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汉祁连山考辨

2021-11-25李艳玲

敦煌学辑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祁连霍去病河西

李艳玲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祁连”一名最先见于《史记》,其中《大宛列传》记载:“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匈奴列传》及《卫将军骠骑列传》记述元狩二年 (前121)夏,霍去病率军出北地,经居延、过小月氏 “攻祁连山”一事。《李将军列传》称天汉二年 (前99)秋 “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此外,《汉书·张骞传》称乌孙 “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焞煌间”,《卫青霍去病传》亦记载霍去病出北地,“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上曰:‘票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宣帝纪》载本始二年 (前72),御史大夫田广明被任命为 “祁连将军”。这几处记载中的祁连,不仅涉及月氏、乌孙、匈奴等民族的历史,也涉及汉匈关系及西汉开通丝绸之路的历史,因此祁连位置问题向来为研究者们所关注。但目前学界仍是多种观点并存,争论不一。在此,笔者不揣浅陋,妄提拙见,祈请方家指正。

我们先简单梳理古今对西汉祁连山的认知及研究,以大体了解其发展脉络。《后汉书·西羌传》记 “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旧在张掖、酒泉地”,是将月氏故地的祁连定位在张掖、酒泉境内。

魏王李泰主持编修的《括地志》记载,“凉、甘、肃、瓜、沙等州地,本月氏国”“祁连山在甘州张掖县西南二百里” “天山一名白山,今名初罗漫山,在伊州伊吾县北百二十里”。①[唐]李泰等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24、226、229页。即认为月氏原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位于甘州张掖西南,与位于伊州的天山截然有别。颜师古注《汉书》,称乌孙难兜靡与大月氏故地在 “祁连山以东,焞煌以西”,霍去病所至祁连山 “即天山也。匈奴呼天为祁连,祁音上夷反”。又在贰师将军“与右贤王战于天山”条下云:“即祁连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祁音巨夷反。今鲜卑语尚然。”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1《张骞李广利传》,第2692页注1;卷55《卫青霍去病传》,第2481页注2;卷6《武帝纪》,第303页注1,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是主张祁连皆指西域天山,匈奴语祁连意为 “天”。司马贞《史记索隐》对霍去病攻祁连山加按语,“《西河旧事》云:‘(祁连)山在张掖、酒泉二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温夏凉……。’祁连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另称 “小颜云:即天山也。匈奴谓天 [为]祁连。《西河旧事》谓白山、天山。祁连恐非即天山也”。在李广利击右贤王于 “天山”下的案语是,“晋灼云:‘在西域,近蒲类海。’又《西河旧事》云:‘白山冬夏有雪,匈奴谓之天山也。’”。③[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09页注4;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31页注3;卷109《李将军列传》,第2878页注1,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其中“祁连一名天山,亦曰白山也”一句令人费解,④日本学者藤田丰八认为这一句是司马贞画蛇添足,或是后人添加的。见 [日]藤田丰八《焉支与祁连》,载 [日]藤田丰八著,杨錬译《西域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01页。但他显然质疑颜师古说,认同祁连在张掖、酒泉界内,力图明确区分河西祁连山与西域天山。张守节《史记正义》亦遵从《括地志》说,注月氏始居地曰:“初,月氏居敦煌以东,祁连山以西。敦煌郡今沙州。祁连山在甘州西南。”⑤[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2页注2。

不难发现,早在唐朝前中期,人们对西汉祁连山是在河西还是在西域已有分歧。后世学者多据此阐发,或从其一说,或兼取两说,在此仅撮其要者。明末清初精于地理沿革的顾祖禹提出,“祁连山,在甘州卫西南百里。山甚高广,本名天山,匈奴呼天为祁连也”,霍去病所至祁连即指此山,汉以前的月氏国故地在明代 “甘肃镇”;“天山,在土鲁番西北三百余里。……亦名祁连山,亦谓之白山”,此山为贰师将军击匈奴右贤王处。①[清]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52《陕西一》,第2472页;卷63《陕西十二》,第2970页;卷65《陕西十四》,第304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根据历史事件明确区分河西祁连与西域天山的同时,他指出两山都有 “祁连”之名,后者也被称为 “白山”。全祖望观点基本同于顾说,但他认为 “祁连”语转为“天”,犹不律之谓笔。另外,他依据韦昭曰 “居延即张掖”,汉张掖郡有觻得渠,推测霍去病所攻祁连山在甘州;结合西汉统治河西的历史判断李广利击右贤王的祁连山在伊州。②[清]全祖望《祁连山考》,载 [清]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外编》卷4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78-1580页。陶保廉亦指出觻得、小月氏皆在张掖地,强调汉朝祁连专指张掖山,伊吾北的天山 “终汉世未尝全属于汉”,未曾有过祁连之名,匈奴谓天为撑犂,并非祁连,是自颜师古说而 “张掖之祁连与西域之天山其名遂互称矣”。③[清]陶保廉《辛卯侍行记》卷4,台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第76-78页。徐松坚持颜师古说,注《汉书·西域传》中关于月氏故地的记载,云:“河西四郡未开时,武威、张掖诸郡皆匈奴地,月氏安得居之?”④[清]徐松《汉书西域传补注》,载 [清]徐松著,朱玉麒整理《西域水道记 (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第436页。这一立论明显有误,冯家昇曾指摘他 “未细读《史》《汉》匈奴传”。见冯家昇《大月氏民族及其研究之结论》,《禹贡》1936年5卷8-9期,第7页。我们可概括当时这三种主要观点:一说认为汉代河西祁连与西域天山都有 “祁连”之名,后者亦还有 “天山” “白山”等名称,两山名称在汉语中有重叠之处;一说汉代祁连专指河西祁连,与西域天山名称截然有别;一说祁连专指西域东天山。三说一致认同李广利击右贤王的祁连天山乃是天山,但前两说都主张月氏始居地与霍去病出击匈奴路线中的祁连山在河西地区,第二说又与第三说一样认为两山名称在汉语中没有重叠之处。

