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谭卫道看近代法兰西博物学知识的形成*
2021-11-25□李蕾沈弘
□ 李 蕾 沈 弘
谭卫道(Jean Pierre Armand David,1826—1900,也称戴维)是19 世纪后半期法国天主教遣使会(Congrégation de la Mission)来华传教士。在华26 年(1862—1888)中,以其广博的博物学背景,以传教为依托,进行科学考察,将大熊猫、金丝猴、珙桐和麋鹿等中国特有的珍奇物种率先介绍给西方,并传输了大量中国博物学俗民知识。同时,谭卫道率先在华建成一座现代意义上的博物馆。谭卫道对后继法籍在华天主教传教士的博物学采集产生了深远影响,法国传教士和科学家们共同构成了创造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的内外协作团队。以往谭氏在华活动研究主要集中于自然科学史和天主教教会史等领域(1)相关中外研究见:Anonymous, Natural History of North China, with Notices of That of the South, West and North-East, and of Mongolia & Tibet. Shanghai: Da Coast & Co., 1873. Carl Berthold,“Die Forschungsreisen des französischen Missonärs und Naturforschers Armand David,” Katholische Studie, 1877, S. 719—776. David Sox, Pere David, 1826—1900: Early Nature Explorer in China. York: Abbé Sessions Book Trust, 2009. Abbé David, Abbé David’ s Dairy: Being an Account of the French Naturalist’ s Journeys and Observations in China in the Years 1866—1869, Henry Fox Tran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1949. Jane Kilpatrick, Fathers of Botany: The Discovery of Chinese Plants by European Missionaries. London and Chicago: 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4. George Bishop, Travels in Imperial China: The Explorations and Discoveries of Pere David. London: Cassell, 1996。经利彬:《谭卫道在中国生物学上之贡献》,载《真理杂志》1944 年第1 卷第4 期,第455—462 页。罗桂环:《西方人在中国的动物学收集和考察》,载《中国科技史料》1993 年第2 期,第18—20 页。罗桂环:《近代西方识华生物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220—236 页。陈焱:《法国传教士戴维在雅安的科学考察》,载《中国天主教》2010 年第5 期,第51—54 页。朱昱海:《法国来华博物学家谭卫道》,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4 年第4 期,第102—110 页。朱昱海:《法国遣使会谭卫道神父的博物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哲学系(科学技术哲学),2015 年。,在中法关系(2)缪里尔·德特里(Muriel Détrie)著,余磊、朱志平译:《中国—法国两个世界的碰撞》(France-Chine Quand Deux mondes se rencontrent),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研究领域也零星提及谭卫道。自然科学史研究因提倡科学唯物主义,对谭卫道的传教士背景较少论及或避之不谈;天主教教内史反其道而行之,忽视了谭卫道博物学考察的科学意义。因而本文试图将谭卫道的传教士背景和博物学考察活动结合起来,探究其博物学考察、法籍在华传教士与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建构之间的关系。
一、来华传教缘起
