚处在起步阶段,或未掌握有价值的材料,或成果模棱两可甚至相互矛盾,均难以真正解释高卢族群的起源与构成。(1)Camille Jullian,Histoire de la Gaule T.I,Paris:Hachette,1920,pp.79-80.近现代法国学界对高卢祖先的构建可谓从一开始便是一种历史想象。
当代法国学界对于近现代以来的高卢祖先叙事,已有相当深入的研究。记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便指出,求索“起源”能为世俗化的民族社会带来其所需要的意义和神圣性。(2)[法]皮埃尔·诺拉著、黄艳红译:《记忆与历史之间:场所问题》,[法]皮埃尔·诺拉主编、黄艳红等译:《记忆之场》,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后大革命时期,法国社会政治动荡,建构法国与高卢之间的关系,成为时人为民主共和的法国奠定历史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手段。法国共和制度与共和政权象征研究的代表人物莫里斯·阿居隆(Maurice Agulhon)认为,19世纪法国学界致力于建构高卢和法国之间的延续关系,是力图为法国探寻一个具有进步意义的起源神话。(3)Maurice Agulhon,“Le mythe gaulois”,Ethnologie française,nouvelle série,1998(3):pp.296-302.1980年召开的“我们的祖先高卢人”学术研讨会,议题涉及历史、政治、文学、艺术、教育等多学科,反映出高卢祖先在法国集体记忆中的重要地位。(4)Paul Viallaneix and Jean Ehrard,eds.,Nos ancêtres,les Gaulois,Clermont-Ferrand:Association des publications de la Faculté des Lettres et Sciences Humaines de Clermont-Ferrand,1982.会后,法国大革命史和教育史学家莫娜·奥祖夫(Mona Ozouf)撰文指出,大革命和普法战争是高卢祖先说确立的两个最重要的时期,社会变革促使学人试图给法国历史确定一个独特且专属的起点。(5)Mona Ozouf,“Les Gaulois à Clermont-Ferrand”, Le Débat,1980 (6):pp.93-103.奇兹斯托弗·波米昂(Krzysztof Pomian)(6)Krzysztof Pomian,“Francs et Gaulois”,in Pierre Nora,ed.,Les lieux de mémoires T.II,Paris:Gallimard,1997,pp.2245-2300.和安德烈·布尔日也尔(André Burgière)(7)André Burgière,“L’Historiographie des origines de la France.Genèse d’un imaginaire national”,Annales,Histoire,Sciences Sociales,2003(1):pp.4-62.也肯定起源主题的政治功能,强调“高卢祖先”与“法兰克祖先”之争牵涉到民族观、社会等级观和阶级斗争观。法国政治思想和制度史学家克洛德·尼科莱(Claude Nicolet)指出,法德问题是法兰西民族史构建中的一个中心问题。(8)Claude Nicolet,La fabrique d’une nation:La France entre Rome et les Germains,Paris:Perrin,2006.尼科莱对法德民族“宿敌”观的强调,提醒我们应重视法国学界对祖先之争的历史缘由与政治动机的探讨,以窥探高卢祖先“战胜”抑或“吸纳”了法兰克祖先的深层原因。法国政治史和种族史学家卡洛尔·雷诺—帕里戈(Carole Reynaud-Paligot)的研究体现了起源研究的一个主要方向,她更关注政治民族主义理论的发展为起源研究注入的新内容,认为起源传统能够植根于民族集体记忆得益于时人对民族政治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的不懈建构。(9)Carole Reynaud-Paligot,De l’identité nationale.Science,Race et politique en Europe et aux Etats-Unis.XIXe-XXe siècles,Paris:PUF,2011.