自20世纪初以来,上述三种观点论述更趋深入。⑤此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汉代祁连山包括今甘肃祁连山 (尤指张掖西南一段)及东部天山。见陈世良《乌孙原住地辨正》,《新疆历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16-24页;《浑邪考》,《新疆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第38-47页。因该说立论依据不足,赞同者少,在此不展开。特别是关于月氏旧居地祁连与霍去病所至祁连山的位置,前两种观点主张河西说,与后一种东天山说的争论最为激烈。持前一说者,多通过梳理西汉以后至唐代史书中有关祁连山的记载来确定汉代祁连所指,再阐明月氏原居地及霍去病出军祁连的位置。或认为文献中皆称河西境内的为祁连山,称西域东天山为天山或白山;推测霍去病经过的居延是今额济纳河,钧耆水是源于凉州的郭河 (今金川河)。⑥[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载《白鳥庫吉全集》第6卷《西域史研究 (上)》,東京:岩波書店,1970年,第1-55頁。原载《史學雜誌》1900年第11編11號、1901年12編1·2號。或认为霍去病经今居延泽南下,过小月氏,至张掖酒泉界的祁连山,彰显武功于后来汉设张掖县的鱳得;并指出月氏在秦朝时居于鄂尔多斯以西,汉楚时期则居甘肃东部武威、张掖,与匈奴接境。①[日]藤田丰八《月氏故地与其西移年代》,载 [日]藤田丰八著,杨錬译《西北古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59-78页。藤田丰八《焉支与祁连》,第97-117页。杨建新《关于汉代乌孙的几个问题》,《新疆大学学报 (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第66-70页。需要指出的是,藤田丰八在前一篇文章中曾分析《史记》《汉书》中对乌孙故地记载的差异,提出一个观点:《汉书》中多将今祁连山称南山,仅出现几次的祁连山之名,应该是班固以为不妨看作天山;那么,颜师古的注解深合其意。霍去病攻至祁连山一事,是班固视为过南山南段而攻天山。田广明的祁连将军号之 “祁连”二字系因今天山而生,表明西汉时人已视祁连为今天山。或从语言学角度进行分析,强调匈奴人所称之天山有多处,汉名 “天山”意译自匈奴语tengri,“祁连”音译自tengri的口语音转chiring,《史记》与两《汉书》已有意区分诸天山地理位置,即以意译对应蒲类附近之天山,以音译对应河西的天山。②刘义棠《祁连天山考辨》,载刘义棠编著《中国西域史研究》,台北:正中书局,1997年,第1-70页。或考虑元狩二年汉匈实际控制区域,推断霍去病不大可能也无必要穿过匈奴占据的河西走廊孤军深入至陌生的新疆东部;指出汉人言及西域天山时,称之为天山或北山,未曾称为祁连山。③高荣《月氏、乌孙和匈奴在河西的活动》,《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第23-27页。也有学者以霍去病两次出兵河西为线索,从由此引发的浑邪王降汉、汉经营河西、交通西域等一系列影响的角度,坚持认为汉代史籍中的祁连山乃是今祁连山;提出霍去病经过的钧耆与浚稽山(今戈壁阿尔泰山)有关,悬泉传置道里简中的觻得、祁连等置,是祁连山在河西走廊的力证;东天山曾被匈奴呼为祁连山,另有 “天山”“白山”“祁连天山”等不同汉语名称;同时利用反证法论证东天山与汉代史籍中的祁连无关。④戴春阳《祁连、焉支山在新疆辨疑》(上、下),《敦煌研究》2009年第5期,第96-105页;2010年第1期,第62-69页。

