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敦煌郡的设置和敦煌城的修筑
2021-11-25郑炳林张静怡
郑炳林 张静怡
(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元狩二年 (前121),西汉武帝派遣霍去病出兵河西击败匈奴,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以四万人投降汉朝,西汉武帝为了打开西域交通道路,加强与西域诸国交流,设置了敦煌郡。关于敦煌郡的设置时间,《汉书·地理志》《汉书·武帝纪》和敦煌文献记载皆不同。先秦时期生活在敦煌的居民主要是大月氏和乌孙人,秦汉之际他们在匈奴人的打击之下西迁,敦煌成为匈奴右部的管辖范围。大月氏和乌孙都是行国,随畜牧移徙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记载大月氏:“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161页。[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下《西域传》记载乌孙:“不田作种树,随畜逐水草,同匈奴同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01页。,虽然他们在敦煌可能留有村庄聚落,但是他们在敦煌修建城池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敦煌修建城池的年代就是西汉置敦煌郡的年代。敦煌写本P.2631《吐蕃敦煌二都督三部落使建伽蓝功德记》中记载敦煌行政建制的历史,可以追述到陶唐时期:“厥今陶唐古堞,瑞应多奇;塞出流沙,人居善业。官僚沐大臣之庇,百姓承向化之风。永固桑田,长承世嗣。然覆载之恩既重,舟楫之泽殊深。遍沐秤 [□],蠲赋斯及。”②图版及录文见郑炳林、郑怡楠辑释《敦煌碑铭赞辑释 (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39页。敦煌城是陶唐时期的古堞,后来修建延伸出流沙的塞垣,就是说敦煌城的修建由来已久,这个追述实际上记载的是先秦时期敦煌居民的分布情况,但是这个记载有很大的虚冒成分,可信程度不高。敦煌地理文书P.2691《沙州城土境》、S.5693《瓜沙两郡史事编年并序》和P.3721《瓜沙两郡史事编年并序》等都记载敦煌城修建于元鼎六年,是否可以确定敦煌郡的设置年代就在元鼎六年。汉武帝命赵破奴主持敦煌的置郡和敦煌城的修筑,赵破奴在置敦煌郡时不仅修筑了敦煌城,而且围绕着敦煌郡城修筑了一系列防御体系。我们主要从敦煌郡城的修筑和敦煌郡防御体系两个方面加以论述。
一、西汉从票侯赵破奴与河西敦煌的取得
赵破奴,《史记》《汉书》没有为其单独立传,而是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中附有《赵破奴传》,简略记载了赵破奴的生平事迹。根据《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附《赵破奴传》记载:
将军赵破奴,故九原人也。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出北地时有功,封为从骠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二岁,击虏楼兰王,复封为浞野侯。后六岁,为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生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从巫蛊,族。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45-2946页。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附《赵破奴传》记载与之基本相同:
赵破奴,太原人。尝亡入匈奴,已而归汉,为骠骑将军司马。出北地,封从票侯,坐酎金失侯。后一岁,为匈河将军,攻胡至匈河水,无功。后一岁,击虏楼兰王,后为浞野侯。后六岁,以浚稽将军将二万骑击匈奴左王。左王与战,兵八万骑围破奴,破奴为虏所得,遂没其军。居匈奴中十岁,复与其太子安国亡入汉。后坐巫蛊,族。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第2493页。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得知,赵破奴曾经逃亡到匈奴生活了很长时间,汉武帝时期归汉,为骠骑将军霍去病司马,因功被封为从票侯;后因酎金失侯,又为匈河将军出兵征匈奴至匈奴河水,不见匈奴,无功而返;率军出征楼兰虏其王,因功封为浞野侯;以浚稽将军出兵征匈奴,兵败被俘,十余岁后逃归汉朝。《汉书》中没有记载赵破奴置敦煌郡修筑敦煌城的过程,很可能赵破奴置敦煌郡的功绩相对于征伐匈奴、楼兰等功绩来说是不足道的,因此史籍缺载。