在我国,法国的高卢起源也是一个普遍性知识,学界亦重视研究高卢族群。沈坚探讨了凯尔特人的族群特征、文化及其在西欧的活动。(10)沈坚:《凯尔特人在西欧的播迁》,《史林》1999年第1期;沈坚:《古凯尔特人初探》,《历史研究》1999年第6期。陈文海指出,法兰克人与高卢人的“同宗意识”,促进了法兰克—高卢的社会重组与族群融合,推动了法兰西民族国家的形成。(11)陈文海:《法兰克族源叙事及其社会文化情境》,《学术研究》2014年第10期;陈文海:《共同先祖的虚拟与民族国家的初造——中世纪中、后期法兰西人的“同宗意识”刍论》,《世界民族》2002年第2期。陈玉瑶从国家认同角度讨论了高卢人和法兰克人的关系。(12)陈玉瑶:《从高卢人到法兰克人——浅谈促成族群对国家认同的原因》,《世界民族》2008年第6期;陈玉瑶:《国民团结:法国的理念与实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汤晓燕在18世纪法国思想界对法兰克时期政治体制的反思中,看到民族起源问题的作用。(13)汤晓燕:《十八世纪法国思想界关于法兰克时期政体的论战》,《中国社会科学》2018第4期。总体来看,我国学界对高卢祖先说构建的系统梳理和研究仍相当匮乏,这对我们深入理解和把握法兰西民族特性和精神造成一定障碍。
本文力图从社会政治变迁的视角出发,对近现代法国学界构建高卢祖先说的重要著述做较为详尽的梳理,聚焦高卢祖先说确立的社会政治动因,考察社会政治的变迁如何促使学界不断重新思考民族起源问题,为高卢祖先说注入新的内容。本文也试图基于这些文献梳理,对近现代法国学界通过建构民族祖先以应对当下社会政治问题的考量,以及高卢祖先说与法国政治民族主义之间的关联,进行一些探讨,以期丰富我国学界对法兰西民族起源问题与政治民族特性的研究。
一、法兰克征服者说:高卢祖先说构建的缘起
19世纪法国学界构建高卢祖先说的起因,可追溯到大革命前夕,第三等级以及部分开明教士和贵族对贵族特权合理性的质疑。质疑者试图通过回答法兰西民族主体是贵族还是第三等级这一问题,来评判贵族特权是否合理。这便牵涉到民族起源问题。于是,自视为高卢人后裔的第三等级与自视为法兰克人后裔的贵族之间的政治冲突带上强烈的种族冲突色彩,双方的对立愈发尖锐,进而引爆大革命。要理解时人为何将高卢人与法兰克人的种族对立作为切入点,来思考法兰西民族主体和起源问题,进而讨论社会政治权利分配问题,需要再上溯至18世纪早期贵族和王权围绕贵族权利问题展开的一场论战,双方都试图从贵族的起源出发,来肯定或否定贵族的政治决定权,这同样牵涉到法兰克人与高卢人的关系问题。这场论战严重动摇了此前流行的法兰克人与高卢人同宗说。(14)12—15世纪,圣德尼修道院修士编撰《法国大编年史》,指出高卢人和法兰克人是先后抵达高卢的两批特洛伊战争流亡者的后裔。参见Grandes Chroniques de France,1370-1375。16世纪初,让-勒梅尔·德·贝尔日则将高卢历史上溯至圣经时期,认为诺亚在高卢的后代中有一支流亡小亚细亚,他们建立了特洛伊城。在特洛伊战争后,这支高卢人的后裔辗转从日耳曼地区返回高卢,于是被称为法兰克人。参见Jean Lemaire de Belges,Les Illustrations de Gaule et singularités de Troye T.I,Paris:Imprimerie de J.Lefever,1882,pp.17-28;pp.93-107。自16世纪末起,法国王权开始强调王室的法兰克起源,高卢人和法兰克人同宗说出现微妙变化,但双方并未被视为对立的异族,民族同源观依然盛行。弗朗索瓦·霍特曼便认为日耳曼人和高卢人是结盟的兄弟民族,日耳曼人是应邀来到高卢解放了受罗马帝国压迫的高卢兄弟。参见François Hotman,La Gaule francoise,Cologne:Hieromg Bertulphe,1574,pp.1-7。
贵族派代表亨利·德·布兰维里耶伯爵(Henri de Boulainvilliers)便否定法兰克民族起源于特洛伊的说法,认为法兰克王朝始于克洛维时期,法兰克人通过征服高卢而奠定了法兰克国家的基础。布氏指出,法兰克人相互之间是“伙伴”关系,当今国王和贵族是克洛维及其战友的后裔,共同继承征服战果,高卢人则是“奴仆”。他批评后世国王册封贵族的做法让许多农奴得以提升身份,分享原本仅属征服者的权利和荣誉。(15)Henri de Boulainvilliers,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 T.I,La Haye et Amsterdam:Aux dépends de la Compagnie,1727,p.15;pp.24-29;pp.35-39;pp.245-249;pp.306-319.
