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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学西传”到“西学俄渐”的中国典籍传播
——以《大学》最早进入俄罗斯为例*

2021-11-25

国际汉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典籍俄语俄国

□ 张 冰

典籍作为中国古代的重要文献,承传着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精髓,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思想的重要载体。中国典籍进入俄罗斯是基于特定历史文化语境的社会精神思想的选择,“西学俄渐”掀开了中国典籍进入俄罗斯的重要一页。

从1581年意大利耶稣会士罗明坚(M.Ruggieri,1543—1607)将《三字经》译成拉丁文,1593年又将翻译成拉丁文的《大学》的部分章节在罗马出版算起,中文典籍在欧洲的翻译始于16 世纪末叶,迄今已有长达四个多世纪的历史。但是中俄两国直到18世纪初都没有汉俄译员,当时两国的交往只能通过西方来华传教士以拉丁语居中转述。1689年中俄签订的《尼布楚条约》便是通过耶稣会士法国人张诚(Jean-Franҫois Gerbillon,1654—1707)和葡萄牙人徐日昇(Thomas Pereira,1645—1708)以拉丁文为中介进行翻译洽谈的。18世纪以前,中国典籍在俄罗斯的翻译根本无从谈起。

17世纪,俄罗斯大举进军吞并了西伯利亚后,在1587年建城的西伯利亚最重要的行政中心和知识中心托博尔斯克(Тобольск)首次开始尝试收集东方各国的信息。俄罗斯相继面世了一系列的此类著述,如:时任地方军政长官的彼得·戈都诺夫(П. И. Годунов,?—1671)与人编撰的《关于中国和遥远的印度的消息》(Ведомость о Китайской земле и о глубокой Индеи,1668—1669),从欧洲译成俄语的“环宇概况”之类的流行读物,俄国人自己编撰的《1670年环宇概况》(Космография 1670)等,以及俄国外交官、翻译斯帕法 里(Н. Г. Спафарий,1636—1708)率领俄外交使团出访中国后于1677年11月完稿的《关于世界的第一部分,名为“亚洲”的描述,包括中国各城市和省份》(Описание первой части мира, называемой Азия, в которой находится Китайск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с остальными городами и провинциями)。这本书“可能是俄国第一部系统讲述中国的书……在俄国作家中,斯帕法里首先用整章的篇幅介绍中国的哲学和宗教,描述(虽说不是非常准确)了‘三教’,即儒、道、释,他称之为‘哲学的’、‘偶像崇拜的’和‘享乐主义的或无神的’信仰”(1)亚·弗·卢金著,刘卓星、赵永穆、孙凌齐等译:《俄国熊看中国龙》,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0、12、13页。。但是总体而言,所有这些著述资料的内容都取决于俄国国家利益的需要和要求,主要关乎着沙皇政府和中国打交道,进行贸易活动。这些著述报告都是从服务俄国外交外事、军事扩张的实用目的出发,着重于各种通商信息,居民管理体制和中国人的风土人情、礼俗习惯以及自然地理状况等,并不是将中国作为研究的对象,探讨其民族精神、思想文化。

直到18世纪,得益于沙皇彼得一世(1672—1725)的改革,俄罗斯成为帝国,一切才发生了根本改变。彼得大帝即位之前,以东正教为国教的俄罗斯,在古罗马分裂成西罗马和东罗马后,莫斯科大公迎娶了东罗马末代皇帝的女儿,俄国因此自称为“第三罗马”,自认为是罗马的正统继承人,但是在欧洲眼中,俄罗斯却是“西方的东方”,与欧洲的距离越来越大。其时,俄罗斯国门封闭,也没有自己的出海口,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远远落后于欧洲列国。彼得大帝当政后,从瑞典人手中夺得了涅瓦河口,然后扩建为俄罗斯未来的首都圣彼得堡,俄国从此拥有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建立起“面向欧洲的一个窗口”。彼得同时掀起了涉及俄罗斯国家和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改革,意欲使俄国从与“欧洲”的脱离中全面“欧洲化”,打破前几个世纪俄罗斯文化与西欧文化的隔绝状态。