谭卫道,1826 年9 月27 日出生于法国艾斯布莱特(Espelette)。父亲多米尼克(Fructueux Dominique Génie David,1787—1856)对大自然的热爱深深影响了谭卫道,他从小就表现出对大自然的热爱(1)David, op.cit., p. xvi.。12 岁左右,谭卫道到拉来索尔(Laressore)修道院学习。在拉来索尔期间,谭卫道立志成为一名神父,并于1846 年加入法国遣使会,投身海外传教事业。同年11 月,谭氏进入巴黎天主教遣使会修院学习。1851 年6 月,谭卫道晋升为副助祭。
随后,教会派他到意大利萨沃纳(Savona)神学院学习,教授自然科学。1853 年3 月,谭卫道晋铎。谭神父曾在萨沃纳修建了一座博物馆,展示他从地中海和阿尔卑斯山麓地区采集的标本。同时,他“强烈感觉到上帝号召他去肩负更艰巨的任务”。1852 年,谭卫道向上级表达了去中国、蒙古和远东其他地区传教的强烈愿望,并多次申请来中国传教。借助不平等条约《黄埔条约》《北京条约》带来的利益,法国在华不断扩大的内陆殖民和活动空间为谭卫道创造了条件。
法国政府希望只要一有机会,在京法籍传教士们就能把握时机开办学校。遣使会艾蒂安总会长(M. Étienne,1801—1874)将筹建学校的任务委托给了谭卫道,因为谭卫道长久以来接受的教育让总会长相信他能胜任该工作。孟振生(Joseph-Martial Mouly,1807—1868)主教和艾蒂安总会长想要采用17 世纪和18 世纪耶稣会士科学传教的方法。(2)Annales de la Congrégation de la Mission (Congregation of the Mission), Volume 101, 1936, p. 490, http://via.library.depaul.edu/annales/101,最后访问日期:2020 年12 月11 日。他们认为,传教士应该在神学院和遣使会北京教会学校中讲授欧洲科学知识。虽然讲授科学知识不是首要传教任务,但这可能会给传教工作带来很大帮助(3)Ibid., p. 491.。
在这一背景下,谭卫道去北京传教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他先到了巴黎,联系了先前在中国的梅副主教(M. Vicart),梅副主教要求谭卫道考虑如何将科学考察贯穿到传教工作中的问题。正式启程前,孟振生主教带谭卫道去拜访了时任法国科学院院士的汉学家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儒莲一直在想办法搜集精美的中国制品,得知谭卫道博物学方面的经历后,便建议谭氏为法国学者发挥其专长,便把他引荐给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Muséum national d’Historie naturelle)动物学家亨利·米勒 – 爱德华兹(Henri Milne-Edwards,1800—1885)和植物学家艾米利·布朗沙尔(Émile Blanchard,1819—1900)。他们许诺给谭卫道提供科学考察所需物品,谭卫道也答应尽量满足科学家们对中国动植物标本的要求,(4)Ibid., p. 492.因为他坚信“所有聚焦于造物主的科学都会增加造物主的荣耀。去了解事实等于去了解上帝,所以一切科学都值得赞扬,科学的目标也是如此神圣。”(5)David, op.cit., p. 3.1862 年2 月,谭卫道与孟振生主教一道启程前往中国。
二、在华科考田野调查活动
长途跋涉五个月之后,谭卫道于1862 年7 月到达北京。他一边在北堂学习中文,一边在北京周边考察。他想搜集标本为遣使会教会学校自然历史课程和自然历史珍品收藏橱做准备,同时履行自己的承诺,将报告和收藏品寄给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6)Annales de la Congregation de la Mission, p. 493.据记载,谭氏确实在北堂收藏了诸多标本,其标本收藏橱称得上是现代意义的博物馆,下文第三部分将会对此专门论述。在北京的两年间,谭卫道先后到北京平原、西山和颐和园附近的北山游历和采集标本。1862 年9 月,谭氏赴遣使会在清廷禁教时期的据点西湾子游历。1863 年,他花五个月的时间去了热河(今河北、辽宁和内蒙古的交界地带)。北京周边的旅行不仅让谭卫道熟悉了中国状况,还使他收集到了麋鹿、马鹿、梅花鹿、猕猴、槐树、桃树、山桃、欧李和毛樱桃等动植物标本。
