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40年来国内美国中国学的研究历程*
2021-11-25□杨华
□ 杨 华
改革开放40年来,国内的美国中国学研究从最初的萌芽发展到日益繁盛,甚至成为“显学”,其历程可谓艰辛异常、精彩纷呈。考察美国中国学研究40年的发展历程,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美国中国学在国内的传播与影响,也有助于国内的美国中国学研究向纵深发展,继续保持欣欣向荣之势。
对于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发展,1995年是至为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在海南举办了首届“中国国际汉学研讨会”,80多位海内外研究中国历史、考古、哲学、文学、艺术、宗教的学者参会。这一年,侯且岸出版了《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一书,该书是国内关于美国中国学研究的第一部学术专著,为国内的美国中国学研究奠定了一些基本框架,影响深远。这一年,朱政惠发表了《日益受到关注的海外中国学研究——当代中国史学趋势研究之五》一文,对国内改革开放以来的美国中国学研究进行学术分析和总结,并提出了“何以更深入”的学术展望。
1995年以后,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国内学界有关美国中国学研究的作品呈井喷式出现。同时,国内对美国中国学的研究由最初的简单引介变为中美学者之间的对话,由以往单纯的学术移植变成双方平等对话下的共同成长。因此,1995年是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历程中的节点,1995年之前为初步发展阶段,之后为不断深入阶段。
一、1978—1995年:从萌芽到吐绿绽蕾
改革开放之初,国内的美国中国学研究极其薄弱,经过近20年的努力,美国中国学研究初具规模、蓬勃向上,并为以后的繁荣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为其成为“显学”提供了可能。
首先,国内学者做了大量基础性的工作,为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蓬勃发展提供了条件。1975年,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成立“国外中国学研究室”,由孙越生领导,成为我国最早开展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机构,为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起步做出了卓越的拓荒式贡献。孙越生带领研究室,先后推出了《国外中国研究》(1977,共3辑,其中第1辑介绍美国中国学情况)和《外国研究中国》(1978—1980,共4辑)两套丛书,开启国内出版海外中国学研究丛书之先河。他们还编译出版了《美国的中国学家》(1977)、《国外研究中国问题书目索引(1977—1978)》(1981)、《世界中国学录》(1994)。1981年,孙越生主编的《美国中国学手册》(近65万字)出版;1993年,孙越生、陈书梅主编的《美国中国学手册(增订本)》(160多万字)出版,是国内学界了解美国中国研究不可多得的工具书。这一时期还有一些重要的工具书,如杨诗浩、韩荣芳编的《国外出版中国近现代史书目(1949—1978)》(1980)、冯蒸编著的《近三十年国外“中国学”工具书简介》(1981)。
这些工具书的出现,为学者们的研究提供了便利条件,在当时十分难得。基础文献工作是一项惠及学林、泽被后代的事业,正如张西平所言,“在学术研究内容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这代人的使命就在于此,我们应该做我们这代人应该做的工作,即基础文献的推进工作”(1)张西平:《三十年来的中国海外汉学研究略谈》,《国际汉学》2009年第2期,第69页。,从事这项事业的学者非常值得尊敬。
其次,国内对美国中国学研究成果的引进,规模较大,质量较高。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开风气之先,创办《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1980—1995),共出版27辑,发表400多篇译文,旨在译介国外有关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成果和动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主办《国外中共党史研究动态》(1990—1996),共出版42期,对于国外有关中共党史、中国现代史的研究给予关注和介绍。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国内集中出现一批较高水平的海外中国学研究译丛,对海外著作的翻译出现了一个小高潮,很多出色的美国中国学研究成果被引进。1986年和1988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先后推出了李范文主编的“国外中国学研究译丛”(1、2),其中包括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1925—2008)的《中国城市与地方系统的等级》和《十九世纪中国的区域城市化》、霍尔(John Whitney Hall,1916—1997)的《美国对中国史研究三十年回顾》、厄休拉·里克特(Ursula Richter)的《顾颉刚的最后三十年》等美国中国学家的论文。