布氏区分法兰克征服者和高卢被征服者,意在以古日耳曼贵族议政传统,来抗击王权对贵族政治权利的侵夺,而无意制造种族对立,更无意将高卢人排除出法兰西民族。相反,他将墨洛温王朝和加洛林王朝时期等级分化的社会,描绘为一个征服者凭战功、奴仆们靠劳作、人人“理智地”各居其位的幸福和睦的社会。(16)Henri de Boulainvilliers, 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T.I,p.48;p.39.他还承认法兰克人和高卢人长期通婚,其后完全融合在“同一个国民团体”中。(17)Henri de Boulainvilliers,Essai sur la noblesse,Amsterdam,1732,pp.66-67.但他坚称法兰克人才是“真正的贵族”,且是“唯一有权成为贵族的群体”,高卢人的财产要“按征服者的意愿受到限制”。(18)Henri de Boulainvilliers, Histoire de l’ancien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Avec XIV Lettres historiques sur les Parlements ou Etats-Généraux,T.I,p.48;p.39.这体现出他也希望通过强调征服者的高贵血统,来打压财富和政治地位日益上升的穿袍贵族和第三等级。(19)米歇尔·福柯认为,布氏的征服者说体现出法国贵族是双线作战,既对抗君主侵蚀其政治权力,又抵制第三等级蚕食其经济和政治权力。参见[法]米歇尔·福柯著、钱翰译:《必须保卫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页。从这个角度来看,布氏将贵族、王权和第三等级视为组成法兰克国家的几个等级不同的集团,并视等级制度为社会稳定与民族统一的一种保障。他区分不同种族的政治身份和社会地位的主旨,是要证明贵族集团凭借“征服”而成为法兰西民族的主人抑或主体,理当独享政治权利。布氏是以“贵族即民族”说来对抗“朕即民族”说,但他从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血统之别出发,去讨论贵族、国王和人民在国家政权中的关系,其论证逻辑充满种族色彩。
王权派思想家代表让-巴蒂斯特·迪博修士(L'abbé Jean-Baptiste Dubos)则批驳布氏的征服说纯属“臆想”。迪博认为高卢人和法兰克人都是罗马人。他指出法兰克诸王从3世纪起便接受罗马皇帝册封,为帝国御边,是帝国“理所当然的臣民”。克洛维是获封执政官而合法取得高卢的管辖权(20)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çaise dans les Gaules T.I,Paris:La Veuve Ganeau,1734,p.3;p.8;p.12;p.39.,高卢人则是“自愿臣服”于获封为高卢执政官的法兰克国王。(21)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çaise dans les Gaules,T.III,Amsterdam:J.Wetstein and G.Smith,1735,p.2;p.437.迪博的逻辑是,高卢人和法兰克人都是帝国的臣民,因此都是罗马人,没有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别。他认为是贵族在10世纪时“侵夺”了君主的权力,建立了封建领主制度,才在高卢制造出一种如同外族入侵的后果。(22)Jean-Baptiste Dubos,Histoire critique de l’établissement de la monarchie française dans les Gaules,T.III,Amsterdam:J.Wetstein and G.Smith,1735,p.2;p.437.显然,迪博将贵族和第三等级之间的等级冲突视为一种社会冲突。(23)Krzysztof Pomian,“Francs et Gaulois”,p.2271.
不过,布氏意在肯定贵族权利的正当性,迪博旨在为王权辩护,双方论战的中心问题并非高卢人和法兰克人的关系,他们也不关心民族起源问题。大革命前夕,贵族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支持制约王权、召开三级会议的主张,但拒绝给予第三等级双倍代表名额。贵族因此彻底将自己推向第三等级的对立面,其自恃种族高贵性,更是为第三等级提供了将这些“法兰克人后裔”清除出法兰西民族的种族依据。
埃马纽埃尔-约瑟夫·西耶斯(Emmanuel-Joseph Sieyès)正是将布氏的种族论反转,于1788年11月和1789年1月先后发表《论特权》和《第三等级是什么?》,质疑特权等级在法兰西民族中存在的合理性。西耶斯特地转录了1614年三级会议期间,贵族等级主席德·色内塞男爵(M.de Senecey)因第三等级将法国比作由教士、贵族和第三等级“三兄弟组成的家庭”,而感到“遭受侮辱”的言论,揭露是贵族主动自视为“另一类人”。他以另一种种族歧视回敬这些“另一类人”,直斥这些外族“野蛮人”是国族的“负担”,其“原则和目的”与法兰西国族“格格不入”。西耶斯呼吁独力承担了保证国族“生存下去并繁荣昌盛”的“个人劳动和公共职能”的第三等级,展开民族“清洗”运动,把“征服者种族的后裔”“一律送回法兰克人居住的森林中”。(24)[法]西耶斯著、冯棠译:《论特权:第三等级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8、7、21—25页。西耶斯频繁使用nation一词。在法语中,nation涵义丰富,但无一不将“人群 ”作为第一要素。冯棠将nation译为“国家”“国民”或“民族”,本文根据1789年法文第三版(Sieyès,Qu’est-ce que le Tiers-Etat?Troisième Edition,Paris,1789),略微调整了冯棠的译文,在nation分别突出族裔文化、公民政治联合体或人民群体这三层涵义时,相应地译为“民族”“国族”和“国民”。
