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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夏文本看孙子“伐交”的本义

2021-11-25彭向前

西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孙子兵法杜牧孙子

□彭向前 赵 军

中国著名军事著作《孙子兵法》西夏文刻本,为曹操(155—220)、李筌(8世纪)和杜牧(803—852)三家注本,佚名夏译,西夏文题汉译《孙子兵法三注》,分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和英国国家图书馆。俄藏乃科兹洛夫(П.К.Козлов)于1907—1908年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所获,麻纸,蝴蝶装;21.5×14.5厘米,版框17.5×12.5厘米,左右双栏;7行,行13字,双行小注,行21字;白口,口题西夏文“孙子”及卷次、叶次。卷中有蓝绢护封。保存尚可。残存中下两卷6章(7—11、13),附《史记·孙子列传》。英藏乃斯坦因(Stein)于1914年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所获,其装帧形式和行格数与俄藏一致,二者同出一本。凡两面,另有数个残片。残片内容不出俄藏范围,意义不大。两个半叶可补俄藏之缺,为《孙子兵法三注》第六《虚实》的末尾和第七《军争》的开头,在内容上恰与俄藏相衔接。综上所述,关于这部西夏文献的叙录,在内容上需要改正,即以往认为残存中下两卷6章(7—11、13),附《史记·孙子列传》,当改为“残存中下两卷7章(6—11、13),附《史记·孙子列传》”,涉及作战指挥、战场机变、军事地理、特殊战法等方面的内容。原件照片均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刊布。[1]183-189[2]150-151

现存汉文古书及书目均不见此三家注本合刊,汉文底本久已亡佚。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出土后,学界认为对传世版本的两大系统武经本和十一家注本的校勘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目前对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译本《孙子兵法》尚未给以应有的重视。研究表明夏译底本与已知的各本不同,是一个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三家注本”。以往认为《孙子兵法》版本虽然繁富,但追本溯源,不外乎三大系统:竹简本、武经本和十一家注本。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是一个新的版本系统,可与竹简本、武经本和十一家注本相提并论,号称“四大系统”。

起于三国,迄于两宋,为《孙子兵法》一书作注,代不乏人。此类注文,为好事者所辑录而流传至今者即宋本《十一家注孙子》①,该书为《孙子兵法》注释之奠基者及集大成者。这十一家分别是:魏曹操,梁孟氏,唐李筌、杜佑、杜牧、陈皞、贾林,宋梅尧臣、王皙、何氏、张预。西夏文译本《孙子兵法三注》为曹操、李筌、杜牧三家注本,在总体上是对汉文原本各个段落的解释性翻译,而且由于是从他者的视野来审读的,夏译者诠释字词及名物、制度,别具特色。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该书与《孙子兵法》十一家注等注本相提并论,把它看作《孙子兵法》又一个注本,在《孙子兵法》众多的注释版本中占据独特的地位。

“伐交”,即“以交伐敌”,是孙子兵学理论的重要原则之一,是孙子所阐述的对敌斗争的一个有力手段。该词首见于《孙子兵法》第三《谋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闉,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后世对“伐交”一词的理解,分歧很大。有人把“交”理解为“交兵”,认为“伐交”是军事手段;有人把“交”理解为“与诸侯结交”,认为“伐交”是外交手段而非军事手段。后者占据上风,即大部分人都认为“伐交”就是在战争中通过外交手段与诸侯结盟,巩固扩大己方阵营,分化瓦解敌人的联盟,孤立敌人,最后迫使其屈服,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争效益。