标本送到法国后,其数量和质量使法国科学家意识到“中国是传说中的‘黄金之国’,对于博物学家们来说,中国仍有大量东西需要他们学习和发现”(1)Annales de la Congregation de la Mission, p. 495.。谭卫道也深入博物学考察工作中。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动物学家亨利·米勒·爱德华兹拜访了当时法国教育部部长迪律伊(Jean Victor Duruy,1811—1894),他恳请迪律伊请求遣使会总会长艾蒂安把谭卫道从神职工作中解放出来,“让他去这个庞大帝国中还未曾踏足之地进行伟大的探索旅行”。此请求是以政府的名义发出的,而政府的善意会为中国传教工作带来便利,因此艾蒂安同意了迪律伊的请求。(2)Ibid., p. 496.1866 年到1874 年,谭卫道先后三次赴中国内地考察。
第一次考察从1866 年3 月12 日持续到1866年10 月26 日。谭卫道先后考察了张家口、呼和浩特、包头等地。30 年前带领古伯察神父(Le Pére Évariste Huc,1813—1860)游历西藏的桑达钦巴(Sambdatchiemda)为他做向导。此次科考游历成果丰硕,谭卫道收集到150 种鸟和哺乳动物的皮、124 种植物标本、超过260 种昆虫标本(3)Bishop, op.cit., p. 75.。
1868 年5 月26 日,谭卫道开始第二次考察活动。他去了天津、上海、江西、湖北、重庆、四川,经由成都最后到达四川穆坪。他从这次游历考察中发现了676 种植物、441 种鸟类和145种哺乳动物(4)《法国来华博物学家谭卫道》,第105 页。。此次考察活动中,谭卫道在穆坪发现了大熊猫。在穆坪考察时,当地姓李的一家农户邀请谭卫道去家里休息,他在农户家里的墙上看到了一副完整的黑白熊皮。谭卫道雇用本地猎手帮他收集动植物标本,当地人答应给他去弄这样一张皮来。11 天后,猎手带了一只黑白熊给谭卫道。遗憾的是,猎手为了携带方便把那只黑白熊给杀了。谭卫道描述道:
这只黑白熊除了腿、耳朵、眼睛周围是黑色,其他地方都是白色。它的颜色和我在农户李家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一定是熊属的一个新物种,因为它和其他熊属动物的色理、脚掌底部多毛等特质都特别像。(5)David, op.cit., p. 164.
借此,谭卫道成为第一位见过大熊猫的西方人。他把猎人杀死的大熊猫制成标本送到法国。除了大熊猫,他还把穆坪的川产金丝猴和另23 种哺乳动物及许多鸟类昆虫介绍给西方学界。1869 年11月22 日,谭卫道因病离开了穆坪。
谭卫道在中国的第三次考察活动始于1872 年10 月2 日,他从北京南下进入中原,经过河北、山西、陕西,继而沿汉水南下到汉口,后到达江西九江和福建武夷山。
三、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的初步建构
(一)中国首座博物馆“百鸟堂”
如前文所述,谭卫道在北京周边搜集标本,建立自然历史珍品收藏橱——“百鸟堂”。“百鸟堂”算得上是中国最早的博物馆雏形,比韩伯禄(Pierre Heude,1836—1902)神父在上海徐家汇建立博物馆的时间——1883 年——更早。但是,谭氏著作中有关这一情况的直接介绍比较少,下文通过中法史料考证介绍谭卫道在华建立博物馆的概况及其影响。
同治三年(1864),孟振生主教“复欲于旧北堂(蚕池口教堂)地基起建主教座位之大堂”。1865 年5 月1 日奠基,1866 年1 月1 日落成。谭卫道在此创设了一座博物馆,人称“百鸟堂”。遣使会会士和天主教驻京主教樊国梁(Pierre Marie Alphonse Favier,1837—1905)记载:
孟(振生)主教由法返华。随来之传教士中,有达味德(华姓谭)者,邃于博物之学。抵华后,遍游名山大川,收集各种花卉鸟兽等物,以备格致。即于北堂创设博物馆一所,内储奇禽计八百余种,虫豸蛱蝶,计三千余种,异兽若干种,植物金石之类,不计其数,皆博物家罕见者。馆开后,王公巨卿,率带眷属,日来玩赏者,随肩结辙。不久名传宫禁,有言皇太后亦曾微服来观者。(1)《燕京开教略下篇·十六》,第35—36 章。
从中可以看出新奇的百鸟堂博物馆对王公贵族的吸引力。通过参观百鸟堂博物馆,官员们和传教士得以接触,敌意渐渐消除。成见既除,人们对天主教教士们的敬意与日俱增(2)樊国梁著,陈晓径译:《老北京那些事儿——三品顶戴洋教士看中国》,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年,第342 页。。