汉武帝元狩二年夏,霍去病出北地征伐河西的匈奴,见载于《史记·匈奴列传》《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汉书·武帝纪》《汉书·匈奴传》《汉书·卫青霍去病传》等,唯《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记载霍去病出陇西、北地二千里,过居延,攻祁连山,捕虏甚众,赵破奴以骠骑将军司马身份参加这次战争,并因功被封为从票侯:
票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鱳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捷首虏三万二百,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四百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者爵左庶长。鹰击司马破奴再从票骑将军斩遫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骑将 [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封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从票骑将军捕呼于耆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煇渠侯。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55《卫青霍去病传》,第2480-2481页。
霍去病所率领的军队在这次战争中,除霍去病之外,只有三人被封为侯。赵破奴在这次战争中起的作用很大,功绩卓著,或因赵破奴熟悉行军路线沿途的水草等情报,使霍去病的大军一路顺利,出北地二千里经居延,从北地北行千余里到匈奴河水,南下居延到祁连山,即一千余里,实际上是进行了一次战略大迂回包围,将匈奴后方驱赶到右部河西的浑邪王休屠王领地而剿灭。这次对匈奴的征伐行军路线,开辟了汉武帝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征伐匈奴的一条新的路线,就是居延海道。
汉武帝元鼎五年 (前112),赵破奴因坐酎金失侯。根据《汉书·武帝纪》记载元鼎六年 “九月,列侯坐献黄金酎祭祀宗庙不如法夺爵者百六人,丞相赵周下狱死。”颜师古注引臣瓒曰:“《食货志》南越反时卜式上书愿死之。天子下诏褒扬,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莫求从军。至酎饮酒,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而表云赵周坐为丞相知列侯酎金轻下狱自杀。然则知其轻不纠擿之也。”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187页。但是《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元鼎五年:“九月辛巳,丞相周下狱死。”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19下《百官公卿表七下》,第779-780页。《百官公卿表》记载的时间比《武帝纪》记载的时间早一年,正好可以同《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记载赵破奴生平事迹顺序相对应。
武帝元鼎六年初,命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征匈奴,至匈奴河水,不见匈奴一人,无功而返。这件事《史记》《汉书》有多处记载。《史记·匈奴列传》记载: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票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④[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2页。
匈河水,即匈奴河水,《史记索隐》引臣瓒曰:“水名,去令居千里。”⑤[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2页。《汉书·匈奴传》记载与之完全相同。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71页)记载:“乌维立三年,汉已灭两越,遣故太仆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从票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从匈奴浑邪王投降汉朝,汉派遣霍去病绝幕击匈奴于阗颜山、狼居胥山,临瀚海,匈奴远遁,不肯为寇于汉边,幕南无王庭。汉武帝命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出兵匈奴河水,实际上是主动出击寻找匈奴决战。从这些记载看,匈奴已经迁徙到杭爱山以西的地方,所以后期李陵、李广利从居延海攻击匈奴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此时赵破奴封爵还是从票侯,应当还没有坐酎金失侯。赵破奴出兵匈奴河水还记载于《汉书·武帝纪》元鼎六年秋:
又遣浮沮将军公孙贺出九原,匈河将军赵破奴出令居,皆二千余里,不见虏而还。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189页。
颜师古注引臣瓒曰:“浮沮,井名,在匈奴中,去九原二千里,见汉舆地图。” “匈河,水名,在匈奴中,去令居千里,见《匈奴传》。”无论是浮沮井还是匈奴河水,都在杭爱山南部,居延海正北。此后赵破奴应当坐镇河西,是河西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虽然史籍没有记载,但设置敦煌郡很可能就是赵破奴上书建议的。
从元鼎六年到元封元年间赵破奴一直驻守河西,直到元封元年汉武帝派遣赵破奴攻击楼兰,并虏楼兰王,赵破奴因功被封为浞野侯。《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徧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票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③[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71-3172页。
从这个记载得知,汉武帝派遣赵破奴击楼兰虏其王的时间是元封元年。此后赵破奴一直驻守敦煌,直到太初二年秋 “遣浚稽将军赵破奴二万骑出朔方击匈奴,不还。”颜师古注引汉应劭曰:“浚稽山在武威塞北,匈奴常 (取)[所]以为障蔽。”④[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201页。因此赵破奴离开河西敦煌的时间应当是太初二年春天。赵破奴出兵浚稽山击匈奴被俘,还见载于《史记·匈奴列传》: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西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遂没于匈奴。⑤[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5页。
《汉书·匈奴传》记载与之相同: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余骑出朔方北二千余里,期至浚稽山而还。浞野侯既至期,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兵击浞野侯。浞野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出自求水,匈奴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吏畏亡将而诛,莫相劝而归,军遂没于匈奴。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75页。
赵破奴于太初五年 “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77页。从这些记载我们得知,赵破奴于太初二年出兵至浚稽山迎击匈奴左大都尉,投降失败被俘,太初五年即逃归汉朝,并没有在匈奴处停留过长时间。
巫蛊案件主要发生于汉武帝征和元年,《汉书·武帝纪》记载征和元年:“冬十一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巫蛊起。”征和二年四月 “闰月,诸邑公主、阳石公主皆坐巫蛊死。”“秋七月,[按]道侯韩说、使者江充等掘蛊太子宫。壬午,太子与皇后谋斩充,以节发兵与丞相刘屈氂大战长安,死者数万人。庚寅,太子亡,皇后自杀。初置城门屯兵,更节加黄旄。御史大夫暴胜之、司直田仁坐失纵,胜之自杀,仁要斩。八月辛亥,太子自杀于湖。”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208-209页。巫蛊事件牵连到很多官员,重要的人犯被杀,连累者被贬谪到敦煌,我们推测赵破奴的部分家族很可能被贬谪到敦煌,因此敦煌文献记载赵破奴修筑敦煌城很可能与他们的家族移民有很大关系。