一、《大学》之初:巴耶尔的拉丁文译本

彼得一世知道,他要富强俄罗斯,实施以西欧为榜样的改革没有欧洲人的参与,缺乏欧洲人的知识和经验,很难成功,因此,他积极鼓励外国专家到俄罗斯工作,这从俄国汉学创立阶段的西欧“移植”可见一斑。俄国皇家科学院首位东方古代史院士并非俄国人,而是来自德国、不懂俄语、没有到过中国的汉学家巴耶尔(Gottlieb Siegfried Bayer,1694—1738)。这位普鲁士东方学家1725年收到了彼得堡科学院的聘书,1726年到任。

“在16—18世纪,中国思想和文化在欧洲的传播和它造成的影响,形成了欧洲持续百年的中国热”(1)张西平:《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58页。,欧洲思想知识界沉浸于启蒙时代以来对中国文化的接受、赞赏和仰慕中。这与17世纪时,对于中国,“俄国人完全忽略了精神生活(教育制度、哲学、宗教观念、科学、文学、文字)”(2)《俄国熊看中国龙》,第14页。,完全的实用主义态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早在马可·波罗时代,更不用说17世纪了,中国在欧洲的形象就远比在俄国完整。”(3)同上,第16页。但是,随着巴耶尔的俄罗斯之行,欧洲对中国文化经典的翻译介绍研究开始出现在了俄国。

巴耶尔于1730年在彼得堡出版了欧洲最早的汉语语法著作《中国博览》(上下卷)(4)Museum sinicum in quo sinicae linguae et litteraturae ratio explicatur. СПб., 1730, t. I, XX+145+190 c; t. II, 372 с.。下卷的内容之一便是译成拉丁语的“四书”中的《大学》,并配有汉语原文。当然,整部书都像巴耶尔几乎所有的著作一样是用拉丁语撰写的,这在当时是极其正常的现象。18世纪的欧洲,拉丁语和拉丁语教育是精英文化的体现,拉丁语是欧洲学者通用的学术语言。著有《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Discourse on the Natural Theology of Chinese)的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就是用拉丁语写作的。巴耶尔也是用拉丁语与在华的欧洲耶稣会士进行通信交流。1732年,清朝内阁学士德新、侍读学士巴延泰为首的清朝使团赴俄祝贺安娜女皇(1693—1740)登基期间,不仅参观了俄国科学院,面见了巴耶尔等院士,还收到了作为礼物的《中国博览》这部著作。

《中国博览》中的《大学》并非其全文,只有孔子原话“经”这一部分,印刷的汉字书写不准确还有错误,如237页上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段话中的5个“后”字,有3个印刷成了类似于“F口”的样子,难怪在意大利汉学家哈盖尔(Joseph Hager,1757—1819)眼中,“刻印的汉字过于粗糙”(5)龙伯格著,王莹译:《欧洲汉学的建立:1801—1805》,《国际汉学》2015年第2期,第20页。,“但是应该赞扬其恪守的高标准的学术规范:典籍译文配有原语文本、逐字的释义和甚至当代俄罗斯汉学中都罕见的详细的注释。这部著作重要和非凡的思想在于巴耶尔将两个字的词组‘大学’(伟大的学说)看作‘哲学’(字面意义是‘伟大的学说’或者‘伟大的科学’),因为确定与西方术语‘哲学’等值的中国概念是个严肃的历史哲学问题。”(1)Кобзев А. И. Драмы и фарсы российской китаистики. Москва. ИВ РАН 2016. С.109.