光绪十一年(1885),慈禧太后归政光绪,清廷扩建宫室,并为慈禧太后修建颐养宫,离宫廷较近的蚕池口教堂亦属于扩建范围(3)另一说法是慈禧太后认为外国教堂高大的钟楼不益于风水。。经过李鸿章与樊国梁多番交涉,经樊国梁奏请,教皇同意将蚕池口教堂搬迁至西什库,并吩示“北堂所有百鸟堂内禽兽及一切古董物件钟楼内风琴喇叭概行报效奉送中国国家”(4)沈云龙主编:《李文忠公(鸿章)全集·迁移蚕池口教堂一卷》,台北:文海出版社,1980 年,第3 397 页;《老北京那些事儿——三品顶戴洋教士看中国》,第367 页。,“献于皇太后,以供消遣”。双方原本很难达成一致,光绪皇帝和慈禧都把百鸟堂藏品视为宝物,教皇如此大方将这座博物馆里的藏品赠予慈禧,大大促成了和谈的成功。(5)《老北京那些事儿——三品顶戴洋教士看中国》,第343 页。该处与攀国梁记载有出入,“皇太后”应为“皇后”。1886 年4 月26 日,双方共同商定画押。而后,百鸟堂博物馆移交内务府奉宸苑,移交物品14 展架,共计2 474 件标本,包括飞禽走兽、虫介蝴蝶、螺等海中珍奇、虎象熊骨、鸟卵虫蛇、兽角等(6)吴空:《中国第一座博物馆百鸟堂》,载于《世纪》2010 年第4 期,第55 页。。
(二)法国的中国博物学知识初步建构
谭氏在华采集的动植物标本和种子送到法国后,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动植物科学家对其进行整理、分类、研究和命名。伊利 – 阿贝尔·卡里埃(Élie-Abel Carrière)、约瑟夫·德凯纳(Joseph Decaisne)和博物馆其他植物学家们检验研究这些标本和种子,并从中发现了诸多新的物种。植物学家们将谭卫道送回的种子直接种在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掌属、管理的巴黎植物园(Jardin des Plantes)内。1876 年,谭卫道回国后曾发现,有80 多种他在中国收集到的植物种在巴黎植物园中,其中包括在北京北部发现的卷萼铁线莲(Clematis tubulosa)(7)Kilpatrick, op.cit., p. 17.。但是,谭卫道在华采集的大部分植物标本在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搁置了十年,没有专人对此进行调查研究(8)E. Bretschneider M. D, History of European Botanical Discoveries in China, Vol. 2.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and Company, 1898, p. 855.。1880 年,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路易·爱德华·比罗(Louis Édouard Bureau)邀请法国植物学家阿德里安·勒内·弗朗谢(Adrien René Franchet)加入博物馆,专门辨认整理谭卫道送来的标本,因为弗朗谢在日本植物学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弗朗谢的加入使谭卫道在华采集的植物标本得以系统化整理和命名。19 世纪80 年代,弗朗谢编辑出版了两卷本《谭卫道从中华帝国发现的植物》(Plantae Davidianae ex Sinarum Imperio)上卷《蒙古、华北和华中的植物》(Plantes de Mongolie, du nord et du centre de la Chine),收录1 175 种植物,附有27 张植物标本版图。此卷《前言》部分包括谭卫道写给弗朗谢的一封信,谭卫道从生物学角度概述了他在华的三次旅行,并探讨了考察途经地区植物与当地地质结构、气候的关系(9)M. A. Franchet, Plantes de Mongolie, du Nord et du Centre de in Chine. Pairs: G. Masson. 1884, pp. 2—11.;下卷《西藏东部(穆坪)的 植 物》(Plantes du Tibet Oriental〈Province de Moupine〉)(10)Ibid., 1888.载有穆坪地区402 种植物和20 张植物标本版图,其中植物新物种有163 类。
谭卫道在广义上可以称作博物学家,但其专长在动物学领域(1)Bretschneider, op.cit., Vol 2, p. 855.。在其考察日记(Journal de mon troisième voyage d’exploration dans l’Empire chinois)第31 章,谭神父分门别类介绍了中国动物分布情况。例如,在豢养动物这一类别中,他详细列出了我国所产牲畜:马、驴、骡、黄牛、驼牛(Zebu)、水牛、牦牛、羊(三种)、犬(蒙古狗、京巴狗)、猫、天竺鼠、猪。还有产于青海及西藏北部的牦牛;豢养的飞禽:鸭、鹅、水老鸦(鸬鹚)、鸡、鹁鸽,并指出“中国虽然是雉属的真正产地,但中国人不豢养雉属动物和孔雀”(2)David Armand, Journal de mon troisième voyage d’exploration dans l’Empire chinois, tome II. Paris: Lirairie Hachette et Cie, 1875, pp. 321—324.。他将中国野生动物分为猿猴类、翼手类、食昆虫的哺乳类、肉食类和咀嚼类动物。对于咀嚼类动物,谭卫道详述了除豪猪、土拨鼠、野兔外的各种跳鼠(Cerbillus)、鼢鼠(Siphneus)的分布情形。他指出,鼠类大小共30 余种,中国共产松鼠九种。飞鼯在台湾有三种,穆坪有三种,华北有一种;他还在福建发现一种特殊的鼷鼠,该鼠眼睛小、尾巴长,尾端有一束硬毛(3)Ibid., pp. 329—330.。