我们从赵破奴在河西地区驻军停留的时间看,他于元鼎六年秋天攻击匈奴于匈奴河水,不见匈奴一人,无功而返回河西,到第二年出兵击楼兰、姑师,虏楼兰王,直到太初二年春才离开河西,这个阶段赵破奴是河西敦煌的最高军事长官,主要驻守敦煌。元封元年出兵攻打楼兰,汉武帝命令他带领的数万部队主要是河西诸属国的骑兵和河西四郡的郡兵,因此主持修筑敦煌郡城和置敦煌郡只有他才有权力进行这一工作,敦煌文献记载赵破奴主持敦煌郡城的修筑,应当有其根据。赵破奴曾参与对河西地区匈奴右方浑邪王休屠王战争,浑邪王杀休屠王投降汉朝,那么很可能赵破奴也参与迎接浑邪王部众投降事宜。河西地区的军事部署应当是在赵破奴指挥下进行的,元鼎六年秋,赵破奴从令居塞出兵至匈奴河水,应当也是率领西汉政府在河西地区的驻军,就是说从元狩二年浑邪王投降汉朝之后,赵破奴一直驻守河西地区。元鼎六年出令居塞经武威塞至匈奴河水,因为了解匈奴远遁不敢寇边的情况,赵破奴才可能建议汉武帝置敦煌郡,开始经营西域。
二、西汉武帝置敦煌郡与敦煌郡城的修筑
汉武帝打败匈奴占取河西地区,最初并没有考虑移民实边设置郡县进行直接管辖,张骞建议将原来居住在河西而被匈奴赶到西域地区的乌孙人迁徙到河西地区,恢复冒顿单于击败大月氏之前河西的格局,实现断匈奴之右臂的目的。根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乌孙与匈奴有杀父之仇,控弦数万,习功战,“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张骞出使乌孙,并对乌孙王承诺 “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但是乌孙国王老,而远汉,“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骞不得其要领。”①[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23《大宛列传》,第3168-3169页。张骞将乌孙移徙到浑邪王故地的目的没有达到,迫使汉朝政府开始移民实边,进行直接管辖,敦煌郡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设置的。
汉敦煌郡是分酒泉郡而设置的,至于敦煌郡的设置时间,由于《汉书》《史记》等记载的矛盾,故学术界有多种说法,②参张维华《河西四郡建置年代考疑》(《汉史论集》,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309-328页);劳幹《居延汉简考释·释文之部》(台北史语所,1986年,第25-26页);张春树《汉代河西四郡的建置年代与开拓过程的推测:兼论汉初向西扩张的原始与发展》(《汉代边疆史论集》,台北食货出版社,1977年,第77-91页);王宗维《汉代河西四郡始设年代问题》(《西北史地》1986年第3期,第88-98页);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8页);李并成《河西走廊历史地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34页);吴礽骧《河西汉塞调查与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年,第13-16页)。总之最早设置年代为元鼎六年 (前111),最晚为后元年间 (前88-87)。首先是《汉书·地理志》敦煌郡记载:
敦煌郡,武帝后元年分酒泉置。正西关外有白龙堆沙,有蒲昌海。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28下《地理志》,第1614页。
后元 (前88-87)是汉武帝最后使用的年号,前后只使用了两年。元狩二年夏 (前121),霍去病出居延征匈奴,同年秋,浑邪王杀休屠王投降汉朝,若要等到三十年后的后元年间才置敦煌郡,就显得太晚。根据《汉书·韦贤传》记载:汉武帝 “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④[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73《韦贤传》,第3126页。似乎敦煌郡的设置时间是在东伐朝鲜置朝鲜四郡之后。又据《汉书·西域传》记载:“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实之,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⑤[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第3873页。汉朝取得河西后就设置酒泉郡,稍后发徙民充实之,设置敦煌郡,因此敦煌郡不会推迟到三十年之后才设置。我们根据当时的情况更确定是元鼎六年 (前111)置敦煌郡比较可靠。敦煌文献多处记载西汉敦煌郡的设置是赵破奴所为,因此赵破奴在河西的活动就成了敦煌郡设置的关键。《汉书·武帝纪》元鼎六年 (前111)记载:
秋,……又遣浮沮将军公孙贺出九原,匈河将军赵破奴出令居,皆二千余里,不见虏而还。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徙民以实之。①[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6《武帝纪》,第189页。
