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谭其骧先生对鄂君启节地理释证的几点体会
2021-11-25徐少华
徐少华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谭其骧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教育家,亦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开创者、奠基人之一,在长达六十余年的学术生涯中,谭先生在历史人文地理、历史自然地理、历史地理文献和历史地图等多个研究领域均取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作出了举世瞩目的贡献,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界永远的旗帜、楷模和丰碑。我没有机缘接受先生的耳提面命,然因专业学习以及教学研究的需要,长期以来深受谭先生治学方法、思路和学术新见的熏陶、影响和启迪,受益良多,终生难忘。这里就学习谭先生于20世纪60年代前期在“鄂君启节”地理释证方面所取得的一系列重要成果谈几点切身的体会,错误之处,敬请师友批评指正。
一
1957年和1960年,先后在安徽寿县邱家花园出土了5件鄂君启节,形制为仿竹节剖析而成的弧面青铜铸件,正面均有长篇错金篆书铭文,其中车节3件,形制、铭文一致,每件有铭文9行144字,另有重文1、合文3;舟节2件亦相同,每件铭文为9行162字,另有重文、合文各1。两种节文分别记载了鄂君车、舟商队所经行的路线、范围,以及对鄂君经商所作的若干规定和限制,反映了楚怀王前期楚国疆域和经贸的若干重要信息,对研究战国时期楚国的历史、地理、商贸、关税乃至区域经济均有十分重要的价值(1)关于鄂君启节的发现、释文和初步研究,参见郭沫若:《关于鄂君启节的研究》,《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4期;殷涤非、罗长铭:《寿县出土的“鄂君启金节”》,《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4期;以及《安徽日报》1961年2月23日的报道。另参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第12110—12112器:鄂君启车节,第12113器:鄂君启舟节,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601—6606页;刘彬徽、刘长武:《楚系金文汇编》,第104器:鄂君启节,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93—395页。。材料刊布以后,即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与重视,先后有不少学者对鄂君启节的文字释读、文本理解及其所涉历史地理、商业贸易和关税制度等做过多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2)自“鄂君启节”1957年出土以来,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众多,台湾学者洪德荣与大陆学者赵思木两位先生曾做过比较全面的汇集整理与述评,见洪德荣:《先秦符节研究》上、下册,潘美月、杜洁祥主编:《古典文献研究辑刊》第16编第25册,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赵思木:《鄂君启节铭文集释》,高文出版社2018年版。,促进了诸多疑难问题的相继解决,对这批材料的重要内涵有了比较全面、深入的认识。其中谭其骧先生的两篇研究论文《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以下简称“《释地》”)和《再论鄂君启节地理答黄盛璋同志》(以下简称“《再论》”)(3)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9—190页;谭其骧:《再论鄂君启节地理答黄盛璋同志》,《中华文史论丛》第5辑,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69—193页。按:两篇论文后均辑入谭先生所著《长水集(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3—232页。,在对鄂君启节若干地理疑难的破解与交通线路的复原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对相关研究起到了很好的推进作用。
关于舟、车两篇节铭所描述的交通线路,谭先生在此前郭沫若、殷涤非、罗长铭、商承祚等诸位先生的相关认识基础上,经过认真分析排比,归纳出鄂君商船“舟行凡分四路”,即汉水沿线的西北路、长江下游的东路、江南湘资沅澧油诸水的西南路、长江中游楚郢都一带的西路;车队所行大致由南阳东北之阳丘经方城、象禾而东进,至淮河中游的下蔡、居巢等地进行商贸活动的单行路线。由于文字释读的悬而难决和地名考定的复杂多变,谭先生在若干具体问题的考释、定位方面的研究虽有不少值得进一步商讨的空间或余地,然经过60多年的几轮讨论、认识,再讨论、再认识,大浪淘沙,汰劣存优,谭先生当初所论的一些具体认识尽管部分被加以修订、调整,但先生所归纳复原鄂君商队的几条经行路线与基本框架经过学术的检验和否定再否定后,被证明是相对合理的,符合两种节铭的原意,成为现今学界的基本共识。
当初谭先生在《释地》一文的前言中说:“我对古文字学和古器物学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并不想也不可能在文字和名物制度等方面对四位先生的考释有何补益。本文只是在四位先生释文的基础上,专就铭文所载水陆途程,从历史地理角度出发,作一番比较系统的探索。”正是因为谭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以及对历史地理文献与研究方法的熟练掌握和充分运用,经过一番“系统的探索”,取得了超越他人的重要成果,为节铭所载交通路线的确立和相关地名(如水道、城邑等)的考释、定位奠定了有利的基础。
二