持东天山说者,认同霍去病经过的居延是今居延海,但强调霍去病是由东向西的远征,不可能或无必要经居延迂回南下至河西祁连山。或由田广明的祁连将军号,以及李广利击右贤王一事的记载得出结论:祁连山和天山同山异名,汉代祁连山是今天东天山地区;据此赞同颜师古关于月氏原居地的注解。⑤[日]内田吟风《月氏のバクトリア遷移に關する地理的年代的考證 (上)》,《東洋史研究》1938年第3卷4號,第293-320页。或主张祁连是天山的别号,当时称今祁连山为南山;解释《西河旧事》中的 “张掖、酒泉二郡界之上”泛指西北广漠,无明确界限;霍去病经过的鱳得是匈奴地名,单桓在天山附近,小月氏分布广至Ala Shan山脉,西汉提师数万完全有可能北略天山;《汉书·叙传》“西规大河,列郡祁连”是班固 “词藻铺张,重在取韵”。⑥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18-535页。或提出霍去病经过的小月氏在天山东端,不可能在当时由匈奴控制的今祁连山一带;当时张掖尚未设郡,当地不可能有觻得县;《汉书·叙传》“列郡祁连”是指河西诸郡的西境直逼今天山东端,否则不足以彰显卫青、霍去病的功勋。⑦余太山《大夏和大月氏综考》,《中亚学刊》(3),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7-46页。或声称 “祁连”是吐火罗语词的汉代译名,“天山”则是该吐火罗语地名的汉语意译;张骞提到的 “祁连山”实为西域胡人所谓的 “析罗漫山”,结合哈密发现的唐左屯卫将军姜行本碑,推测大月氏的故乡祁连是今哈密以北60公里的巴里坤山。①林梅村《祁连与昆仑》,《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第113-116页;《吐火罗人与龙部落》,《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第11-20页。也有学者认为月氏势力范围广大,若将其始居地 “祁连”理解为今祁连,显得太局促;根据前述全祖望说,结合语言学分析,判断月氏本部游牧的祁连是今天山;“祁连”在两汉以后似专指南祁连。②姚大力《大月氏与吐火罗的关系:一个新假设》,《复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第65-75页;《河西走廊的几个古地名》,《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第58-59页。最新的研究文章将元狩二年霍去病两次袭击匈奴相联系,认为在第一次突袭的基础上,第二次夏季出军以东天山为目标,才符合其对匈奴作战惯用的突然袭击、直捣王庭的战术,同时可以解释与霍去病分兵异道的公孙敖失期的原因;提出小月氏应是留守在东天山南麓冬季营地的老弱妇孺,至武帝征和年间已分布在南山,即今祁连山、阿尔金山一带,南山因此改称祁连山;汉代祁连山、天山、祁连天山都是同一山的名称,只是音译、意译、音译加意译复合名称的区别。文中还认为河西走廊西部不适宜大规模游牧人群生存,同名的置和地不在一处并不鲜见,所以悬泉汉简中的 “祁连置”不能证明汉代祁连在河西地区。③王建新、王茜《“敦煌、祁连间”究竟在何处?》,《西域研究》2020年第4期,第27-38页。

通过梳理上述主要的观点,我们大体可以了解,目前学界主要结合或依据汉代之后的记载考察西汉时期的祁连所指,且多没有充分注意有关西汉祁连记载的时段变化,对月氏故地中的祁连、霍去病所至祁连,以及今河西祁连山与新疆东天山在西汉的称呼等问题,仍然是争持不下。下面我们就主要从这三方面探讨西汉祁连山的位置。