黄朴民先生认为“外交说”纯属望文生义、主观臆度,和孙子的本义相去甚远,特撰文支持“交兵说”,揭示“伐交”的真实含义,即在两军阵势已列、战衅将开之际,向敌显示己方严整军容、强大实力,震慑对手,吓阻敌人,使敌人丧失战斗的信心与斗志,被迫退兵或无奈投降,从而以不直接进行战场交锋的途径取得胜利。“伐交”类似于现在的军事演习。其根据大致有三。一是“交”字在《孙子兵法》一书中有特定的含义,通常是指两军面对面相对峙,摆列好阵势,引而不发的一种军事态势。如《谋攻》篇曹操注“伐交”云:“交,将合也。”这里的“将合”,指的当然是敌对两军“将合”,意即双方摆列好阵势,准备各自发起攻击的临战状态。再如《军争》篇“交和而舍”句下,曹操注云:“两军相对为交和。”杜牧注云:“交者,言与敌人对垒而舍。”可见此处的“交和”,即敌我二军相对设营,同样也是“对峙将合”的意思。再如《行军》篇“交军于斥泽之中”,此处的“交军”,也不是两军进行交锋厮杀,而是指敌我两军相遭遇,彼此对垒相持。二是孙子《谋攻》篇的整个逻辑关系。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描述的是一般战争行动的整个过程,并对不同阶段的军事斗争原则及其优劣得失作出相应的评判。在孙子看来,通过“伐谋”(包括外交角逐)而迫使敌人屈服的,自然是最上乘的境界,故云“上兵伐谋”。如果“伐谋”不成,那就只好降格以求,进行“伐交”,将部队摆上来,让敌手看到我方强大的阵势后不寒而栗、自愧不如,因而表示屈服顺从。一旦列阵威慑还是没有什么效果,敌人依旧要同我方对抗,那么就再退而求其次,只好“伐兵”,也就是野战了,即通过野战歼灭敌人或迫敌投降。如果敌人在野战失败后仍不认输,退守坚城,负隅顽抗,那么为了达到既定的战略目的,也只好设法攻城了。但攻城实在代价太大,纯属下策,应尽量予以避免。三是如果把“伐交”理解为外交手段,则“伐交”与“伐谋”之间实犯有同义重复之弊。通过外交手段屈敌,即运用智慧,巧假谋略以瓦解敌人之联盟,仍属于“伐谋”的范围。“伐谋、伐交、伐兵、攻城”是互为关系、逐次递进的,“外交说”会引起概念混淆、逻辑紊乱,以孙子之圣智高明,断不会产生这样低级的失误。综上所述,孙子“伐交”的本义是通过布列阵势、显示实力,震慑敌人而逼迫其退缩或降服。作为整个战争实施体系中重要的一环,“伐交”的次序和价值仅逊于“伐谋”而优于“伐兵”和“攻城”。[3]我们从西夏人的翻译来看,“交”字没有半点儿“外交”的含义,只有“交兵”的含义,可以从一个侧面印证黄先生对“伐交”的看法,即列阵示威以迫敌屈服,而非采取外交手段。

尽管“伐交”首见于《孙子兵法·谋攻》篇的那段文字,在西夏文译本中佚失了,但关于“交”字特定含义的描述和在其他场合对“伐交”的阐释却被保存了下来。以《军争》篇经文“交和而舍”及其注文为例:

否纅(一)候螆,

蔞繣贡:窲旺落,否旺怖;繃綆旺落,胜旺怖;苪嘻候属窾,苪旺怖;綀嘻候属窾,綀旺怖;舉窲候螆商絠秬谴窾,否旺怖(二)。○禔靶贡:窲碈耳篿丑城,飞伦、簕纴、瞺虙、谴紥弛,商袭赶丧,窲两竪属,窲候棍螆,紏槽盒盒。○呢虌贡:《成禔蒾》袭铜:“胜嘻繃綆旺属窾,否怖。”茪减掠铜:“窲候旺魏否旺怖。舉矽胜絓嘻粄,窲綀摊誓,虃瞭膖臲。”[2]150

汉译:

和混设营,

魏曹曰:军门者,和门也;左右门者,旗门也;以车为营,则车门也;以人为营,则人门也;两军相出而面向设营,则和门也。○李筌曰:兵马聚时,强弱、勇虚、长短、向背等,互相混合,兵力相兼,设营垒以争胜。○杜牧曰:《周礼》中曰:“以旌为左右门,则和也。”郑司农曰:“军营门,亦和门也。立两杆旗以表之,军人出入,依次行驿。”

原典:

交和而舍,

曹操曰:军门为和门,左右门为旗门,以车为营曰辕门,以人为营曰人门,两军相对为交和。○李筌曰:交间和杂也。合军之后,强弱、勇怯、长短、向背,间杂而仵之,力相兼,后合诸营垒与敌争之。○杜牧曰:《周礼》以旌为左右和门。郑司农曰:“军门曰和,今谓之垒门,立两旌旗表之,以叙和出入,明次第也。”交者,言与敌人对垒而舍,和门相交对也。

注释:

(一)否纅:和混,对译“交和”。这里对“交和”的直译,夏译者显然采纳了李注“交间和杂”的说法,而非曹注“两军相对”的说法。这里“和”为军门,李筌的解释是错误的。

(二)舉窲候螆商絠秬谴窾,否旺怖:两军相出而面向设营,则和门也。案本句有误。原文《十一家注》曹注“两军相对为交和”,据此,“否旺(和门)”当为“否纅(交和)”之误。