浮沮井在九原北二千里匈奴境内,匈河水在令居北一千里匈奴境内,匈河水大概指今天蒙古国的拜达里格河,在居延的正北方,赵破奴返还的最佳路线就是沿着李陵的退军路线回到酒泉的居延。《史记·匈奴列传》记载: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2页。
《汉书·匈奴传》记载元鼎三年 (前114)乌维单于立,汉武帝出巡郡县,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入边:
乌维立三年,汉已灭两越,故遣太仆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从票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下《匈奴传》,第3771页。
以上二者所记载是同一件事情,根据这些记载,汉先置武威、酒泉二郡,然后从中分出张掖、敦煌郡。而《汉书·西域传》记载:
汉兴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广威德,而张骞始开西域之迹。其后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发徙民充实之,分置武威,张掖、敦煌,列四郡,据两关焉。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犂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④[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6上《西域传》,第3873页。
从这个记载中看,汉武帝先置酒泉郡,而后再置武威、张掖、敦煌郡。如果敦煌郡设置于元鼎六年,武威、张掖郡也将设置于元鼎六年。西汉敦煌郡的设置及其设置的时间,敦煌文献虽然没有记载到具体时间,但是记载了沙州城筑造的时间,应当说修筑敦煌城就是设置敦煌郡。
敦煌文献记载到敦煌郡设置时间是元鼎六年 (前111),所见载文献共有:
P.2691《沙州城土境》:
沙州城,案从前汉第六武帝元鼎六年甲子岁,将军赵破奴奉命领甘、肃、瓜三州人士筑造,至大汉乾祐六年己酉岁,算得一千五十年记。⑤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9页。
这条资料有些错误:汉武帝是前汉第五位皇帝而不是第六位,但若算上吕后执政时期,汉武帝就是第六位皇帝,《史记》为吕后列本纪,说明吕后是汉惠帝的实际执政者,而皇帝是惠帝,因此这篇文书将汉武帝排为前汉的第六位皇帝就是基于这个事实;元鼎六年 (前111)岁次庚午而不是岁次甲子,岁次甲子是元狩六年 (前117);五代后汉乾祐年号只使用三年,而乾祐六年是后周广顺三年 (953),岁次癸丑,而己酉是乾祐二年 (949),从乾祐二年岁次己酉往前推一千五十年应当是太初四年 (前101),此处的一千五十年应当是一千六十年。剔除这些文献抄写错误,由此得知沙州城的筑造时间应当是元鼎六年 (前111),因此敦煌郡的设置时间也是元鼎六年。元鼎六年修筑敦煌城,我们还可以从S.5693《瓜沙两郡史事编年并序》和P.3721《瓜沙两郡史事编年并序》的记载得到印证:
自前高祖姓刘名邦乙未年登极,至武帝元鼎六年庚午岁筑沙州城。①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80页、第82页。
这两件文献的记载印证了P.2691《沙州图经》筑造敦煌郡城的时间是汉武帝元鼎六年,应当是在赵破奴主持下设置敦煌郡。
筑造敦煌郡城和设置敦煌郡就发生在赵破奴为匈河将军攻打匈奴至匈河水之后到击楼兰虏其王之间,期间赵破奴还修筑了塞城、土河等防御体系。根据《史记·匈奴列传》元封六年 (前105)记载: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②[汉]司马迁撰《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4页。
这个时期,匈奴在汉朝的打击之下西移,右方管辖地域在酒泉、敦煌郡之北,表明元封六年敦煌郡已经设置。
三、土河、古塞城的修筑与敦煌郡的管辖范围
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敦煌郡下辖县有六,即敦煌、冥安、效谷、渊泉、广至、龙勒,户一千二百,口三万八千三百三十五。这是汉平帝元始二年时的规模,也是西汉敦煌郡逐渐发展的结果,但并不能说明汉武帝元鼎六年置敦煌郡时,就管辖有西到龙勒、东到渊泉这样大的范围。我们根据《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得知,效谷县应当是元封六年之后才设置的,当时的敦煌郡还不包括龙勒、效谷二县在内。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28下《地理志》(第1615页)中颜师古注效谷为:“桑钦说孝武元封六年济南崔不意为鱼泽尉,教力田,以勤效得谷,因立为县名。”