科布杰夫(А. И. Кобзев)的评价一方面通过指出巴耶尔将“大学”看作“哲学”的思想贡献,肯定了西方思想家对孔子学说哲学意义的认同;另一方面赞赏了巴耶尔找寻与西方“哲学”等值的中国概念表达的努力。而在此后的中国典籍翻译研究中,构建系统、规范、准确地转述中国哲学特殊范畴的工具和专门的语言表达体系,始终是俄罗斯的汉学翻译传统特点之一。彼得罗夫(А. А. Петров,1907—1949)曾 强 调 要“凸 显哲学逻辑认知和逻辑概念或范畴,将它们从围绕《易经》及其他哲学典籍中提炼出来,译成普通的哲学语言并纳入一般哲学思想史的发展历程”(2)См. Петров А. А. Ван Би (226–249): Из истории китай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 Труды Института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Т. 13. М.–Л.1936. С. 4.。科布杰夫赞赏的巴耶尔“罕见的详细的注释”也是俄罗斯汉学翻译至今坚持的传统,孟列夫(Л. Н.Меньшиков,1926—2005)甚至提出了翻译研究中国哲学文本时内容和结构都要加以“注释”的观点。他说:“要阐释某个哲学文本,必须要有两类注释,即对内容的注释(若缺失会造成理解失误)和对文本结构的注释,据此展示作者的观点体系。”(3)Меньшиков Л. Н. Об изучении китайских письменных памятников // Проблемы советского китаеведения. М., 1973. С.263.

不过,科布杰夫赞赏的巴耶尔“典籍译文配有原语文本”的学术规范并不是他的首创,现今可见的《大学》在欧洲最早刊印出版的拉丁文译本,即罗马耶稣会档案馆藏本《中国的智慧》(Sapientia Sinica,1662)中收入的《大学》全文翻译和译文,已经采用了汉语拉丁语双语刻印的“殷氏的双语排版”方式,《中国的智慧》应当是殷铎泽(Prospero Intorcetta,1626—1696)所创中拉合刻法的早期作品。(4)罗莹:《十七、十八世纪“四书”在欧洲的译介与出版》,《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第34、35页。对于《中国的智慧》这本书的意义,梅谦立认为,其比“第一本中拉双语译著”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在中国首次使用从左到右横排书写的中文文献”。参见梅谦立:《从邂逅到相识:孔子与亚里士多德相遇在明清》,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73页。

巴耶尔自己说是为了让读者“见仁见智”,进行比较,所以在《中国博览》中刻印进了汉字。其中第2卷的《大学》汉语原文摘录于柏林皇家图书馆的门采尔(Christian Mentzel,1622—1701)文献,门采尔的手稿抄录的是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在巴黎出版的《中国哲学家孔子,或以拉丁语表述中国人的智慧,通过殷铎泽、恩理格、鲁日满和柏应理的努力》(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sive Scientia sinensis latine exposita,1687)一书中完成的《大学》“经”这部分的拉丁语译文和相应的汉语原文及注音,因此门采尔这部书稿上面的拉丁语标题为“《大学》——出自中国最重要的哲学家,意为‘伟大的科学’,柏应理将其翻译成拉丁语,我门采尔用羸弱之手把原拉丁语及中文的汉字和读音标注于此”(5)龙伯格著,王丽虹译:《汉学先驱巴耶尔》,郑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128页。。我们在《孔子传》(也译为《孔子生平》,Confucii Vita)的最后一页(6)Museum sinicum in quo sinicae linguae et litteraturae ratio explicatur, t. II, C. 236.上确实见到了殷铎泽的印鉴。

巴耶尔的《中国博览》分为两卷,第1卷主要是关于汉语语言和汉语文献;第2卷包括两本词典和三篇文献。这些文献基本都和欧洲的汉学研究有关,特别是第2卷中的三篇文献经典,“第一篇文章是对从果阿版本中摘录下来的《孔子传》,包括柏应理对巴黎出版的《中国哲学家孔子》所做的修改,我还加上了果阿版本上印的汉字。后面有孔子的一篇著作《大学》,既有汉语又有拉丁语,还有我做的注释,另外还有一篇《小儿论》的第一部分和我对汉语来源做的注释。虽说《小儿论》部分节选已经由门采尔出版过,但是我印在此处的汉字更清楚,而且是重新翻译的”(1)《汉学先驱巴耶尔》(大象出版社),第94页。。