1987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王庆成、虞和平主编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译丛”,该丛书包括芮玛丽(Mary Clabaugh Wright,1917—1970)、施 坚 雅、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1927—2013)、孔飞力(Philip Alden Kuhn,1933—2016)、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1937—2006)等一流美国中国学家的著作,为国内学界了解美国中国学研究的动态与方法提供了重要蓝本。1988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推出刘东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截至目前,已相继出版了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1900—1989)、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1916—1999)、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1919—2017)、易劳逸(Lioyd E. Eastman,1929—1993)、墨子刻(Thomas A. Metzger)、柯文(Paul A. Cohen)、魏斐德、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1940—2017)、周锡瑞(Joseph W.Esherick)、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吉尔伯特·罗兹曼(Gilbert Rozman)、韩书瑞(Susan Naquin)、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王国斌(R. Bin Wong)、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等著名美国中国学家的代表作,涉及政治史、经济史、思想史、文化史、城市史、环境史、妇女史、医疗卫生史、身体史等多个研究领域。21世纪以来,它还推出了“女性系列”“海外学子系列”“环境系列”等子系列。该丛书自1988年推出至今已有30多年,从未间断,它及时反映国外中国研究的进展,是国内学者了解国际学界包括美国学界的一扇重要窗口,影响深远。1988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推出了张静如主编的“五四与现代中国丛书”,包括一些美国学者关于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著作。1991年,时事出版社推出黄兴涛、杨念群主编的“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丛书”,该丛书选取近代来华西人记述中国社会政治、民众生活、民族性格的各种著述,为我们了解欧美视域里的近代中国形象提供渠道。
除了这些丛书外,海外中国学研究的重量级多卷本巨著《剑桥中国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在80年代末期开始陆续被国内引进出版。《剑桥中国史》由费正清和崔瑞德(Denis Twitchett,1925—2006)于1966年主持编写,最初计划出6卷,后扩展至16卷,集中体现了多位著名中国学家的学术专长与研究精华,是一部卷帙浩繁、视角新颖、影响深远的中国学代表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费正清、刘广京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上下卷)(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10–11: Late Ching, 1800–1911,Part 1—2);1992年出版麦克法夸尔(Roderick MacFarquhar,1930—2019)和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4: The People’ s Republic, Part 1, The Emergence of Revolutionary China, 1949—1965)、《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66—1982)》(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5: The People’s Republic, Part 2, Revolutions withi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1966—1982);1994年出版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上下卷)(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12–13: Republican China,1912—1949,Part 1—2)。最早引进的《剑桥中国晚清史》在国内反响热烈、颇受好评,如《历史研究》1988年(1—3期)和1989年接连刊载有关《剑桥中国晚清史》的书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66—1982)》出版后,引起国内学者的重视和思考,一些学者纷纷撰文(1)《史学月刊》《当代中国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等刊物,发表多篇评析《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论文。与之商榷与讨论,有的指出其史实上的错误,有的指出其观点上的偏颇,后有专门著作(2)金春明主编:《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对《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进行全面系统的评析。