汉武帝元鼎六年置敦煌郡时管辖范围有多大,史籍中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敦煌文献对敦煌古迹的有关记载窥之大概。元鼎六年赵破奴在修筑敦煌城置敦煌郡的同时,还修建了敦煌郡周边的军事建置,主要有古塞城、土河。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四所古城”条记载:
古塞城
右周回州境,东在城东卌五里,西在城西十五里,南在州城南七里,北在州城北五里。据《汉书》:武帝元鼎六年将军赵破奴出令居,析酒泉,置敦煌郡。此即辟土疆,立城郭,在汉武帝时。又元帝竟宁 [元年],单于来朝,上书愿保塞和亲,请罢边戍,郎中侯应以为不可,曰:“孝武出军征伐,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设屯戌以等守之,边境少安,起塞已来,百有余年。”据此词,即元鼎六年筑。至西凉王李暠建初十一年,又修以备南羌、北虏。其城破坏,基趾见存。①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15页。
塞城是敦煌郡的组成部分,南边七里到鸣沙山,西到都乡河,北到北府,东部稍远,将位于敦煌东三十里的效谷城也包含进来。西汉时期在敦煌城周边有两个重要机构,一个是中部都尉,根据《汉书·地理志》的记载:“敦煌,中部都尉治步广候官。”②[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28下《地理志》,第1614页。另一个就是鱼泽都尉。赵破奴修筑敦煌郡城时所建的塞城是郡城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重点是保障郡城的安全,敦煌郡设置之初,敦煌城周的主要机构就是两个屯田单位,即中部都尉和鱼泽都尉,他们很可能都有自己的防卫建置,如鱼泽障和步广障等,赵破奴修筑塞城的工作很可能就是将这两个防御体系连接起来,以保障新置的敦煌郡城的安全。
赵破奴划定了敦煌郡的管辖范围,主要表现在开凿土河,这也成为敦煌郡防御匈奴的主要屏障。S.788《沙州图经》记载:
土河,周围州境,汉武帝元鼎六年,以为匈奴禁限。③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56页。
土河是围绕敦煌周边修筑的防御屏障,主要是为防御匈奴骑兵进犯的壕沟,因没有水流俗称土河。既然文献记载土河是元鼎六年修筑,那么很可能与敦煌郡的设置有关,或者就是汉代赵破奴筑造敦煌城时,为了加强敦煌郡的防御能力而修建的军事建置。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有土河:
一所土河
右周回州境,东至碛口亭,去州五百一十里一百步,西至白山烽,去州卅里,南至沙山七里,北去神威烽,去州卅七里。汉武帝元鼎六年立,以为匈奴禁限,西凉王李暠建初十一年又修立以防奸寇,至随 (隋)开皇十六年废。④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14页。
这个记载将土河范围描述得很详细,通过这个记载我们得知敦煌郡初置时的管辖范围:西部三十里到白山烽,白山烽的位置,就在唐沙州马圈口堰稍西的地方,马圈口堰往东就进入敦煌的水利灌溉的农耕区,宜秋渠就在州西南二十五里,引甘泉水,两岸修堰十里,因此最初汉敦煌郡管辖西部以农业水利灌溉区为限。北部管辖范围到神威烽三十七里,根据这件文书记载四十里泽在州北四十里,又按敦煌文献记载唐代敦煌水渠的位置,最北部的水渠距离沙州城一般不超过四十里,所以汉代敦煌郡北部管辖范围亦以敦煌农业灌溉区为限。而南部到鸣沙山七里,这与其他敦煌文献记载鸣沙山的位置相一致。汉代敦煌郡的郡治在西部,但是敦煌郡的管辖范围主要在东部,东至碛口亭去州五百一十里一百步,根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陇右道下》记载瓜州 “东南至肃州四百八十里。西至沙州三百里。”①[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40《陇右道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27页。肃州玉门县 “东至州二百二十里。”②[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卷40《陇右道下》,第1024页。就是说汉敦煌郡的管辖范围到达酒泉郡玉门县西五十里的地方,大约是在西汉酒泉郡干齐县的西部。
我们从元鼎六年修筑土河的范围推知,汉武帝置敦煌郡初期,龙勒县还不属于敦煌郡管辖。汉武帝同时期还设置了阳关、玉门关,并设置阳关都尉和玉门关都尉,龙勒县当属于这两个关都尉所管辖,是军队屯垦的地方。