显然,巴耶尔的贡献不仅是“只有当《中国博览》出版后,欧洲读者才有了一本汉语语法和字典”(2)龙伯格著,王丽虹译:《汉学先驱巴耶尔》,《国际汉学》2012年第1期,第111页。,也不仅是在俄国承传了欧洲的“双语刻印”规范,他将欧洲对中国精神思想的关注和西方汉学成果直接引入到了俄国。“如果说罗明坚的《大学》部分章节的发表开启了中国古代文化典籍西译之先河”(3)《儒学西传欧洲研究导论》,第50页。,那么巴耶尔则是中国典籍传入俄罗斯的开路人,他以东方学家的视野开辟了俄国的汉学研究,在俄国汉学的创建史上书写出不可忽视的特殊篇章。

二、启蒙时代的《大学》:来自法语的俄文译本

俄罗斯历史诗学的创始人维谢洛夫斯基(А.Н. Веселовский,1838—1906)致力于研究不同文化间的相互影响。在他看来,任何外来因素的进入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事实,“因为外来引进要求于接受者的不是一块空地,而是迎汇的潮流,是相似的思想潮流和相近的想象”(4)Веселовский А. Н. Разыскания в области русского духовного стиха. СПб. 1889. Вып. 5. С. 115—116.。不同的接纳环境产生的是不同的接受影响,外来思想文化引起的变化,归根结底在于接受者的内部思想状况。“外来借用论与自我生成论并不相互排斥,而是彼此补充,因为接受外来影响的环境中不可能缺少倾向于这种影响的所谓的迎汇潮流。”(5)Веселовский А. Н.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поэтика. Москва,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89. С. 404.正是在内部思想文化的积极接纳下,外来精神思想才得以融入。

18世纪是整个欧洲的启蒙时代,“从总体上说,俄国18世纪启蒙哲学产生的根源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本国所发生的深刻变革所引起的对启蒙哲学的需求,另一个是以法国启蒙哲学为主的外国哲学在俄国的广泛流传。俄国开始了启蒙运动”(6)张百春:《18世纪的俄国启蒙哲学》,《北方论丛》1997年第4期,第8页。。而当时欧洲来华传教士扮演着“中学西传”的重要角色,他们译介的大量的中国精神文化典籍,他们介绍的中国精神意识思想,他们看待中国的视角深深影响了正处于启蒙时代的欧洲人。

彼得大帝上台后实行的以欧为师的官方政策,加速了欧洲思想文化对俄罗斯社会的深刻渗透。欧洲启蒙运动思想、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以及欧洲知识思想界的理念意识等等都对俄国社会思想意识产生了巨大影响。裹挟其中盛行欧洲的“中国风”,18世纪下半叶当政的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年在位)对中国传统道德思想的认同……直接或间接地使得大量中国文化典籍进入俄国,既有俄语译作,也有西方耶稣会士的拉丁语译本。它们获得了俄国思想界的认同和接纳。因此,最早译成俄语传入俄罗斯的中国文化典籍并不是因为俄国汉学家的兴趣进行的译介,也不是由俄国汉学家翻译完成,更不是从中文原语译出,而是由不懂汉语的俄国思想家根据法语译本完成的俄语翻译。