改革开放后选取海外作品进行翻译的标准,较少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主要以学术质量和学术影响为标准,所以一批富有学术价值、影响深远的经典著作被引进,一些视角新颖、方法独特的著作也被引进,为国内史学研究开辟新的领域提供启发与借鉴。由于引进作品众多,原著质量和翻译水平存在良莠不齐的现象;由于语言与思维习惯的差异,译作晦涩难懂之处也不少,所以,甄别作品质量、提高翻译水平是学界在译介海外中国学研究成果时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
最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学界出现了一批对美国中国学研究概况进行介绍的论文。1986年,李世洞发表《战后美国对中国的研究》;1987年,苏炜发表《有感于美国的中国学研究》;1988年,程洪发表《美国关于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趋势和特点》;1991年,魏秦发表《战后迅猛发展的国外中国学研究》;1992年,王湘云发表《中国与外部世界——关于美国学者研究中国的一些感想》;1993年,王晴佳发表《美国的中国学研究评述》;1994—1995年,张铠连续发表《从“西方中心论”到“中国中心观”——当代美国中国史研究的发展趋势》《国际学术思潮与美国中国研究》《美国中国史研究专业队伍的形成及其史学成就》《美中贸易与美国中国史研究的奠基》。1995年,陈启能发表《海外中国学发展趋势与文明史观》,朱政惠发表《日益受到关注的海外中国学研究——当代中国史学趋势研究之五》。这些文章对美国中国学研究的对象、特点和重要研究范式等方面进行介绍,是学界了解美国中国学发展的奠基性文章。除了进行综论性的介绍,学者们还对费正清、施坚雅、孔飞力、柯文、黄仁宇(Ray Huang,1928—2000)、黄宗智(Philip C. C.Huang)等美国中国学家及其著作进行具体介绍。
值得一提的是,90年代国内出版了有关美国中国学研究的专著。1995年,侯且岸的《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一书出版,它是国内第一部以美国中国学为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系统探讨了美国中国学的发展历程、理论模式、研究特点、启示和局限,不仅具有开拓性意义,而且有很多深入的思考。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些富有创见的学术问题和学术论断,如率先提出战后美国中国学发展的三阶段说,阐述麦卡锡主义时期的美国中国学,探讨“越战”和“文革”对美国中国学的影响,为当时与后来学者进行美国中国学研究提供了基本框架和可资借鉴的范本。
二、1995—2018年:从绽放到走向繁盛
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美之间的学术交流日益频繁,国内对美国中国学的了解愈加真切。在很多学者的辛勤耕耘下,国内对美国中国学的研究逐渐深入,不仅取得很多丰硕成果,也出现一些新的特点,呈现一派繁荣景象。
首先,除了举办有关海外中国学研究的会议,学界还专门举办了以美国中国学研究为主题的会议,促进了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2005年5月,华东师范大学召开“传教士与美国早期中国学”学术研讨会,近50名海内外学者参会,主要探讨传教士中国学、美国早期中国学、海外中国学研究的若干理论问题等。2006年6月,华东师范大学举办“20世纪上半叶美国中国学”学术研讨会,来自国内多家学术机构和美国等国家的30多位学者参会,主要围绕20世纪上半叶美国中国学的发展和国内海外中国学研究的深入及学科建设等问题展开讨论。2006年12月,华东师范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和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联合举办“史华慈与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麦克法夸尔、柯文、艾尔曼、裴宜理、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舒衡哲(Vera Schwarcz)、杜赞奇、林毓生、张灏、叶文心等多位著名美国中国学家参会并做学术报告,后来出版了两本相关论文集,分别是许纪霖、宋宏编的《史华慈论中国》(2006)和朱政惠、许纪霖主编的《史华慈与中国》(2008)。2011年6月,华东师范大学、美国匹兹堡大学东亚图书馆和亚洲研究中心联合举办“北美中国学的历史与现状”国际学术研讨会,70多位海内外学者参会,包括来自美国的著名学者周锡瑞、贺萧(Gail Hershatter)、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许倬云、邵勤、张海惠、王晴佳、卢汉超、王笛等,是北美以外在中国首次举办的全面探讨北美中国学与国内对其研究的国际学术研讨会。