西耶斯的主旨显然也非探寻法兰西民族起源,而是从政治层面去思考民族主体以及民族成员之间的关系,以定义一种国家民族概念。他强调当“一群数量相当多的孤立个人想要聚集起来”,“他们即已形成为一个国族”,他也同意向放弃特权者敞开国族之门。(25)[法]西耶斯著、冯棠译:《论特权:第三等级是什么?》,第25、87、58页。西耶斯以人民的意愿以及民族成员与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来定义国族,其国族定义堪称法国政治民族主义的先声。随着西耶斯对第三等级权利论证的推进,他所要求进行的民族“清洗”行动的真正对象即固执于特权的群体,逐渐显现。可以说,西耶斯是有意识地从贵族的论调中借用了种族斗争话语,以令其战斗檄文更具冲击力,但随后又迅速褪去种族话语外壳,展现出阶级斗争的实质。《第三等级是什么?》本质上是一篇阶级斗争宣言。诺拉指出,西耶斯“提前合法化了内战”,把国族的划分线划在了国族共同体之内,把主要矛头对准了国族“内部的敌人”。(26)Pierre Nora,“Nation”,in François Furet and Mona Ozouf,eds.,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Paris:Flammarion,1988,p.803.从西耶斯对国族的定义——“第三等级即国族”来看,他将国族建立在阶级基础上,建构起第三等级与国家以及法兰西民族的同一关系。这样一个具有高度阶级同质性的、崭新的国族政治共同体,完全否定了贵族和王权的民族说,革命已箭在弦上。1789年6月17日,第三等级代表组成国民议会,以意愿而非种族来界定国族,先后接纳了大部分教士等级代表和持自由主义观点的贵族等级代表以及以爱国名义来参加议会的全体特权等级代表。7月27日,三个等级首次汇成一个等级共商国是,主席巴依(Bailly)激动地宣布“家庭齐全了”。(27)Augustin Thierry, 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rès du Tiers Etat,Paris:Furne,1853,p.IX.巴依无疑言之过早,以高卢人后裔自居的共和派和以法兰克人后裔自居的君主派之间的政体之争,直至19世纪末才尘埃落定,“两个法国”也才在理论上融合为“一个法国”。
无论是“朕即民族”说、“贵族即民族”说,还是“第三等级即国族”说,时人对民族起源的追溯和民族主体的判定,无不带有强烈的政治用意,旨在肯定并确立本族群或阶级的政治权利的正当性。大革命与旧制度的决裂为19世纪法国学界构建高卢祖先说提供了动力源。同时,19世纪法国国内外的重大政治冲突,也在不断刺激着法兰西民族与日耳曼民族的“宿敌”情绪。高卢人与法兰克人的关系问题遂成为法国学界在构建高卢祖先说时,首先且必须理清的问题。法国学界虽然基本认同法兰西民族由多个种族融合而成,但在高卢人和法兰克人的关系以及蛮族入侵事件的影响上,出现很大的认知差异。种族、地理、历史、政治、社会等因素在高卢祖先说的构建过程中此消彼长,与时政的变迁关联紧密。
二、种族论与阶级论视域下的高卢祖先说
1814年4月,波旁王朝复辟。贵族史家重弹法兰克征服者说老调,其代表穆特罗兹耶伯爵(Le Comte de Moutlosier)既坚称法兰克征服者是高卢的主人,高卢人是“被奴役的种族”,也强调佩剑贵族与穿袍贵族的出身区别。(28)Le Comte de Montlosier,De la Monarchie française depuis son établissement jusqu’à nos jours,T.I,Paris:H.Nicolle,1814,p.18;p.41;pp.80-88.自由主义史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çois Guizot)和奥古斯丁·梯叶里(Augustin Thierry)则接过西耶斯的阶级斗争论,但与西耶斯从宪政建构角度来分析法国社会阶级冲突不同的是,基佐和梯叶里是从历史视角去解读阶级冲突,两人也更多地关注到种族因素,但对种族冲突与阶级冲突根源的看法存在较大分歧。
身为七月王朝重臣的基佐对法国社会的动荡深感忧虑。他既放弃种族斗争视角,也不支持阶级斗争持续论,而更着力寻求国民的和解。他虽将法国历史概括为法兰克“战胜者”和高卢“战败者”两个国民群体之间的斗争史,但明确表示以“社会境遇”之别来区分这两个国民群体(29)Franç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肯定法兰克人和高卢人的种族区分早已不复存在,而“特权等级”则存续至今。(30)François Guizot,Supplément aux deux premières éditions 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16;pp.20-21.他还指出,法兰克人征服高卢后产生的等级划分并不纯粹基于种族因素,构成贵族等级的是上层的法兰克人和高卢—罗马人所组成的国王的“近臣阶级”,而非“法兰克阶级”,落魄的法兰克人也沦为隶农和农奴。(31)François Guizot,Essais sur l’histoire de France,Paris:Ladrange Libraire,1836,pp.208-211.