1779年,俄国启蒙运动思想家、文学家、政论家冯维辛(Д. И. Фонвизин,1745—1792)从法语翻译了《大学》,匿名发表在圣彼得堡皇家科学院5月份的《科学院通报》(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е известия)上,名为《大学,或者伟大的科学,包含高深的中国哲学》(《Та-Гио,или Великая наука,заключающая в себе высокую китайскую философию》)。这是最早译成俄语传入俄罗斯的中国文化典籍,依据的是韩国英(Pierre-Martial Cibot,1727—1780)神父1776年在法国巴黎出版的《大学》法文版的译文。该译文收入《中国杂纂》(7)又名《中国丛刊》,直译为《耶稣会士北京论集:记中国人的历史、科学、艺术、风俗、习惯及其他》(Me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 les Arts, les Moeurs, les Usages, etc. des Chinois),共16卷,1776—1814年由北京的耶稣会传教士钱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中文名“王若瑟”)编纂,路易大帝学院图书馆出版。卷一。

1785年,文学家、翻译家维廖夫金(М. И.Верёвкин,1732—1795)院士在冯维辛翻译了《大学》六年之后,重新将韩国英的法语版《大学》译成了俄语。1903年,作家、翻译家、政论家布兰热(П. А. Буланже,1865—1925)又将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的英语版《大学》翻译成俄语在莫斯科出版。(1)严格地说,布兰热翻译的是根据理雅各的英译本校订的法译本《大学》。收入布兰热《大学》译文的《孔子的一生和学说》(Жизнь и учение Конфуция)(2)См. Булaнжe П. A. Да сюэ, или Великая наука конфуция // Жизнь и учение Конфуция. М., 1903. C. 97—124.一书,同时收入了列夫·托尔斯泰(Лев Толстой,1828—1910)的《中国学说〈大 学〉译 述》(Изложение китайского учения:《Великая наука》)一文,包括了他翻译的《大学》部分段落。

科布杰夫在探讨冯维辛翻译《大学》时曾引用克列斯托娃(Л. В. Крестова,1892—1978)的话说:“冯维辛选择翻译《大学》当然不是偶然的。”俄国启蒙思想的独特性就在于与现实的紧密结合,作为启蒙思想家的冯维辛意在“与俄国现实进行比较”(3)Кобзев А. И. «Да сюэ»: «Великое учение» святомудрых для школяров, учёных и владык, или Судьа конфуцианского канона в Китае, на Западе и в России. М., Вост. лит. 2014. C. 36.,主张开明思想,启蒙教育,将中国的理想君王与当政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相比,倡导贤明、有德、造福臣民的君主形象。

我们以《大学》的第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为例。冯维辛将“在明明德”中第一个作为动词“明白、彰显”的“明”直接译为“启迪、启蒙”(просвещать),将整句话译为:“真正的智慧,在于启迪理性,净化心灵,在于爱人并教人爱美德,在于跨越一切障碍唯求最大的幸福。”(Истинная премудрость в том состоит, чтоб просвещать свой разум и очищать сердце свое, любить людей и вселять в них любовь к добродетели, преодолевать все препятствия к соединению себя с вышним благом и к нему единому только прилепляться.(4)Там же. С. 218.)

冯维辛的译文译自法语,他忠实地传达了法语译文La vraie Sageffe confifte à eclairer fon efprit& à purifier fon coeur,à aimer les hommes & à leur faire aimer la vertu, à franchir tout obftacle pour s’unir au fouverain bien, & à ne s’attacher qu’à lui(5)Mémoires concernant l'Histoire, les Sciences, les Arts, les Moeurs, les Usages, etc. des Chinois. Par les Missionnaires de Pekin,Tome premier. Paris, 1776, p. 436.(真正的智慧,在于照亮人的精神并净化人的心灵,在于爱人并让人爱美德,在于跨越一切障碍只求最高福祉)的内容,包括法语本注释中译者的说明,指出词汇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中西语言互译中概念含义的相符程度等问题,如,“智慧”(премудрость)一词在由院士、哲学家、有德行的人和传教士等不同的人使用时,就会有不同的语义;“启蒙、教育”(просвещение)一词是否就表达出了类似于“太阳”和“月亮”概念的“明”呢?(6)Ibid.同时,他刻意将儒家主张的彰显人内心本来具有的德行,去除污染而自新,精益求精,达到最高的善,强调为重视理性,启化民智,谋求幸福的启蒙思想追求。