如前文所述,学界多是在确定祁连位置的基础上,再判断月氏的旧居地。在此,我们利用有关月氏与秦汉、匈奴等势力相互关系的记载来考察其原居地所在。

《史记》记载 “及秦并吞三晋、燕、代,自河山以南者中国。中国于四海内则在东南,为阳;……其西北则胡、貉、月氏诸衣旃裘引弓之民,为阴”。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27《天官书》,第1347页。其中的貉并非指真正的貉族,当与胡组成一个双音词,泛指北方民族,如东胡、林胡、林烦、匈奴之属。⑤林沄《说 “貊”》,《史学集刊》1999年第4期,第53-60页。苗威《关于秽、貊或秽貊的考辨》,《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8期,第115-121页。此处将月氏与胡貉并举,说明当时月氏是秦西北方不可小觑的力量。关于秦朝西方和西北方边界及其确立过程,《史记·秦始皇本纪》称秦疆域 “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记述始皇三十二年 “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匈奴列传》中有类似记载,云:“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谪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39、253页;卷110《匈奴列传》,第2886-2887页。即在北逐包括匈奴在内的戎胡之后,秦朝西北部的疆域西起临洮 (今甘肃岷县)、羌中,向北至高阙 (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东北)、北假 (今内蒙古河套以北、阴山以南夹山带河地区),并阴山,东至辽东。月氏与东胡成为秦外部的两大势力,匈奴势力则较弱,在秦的打击下向北迁徙。依据这些记载,我们无法确定月氏东面与秦朝以及匈奴的具体界限,其西界更是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月氏距离秦朝边界并不遥远,不排除其势力东达高阙塞外,直接与秦疆域相接的可能性。②方豪认为汉之前月氏活动地域在甘肃、宁夏二省,匈奴在绥远省 (包括今内蒙古中部、南部地区)。见方豪《中西交通史 (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9页。榎一雄认为在匈奴兴起之前,月氏势力强大,其统辖着蒙古高原大部分、准噶尔盆地及东天山、塔里木盆地各国,以及羌所在的黄河上游等地区。 见 K.Enoki,“The Yüeh-Shih-Scythians Identity,aHypothesis”,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History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 Contacts,Collection of Papers Presented,compiled by the Japanese National Commission for Unesco,1957.Tokyo,1959,pp.227-232.余太山主张月氏故地西面曾达阿尔泰山东端。见余太山《塞种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87-88页。但月氏西界远至西域的观点,缺乏坚实的依据。无疑学界一般认为 “敦煌、祁连间”是指月氏势力的核心区,而不代表月氏政权的整个势力范围。那么,月氏作为秦朝西北边外的势力,其政权中心位于自然环境相对较好的河西地区,完全讲得通;若其核心区远在环境相对较差的敦煌至东天山,中间横亘数百里的嘎顺戈壁,再跨越千余公里的河西走廊与秦朝相接,不免令人难以理解。我们不排除当时月氏势力影响至西域的可能性,但后来冒顿时期匈奴击败月氏的同时,降服楼兰、乌孙、呼揭等西域诸国 (见后文),恰说明此前月氏尚未实际占据西域,至多说明西域诸国曾臣服于月氏。所以,学界基本认同当时月氏据有的区域包括河西地区。

力量相对弱小的匈奴曾向强盛的月氏纳质子,这种局势在秦朝末年开始改变。在月氏做过质子的冒顿杀死父亲头曼,自立为单于,大破东胡,又 “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③[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890页。匈奴东张西扩,迫使月氏向西退却,同时趁中原战乱无暇顾及边地的时机,渡过黄河南下,重新控制河南地,与汉朝以原来的河南塞为界相抗衡。此时匈奴统辖的地域,《史记·匈奴列传》记载 “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891页。即匈奴三方势力中的右方王居西方,其分地与月氏、氐、羌等势力直接邻接,且正对着上郡 (治今陕西绥德)以西的地方。至于右方王分地的西界,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同时也无法确定月氏退却后的辖地。但结合后来匈奴右方王与汉朝的战争主要发生在河南地及其在月氏迁徙后的势力范围 (见下文),我们认为此时匈奴右方王西界当在黄河西岸附近,不会距离该地太远,而月氏仍据有河西地区。①或以为匈奴西界至北地郡西北的腾格里沙漠,在河西走廊东头与月氏相接。见杨建新《关于汉代乌孙的几个问题》,第67-68页。武沐认为此时匈奴虽已占有北方大部分地区,但西面仍未越过黄河。见武沐《浑邪休屠族源探赜》,《兰州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11页。

《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文帝时,“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第二年,单于致信汉文帝,称 “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895-2896页。可知在公元前177年,匈奴右贤王迁入河南地袭击上郡,未取得胜利。后经冒顿单于授意,右贤王才进一步向西攻袭,击败月氏,并降服在今罗布泊附近的楼兰,以及在今阿尔泰山南麓的呼揭等,③[日]护雅夫《いわゆる “北丁令”、“西丁零”について》,《瀧川博士還暦記念論文集·東洋史篇》,東京:長夜中澤印刷,1957年,第57-71頁。匈奴势力的影响扩及西域。至于月氏向西迁徙事件,《史记·大宛列传》记张骞“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又提到 “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④[汉] 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57、3161-3162页。《汉书·西域传》中有类似记载,明确月氏主体因遭受匈奴袭击而迁出 “敦煌、祁连间”故地,并且是在老上单于 (公元前174-前160年在位)杀月氏王之后遁逃远走。未远徙的部分散布于南山中,称为小月氏。⑤学界对于月氏因哪一次战争迁出故地,观点不同。或以为冒顿时期的 “夷灭月氏”之战便使月氏西迁至塞地,河西尽归匈奴,西域大部分地区也成为匈奴的辖地;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使月氏徙至阿姆河流域。但这种观点中也有不同意见,如孙毓棠认为冒顿 “西击走月氏”后,月氏便开始逐渐西迁。冒顿 “夷灭月氏”使其迁到准噶尔盆地,月氏被老上单于大败后,即前往伊犁河流域。见孙毓棠《安息与乌弋山离——读 〈汉书·西域传〉札记之一》,《文史》第5辑,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7-21页。或认为遭受冒顿击破后,月氏仍居于河西,冒顿所谓的 “夷灭”“尽斩杀降下之”只是夸张之词。老上单于杀月氏王,月氏才向西北迁徙至塞地。见 [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 [日]桑原骘藏著,杨錬译《张骞西征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6-16页。陈序经《匈奴史稿》,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8年,第149-163页。莫任南《关于月氏西迁年代问题》,《湖南师大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2期,第57-62页。在此,我们认为后一种意见更为合理。