赵破奴从元鼎六年开始,到太初二年 (前103)离开敦煌郡,用了将近八年时间完成置敦煌郡中的敦煌郡城的修筑和塞城、土河防御体系的修筑。敦煌郡的设置,完成了敦煌地区从军事建置向行政区划的转变。
元鼎六年赵破奴不仅修筑了敦煌城置敦煌郡和敦煌郡的防御体系,还修建敦煌的灌溉系统,开发了敦煌农业耕作区。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两所堰条记载:
马圈口堰,右在州西南廿五里。汉元鼎六年造,依马圈山造,因山名焉。其山周回五十步,自西凉已后,甘水湍激,无复此山。③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8页。
马圈口堤堰是元鼎六年敦煌地区移民的结果,因此我们可以推断敦煌地区水利灌溉工程很可能都是敦煌置郡时期移民的杰作。这项水利工程虽然完成于汉武帝元鼎六年,但是它的开始时间应当是元狩二年 (前121)浑邪王投降汉朝之后,随着汉朝驻军进入敦煌,为了屯田而开始修建的水利工程,完成的时间是元鼎六年 (前111),主持修建水利工程的人虽然没有记载,但是根据驻军的最高长官是赵破奴,我们有理由认为是在他的负责之下进行的。这在《汉书·匈奴传》中也有相应的记载:“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而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④[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94上《匈奴传上》,第3770页。这里记载的往往通渠置田官,动用吏卒五六万人,其中很可能就包括在河西敦煌的屯田士兵,敦煌的水利工程大概就开始于这个时期。元鼎六年敦煌置郡,敦煌的管理由军队转给行政,水利灌溉系统工程也同时移交给敦煌郡地方政府。
敦煌郡的水利灌溉工程是对于敦煌郡至关重要,直到唐代仍有很多描述,这些记载内容应当是从汉代流传下来的。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甘泉水条也记载到马圈口堤堰工程修建:
又东北流八十里,百姓造大堰,号为马圈口。其堰南北一百五十步,阔廿步,高二丈,总开五门,分水以灌田园。荷锸成云,决渠降雨,其腴如泾,其浊如河。加以节气少雨,山谷多雪,立夏之后,山暖雪消,雪水入河,朝减夕涨。其水又东北流卌里至沙州城,分派溉灌。北流者,名北府。东流者,名东河。水东南流者二道:一名神农渠,一名阳开渠。州西北又分一渠,北名都乡渠。又从马圈口分一渠,于州西北流,名宜秋渠。州城四面水渠侧,流觞曲水,花草果园,豪族士流,家家自足。土不生棘,鸟则无鸮。五谷皆饶,唯无稻黍。其水溉田即尽,更无流派。①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5页。
从记述修建马圈口堰文中使用的语言,可以看出似乎是将敦煌马圈口工程同关中秦代修建的郑国渠作比较,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最初修筑甘泉水水利灌溉工程的人即是来自关中等地的移民,这项水利工程是中原地区移民的杰作。赵破奴奉命建敦煌郡,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将大量移民安置下来,安置的主要任务就是进行耕作和建立灌溉系统,将敦煌地区的土地开发出来。根据P.3560《敦煌水渠》(或称之为《敦煌行水法则》)记载 “及无古典可凭,还依当乡古老相传之语,递代相传,持为节度。”②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93页。这些规定应当是最初完成水利灌溉工程时留下的用水规则,是汉代移民留下来的。P.2507《水部式》中河西地区唯一记载到沙州:“沙州用水浇田,令县官检校。仍置前官四人,三月以后,九月以前行水时,前官各借官马一匹。”③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第102页。西汉时期沿边设置新的郡级政区,同时修建水利灌溉设施。
通过我们的研究得知,敦煌郡的设置和敦煌城的修筑是在西汉匈河将军赵破奴的主持下进行的工程。赵破奴作为骠骑将军霍去病司马参与进军河西攻击匈奴的战争,浑邪王杀休屠王投降汉朝之后,很可能赵破奴也参与迎接和安置这些降汉匈奴人的工作,同时率军驻守河西地区;匈奴在汉朝的打击之下远遁,不敢为寇汉边,从此幕南无王庭。元鼎二年汉武帝置酒泉郡以通西域,很可能也是在赵破奴建议之下完成的。元鼎六年汉武帝命赵破奴为匈河将军率骑万余至匈奴河水寻找匈奴决战,不见匈奴一人而返,回到河西之后他主持修筑敦煌郡城并置敦煌郡。为巩固敦煌郡城的防御修筑了塞城,将原来敦煌的广步都尉和效谷的鱼泽都尉连接起来,还沿着敦煌郡的北部沿边修筑防御体系土河,通过土河的记载我们得知元鼎六年敦煌郡初置时的管辖范围。随着大量移民进入敦煌郡,为了安置移民发展经济,赵破奴还主持修建了敦煌的水利灌溉系统,马圈口堤堰就是他留下的水利工程项目,而且一直使用至唐五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