蕴含了儒家思想核心内容的儒学经典《大学》与《中庸》《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并居于“四书之首”,论述修身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和大学问,“大学之道,就是把社会的伦理内化成内在的仁心和仁爱,又把这种仁心和仁爱变成一种外界看起见摸得着的君子的形象”(7)王岳川:《君子之道:王岳川教授解读〈大学〉〈中庸〉》,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88页。。这些论说与始于18世纪中叶的俄国启蒙运动的政治理想、精神思想不谋而合,1770年,冯维辛曾在诺维科夫的杂志《雄蜂》(Трутень)上发表自己的诗《致我的仆人》(《Послание к слугам моим》),“描绘了俄国农奴制的不堪画面,同时把俄国的状况同理想化了的繁荣的中国相对比”(8)П. Е. 斯卡奇科夫著,В. С. 米亚斯尼科夫编,柳若梅译:《俄罗斯汉学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93页。。显然,引起俄罗斯译者们兴趣的正是《大学》“关于政治伦理观,首先是关于君主权利和义务观的阐释”(1)Крестова Л. С. Из истории публицистическ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Д. Н. Фонвизина // XVIII век: Сборник. М., Л., Т. 3, 1958, C.484.。因此,在来华耶稣会士将《大学》引入欧洲后,它成为最早译成俄语进入俄罗斯的中国文化典籍,与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等欧洲启蒙思想家的信念、思想、著述一起,化为俄国启蒙思想家们的手中利器,为其所用。

三、“西学俄渐”中的中国思想典籍

彼得罗夫根据斯卡奇科夫(П. Е. Скачков,1892—1964)的《中国书目》(2)См. Скачков П. Е.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я. Систематический указатель книг и журнальн. Статей о Китае на русском яз.1730—1930. Гос. соц. экон. изд., Москва-Ленинград, 1932, C. 431—450.统计,1730—1930年间从欧洲语言译成俄语的关于中国“思想意识”问题的著述共有36部(篇),而其他45部(篇)关于儒家、道家和其他中国哲学的著作,只有17种译自中文(3)Петров А. А. Философия Китая в русском буржуазном китаеведении. Критико-библ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очерк //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Востока, 1935, № 7, С. 6.,也就是说,另外28部(篇)是从其他语言翻译成俄语的,总计近70部(篇)关于中国思想、哲学等内容的典籍和著作都不是从中文翻译的,中国典籍及其研究著作从欧洲传入俄罗斯之数量规模可见一斑。