谭卫道送回法国的动物标本,主要由法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科学家亨利·米勒 – 爱德华兹和他的儿子阿尔方斯·米勒 – 爱德华兹(Alphonse Milne-Edwards,1835—1900)对其进行整理、命名和研究。基于谭卫道送回的动物标本,爱德华兹父子出版了两卷本《哺乳动物自然历史研究》(Recherches pour Servir A l’histoire Naturelle des Mammiferes)图谱(4)M. H. Milne Edwards et M. Alphonse Milne Edwards, Recherches pour Servir A l’histoire Naturelle des Mammiferes (comprenaut des considérations sur la classification de ces animaux, des observations stur l’hippopotame de Libéria et des études sur la faune de la ’Chine et du Tibet oriental). Pairs, Masson, 1868 à 1874.:上卷《动物分类论述》(Des considérations sur la classification de ces animaux)描述了哺乳动物分类,下卷《利比里亚河马、中国和西藏东部野生动物的观察研究》(Des observations sur l’hippopotame de Libéria et des études sur la faune de la ’Chine et du Tibet oriental)包括105 张动物图谱,并配简单的物种分布和标本来源描述。
在对博物学各个分支均有涉猎的同时,谭神父也没有忽视化石采集(5)Jean Albert Gaudry, Sur des Ossements d’animaux quaternaires que M. David a recueillis en Chine, Bulletin Société Géologique de France XXIX, 1872, p. 177.。法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古生物学家让·艾伯特·戈德里(Jean Albert Gaudry,1827—1908)对谭卫道采集化石进行研究后,在法国地质学会通报上发表了《谭卫道在中国发现的地质第四世纪动物化石》(Sur des Ossements d’animaux quaternaires que M. David a recueillis en Chine)一文。该文表明,谭卫道送回法国的化石有大象和蒙古鹿等多个物种(6)Ibid., p. 178.。
动物学方面,谭卫道的另一成就是和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动物学家埃米尔·奥斯塔莱特(Émile Oustalet,1844—1905)一起编纂了《中国鸟类图谱》(Les oiseaux de la China)(7)Armand David et M. E. Oustalet. Les oiseaux de la Chine (Avec un atlas de 124 planches, dessinées et lithographiées par M. Arnoul et coloriées au pinceau). Paris: G. Masson, 1877.。该图谱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描述了谭卫道在华发现的124 种鸟类的大小、颜色和种类,其中涵盖小鸮属、鹰科属、绣眼鸟属、旋目雀属、椋鸟属、短脚鹎属和钩嘴鹛属等多个属种;下卷是由法国软体动物学家阿诺德·洛卡德(Arnould Locard,1841—1904)为124 种鸟类手工绘制的彩色图谱。在照相设备尚未普及、照片洗印技术尚未成熟之前,手工绘制的鸟类图谱既可以弥补文字说明的不足,又可以当作采集者或研究者的观察证据。法国里昂大学(Université de Lyon)理学和医学博士、曾任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生物系主任的经利彬教授指出:“谭氏之前,吾国无论述鸟类之专著,唯明末李时珍《本早纲目》中,略有记载,而亦仅77 种。以科学方法,研究鸟类,在吾国当首推谭氏。”(1)《谭卫道在中国生物学上之贡献》,第459 页。谭卫道在华共采集鸟类标本640 种,其中中国特产鸟类504 种。