其次,国内对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的研究渐趋专业化,一些研究机构纷纷成立,一些专业期刊陆续发行,美国中国学研究开始在中国真正扎根,并日益开拓出自己的领地。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研究机构先后成立。1991年,四川外国语学院“国外中国学研究所”成立;1992年,清华大学“汉学研究所”成立(两年后改成“国际汉学研究所”);1996年,华东师范大学“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北京外国语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汉学研究所”成立。进入21世纪以后,又有一批新的研究机构出现。2003年,陕西师范大学“国际汉学研究所”成立;200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外中国学研究中心”成立;2005年,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成立;2006年,中国人民大学“汉学研究中心”成立;2009年,国家图书馆“海外中国学文献研究中心”成立、北京大学“国际汉学家研修基地”揭牌;2012年,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北京联合大学“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成立;2013年,深圳大学“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成立。这些研究机构的成立为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的研究提供了优良的平台,为新一代学者的成长提供了有利的环境,标志着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的研究在国内真正扎根。
依托这些机构,一批以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为研究对象的专业期刊开始出版。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国际汉学》、北京语言大学的《汉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的《世界汉学》、清华大学的《清华汉学研究》、复旦大学的《中国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的《海外中国学评论》、南京大学的《域外汉籍研究辑刊》、陕西师范大学的《国际汉学集刊》、北京大学的《国际汉学研究通讯》、上海社会科学院的《中国学季刊》、北京联合大学的《海外中国学研究》等,都是其中的代表。这些专业刊物的发行为学者们提供了一个阐发学术、交流思想的平台,它们的出现是国内海外汉学、海外中国学研究日益繁荣的体现。
再次,国内对美国中国学成果的引介工作,数量虽有所减少,但更加理性,出版了一些比较出色的丛书。
2002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阅读中国”系列丛书,这是关于美国中国学的一套很重要的丛书,包括一些影响比较大的名家名作,主要有萧邦奇(R. Keith Schoppa)的《九个世纪的悲歌:湘湖地区社会变迁研究》(Song Full of Tears: Nine Centuries of Chinese Life at Xiang Lake),彭慕兰的《腹地的构建:华北内地的国家、社会和经济(1853—1973)》(The Making of a Hinterland: State, Society, and Economy in Inland North China, 1853–1937),黄宗智 主 编的《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讨论》,杜赞奇的《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何伟亚(James Hevia)的《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Cherishing Men from Afar: Qing Guest Ritual and the Macartney Embassy of 1793),弗里曼(Edward Friedman)、毕克伟(Paul Pickowicz)、塞尔登(Mark Selden)合著的《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Chinese Village, Socialist State),塞尔登的《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The Yenan Wa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2004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周振鹤主编的“基督教传教士传记丛书”,其中包括《花甲记忆——一位美国传教士眼中的晚清帝国》(A Cycle of Cathay, or, China, South and North)、《卫三畏生平及书信:一位美国来华传教士的心路历程》(The Life and Letters of Samuel Wells Williams)、《朝觐东方:理雅各评传》(The Victorian Translation of China, James Legge’ s Oriental Pilgrimage)、《狄考文传:一位在中国山东生活了四十五年的传教士》(Calvin Willson Mateer: Forty-five Years a Missionary in