汉武帝时期反击匈奴争夺河南地时,卫青曾率军于元朔五年 (前127)春突袭至右贤王庭。按《史记》记载,“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⑥[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07页。说明当时匈奴右贤王庭距离汉西界边塞并不远,只有六七百里。⑦参见丁谦《汉书匈奴传地理考证》卷1,浙江图书馆丛书,民国四年 (1915)刊本,第20页。再看张骞出使西域回国后的报告,“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⑧[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0页。显示元朔三年 (前126)左右,匈奴右方王的控制区域东自陇西长城与汉分界,西限于罗布泊以东,南与羌相邻。河西地区在其核心势力范围内,与上述右贤王王庭距离汉塞不远相一致。这进一步证实前述文帝时匈奴降服的楼兰、乌孙、呼揭及近旁诸国,只是羁属之,并不在匈奴右方王的实际管辖地内,仍当保有较大独立性。正如《汉书·西域传下》称 “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罽,而不能统率与之进退”。同时,我们可以确定直到武帝时期,在月氏主力已迁居阿姆河流域时,匈奴右方王实际控制区虽然较秦末汉初向西扩展,占据了整个河西地区,但并未据有西域。那么,所谓的月氏故地无疑是指河西地区,《史记》《汉书》两书中提到的月氏始居 “敦煌、祁连间”自然是在河西走廊,祁连也当是今祁连山或其一部分。

再分析元狩二年夏霍去病攻袭的祁连山位置。按《史记》《汉书》记述,霍去病自北地出发,深入匈奴内部,武帝称其 “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张晏注曰:“钧耆、居延,皆水名也。”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第2480-2481页。后人基本沿袭张注,且一般认为居延是今额济纳旗的额济纳河或居延海,②王北辰考述了霍去病从北地郡出发至居延的道路,但不确定钧耆所在。见王北辰《古代居延道路》,《历史研究》1980年第3期,第107-122页。对钧耆所指则有不同意见。③除前文提到的相关主张以外,另有学者提出钧耆是浚稽的同音异写,但 “涉”也可指在沙漠中跋涉,所以钧耆当指居延以北的浚稽山沙地,或沙地中的沼泽。见王宗维《论霍去病在祁连山之战》,《西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第70-78页。有学者依据居延汉简中出现的 “居延置”“钧著置”等置名,提出霍去病经过的居延并非今居延,而是今武威市东南接纳黄羊河后的石羊河主河道;钧耆即钧著,为今山丹河下游;霍去病若经今居延海,再南下到张掖,路途遥远,不符合当时战略决策,也不为客观形势所允许。④陈秀实《汉将霍去病出北地行军路线考—— 〈汉书〉“涉钧耆居延”新解》,《西北师大学报 (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第85-87页。另外,高启安、沈渭显认为霍去病经过的居延水是今甘肃景泰县白墩子盐泽。见高启安、沈渭显《汉居延置所在置喙——以居延里程简E.P.T59∶582为中心》,《敦煌研究》2013年第5期,第105-113页。也有学者指出这一论证有滥用二重证据法之嫌,目前不能认定钧著是钧耆的误书;钧耆也非浚稽山,其具体位置不明。⑤刘振刚《元狩二年夏霍去病出击匈奴路线证释》,《内蒙古社会科学 (汉文版)》2015年第4期,第60-63页。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钧耆、居延在哪里,从北地出塞经这两地到今祁连山的路程都不会远于到新疆东天山。此外,学界基本认同小月氏所在的南山包含祁连山在内,绵延于河西走廊南部,西连阿尔金山,甚或包括昆仑山,与东天山无涉。至于悬泉里程简中记录的 “觻得”和 “祁连置”,鉴于其设置是在西汉控制河西之后,我们不能断定这两个置名就是霍去病率军经过的鱳得、祁连。但霍去病出军至祁连山时,河西地区尚未纳入西汉的统治之下,武帝称赞霍去病此次行动功绩时,直接引用匈奴地名为理所当然,汉后来设郡县直接在原地袭用 “觻得”原名,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并不必然产生地名搬家的现象。至于 “单桓”与天山以北的单桓国有无关系,不得而知。即使有关系,考虑到有关单桓国的记载出现较晚,是在汉朝势力控制西域之后,其居地存在变化的可能,我们也不能简单地将两者对应起来,即认为这里的 “单桓”就是后来东天山地区的单桓国。