基佐肯定第三等级是一个“真正新生的国族”,由没有任何政治权利,处于奴役状态的城乡民众组成。(32)Franç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这一阶级性定义与西耶斯的定义相当贴合。不过,不同于希望与旧制度做彻底切割的西耶斯,基佐更希望看到阶级的和解。他认为法国历史的一大教训就是贵族和资产者热衷“彼此侵轧或排斥”,把自己和法国都投入了“革命的漩涡”。(33)[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译:《法国文明史》第1卷,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279、195页。而远在大革命前,法兰克人和高卢人、贵族和平民,“全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即法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国即法国”。(34)François Guizot,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III,p.V,p.1;pp.9-11;p.2.他强调新生的法国要求“不再有战胜者和战败者之分”,并将放弃特权而融入国族的决定权留给贵族。(35)François Guizot,Supplément aux deux premières éditions du gouvernement de la France depuis la Restauration et du Ministère actuel,Paris:Ladvocat,1820,p.16;pp.20-21.他因而也从历史进步论的视角评述蛮族入侵事件,认为法兰克人虽未改变高卢的社会政治制度,但给已然腐朽的罗马世界注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个人自由的精神”以及“对独立和个性的需要和热爱”。(36)[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译:《法国文明史》第1卷,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279、195页。
梯叶里则少了些政治家的考量,而完全从种族斗争的角度来观察法国社会阶级斗争。他批评将法国史等同于法兰克民族史的论调,并十分关注法兰克人征服高卢后与高卢人之间的社会政治关系。他强调法兰克入侵者对高卢—罗马人充满“刻骨的民族、宗教仇恨”,后者也极其反感法兰克人建立的墨洛温王朝和加洛林王朝。他甚至认为,应当从法兰西民族史上去除这两个并未真正统一整个高卢而纯属“野蛮人的王朝”,而将888年撒克逊血统的厄德(Ode)当选西法兰克国王视为法国历史的真正开端,因为高卢人和日耳曼人之间的民族融合在此之后才真正开始。(37)[法]奥古斯丁·梯叶里著、许樾译:《法国史信札》,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5、25、53、90、125页。
马克思曾将梯叶里比作法国历史编纂学中的“阶级斗争之父”(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90页。,梯叶里的阶级斗争观其实有着浓郁的西耶斯的底色,但他比西耶斯更坚定地把法国社会阶级斗争建立在种族斗争之上。他在《第三等级的形成和发展史概论》中,从第三等级的视角来书写法国历史,把第三等级塑造为法国历史的主要推动力,认为第三等级不断通过社会革命来争取权利的历史,就是法国“国民关系发展和进步的历史”。他肯定第三等级在1789年以“同一个民族”“一部人人平等的法律”和“一个自由主权的民族”,取代“主人和奴隶”“战胜者和战败者”“领主和农奴”等不合理的区分,以国民议会取代三级会议之时,便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39)Augustin Thierry, Essai sur l’histoire de la formation et des progrès du Tiers Etat,pp.1-2.
然而,贵族史家继续鼓吹征服者说,令梯叶里意识到第三等级并未真正完成其结束国民之间的等级分裂,建立一个平等、统一的国民团体的使命。他揭露法国存在一个“可悲可怕的真相”,即法兰克人和高卢人这“两个敌对的阵营”,这两个“在记忆上相互敌对”并“在未来计划上不可调和”的民族,一直存在且“始终是两个不同的部分”。他宣称当代法国人是“第三等级之子”,呼吁学习美国人,赶走自诩为“主人”的外族,夺回自由。(40)Augustin Thierry,“Sur l’antipathie de race qui divise la nation française”,in Augustin Thierry,Dix ans d’études historiques,Paris:Juste Tessier,1859,pp.292-297.梯叶里将法国社会阶级冲突的根源完全归结于法兰克战胜者和高卢战败者之间的种族冲突,其阶级斗争观呈现出极其强烈的种族斗争色彩。福柯曾指出,布兰维里耶一脉的贵族史家是以征服者的名义讲述法国历史并要求占有权利(41)[法]米歇尔·福柯著、钱翰译:《必须保卫社会》,第295页。,梯叶里恰恰是反向而行,以被征服者的名义讲述法国历史并要求夺回被占的权利,塑造出一个继承了高卢祖先反抗种族与阶级压迫精神的第三等级形象。
奥古斯丁·梯叶里的弟弟阿梅德·梯叶里(Amédée Thierry)撰写的《高卢人史:从最远古时期至高卢完全服从罗马统治》被视为19世纪最重要的高卢史著。阿梅德持种族纯洁主义观,强调高卢种族血统的纯洁性。他肯定当今19/20的法国人源自高卢种族,认为在高卢土著居民中,只有凯尔特人和基姆利人才拥有高卢血统,是真正的高卢人。(42)Amédée Thierry,Histoire des Gaulois depuis les temps les plus reculés jusqu’à l’entière soumission de la Gaule à la domination romaine T.I,Paris:A.Sautelet,1828,p.II;pp.XXII-XL.阿梅德尤其突出高卢种族特性的恒定性,认为罗马征服高卢仅终结了独立的高卢民族,但高卢种族仍在,而且在经历了罗马人和日耳曼人的征服以及人种混杂后,高卢特性依然“容易辨识”并留存至今。他还颂扬高卢人的独立和反侵略精神,指出高卢人在被征服后仍不断反抗,极大延缓了高卢被罗马同化的进程。阿梅德虽然仅寥寥数言提及日耳曼人入侵事件,但他强调人种永远不会因为征服战争而消失,明确表达了对外族入侵的批判态度。(43)Amédée Thierry,Histoire des Gaulois depuis les temps les plus reculés jusqu’à l’entière soumission de la Gaule à la domination romaine T.III,Paris:A.Sautelet,1828,p.528;p.509.