Shantung, China)、《千禧年的感召:美国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裨治文传》(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06), American’ s First Missionary to China)、《传 教 士 新 闻 工 作者在中国:林乐知和他的杂志(1860—1883)》(Missionary Journalist in China: Young J. Allen and His Magazines, 1860–1883)等美国传教士的自传或传记,对于了解晚清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在中外关系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贡献有重要意义。
2004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译的《清史译丛》,至今已出版11辑,其中第9辑是关于美国著名中国学家罗威廉(William T. Rowe)的专辑,第11辑是“中国与十七世纪危机”专辑。《清史译丛》及时对海外清史的研究动态进行介绍,有助于国内学界更好地了解全球化背景下的海外清史研究,并进一步推动国内的清史研究向高质量发展。
2016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了著名中国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主编的《哈佛中国史》(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丛书,包括《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The Early Chinese Empires: Qin and Han)、《分裂的帝国:南北朝》(China Between Empires: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世界性的帝国:唐朝》(China’ s Cosmopolitan Empire: The Tang Dynasty)、《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The Age of Confucian Rule: The Song Transformation of China)、《挣扎的帝国:元与明》(The Troubles Empire: China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最后的中华帝国:大清》(China’ s Last Empire: The Great Qing)共六卷,由罗威廉、陆威仪(Mark Lewis)和迪特·库恩(Dieter Kuhn)三位知名中国学家参与撰写。《哈佛中国史》是继《剑桥中国史》之后又一重量级的海外多卷本中国通史著作,它与《剑桥中国史》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以全球史的视角重写“中国史”,“透过海外中国学家对‘中国/历史’的叙述,我们不仅能看到‘异域之眼’中的‘中国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国史’背后的理论变化,也看到重写‘中国史’背后的世界史/全球史背景”。(1)葛兆光:《推荐序》,载卜正民主编《哈佛中国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9页。
最后,学界出现了一批史料扎实、论述丰富的著作和论文,力求由对美国研究成果的简单介绍转向更高层次的批判研究,美国中国学研究进入新的历程。
综合性的著作主要有:王建平和曾华的《美国战后中国学》(2003)、韩铁的《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年》(2004)、韦磊的《美国的近现代中国研究》(2010)、仇华飞的《美国的中国学研究》(2011)、张注洪的《国外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进程与评析》(2015)、吴原元的《走进他者的汉学世界——美国的中国研究及学术史探讨》(2016)和《客居美国的民国史家与美国汉学》(2018)、王德硕的《北美的中国基督教史研究述论》(2016)。值得一提的是,已故华东师范大学朱政惠教授的遗著《美国中国学发展史——以历史学为中心》(2015),花费作者十多年的心血,共70余万字。此书史料丰富,脉络通达,首次系统梳理并完整展示了美国中国学近200年的发展历程,是海内外第一部美国中国学通史。
个案研究的著作主要有:朱政惠的《史华慈学谱(1916—1999)》(2006)、顾钧的《卫三畏与美国早期汉学》(2009)、孔陈焱的《卫三畏与美国汉学研究》(2010)、陈倩的《区域中国与文化中国——文明对话中的施坚雅模式》(2012)、谭旭虎的《镜像与自我:史景迁的中国形象建构研究》(2017)。可以说,综合性的著作搭建了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骨架,而个案研究的著作则铸成了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血肉。
三、问题与争论
改革开放40年来,国内学界积极探索,对相关学术问题展开热烈讨论,从而不断推动美国中国学向纵深发展。
(一)关于“汉学”与“中国学”辨名的争论
关于“汉学”与“中国学”名称的关联与差异,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国内学界对此问题的讨论就一直不断,至今未有明确的统一说法。主要有三种观点:第一种主张保持“汉学”的名称,第二种主张采用“中国学”的名称,第三种主张保留“汉学”与“中国学”两种名称。