18世纪下半叶几十年间,俄罗斯从欧洲语言译介面世的中国哲学思想典籍及其论著主要包括:《大学》(Та-Гио, или Великая наука, заключающая в себе высокую китайскую философию;1776,巴黎;1779,圣彼得堡)(4)冯维辛从钱德明主编的法语版《中国杂纂》卷一(1776,巴黎)译成俄语,刊载在1779年的《科学院通报》,第59—101页。、《中国孝道》(О благоговении сыновнем у китайцев;1779,巴黎;1880,圣彼得堡)(5)斯米尔诺夫(М. М. Смирнов)从钱德明主编的法语版《中国杂纂》卷四(1779,巴黎)译成俄语,刊载在1880年的《科学院通报》,第516—528页。、柏应理《中国哲学家孔子》(Описание жизни Конфуция, китайских философов начальника;1687,巴黎;1780,莫斯科)(6)谢格洛夫(Щеглов)从拉丁语译成俄语,1780年莫斯科出版,共56页。、《孔子传》(《中国最有名的哲学家、古代学说的复兴者、欧洲人称为孔子的一生》;Житие Кунг-Тсеэа, или Конфуциуса, как именуют его европейцы, наиславнейшего философа китайского, восстановителя древния учености;1780,巴黎;1790,圣彼得堡)(7)1789年维廖夫金在莫斯科编译自法语《中国杂纂》卷十二,1790年圣彼得堡出版,共606页。、巴斯托雷(К.Э. Ж. П. Пacтope,1756—1840)侯爵《作为教主、立法者和道德家的琐罗亚斯特、孔子和穆罕默德之比较,及其信条、律法和道德》(Зopoacmp,Конфуций и Магомет, сравненные, как основатели вер, законодатели и нравоучители, с приобщением табелей их догматов, законов и нравственности советником приказа публичных пошлин;1788,巴黎;1793,莫斯科)(8)从法语翻译,1793年莫斯科出版,共369页。、毕芬格(G. B. Büllfinger)《古 代 中 国 伦 理 和 政 治 学 说》(Опыт древней китайцов философии о их нравоучении и правлении,с приложением проповеди;1724,法 兰 克 福;1794,圣彼得堡)(9)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神学院(Aлeкcaндро-Heвcкaя ceмннapия)从拉丁语翻译,1794年圣彼得堡出版,共364页,其中第337—348页的附录是列昂季耶夫(А. Л. Леонтьев)翻译成俄语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景教碑于公元781年在长安(西安)大秦寺落成,碑文共1780字,记述大秦景教从波斯传入中国150年间的传教情况。、杜赫德(Du Halde,1674—1743)《中华帝国全志》(《中华帝国及其鞑靼地区地理、历史、编年、政治、自然之描述》;Географическое, 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хронологическое,политическое и физическое описание Китайския империи и Татарии китайския;1735,巴黎;1774,1777,圣彼得堡)(1)泰尔斯(Игнатийде Тейльс,1744—1815)翻译了法语版的《中华帝国全志》,第一卷,1774年圣彼得堡出版,共362页(配有插图);第二卷,1777年圣彼得堡出版,共280页(配有20幅地图)。。此外,维廖夫金将法语版的《中国杂纂》(1776,巴黎)编译为俄语,于1786—1788年分为六卷在莫斯科出版,第一卷《历史》(2)俄语版第一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一,共364页。(История;1776,巴黎;1786,莫斯科);第二卷《〈大学〉〈中庸〉》(3)俄语版第二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一,共277页。(Буквы китайцев: Та-гио,Тшон-уонг;1776,巴 黎;1786,莫斯科);第三卷《中国古代文物,图表 说 明》(4)俄语版第三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一,共318页。(Древности китайцев,доказанные памятниками.Объяснение рисунков и Таблиц;1776,巴黎;1786,莫斯科);第四卷《埃及人和中国人哲学研究的考察,野蚕丝、棉花》(5)俄语版第四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六、二,共345页。(Розыски об египтянах и китайцах,шелковичные черви,хлопчатобумажные растения;1776,巴黎;1787,莫斯科);第五卷《中国名人录》(6)俄语版第五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二、三,共272页。(Великие мужи народа китайского;1776,巴黎;1788,莫斯科);第六卷《名人录,植物与灌木》(7)俄语版第六卷编译自《中国杂纂》卷二、三,共252页。(Великие мужи,растения и кусты;1776,巴黎;1788,莫斯科)。

巴耶尔译介的《大学》只是该文的一部分,又包含于《中国博览》中。当时汉语在俄国鲜有人懂,拉丁语是学术界通用语言。《中国博览》的印数很少,读者有限,虽然受到德国媒体的肯定,“1782年2月第1期《伦敦杂志》的《论词语》专栏的最后一段话”谈到《中国博览》时也盛赞:“……此书集知识性、创造性和艺术性为一体,这足以让我们静静思索心灵的力量,并对之充满无以表达的崇敬。”(8)《汉学先驱巴耶尔》(大象出版社),第205、206页。但是这些赞誉却没有得到在华耶稣会士的肯定,“《中国博览》由传教士带到北京,由于没有音调标号人们对它不屑一顾”(傅尔蒙语)(9)同上,第197页。不过,巴耶尔对傅尔蒙的说法给予了反驳,他说是他本人把这本书寄给了在华耶稣会士们,并且得到了敬重和夸奖。参见《汉学先驱巴耶尔》,第199页。。斯卡奇科夫在他的《俄罗斯汉学史》中也借用在华耶稣会士的话贬损巴耶尔。