基佐和梯叶里兄弟对蛮族入侵的看法对法国学界影响深刻,学界从此分持蛮族入侵有益论和无益论两种观点。总体上看,后大革命时期,新旧制度交锋激烈,学界也在这一动荡的历史分野背景下,思考法国何去何从的问题,重新解读法兰克“征服者”和高卢“被征服者”的关系,尝试从中寻觅法国过去和当下的社会政治矛盾的症结。这一时期学界塑造的高卢祖先身上因而交织着强烈的种族性和阶级性。
三、政治民族视角下的高卢祖先说
在19世纪,尤其自下半叶起,更多的学者并不主张将法兰西民族史建立在极具分裂性的种族斗争和阶级斗争之上,而是着力建构团结、统一的民族观,这在很大程度上与法国国内外政治局势相关。大革命后,法国社会政治动荡,民族分裂危机严重。此外,普法战争也令时人深切感受到外族强敌对法兰西民族共同体的巨大威胁。学人忧心民族和国家前途,期盼加强民族内部的团结和统一,以助力民族复兴和国家崛起,因此在民族史的构建上,更着意突出团结因素。
茹尔·米什莱(Jules Michelet)就发出“不统一,必灭亡”的呼号,强调当下法兰西民族最重要的时代使命,就是建构“一个民族、一个祖国、一个法国”。(44)Jules Michelet,Le peuple,Paris:Calmann Lévy,1877,p.XXXV.米什莱被学界视为地理决定论的重要代表,他指出地理环境对民族形成的影响十分重要,“历史首先完全是地理”。(45)Jules Michelet,Tableau de la France:Géographie physique,politique et morale de la France,Paris:Librairie internationale,1875,p.2.但他也明确指出,自然地理和种族因素仅在最原始的时期起过重要作用,终将“让位于社会和政治行动”。米什莱提出“人种叠加”的观点,肯定高卢最早的居民是凯尔特人,其后基姆利人、布洛格人、伊比利亚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日耳曼人也相继到来,他们都是组成法兰西民族的“必要且充满活力”的“材料”和“成分”。是法国通过“内在的作用”将各种族黏结、糅合、塑造为一个实体,进而造就了法国。(46)Jules Michelet,Histoire de France T.1,Paris:Librairie internationale,1876,p.33;p.82;pp.142-143.这一“内在的作用”,就是世代相传的共同的生活与战斗经历所凝成的“共同精神”和“爱国情感”。(47)Jules Michelet,La France devant l’Europe,Paris:Achille Faure,1871,pp.113-114.米什莱的历史观对法国学界产生深远影响,地理、历史、政治、社会因素从此成为法国学界论述民族起源和形成问题时必提的因素。从某个角度来看,米什莱的历史观为法国政治民族主义在19世纪下半叶的确立作了思想铺垫,而普法战争引发的法兰西民族空前的危机以及法德汹涌的民族“宿敌”情绪,推动法国学界深刻反思民族的内涵,对大革命时期萌发的政治民族意识进行学理建构。
普法战争期间,法德学界围绕阿尔萨斯与洛林地区和人民的国家归属与民族归属问题,展开激烈论战。德国学者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和迪奥多尔·蒙森(Theodor Mommsen)等秉持文化民族观,从语言、种族和历史渊源出发,论证德国兼并阿尔萨斯和洛林是“收回”曾属于德国的土地。法国学者厄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弗斯戴尔·德·库朗日(Fustel de Coulanges)和奥古斯特·热弗瓦(Auguste Geffroy)等则以政治民族原则予以反击。勒南强调人民“当下的赞同”和“共同生活的意愿”才是构成民族的“更明显的东西”,阿尔萨斯“不希望属于德国:这就解决了问题”。他进一步批评德国的民族观易于挑起民族冲突和战争(48)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 ? et autres écrits politiques,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996,pp.211-212;p.199.,先见性地警告了德国人注意血统论的荒谬和危险。(49)Claude Nicolet,La fabrique d’une nation:La France entre Rome et les Germains,p.271.库朗日则完全否定种族等因素对建构民族和民族国家的作用,认为是“适宜的地理因素”以及“共同的思想、利益、情感、记忆和希望”,造就了民族。他尤其重视民族自决权,并以“斯特拉斯堡不是属于我们,它是和我们站在一起”一言,抨击德国的侵占行为。(50)Fustel de Coulanges,L’Alsace est-elle allemande ou française ? Réponse à M.Mommsen,Paris:Dentu,1870,p.8;p.10;pp.15-16.热弗瓦也强调应当由阿尔萨斯和洛林人民投票决定其民族国家归属。(51)Auguste Geffroy,“un manifeste prussien”,La Revue des Deux Mondes,1870 (90):p.135.三位法国学者的观点集中体现了法国学界的政治民族观,他们重视民族的政治属性,视政治意愿为界定民族归属的基本标准。