关于“汉学”与“中国学”之间的辨名,目前学界尚未达成一致意见,不过一般倾向于认为,从汉学和中国学发展的历史来看,“汉学”(Sinology)兴起于16世纪的欧洲,兴盛于19世纪的法、德等国,以中国语言、文学、历史、哲学和宗教为研究对象,目光主要投射在中国的过去,关注的是“历史的中国”,属于人文科学范畴;而“中国学”(Chinese Studies),兴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对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文化进行全面考察,目光主要聚焦于中国的近现代,关注的是“现实的中国”,属于“区域研究”,已超越人文科学范畴,带有社会科学研究的特点。
(二)关于“汉学主义”的争论
20世纪末,海外学术界出现“汉学主义”(Sinologism)一词,澳大利亚学者雷金庆和德国学者夏瑞春几乎同时提到“汉学主义”。2004年,周宁在《厦门大学学报》发表《汉学或“汉学主义”》一文,这是国内学者首次使用“汉学主义”一词。此后,数十位学者纷纷撰文,对“汉学主义”进行探讨与争论,其中对“汉学主义”理论阐发和推广最力的是美国学者顾明栋,他先后在国内学术期刊上发表了10多篇相关文章。2013年,其英文著作Sinologism: An Alternative to Orientalism and Postcolonialism出版,2015年被译为中文《汉学主义——东方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替代理论》出版,作者旨在把“汉学主义”构建成一种中西方研究的新范式和一种自觉反思的批评理论。2017年,顾明栋、周宪主编的《“汉学主义”论争集萃》出版,结集了31篇国内学者关于“汉学主义”讨论的文章和9篇英文文章的目录。
“汉学主义”一经提出就引起很大争议,国内很多学者撰文探讨,一度出现批评与反批评的争鸣,参与论争的主要有顾明栋、张西平、赵稀方、严绍璗、张博等学者。“汉学主义”论争主要围绕什么是“汉学主义”展开,涉及汉学与“汉学主义”的关系、“汉学主义”与东方主义的关系、“汉学主义”范式等问题。
有关“汉学主义”的论争是21世纪以来海外汉学(中国学)研究领域进行的一次持续时间较长、规模较大的学术争鸣,参与“汉学主义”论争的学者秉持正确的学术批评态度展开学术思想的交锋,不仅厘清了有关汉学主义理论的很多观点和问题,从而促进汉学主义理论的不断完善,也为中国学术界进行文明、理性的批评与反批评的学术争鸣树立了一个典范。
(三)关于“新清史”研究的争论
20 世纪90年代,受语言学、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新文化史等学术理念的影响,美国中国学界出现了“新清史”学术思潮,一些美国中国学家“强调满洲特性”和“满洲族群认同”,从满洲视角探讨清朝的统治(1)盖博坚:《谁是满洲人?——综合书评》,载刘凤云、刘文鹏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9—146页。,这种“族群转向”被认为是“美国近年来中国史研究中最重要的趋势之一”(1)贾建飞:《“新清史”刍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3月16日,第013版。。
美国的“新清史”研究是从论争开始的,主要在罗友枝(Evelyn Rawski)和何炳棣之间进行。美国的“新清史”论争最初并未引起国内学界的注意。2008年,定宜庄发表《由美国的“新清史”研究引发的感想》一文,提出国内学界应对美国学界的“新清史”研究给予重视。同年,堪称“新清史”学派宣言书的卫周安(Joanna Waley Cohen)的《新清史》(2)卫周安:《新清史》,董建中译,《清史研究》2008年第1期,第109—116页。一文也被引介,国内学界开始逐渐重视美国的“新清史”研究。这一时期学界对“新清史”的评价比较温和,基本上有褒有贬。2013年,“新清史”再起论争,国内学者深度参与。这场论争以姚大力和汪荣祖为中心,钟焓也卷入其中。2014—2015年,姚大力和汪荣祖在《东方早报》上多次撰文就“新清史”问题展开激烈论争。2017年,钟焓撰写了56页的长文《探究历史奥妙的车道最好由考据的路口驶入:柯娇燕构建的相关历史命题评议》,继续从实证史学的角度批判柯娇燕的“新清史”。
近20年来国内学界对美国的“新清史”论争及“新清史”研究,经历了从忽视到热烈再到平缓的过程,这期间很多学者、很多学术刊物都参与讨论,对美国的“新清史”研究积极回应,努力开拓清史研究的新领域。2010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书中选辑了国外“新清史”的代表性论著,也汇集了国内学界对“新清史”研究的相关评论文章。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多篇文章,从多种角度对“新清史”研究进行探讨。2015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历史研究》编辑部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联合举办“清代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历史建构”学术研讨会,对“新清史”研究进行回顾与反思。
四、反思与展望
40年来美国中国学在国内的传播和影响,有很多收获与启示,也有一些问题和不足,需要我们进行反思,并在反思的基础上展望美国中国学的未来发展。
(一)全球化时代与文化自信