本段文字,尽管受李筌注文的误导,夏译文显得有些杂乱,但通过对曹注“两军相对为交和”的翻译“舉窲候螆商絠秬谴窾,否纅怖(两军相出而面向设营,则交和也)”,还是可以看出“交”有“设营对峙”的含义,完全读不出“外交”的含义。

再以《军争》篇经文“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及其注文为例:

蹦萅繕谍矨癶吞緂窾,社两读翑(一)臀哗;

蔞繣贡:萅繕落,腲谬繕怖。蹦綽娜谍矺緛吞緂窾,萅蔎两读翑社(二)臀帛綕?○禔靶贡:綽娜谍矺緛沏螺属卢篎,两读翑社(三)八。○呢虌贡:蘦落癐簁。箿繕谍矺緛籒籑耳緂卢篎,蹦订窲两读翑(四),蓯社籃。蔲矺緛吞緂窾,蓯社籃簁。[1]158

汉译:

故不知人国谋略者,不能交兵;

魏曹曰:人国者,诸侯国也。不知敌情,岂可与人交兵?○李筌曰:知敌之情,利交兵。○杜牧曰:此者皆非。诸侯之谋先须知之,然后可交兵合战;若不知其谋,不可战争。

原典:

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

曹操曰:不知敌情谋者,不能结交也。○李筌曰:豫,备也。知敌之情,必备其交矣。○杜牧曰:非也。豫,先也;交,交兵也。言诸侯之谋,先须知之,然后可交兵合战;若不知其谋,固不可与交兵也。

注释:

(一)社两读翑:字面义为“战力结合”,即合并兵力,对译“不能豫交”的“交”。杜注“交,交兵也”,为其所本。

(二)两读翑社:字面义为“力结合战”,对译“不能结交”的“交”。

(三)两读翑社:字面义为“力结合战”,对译“必备其交矣”中的“交”。

(四)窲两读翑:字面义为“军力结合”,对译“然后可交兵合战”中的“交兵”。

本句经文是讲“伐交”的前提,即如欲“以交伐敌”,必须先摸清对方的情况。夏译者受杜注“交,交兵也”的影响,把本句经文“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中的“交”,翻译为“社两读翑(战力结合)”。其下曹注“不知敌情谋者,不能结交”、李注“知敌之情,必备其交矣”中的“交”,译作“两读翑社(力结合战)”;杜注“言诸侯之谋,先须知之,然后可交兵合战”中的“交”,译作“窲两读翑(军力结合)”,大同小异,皆有“交兵”的含义,即采取军事手段,集结兵力,示威屈敌,而没有任何“外交”的含义。

总之,翻译不同于阅读,阅读只求基本理解即可,翻译却必须绞尽脑汁,将原文的意思准确地表达出来。通过他者的视野,经过夏译者的这么一番“表达”,以另一种语言形式呈现出来的《孙子兵法三注》,对今人而言,有些地方简直就相当于“白话版”。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说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堪称《孙子兵法》十一家注外的又一个注本。无论是“设营对峙”也好,还是“战力结合”也罢,夏译文都表明在《孙子兵法》一书中具有特定含义的“交”,与军事有关,与外交无关。以往学界多把“交”理解为“与诸侯结交”,有望文生义之嫌。黄朴民先生认为“伐交”即列阵示威,以迫敌屈服,类似于现在的军事演习,而非采取外交手段,孤立敌人,以迫使其屈服,夏译文可证。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掺杂着西夏人自己对孙子思想的体会和见解,为《孙子兵法》训释材料提供了新的内容,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孙子学的内涵,对今人研读《孙子兵法》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于此可见一斑。

注释:

①宋本《十一家注孙子》,一般认为该书来源于《宋史·艺文志》著录的《十家孙子会注》,由吉天保辑。之所以称“十家”,有人认为是举其成数而言,有人认为杜佑本不注“孙子”,其注乃《通典》之文,去掉不算,正合十家。案《通典》系典制体政书,外号“分门书”,独《兵典》例外,并非叙述古今有关军事组织、训练和指挥等有关兵制的基本内容,而是以《孙子兵法》十三篇为中心,取历代军事成败实例,分若干类加以叙述,如“料敌制胜”、“察而后动”、“以逸待劳”、“攻其必救”、“因机设权”、“归师勿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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