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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史研究之反思*

2021-11-25侯且岸

国际汉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费正清汉学学术

□ 侯且岸

本文标示的“反思”,既是针对美国汉学发展的学术史过程,也包括我个人的学术研究经历。做出这样的表述,是基于我对汉学的动态认识,将它视为“生命之学”。

一、反思之一:认知“汉学”(Sinology)

从严格的学术史观察,国外“汉学”(Sinology)的引入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产物,如果以中国科学院情报研究所(以孙越生先生为首,后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编辑出版的《国外中国研究》(1977)为标志的话,已经有44年历史。1981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编《美国中国学手册》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1993年增订再版。从选编者的身份和时代背景来看,当时还谈不上真正意义的学术研究,文献整理尚局限于“情报”范畴,但也包括一些关于汉学研究和汉学家的介绍,例如对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及其学术的简介。

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推进,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初步的成果体现为有专门的学术史著作出版。1997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李学勤研究员主编的《国际汉学漫步》(1)李学勤:《国际汉学漫步》(上、下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标志着汉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此时,国别汉学史著作亦相继问世。代表性的著作有:严绍璗著《日本中国学史》(2)严绍璗:《日本中国学史》(第1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张国刚著《德国的汉学研究》(3)张国刚:《德国的汉学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侯且岸著《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4)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

今天,当我们回顾中国的国外汉学研究时,这段初创时期的历史必须给予足够的珍视,因为我感到,当下对“汉学”的认识发生了很明显的学术偏离,尤其是近年来有些热衷于“创新”的人对“新汉学”的吹捧特别值得关注。我注意到,宣传者们甚至造出了一个新词Sinologies(Sinology的复数形式)。

从认识论意义着眼,“汉学”之物只是存在与否,本无新旧可言。如果说,Sinology是一种学术存在的话,那么这个Sinologies 就是一种纯粹的虚构。如前所述,“汉学”的学术史研究是特定时代条件下专门学者的研究指向所在,那么虚构的“新汉学”根基何在呢?显然,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关键性问题,需要从理论上根据学术的规范予以回答。

“汉学”本是中国清代学术的产物。对这一学术需要进行学术史的考察,并从整体上加以认识。刘师培先生曾著《近代汉学变迁论》(《左盦外集》卷九),他在书中明确指出“古无汉学之名,汉学之名始于近代”,“所谓汉学者,不过用汉儒之训故以说经,及用汉儒注书之条例以治群书耳,故所学即以汉学标名”(1)刘师培、章太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65页。。无独有偶,章太炎先生亦著有《汉学论》,他开宗明义:“清时之言汉学,明故训,甄度制,使三礼辨秩,群经文曲得大通,为功固不细。三礼而外,条法不治者尚过半。而末流适以汉学自弊,则言《公羊》与说彝器款识者为之也”(2)同上,第45页。。

两位先贤对汉学的学术定位非常清楚,汉学与汉代学术和清代学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在解释“汉学”(Sinology)概念时,我国学人则往往会离开清代“乾嘉汉学”,脱离这一学术概念产生的本土历史文化背景和特殊语境,做出主观臆断的解读。这样,就使得“汉学”变成一个极不确定的泛概念。用章太炎先生的话就是“汗漫”。“不辨其名氏,不审其纂著,一切以汉学笼之,则清世之言汉学者,功未盈眦,其祸且滔天也。”(3)章太炎:《章太炎学术史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334页。它包含纯知识层面的东西,但并不完整;它含有历史因素,但缺失学术史内容;它包含文化,却又在很大程度上会失其真;它含有学科知识的因素,但却又难于归入任何学科;它既可以视为中华文化研究的补充,又可以被看作是西方文化的组成部分。总之,如今的“汉学”(Sinology)有着极大的想象空间,并且很容易被人为地赋予不确切的含义和不确定的范围,无限放大后变得指向不明。另外,它还与那个更为不确定的“国学”概念难分难解。显然,这是需要努力消解的一个非历史主义思维偏向。有鉴于此,我们应根据不同语境、不同学术史的背景考虑Sinology的定义,不能靠着约定俗成来规范学术概念。

不可否认,清代是中国学术史上辉煌的时代,也是学术“大放光明”的时代。清儒之“汉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中国古典学术的批判性总结,代表着中国学术富有底蕴的传统,最能体现其特有的“学性”。与汉儒相异,清儒长于“求是”,其做疏者重“通雅”,“通故言旧事”,以达其本,开一代实事求是的新学风。后世学者如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钱穆等竞相研究“近三百年学术史”恐绝非偶然。

因此,对“Sinology”的定义加以规范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应当充分考虑到清代汉学的学术特点,不可完全与之脱节。至少可以尝试用“Hanxue”(或者是Hanology)专门表示清代汉学,以与传统意义的“Sinology”相区别,为人指点迷津。