普法战争后,勒南并未停止对政治民族概念的思考。1882年3月11日,他在《国族是什么?》的演讲中,重申人民的“政治意愿”是界定其国族归属的唯一标准,指出种族不能与国族混为一谈,种族研究不能应用于政治领域,肯定凯尔特人、伊比利亚人和日耳曼人都已在法兰西国族大熔炉中融为一体。勒南以“国族的存在,就是日复一日的公民投票”一言,高度概括了法国政治民族主义的思想内核。(52)Ernest Renan,Qu’est-ce qu’une nation ? et autres écrits politiques,pp.223-243.勒南视角下的高卢祖先显然是一个历史学和政治学意义上的集体祖先。他与同代学者强调公民的政治意愿而非国族的阶级属性,他们的政治民族共同体是向外而建的,把国族的划分线划在国族共同体之外,呈现出强烈的内部团结意识,回应了普法战争后法国对国族团结与统一的时代需求。
库朗日则将自己的研究对象从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宗法制度转移到古代法国政治制度上,他表示自己将研究起点定在高卢—罗马时期,原因在于罗马征服高卢是“第一个改变了我们国家并定下国运方向的事件”。(53)Fustel de Coulanges, 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a Gaule romaine,Paris:Hachette,1901,p.XIII.库朗日此言及其改变研究对象的决定反映出他期翼通过溯源法国政治思想和制度,来观察并思考国家的发展趋势。库朗日重新思考了蛮族入侵事件。他虽然沿用“入侵”一词,但否认存在“入侵”事实,认为进入高卢的日耳曼人是被古日耳曼国家的其他族群驱逐或打败而逃亡至高卢。他们对高卢—罗马人并无种族仇恨,反而视其他日耳曼族群为“宿敌”,克洛维正是战胜了其他日耳曼首领而“征服”高卢的。库朗日批评部分史家和民众出于阶级对立和仇恨,臆想出一种法兰克人对高卢人的“原征服”,将法国人民分为两个不平等的种族,而社会阶级对立的加剧又令两个种族之间的“仇恨”不断升温并延续至今。他尤其批评部分史家夸大蛮族“入侵”的重要性,指出进入高卢的日耳曼人为数甚少且均为行武之人, “没有以日耳曼特性和精神取代高卢—罗马特性和精神”,他们的“入侵”不是“一个民族或一种新思想的胜利”,只是打乱了高卢社会的运行。(54)Fustel de Coulanges,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invasion germanique et la fin de l’Empire,Paris:Hachette,1904,pp.319-322;p.498;pp.531-533;p.558.
库朗日显然力图通过论证日耳曼人对高卢社会政治制度以及血统和民族特性均无影响,来对法兰西民族史进行某种“去日耳曼化”的处理。在这一点上,他与奥古斯丁·梯叶里的想法一致。但是,梯叶里持种族排斥观,库朗日则一以贯之地反对种族论,肯定法兰克人和高卢人经过长期混居和联姻后,已无纯粹的高卢血统者或日耳曼血统者。(55)Fustel de Coulanges,Histoire des institutions politiques de l’ancienne France.L’invasion germanique et la fin de l’Empire,p.504.然而,他受普法战争的影响,仍然力图从文化、政治和血统等方面,降低日耳曼人在法兰西民族历史中的地位,以突出法兰西民族特性。
哲学家阿尔费德·傅耶(Alfred Fouillée)则大量借鉴欧洲种族人类学尤其是颅相学的研究成果,指出高卢人由与伊比利亚人有亲缘关系的古长头型人,以及之后抵达高卢的短头型利古里亚人、凯尔特人、北方长头型人混合而成,其后,罗马人也加入其中。但他并不赞同人类学者按人种划分欧洲民族的做法,认为欧洲各民族均由金发长头型人、棕发长头型人和棕发短头型人混合而成,但各民族中不同人种的占比对民族心理特性有影响。他批评库朗日忽视了法兰克人在与高卢人长期融合过程中,对高卢人的体质和性格产生了一些生物性影响。不过,傅耶并不因此认为种族因素对民族形成起决定作用,他尤其批评德国学界以及梯叶里兄弟等法国学者混淆民族特性研究和种族研究,宣扬历史宿命论,将社会阶级之间的战争转变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将国家之间的政治与经济竞争转变成血统仇恨,致使战火难熄。他明确提出应当将生物意义上的种族和政治意义上的种族区分开来,后者是由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遵循共同的政治制度和信仰的不同种族所组成的一个混合种族。(56)Alfred Fouillée,Psychologie du peuple fran?ais,Paris:Félix Alcan,1903,p.95;p.170;pp.77-84;pp.174-176;pp.I-II;p.27.傅耶所言的这一“政治种族”显然就是政治民族主义视角下的国族。
库朗日的学生卡米耶·于里安(Camille Jullian)是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高卢史研究的重要代表,其8卷本《高卢史》被视为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高卢史著。于里安坦承自己研究高卢意在展示高卢命运与法国命运的关联(57)Camille Jullian,Gallia,Tableau sommaire de la Gaule sous la domination romaine,Paris:Hachette,1902,p.VII;p.323.,他的多部高卢史著都洋溢着一种“高卢爱国主义”,颂扬高卢人民的自由、独立和反侵略精神。