《史记》称 “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域数万人,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7页。《汉书·西域传》中也有类似记述,“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3页。或以为《史记》中 “匈奴西域”是霍去病攻至西域今东天山的证据。但并非如此,实际上,“匈奴西域”等同于 “匈奴右地”,即前述匈奴右方王势力范围,自陇西长城以西至罗布泊以东的河西地区。乌孙昆莫王远袭月氏,留居塞地前曾守于该地域内。③参见孙闻博《〈史记〉所见 “匈奴西域”考——兼论 〈史记·大宛列传〉的撰作特征》,《西域研究》2019年第4期,第28-40页。战事明确发生在匈奴右地,在霍去病的袭击下,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降汉,黄河以西至盐泽以东鲜见匈奴势力,出现河西地空的局面。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张骞提出招徕乌孙东还河西故地。结合霍去病的进军地点,基本可判断霍去病所攻祁连山是在河西地区。

河西之战取胜后,汉朝控制河西走廊,霍去病的开地之功不言而喻。对霍去病战功的概括,《史记》称 “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317页。前两项主要是指卫青功绩,后三项为霍去病之功,当对应元狩二年征匈奴右地至祁连山,迎降浑邪王从而打通汉朝经河西走廊前往西域的道路,以及元狩四年春大败匈奴左方兵等战事。《汉书》云:“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述卫青霍去病传第二十五。”⑤[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100下《叙传下》,第4254页。文中提到霍去病六次长驱直入,突袭匈奴,包括元朔六年 (前123)两次跟随卫青出定襄袭击匈奴,元狩二年春、夏两次进攻河西,同年秋收降浑邪王,元狩四年出代郡战匈奴左方兵。“西规大河,列郡祁连”无疑指霍去病河西战争中取得的战绩,祁连只能是河西地区的祁连。河西地区最先设立的是酒泉、张掖二郡,置于元鼎六年 (前111);⑥关于河西四郡设置时间,历来争论较大,多种观点并存。郝树声对此有梳理分析,进一步明确酒泉、张掖郡设置于元鼎六年,敦煌郡设于后元元年,武威郡置于本始二年 (前71)至地节三年 (前67)之间。见郝树声《汉河西四郡设置年代考辨》,《开发研究》1996年第6期,第89-92页;《汉代河西四郡设置年代考辨 (续) 》,《开发研究》1997年第3期,第59-63页。霍去病于元狩六年 (前117)去世。因此,只能说霍去病的河西之战使河西地空,为该地设置郡县奠定了基础。将列郡于河西地区的祁连归为霍去病功绩,已是明显有夸大之嫌,更不要说列郡至东天山地区了。况且当时西汉势力未及西域,并无在西域东天山地区设郡的可能。

综合霍去病元狩二年夏袭击匈奴的经行路线,作战区域及其战功,可以肯定其所至祁连山即今河西地区的祁连山。

按前文提到学界一致认同天汉二年贰师将军与匈奴右贤王的战争发生在今天山,具体指东天山。①除前述提到的相关文章外,丘述尧对此也有专门论述,见丘述尧《祁连天山是南祁连山吗?》,《华南师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2期,第105-107页。那么,《史记·李陵传》记载的 “祁连天山”该如何理解?白鸟库吉解释祁连是当地土语,“天山”是其汉译,祁连为衍字。②[日]白鳥庫吉《烏孫に就いての考》,第9-10页。《史记会注考证》中云:“中井积德曰:胡人谓天为祁连,故祁连山或称天山,此文 ‘祁连’与 ‘天’重复,宜削其一。《汉书》单云天山,得之。”③[汉]司马迁撰,[日]泷川资言考证,杨海峥整理《史记会注考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42页。刘义棠赞同 “祁连天山”是音义双译之名。④刘义棠《祁连天山考辨》,第1-70页。也有学者认为 “祁连天山”是汉语同义复词,“互为训释:祁连即天,天即祁连”,《史记》中多见这种句法,如 “大抵无虑”,大抵即无虑,无虑即大抵,所以不宜将祁连削去。⑤徐仁甫著,徐湘霖校订《史记注解辨正》,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75页。岑仲勉提出祁连天山不可析分为二,祁连是天山别号;并推测汉人初译其全名是 “天祁连山”,《史记》中误倒,后来汉人知道其含义为天,便将天字截去,相沿省称为祁连山。⑥岑仲勉《汉书西域传地里校释》,第518-535页。或以为 “祁连天山”本作 “祁连山”,后人依据《汉书》传注天字于 “祁连”旁,后来传写过程中将其误入正文,“《汉传》作天山,正以说《史记》之 ‘祁连山’也”。⑦王叔岷《史记斠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958页。这一问题涉及 “祁连”的语源,学界对此多有论述,在此不赘。现有观点大致可分为源于非汉语和源于汉语两种说法。其实无论是何种观点,都认同祁连是当地居民使用的词汇。我们认为祁连源于非汉语的观点更为合理,祁连是汉字音译。不过仅凭天汉二年这一条史料还难以判断对 “祁连天山”的哪种解释正确。