近代自从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以来,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向西方学习的道路,中国知识分子饱受在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何去何从的困扰,沿着激进与保守两条线路延伸,左右摇摆,纠结痛苦。回顾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在已然进入全球化时代的21世纪,我们在研究美国中国学并进行国际学术交流时,应该树立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建立文化自觉意识。
21世纪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是各种“去中心”的时代,是提倡多元文化和文明互动的时代。美国中国学本质上是美国文化的一个方面,而美国文化属于异域文化。全球化时代应该如何对待异域文化,是一个值得深思和探讨的问题。我们应该树立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相联系。文化自觉这一概念最初由费孝通提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文化,才有条件在这个已经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长补短,共同建立一个有共同认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各种文化能和平共处,各抒所长,联手发展的共处守则”(3)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第22页。。有了这样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我们才会以一种从容的心态、全球的视野和多元文化的视角去促进国内有关美国中国学研究的发展。
(二)学术平等交流与深入对话
改革开放之初,闭塞已久的学界开始接触海外的思想文化和学术思潮,各种新理论、新方法、新名词和新概念一时风起云涌,令国内学者深受触动。正是出于这样紧追西方学术的热切渴望,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美国中国学更多的是推崇与赞扬,人云亦云,甚至盲目崇拜。
近20年来,国内学界对美国中国学由最初的翻译、引进和介绍,转向了更多地进行反思、论争和批评。国内学界开展了一系列对美国中国学研究的讨论和争鸣,主要有对黄宗智的“过密化”理论、彭慕兰的“大分流”理论、何伟亚(James L. Hevia)的“怀柔远人”学说等的学术讨论,从中可以看出国内学界正在努力从西方的学术影响中进行自我剥离,力求实现双方学术上的平等对话并将这种对话引向深入。
展望未来美国中国学在国内的发展图景,期盼建立一种“批评的中国学”,中美两国学者“在平等的平台上彼此对话、互相批评”,实现与美国中国学的“真正互相理解与平等交流”(1)葛兆光:《海外中国学本质上是“外国学”》,《文汇报》2008年10月5日,第006版。,使学术得以发展和进步。若要与美国中国学进行深度对话,国内学者应该有自己的学科和专业的立足点,有自己研究的一己之长,这样才能在交流中碰撞出真知灼见的火花。如李伯重对江南早期现代化的高水准研究,使他能够在同一学术水平线上与加州学派的经济史研究学者进行对话,甚至被看作加州学派的成员。
(三)跨文化的国际视野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
美国中国学是一个跨国别、跨语言、跨文化、跨学科的研究领域,所以,跨文化的国际视野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应该成为研究美国中国学的努力方向和重要路径。就跨文化而言,美国中国学包含“中国文化”“美国文化”“世界文化”三层文化元素(2)严绍璗:《我对“国际Sinology”学术性质的再思考——关于跨文化学术视野中这一领域的基本特征的研讨》,《中国比较文学》2011年第1期,第27页。,至少包含四个层面的内涵,即掌握中国文化向美国传递的基本轨迹和方式;掌握中国文化在传入美国之后,美国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容纳、排斥和变异的状态;探讨美国在历史的进程中在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条件中形成的“中国观念”;研究美国中国学的各种学术流派和学术谱系。(3)严绍璗:《我对Sinology的理解和思考》,《世界汉学》2006年第1期,第11—12页。
就跨学科而言,“二战”后兴起的美国中国学研究,一开始就积极与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社会科学学科进行联姻,具有鲜明的跨学科研究特点。20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新史学式微,美国史学的社会科学化趋势减弱,“但历史学跨学科研究的倾向继续存在,只不过所跨主要学科从经济学、社会学、人口学转向人类学、心理学和符号学”(4)郑群:《拓宽西方史学史学科的跨学科视野》,《史学月刊》2012年第10期,第19页。,美国中国学也不例外。国内的美国中国学研究,作为对美国学者关于中国研究的再研究,应该以问题为导向,采取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打破学科壁垒,扩大学术边界,并借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提出新问题,产生新视角,挖掘新史料,从而深化相关学术研究。
回顾和总结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的40年历程,深感艰辛与不易,成就与问题并存。期待未来的国内美国中国学研究向更高质量和更高水平的方向发展,并为促进中美之间平等深入的学术对话和文化交流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