于里安和阿梅德·梯叶里一样,也十分强调高卢特性的恒定性,认为征服并未改变高卢人的血统和民族特性。(58)Camille Jullian,Gallia,Tableau sommaire de la Gaule sous la domination romaine,Paris:Hachette,1902,p.VII;p.323.不过,于里安不赞同梯叶里的种族观。他认为古人并无人种观念,而是从政治、语言或地理角度来称呼不同人群。(59)Camille Jullian, Histoire de la Gaule.T.I,Paris:Hachette,1920,pp.119-120.利古里亚人、高卢人、罗马人以及法兰克人和其后的法兰西人都是指代不同“政治形势”的名词,他们相继战胜先前居于高卢的群体,但他们之间的战争不是种族、宗教和语言的胜利,而是战胜者群体的首领迫使当地民众服从其统治,后者也逐渐习惯并接受了战胜者群体的名称。于里安还对米什莱的“人种叠加”观点进行了阐发,表示自己更愿意使用“群体”“历史名词”“语言”等词而非“人种”一词。他同样肯定所有“群体”都为建构法国出过力,“我们的祖先先后曾是利古里亚人和高卢人,他们经历了这一个个阶段,帮助我们变成了法国人。”(60)Camille Jullian, De la Gaule à la France.Nos origines historiques,Paris:Hachette,1922,p.82;p.123;p.83.相较于前代学者,于里安对种族因素的抛弃可谓更彻底,他从民族起源之初便否定种族因素的存在,进一步强化了政治民族内涵。
同时,于里安对法国历史上遭遇的外族入侵事件的否定态度也更彻底。他不但否定蛮族入侵有益论,而且还否定19世纪大部分史学家均认同的罗马入侵高卢而将高卢带入文明世界的观点。(61)Camille Jullian,De la Gaule à la France.Nos origines historiques,pp.193-203;pp.172-175;pp.185-189.于里安时期,困扰法国一个世纪之久的政体之争已经平息,高卢人和法兰克人不再被视为新旧制度的象征。于里安也不再如同前代学者般,从一个国家内部的两个民族争夺政权的角度,来探讨蛮族入侵问题。他反而深切体味到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又一次败给日耳曼人的耻辱,他的关注点因此集中在外族对法兰西民族的入侵上,从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角度,来思考蛮族以及罗马人入侵高卢的问题。
纵观米什莱以来法国学界对高卢祖先说的构建,可以发现,一方面法国学界越来越少动员种族因素,而是更强调地理和社会政治因素,突出民族的政治属性。另一方面,法国学界也逐渐放弃了种族斗争和阶级斗争史观,而强调民族融合与共同发展的思想。虽然在普法战争后,出现对法兰西民族史进行去日耳曼化处理,以强调“高卢人”和“高卢民族”身份的倾向,但这已不再是受民族内部阶级斗争观念的驱使,而是出于面对强邻,树立民族自信,加强国家和民族内聚力的需要。
余 论
近现代法国一直存在两种“民族危机”。一种是内源型的,源自法国国民内部两个阵营之间的冲突与竞争;一种是外源型的,源自法兰西民族与他族之间的冲突与竞争。普法战争后,明显出现从内源型民族危机向以外源型为主的民族危机过渡的现象。但无论是何种民族危机,法兰西民族的“宿敌”始终是日耳曼民族。高卢人与法兰克人的关系因此成为法国学界在构建高卢祖先说时,必须首先处理的一个中心问题。高卢祖先说于是相继与种族观、阶级观和国族观的诞生与演变发生密切关联。时人构建民族祖先,不仅仅是在探寻法兰西民族从何处来,更是在思考法兰西民族和民族国家将往何处去。构建高卢祖先说成为时人构建新的民族国家政治体,并加强其内部团结的一个重要手段。
自西耶斯以来,尊奉高卢祖先,成为认同并奠定新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的政治手段。追溯高卢历史,发掘高卢命运与法国命运的关联,也成为法国学界在民族起源问题上一个共同的研究旨趣。在第三等级与特权等级以及民主共和思想与专制王政思想的斗争中,在阶级意识、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在法兰西和日耳曼两个民族国家的冲突与竞争中,高卢祖先意识不断得到加强,高卢祖先内涵也在不断调整。可以说,近现代法国学界构建高卢祖先说,是在致力从民族的起源和历史中,寻求就国内而言,本阶级或集团相对于另一阶级或集团在政治权利上的历史正当性依据,就国际而言,本民族相对于他民族在国族权利上的历史正当性依据。高卢祖先说于是先后被赋予了促进政治觉醒、阶级觉醒、国族觉醒的功用,成为一种有意识的构建,映照出法兰西民族从王政走向共和,从族裔民族走向政治民族共同体的过程。
进入20世纪,法国社会的移民成分已经相当繁杂,从狭义的民族主义视角去想象“高卢祖先”已不合时宜,高卢祖先逐渐演变为法兰西民族团结的一个集体象征。1985年9月17日,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在演讲中肯定,高卢人不是所有法国人的祖先,但所有法国人都应追寻“国民团结之路”。(62)François Mitterrand,“Allocution à l’occasion de l’inauguration du site archéologique au Mont Beuvray,Bibracte”,https://www.elysee.fr/francois-mitterrand/1985/09/17/allocution-de-m-francois-mitterrand-president-de-la-republique-a-loccasion-de-linauguration-du-site-archeologique-au-mont-beuvray-bibracte-mardi-17-septembre-1985,2020年10月7日。密特朗基于政治民族的意愿核心观,从共同的未来计划角度,为“我们的祖先高卢人”注入了新的时代内涵。不过,尽管法兰西政治民族主义思想在理论上清除了国族概念中的种族元素,但由于历史、宗教、意识形态等各方面原因,种族问题仍是当今法国挥之不去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