《盐铁论》中也有 “祁连天山”的称呼。《诛秦》篇中大夫云:“故先帝兴义兵以征厥罪,遂破祁连、天山,散其聚党,北略至龙城,大围匈奴,单于失魂,仅以身免,乘奔逐北,斩首捕虏十余万。控弦之民,旃裘之长,莫不沮胆,挫折远遁,遂乃振旅。浑耶率其众以降,置五属国以距胡,则长城之内,河、山之外,罕被寇灾。于是下诏令,减戍漕,宽徭役。”《西域》篇大夫曰:“初,贰师不克宛而还也,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胡得众国而益强。先帝绝奇听,行武威,还袭宛,宛举国以降,効其器物,致其宝马。乌孙之属骇胆,请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虽未尽服,远处寒苦硗埆之地,壮者死于祁连、天山,其孤未复。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折翅伤翼,可遂击服。会先帝弃群臣,以故匈奴不革。”①[汉]桓宽撰集,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8《诛秦》,第488-489;卷8《西域》,第50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该点校本将 “祁连天山”断开,但目前学界对此意见并不统一。有学者将其中的 “祁连天山”连读,认为由于匈奴称河西的祁连山为天山、白山,西域蒲类海一带的天山也被称为白山,汉朝完全控制河西至盐泽地区后,有人把二者混为一谈,将 “祁连”与“天山”并称。同时指出汉人在言及西域天山时,都称之为天山或北山,而不云祁连山。②高荣《月氏、乌孙和匈奴在河西的活动》,第23-32页。另见高荣主编《河西通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8-45页。至于祁连山的白山之名,作者依据《西河旧事》。但有关西汉时期的文献中不见今祁连或天山有 “白山”之名,对此不作过多探讨。或以为《诛秦》中的 “祁连天山”表明汉代祁连山、天山、祁连天山都是今东天山的名称,天山是意译名称,祁连山是音译名称,祁连天山为音译加意译的复合名称。③王建新、王茜《“敦煌、祁连间”究竟在何处?》,第34页。另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指出:《诛秦》篇中句读为 “遂破祁连、天山”,是分别以祁连山和天山作为象征,来概括和总结汉武帝击匈奴过程中开河西四郡和经营西域等功绩;《史记》与《盐铁论·西域》篇的 “祁连天山”连读,至多表明东天山曾被匈奴呼为 “祁连山”,但文献中记载祁连山和天山,各自地望非常明确,从未混淆。④戴春阳《祁连、焉支山在新疆辨疑 (上)》,第103-104页。

在此,我们分析发现《诛秦》述及的武帝兴兵讨伐匈奴之功,包括攻袭龙城、大围单于,浑邪率众降汉,设置五属国等,皆与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等战事相关,其影响正如《史记》记载浑邪王降汉后,武帝称 “爰及河塞,庶几无患”,并 “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徭”。⑤[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33页。卫青、霍去病大围单于之后,元狩六年、元封五年 (前105),卫青、霍去病相继去世,期间西汉没有再讨伐匈奴。所以,《诛秦》中的 “祁连天山”应连读,乃指今河西的祁连山,不涉及西域,与今东天山地区无关。元狩四年之战使 “匈奴远遁,幕南无王庭”,西汉随之加强对河西地区的统治,积极交通西域,同乌孙联姻,迫使匈奴势力进一步后退。自元封六年乌师卢继任匈奴单于以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⑥[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4页。匈奴整体活动中心较以往向西转移,右方王居地已完全退出河西,迁至正对着酒泉、敦煌郡的地方,当正是前述李广利击右贤王的东天山地区。汉匈主战场也随之西移,对西域的争夺日趋激烈。太初四年 (前101),汉诛大宛,威震西域。随后至汉武帝去世期间,西汉对匈奴的战争除天汉二年战于天山及居延北外,还包括天汉四年李广利等与单于战于余吾水、征和三年(前90)重合侯马通出酒泉 “至天山,虏引去,因降车师”等战事。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209页。战争发生地均与河西的祁连山无关。因此,《西域》篇中的 “祁连天山”同样应连读,但与《诛秦》篇中所指不同,其指今东天山。结合前述《史记》“祁连天山”的称呼,我们认为当时汉人称今东天山为 “祁连天山”不是个例,该称呼是音译意译相结合,并无衍字,无需删去其一。另外,汉匈和战问题是始元六年 (前81)盐铁会议的重要议题,参加会议的公卿大夫以桑弘羊为代表,其十三岁为宿卫,历任大司农中丞、大司农、搜粟都尉,官至御史大夫。作为武帝时期的近臣和朝中重臣,桑弘羊协助武帝解决财政困难,为武帝的文治武功提供了物质保证,并推行募民实边,屯垦河西等地,亦曾提议屯田西域,②参见马元材《桑弘羊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安作璋《桑弘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他对这两地区的情势应较为熟悉,不致混淆河西祁连山和西域东天山的名称。我们由此判断,两山在当时都有 “祁连天山”之名,而出现这一现象,或与当时汉人已深入理解 “祁连”的汉语意义有关。