关于节铭中一系列地理疑难问题的考释,谭先生亦作出了诸多重要贡献,如舟节之“彭射”,当初释作“彭”,郭沫若先生读为“彭蠡”,即今之鄱阳湖,谭先生依据李平心先生“疑彭即彭泽”的看法,认为“则此‘彭’亦即彭泽所指也应该是一个邑聚而不是一个泽薮。……应在以彭蠡为名简称彭的泽薮之旁”。虽谭先生“疑即六朝时代之大雷戍,今安徽望江县”的定位稍有偏差,但所言“应该是一个邑聚而不是一个泽薮。……应在以彭蠡为名简称彭的泽薮之旁”的思路是非常正确的,为其后进一步分析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和借鉴。
“松阳”,《释地》认为:“当即今安徽枞阳县。枞阳在古代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汉武帝南巡曾过此,作枞阳之歌。”也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
“泸江”,《释地》起初按照商承祚先生的释文,认为“泸江当即庐江”,并对以“庐江”为名的古水道进行了系统梳理。后虽于《再论》中受其他学者影响改释为“浍江”,但《释地》中对古代多条庐江水道的梳理无疑为后来的正确考定提供了文献与地理上的支撑;同时,谭先生于《再论》中曰:“浍江当即桑钦所谓淮水,即今青弋江。楚灭越以前在大江南岸的疆域大致即东尽于此。”展现出深邃的学术洞察力,令人叹服。
“爰陵”,谭先生在《释地》一文中定于“今桐城县东南六十里”,后于《再论》中做了调整,说:“浍江既为今之青弋江,则爰陵当即汉代丹阳郡治宛陵县。……铭文此路航线当由江入青弋,或径达青弋江上的汉宛陵故城,或折入支流水阳江达于今宣城。”谭先生此论虽在改释“泸江”为“浍江”上出现了偏差,然在考定浍江为今青弋江、确定爰陵为青弋江上的“汉宛陵故城”方面的建树,堪称经典。
若干年以后,黄盛璋先生在论及节铭中这几处地理位置的考定时言:“《再论》考订爰陵为汉代之宛陵,即今宣城前身,语音、方位皆合,此地名自此可定,拙文此处所论有误,应改从谭文。”“?毨江即庐江,乃青弋江之古名,历史地理上长期争论不明之庐江问题,自此它全获得解决。”(4)黄盛璋:《鄂君启节地理问题若干补正》,《历史地理论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6—288页。由此可见谭先生的学术贡献。
“入?冡”,谭先生认为“当即湘水支流耒水。……此路由湘入耒,南抵南岭北麓”。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可。
较之于舟节而言,车节所涉及的地理疑难相对少一些,谭先生的释证亦有创见,如“阳丘”,《释地》认为:“当即汉代的堵阳县,故治在今河南方城县东六里。堵阳本秦阳城,见《汉书·曹参传》注引应劭曰;王莽又改曰阳城。”
“方城”,谭先生说:“楚之方城有三……铭文中的‘方城’应在‘阳丘’之东,显然不可能指庸方城;方城上用‘庚’不用‘逾’,又可见不是指楚之长城而是指的那个在长城旁边正当伏牛山隘口的小城。以地望推之,此城故址约相当于今方城县东北方城、叶县界上的保安镇。”论说有据,条理清晰,亦为学界所推崇。
“高丘”,谭先生论曰:“疑当在《水经·淮水注》中润水所潴的高塘陂附近。陂已湮,故址当在今安徽临泉县南。自緐阳东行抵此。”高丘的地望至今仍在讨论,未有定论,然谭先生当初所推测的大致范围与经行路线则是合理可取的,颇有借鉴意义。
三
归纳而言,谭先生在鄂君启节地理释证方面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节铭交通路线的梳理与复原,如“舟行凡分四路”、车节由西向东的一路单行等,基本符合两种节铭的原意,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不但为具体地理的考定指明了范围、确立了方位,同时对认识战国中期楚国的疆域和交通路线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二是对一系列城邑、水道如松阳、泸江、爰陵、阳、、、阳丘、方城、高丘等的准确考释与定位,可谓典范,对其他相关疑难问题的逐步破解具有重要的参照和推动作用。
由于我个人研究时段与学术方向的原因,曾反复学习、研读过谭先生的这几篇重要论著,颇受启发和教益,印象深刻,感触良多。
首先,是谭先生深邃的学术眼光和洞察力。他在综合他人对两种节铭释字与考论的基础上,先从交通路线的体系加以梳理,确定方位、范围,然后再就具体地望逐一辨析、考定,这样就明显缩小了探索的范围,在相对确定的区域或线路内有目的地搜寻、分析,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弯路,较大提升了节铭地理复原的准确度,如关于松阳、爰陵、阳、?冡、阳丘、高丘诸地望的考辨。
其次,是谭先生渊博厚实的学术基础和功底。不管是对节铭水道的讨论还是城邑的定位,谭先生对相关史料都是信手拈来,汇集一处,结合历史背景认真分析比较,尽可能做出符合各种条件的选择和结论,如对泸江、?櫙v、方城等地名的释证。即或略有偏差,但所汇集的有关材料和分析的思路,对其后的进一步探索、改进均有较大的参考作用,如彭泽、泸江等。由此展现出谭先生对文献史料的了然于胸和对历史地理各类要素的熟悉程度。
再次,是谭先生精益求精、深入细致的学术态度与治学精神。谭先生在分析问题时,从不做简单臆断或随便下结论,而是在认真归纳、深入分析各类材料的基础上做出尽可能合理的选择,使结论坚实有据,这也正是谭先生虽自己谦称不太精通古文字、古器物学,然在诸位学者初步认识的基础上,仍凭借其超人的学术眼光和渊博厚实的学术功底,在鄂君启节地理释证方面作出一系列开创性贡献的实质所在,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继承发扬。
谭先生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了,作为一位学术大师,一位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留给了我们无比丰厚的学术遗产和精神财富。谭先生的治学理念与方法,人格魅力与师德风范,谆谆教导与对学术的不懈追求,影响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学术后人,并将永远指引我们沿着先生及其他学术前辈们所开辟的道路努力奋进,开拓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