由上文可见,通过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科学家们的整理研究,谭卫道在华采集的标本和俗民知识转化成为博物学知识。换言之,谭卫道在华科考采集和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科学研究共同构成了生产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的内外协作网络。
四、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的强化
作为早期在西藏边境采集动植物资源的探险人士之一,谭卫道的考察活动提供了有关此区域的重要信息,在华西南地区传教的多位传教士投入到动植物标本采集中。谭卫道更是后继法国传教士和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科学家之间的牵线人,法国传教士和科学家共同构成生产博物学知识的队伍继续扩大。后继法国传教士在华博物学采集也将谭氏和科学家合力谱写的博物学知识进一步修正、推进和深化。继谭卫道之后,为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采集动植物标本的代表性传教士主要有巴黎外方会传教士马伯禄(Père Jean Marie Delavay,1834—1895)、博神父(Père Émile-Marie Bodinier, 1842—1901)、保禄·法尔日神父(Père Paul Guillaume Frages,1844—1912)和陶神父(Jean-André Soulié,1858—1905)。
1867 年,巴黎外方会派马伯禄到广东惠州地区传教。传教之余,马伯禄以搜集植物标本为爱好,还曾去海南搜集。1881 年回国休假时,马伯禄在巴黎见到了谭卫道。谭氏建议马伯禄将其采集标本更有组织地归类统计并送到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2)Kilpatrick, op.cit., p. 66.。与此同时,谭卫道还把马伯禄介绍给弗朗谢。听从了谭卫道的建议,马伯禄允诺回到中国后把采集标本送给博物馆。休假归来,马伯禄被派到云南西北部传教。1882 年春,马伯禄回滇旅途中,曾在湖北、四川和云南等地采集植物,但其科考区域主要在洱海西部、北部和东北部高山区域。在随后十年的不同季节,他曾到这些区域采集标本(3)Bretschneider, op.cit., p. 875.。在云南的考察途中,马伯禄还保持同谭卫道的联系。例如,1883 年5 月底,他写给谭卫道的信中,抱怨路况太差,运送标本费用过于高昂(4)Kilpatrick, op.cit., p. 76.。
1883—1896 年,马伯禄送到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标本约20 000 件,涵盖4 000 个植物种类,其中新物种有1 500 种(5)E. H. M. Cox. Plant-Hunting in China: A History of Botanical Exploration in China and the Tibetan Marches. London: Collins, 1945, p. 116; Bretschneider, op.cit., p. 883.。因此,马伯禄是系统并全面在华采集植物标本的法国传教士(6)Cox, op.cit., p. 115.。与整理谭卫道采集标本类似,弗朗谢将马伯禄主要采集于云南地区的标本整理成《马伯禄植物志:马伯禄在云南采集的植物》(Plantae Delavayanae: Plantes de Chine recueillies au Yunnan par l’Abbé Delavay)(7)A. Franchet J. M. Delavay, Plantae Delavayanae: Plantes de Chine recueillies au Yunnan par l’Abbé Delavay. Pairs: P. Klincksieck, 1889—1890.一书,并于1889 年出版。该书配有45张手绘植物图谱,包括以马伯禄名字命名的薄荚羊蹄甲(Bauhinia Delavayi)、茶条木(Delavaya yunnanensis)和高河菜(Megacarpaea delavayi Franch)等植物图谱。