如果说巴耶尔的《大学》某种程度上确实没有引起当时的俄罗斯学界和普通读者太大的兴趣,那么冯维辛的译本则完全不同,冯氏译本显示出了极高的社会关注度。

《科学院通报》(Академические известия)是1779—1781年在俄国首都发行的学术文献月刊,内容丰富,主题广泛,贴近现实,翻译刊登了大量欧洲学者的著作,备受知识界的认可和好评,具有极高的科学、历史文化和实用价值,是19世纪创刊的许多专业学术期刊的前身。冯维辛的俄语版《大学》(1779)最早在《科学院通报》杂志面世,两年后(1801)又经由文集《爱真理的人》(Правдолюбец)(10)П. Е. Скачков. Библиография Китая.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осточ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1960. С. 48. 再版的《大学》译本内容较上一版有些省略,譬如,删除了上一版中“还将翻译《中庸》”的字句,注释也从上一版的34条减到8条。在圣彼得堡再版,后来多次收入冯维辛文集,如1888年的《首部冯维辛作品大全》(Первое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Д. И.Фонвизина),既表明了冯维辛作为思想家、政论家、戏剧家和翻译家的影响力,也说明了欧洲精神思想在俄罗斯的传播力,以及俄国知识界和读者对风行欧洲的《大学》的内容思想的认可和广泛接纳。

冯维辛译本出版的次年(1880),回国后在圣彼得堡科学院工作的俄罗斯北京传教士团随团学生列昂季耶夫(А. Л. Леонтьев,1716—1786)从中文对《大学》全文进行了俄文翻译与注释,与节译本《中庸》合并出版,名为《四书经,中国哲学家孔子第一书》(Сы-шу-геы, т. е, четыре книги с толкованиями),成为俄罗斯最早从中文翻译出版的俄文儒学经典著作。有意思的是,列昂季耶夫在其译著的最后一页特意提到此前已经有译自法语的俄文版《大学》,并说“如果有兴趣的读者肯将”两个译本进行比较,将从中“获得更多的满足”,因为他太熟悉冯维辛的译作了,“他极其清楚著名讽刺家的这部著作在当时俄罗斯社会放射出的批判力量”(1)«Да сюэ»: «Великое учение» святомудрых для школяров, учёных и владык, или Судьа конфуцианского канона в Китае, на Западе и в России. C. 39.。

此后,仅就“西学俄渐”的《大学》俄译本而言,还有维廖夫金对法语版《大学》的翻译(1885),布兰热对英语版《大学》的翻译(1903)和列夫·托尔斯泰对《大学》的译述等。

来华传教士在16— 18世纪为中国典籍“中学西传”做出的巨大贡献促使中国典籍经由“西学俄渐”的管道传入俄罗斯。中国典籍始入俄罗斯的这种特殊路径,呈现出中国典籍传入俄罗斯及俄国汉学发展进程的独特性。这一方面对俄国启蒙运动的发展和其时社会思想意识的形成以及18世纪俄国人中国观的构建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清楚地表明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以及中国文化在俄罗斯的传播影响与社会潮流的发展密切相关。

从“中学西传”到“西学俄渐”开启的中国典籍在俄罗斯的传播,是俄罗斯社会精神思想自身发展的需要,它不仅体现出东西方思想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中国与世界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中国思想文化是世界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更是为俄罗斯对中国传统思想精神的认知提供了可能,为后来的中国传统典籍在俄罗斯的翻译研究传播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而且与当时的社会思想潮流一道促进了俄罗斯社会精神思想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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