至此又引出另一问题,西汉时期东天山是否有 “祁连”之名?前述本始二年 (前72)秋,宣帝派田广明等五位将军分道并出,其中 “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四万余骑,出西河……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蒲类将军兵当与乌孙合击匈奴蒲类泽,乌孙先期至而去,汉兵不与相及……”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85页。《宣帝纪》提到这次战事,称 “校尉常惠将乌孙兵入匈奴右地,大克获”。④[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8《宣帝纪》,第244页。可知赵充国出击的目标蒲类泽(今巴里坤湖),恰为当时的匈奴右地。这也进一步证实前述天汉二年李广利出军时,匈奴右贤王驻地就在今东天山地区。蒲类将军号无疑得名于出军目的地。对于祁连将军称号来源,东汉末年人应劭注曰:“祁连,匈奴中山名也。诸将分部,广明值此山,因以为号也”。⑤[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8《宣帝纪》,第244页注4。今学者亦研究指出西汉的将军命名方式,包括以其统率的兵种、担负的任务、征伐的目的地、褒扬称赞之词等命名;主张祁连将军,一如蒲类、贰师、浚稽等,是以征伐目的地的地名作为将军名号。⑥张金龙《西汉将军制度述略》,《首都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第11-22页。考虑到当时西汉已牢牢控制河西,并深入西域,畅通西域南道,汉匈争夺的重心转至西域东北部。那么,祁连将军号中的 “祁连”是音译自匈奴语的称呼,其绝非河西的祁连,而当指西域的祁连。正如前引刘义棠观点,今东天山及河西地区的祁连山都被匈奴称为祁连山。据此判断,与今祁连山一样,西汉时期的东天山也曾有汉语音译的 “祁连”一名。

行文至此,进行简单总结,通过梳理分析秦及西汉前期、中期的历史,我们可以明确月氏旧地之祁连与霍去病所至祁连山位于河西地区,李广利与匈奴右贤王交战的祁连天山、田广明将军号中的祁连对应今东天山。两山皆被匈奴称为祁连,在汉文中都有“祁连”“祁连天山”的称呼,后一山也被称为 “天山”,前一山在目前文献中尚未见有 “天山”之名。“祁连”是汉语音译,“祁连天山”是汉语音译和意译组合,“天山”为单纯的汉语意译,应是当时中原汉人仍然对两山称呼不定的表现。东汉时期的汉文记载中不再见有 “祁连天山”的称呼,当是两山在中原汉人的称呼中基本已各有专名,即以 “天山”称呼西域东天山,以 “祁连”称呼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这一变化过程无疑与西汉西向开疆拓土畅通丝绸之路密切相关,同时体现了中原汉地对异域文化的认知变迁。结合前述两山称呼出现的时间及其变化,我们或可以推测,西汉出兵至河西祁连山取得胜利后,直接音译袭用匈奴地名,即有 “祁连”一名。在已知晓祁连含义为“天”的情况下,该山又有音意结合的 “祁连天山”名称。西汉势力进一步向西,面对同样被匈奴称为祁连的西域东天山时,中原地区对其或音译、或意译、或音意组合。同名异山和同山异名的现象并存,难免容易引起混淆。或正因为如此,中原地区为区分两山,并依照习惯,对两山的称呼逐渐固定下来,以最先使用的 “祁连”对应河西祁连山,以 “天山”对应东天山。同时,河西与东天山地区的民族语言中仍使用祁连之名。汉译名与当地民族语名交织并行使用,①这种地名复杂的称呼现象在当今我国民族地区依然存在。参见牛汝辰、牛汝极《少数民族语地名研究对发展语言学的意义》,《西南民族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第104-105页。牛汝极《新疆地名中的文化透视》,《语言与翻译》1989年第2期,第20-25页。致使后世渐渐不明其由来,混淆不解。这要求我们在研究古代地名时,需结合特定的历史事件,注意当地族群语言及其历史的变迁。

猜你喜欢

祁连霍去病河西
壮美祁连
霍去病之死
天境祁连配得上一切赞美的地方
霍去病被摸得锃亮
回乡是一种疼(组诗)
河西行(组诗)
宗海的诗
祁连彩玉石欣赏
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