博神父于1865 年赴贵州传教,先后在贵州小修院、二郎坝地区和仁怀县任教和传教。1872年,他到达遵义(8)荣振华(Joseph Dehergne)著,耿昇译:《1659—2004 年入华巴黎外方传教会会士列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815 页。,主要负责重建因民教冲突摧毁的教堂、孤儿院和学校。1884 年中法战争期间,博神父离开遵义,辗转到达北京。留京期间,博神父、遣使会北京教区传教士罗文士(Alexandre-Jean Provost,1850—1897)和特拉普会佛朗弗所修士(frère François)在北京百花山和西郊的山中采集标本。弗朗谢写给俄国植物学家贝勒(Emil Bretschneider,1833—1901,又译裴智乃耳德)的信中提及,博神父一行人采集于北京平原和周边山区的930 种干标本,1890 年经由谭卫道转交给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1)Bretschneider, op.cit., p. 918.。
另一位为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搜集植物标本的是法尔日神父,他在川陕边境“城口”传教。截止1896 年,法尔日神父送回法国的植物大约总计2 000 种(2)Ibid., p. 923.。同时期,陶神父在1891—1892年间将其在康定周边搜集的604 种干植物标本送回法国(3)Ibid., p. 919.。
随着更多法籍在华传教士加入动植物标本采集的队伍中,法国有关中国的博物学知识范围继续扩大。法国植物学家对华博物学认识区域不断延展,涵盖到华北、江南、华中、华西和西南边境各区域。
凭借后继在华法国传教士的采集,法国植物学家和谭卫道最初合力谱写的博物学知识不断深化完善。以杜鹃花属(Rhododendron)植物为例,弗朗谢在《西藏东部和云南杜鹃花》(Rhododendron du Tibet Oriental et du Yun-Nan)一文中指出,谭卫道和马伯禄在穆坪和大理周边山区采集到的杜鹃花属新物种有36 种,大白杜鹃(Rhododendron decorum)是两地共有的杜鹃花属植物(4)M. Franchet, “Rhododendron du Tibet Oriental et du Yun-Nan,” Bulletin Société Botanique de France, 1886, p. 224.。如谭卫道在穆坪的采集对“杜鹃花生长中心在喜马拉雅地区”的说法提出了质疑,马伯禄在云南采集到的杜鹃花则表明,杜鹃花属种的生长区域在喜马拉雅偏东的华西高山和深谷中(5)Kilpatrick, op.cit., p. 90.。就百合属植物而言,除了谭卫道神父和马伯禄在云南采集到的新百合属种,法尔日神父采集到的绿花百合(Lilium Fragesii)和兰州百合(Lilium Fragessi var. willmottiae)将百合属种增加到14 种(6)Ibid., p. 150.。
结 语
狭义来讲,凭借法国在华不平等条约获得的权益,谭卫道神父在华的田野式科学考察为近代法国博物学知识的建构做出了贡献。作为在华博物学采集的佼佼者,谭卫道也成为后继动植物采集者的追随对象。广义来讲,法国借鸦片战争后的不平等条约,使其博物学地理空间得以延伸。
然而,正如自然科学史研究者范发迪(Fa-ti Fan)在《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British Natruralist in Qing China: Science, Empire, and Cultural Encounter)中指出的那样,“帝国背景下的博物学活动——制图、采集、分类、命名等——不只代表探求事实(matterof-fact)的科学研究,也反映出(某种文化定义下的)认知领域的侵略性扩张。”(7)范发迪著,袁剑译,《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11 年,第114 页。晚清中国和近代法国力量对比失衡,法国博物学家获得了有关中国博物学知识的命名权,中国特有的植物以西方传教士和科学家的名字命名,而提供俗民知识的本地民众成了博物学史上“看不见的人”。法国有关中国博物学知识的建构,是在19 世纪欧洲列强对华的侵略性扩张的背景下形成的,这点值得研究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