上述现象同时勾起我对20世纪50年代初对西洋“汉学”的批判的联想。在中国特定的时代,这门学术总是会受到现实政治的强烈冲击,或被人为地利用,自身难于独立发展。

1955年,在整个中国学术界开展“胡适思想批判”的过程中,牵动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汉学”研究也没有例外。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批判是由北京大学历史系周一良教授做出的。他在《历史研究》1955年第4期发表了《西洋“汉学”与胡适》一文。周一良在文中开门见山,先给胡适和他主张的“国学”定性。“胡适贩卖杜威的实验主义”,“他是美帝国主义所豢养的文化买办”,“他所提倡号召的‘国学’实质上却是帝国主义国家学者们所搞的‘西洋汉学’的别名”,“跟着帝国主义时代的西洋‘汉学’走”,“一方面供给殖民侵略者有关的知识和情报,特别是关于辽远的古代的知识以及一些落后的社会现象(因为殖民当局自己会去研究当代的政治经济情况),以便利用东方国家的封建性与落后性来进行殖民统治。另一方面,假扮出对于东方文明的同情与爱好,来吸引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替帝国主义服务。”(1)周一良:《西洋“汉学”与胡适》,《历史研究》1955年第4期,第11—14页。

周一良还认为,西方的汉学家都有“政治面目”,甚至还“染上了中国人民的鲜血”(指他们参与镇压“义和团”)。具体到美国汉学,“20世纪美国的学术为殖民侵略为掠夺战争而服务”。“哈佛大学历史教授‘汉学家’费正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本人就是美国派来的文化特务,是抗战期间美国侵华头目之一”。这样,“汉学家们和美帝奴役中国人民,变中国为其殖民地的阴谋完全相适应了”。(2)同上。

虽说完全是政治批判,不可能一点儿也不涉及学术本身。我们也发现,周一良有意无意间提到了胡适对“汉学”家们的具体研究的评价。今天看来,这倒是成为研究西方“汉学”的重要取向之一。例如,在胡适看来,这些西方学人“多不为吾国古代成见陋说所拘束,故其所著书往往有启发吾人思想之处,不可一笔抹煞也。”周先生的批判颇有意思,这说明“那时他在思想上已经是实用主义者,具有反对的政治倾向,但那时他还没有资格成为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没有站在反动阵营中的重要地位反对马克思主义”。足见,当时的批判根本不讲尊重事实,更没有基本的逻辑。后来到“文革”,便更加发挥到极致。

这段历史的回顾,对今天我们认知“汉学”、反思“汉学”、探究“汉学”的本质及其学术作用,具有特殊的含义和珍贵的价值。事实上,由于阅历所限,当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这样提出问题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家的确非常幸运。这是一种学缘。

二、反思之二:特殊时代的“批判性学术”

从学术史研究的角度分析中国学术界美国汉学研究的兴起,一定不能脱离20世纪80年代。这是一个伟大的反思的时代,也是一个特殊的学术时代。“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伴随着实事求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我国人文社会科学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各个学科都在进行理性的、深入的省思,产生真正的“批判性学术”。自然,汉学研究——这个在20世纪50年代后经过“革命批判”被尘封的历史命题又被重新发掘出来,成为学术、理论界关注的焦点。与此相联系,各个学科也同时因开放而重启停滞的对外学术交流。

与“文革”时期的学术凋零形成鲜明的对照,美国学术界对中国的研究反倒是异常活跃,一改因“麦卡锡事件”而引发的沉寂,呈现出颇为壮观的图景,令人难以置信。因此,我才在自己的著作中称之为“显学”(这本是一个思想史概念,我引用过后曾引发争议,也有今人又加以曲解。其实,还有一层含义是讲学术个性。如章太炎先生所言:“亡自得者”,“不与之显学之名”(3)庞俊、郭诚永:《国故论衡疏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74页。)。

那么,为何美国学者这样关注中国?又为何在此时提出要摆脱传统汉学的羁绊?我可以明确地说,关键就在于“文革”本身及其影响。用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1920—1975)的话说,“中国代表着一种衡量我们所存在问题的有效模式”,反过来说,对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并不直接关注乌托邦梦想,但是一旦它们成为行动,就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就必须关心”,因为“社会人类学不仅仅是研究科学的命题,而且也探索实现人类行动的可能性”(4)Maurice Freedman, Why China? 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et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 407—422.。

我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的,这时我不相信任何已有的定论和陈说,决意走出一条自己独有的探究之路,即从现实当中发现问题,回到历史中进行思考,让历史去告诉未来。我的具体做法是先从翻译开始,准确了解其真实的思想轨迹,然后再确定自己的学术方位。这里举三个例子加以说明。

(一)马思乐的“民粹主义”指向

莫里斯·迈斯纳(Maurice Meisner,1931—2012),汉名马思乐,曾是美国威斯康星 – 麦迪逊大学(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历史学系教授。主要著作有《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 起 源》(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1967)、《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和乌托邦主义》(Marxism, Maoism, and Utopianism,1982)、《毛泽东的中国及后毛泽东的中国:人民共 和 国 史》(Mao’s China and After: A History of Peoples Republic,1977)、《邓小平时代:对中国社会主义命运的探寻,1978—1994》(The Deng Xiaoping Era: An Inquiry into the Fate of Chinese Socialism,1978—1994)、《毛泽东:一个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的肖像》(Mao Zedong: A Political and Intellectual Portrait,2007)等。从20世纪60年代起,马思乐长期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中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教学研究,特别是对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中国社会主义思想的来源、性质和特征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探究,以自己独特的语言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创造性发展给予了富有深意的理论概括。马思乐的社会主义思想研究的特色在于,系统地提出了“毛泽东主义”与中国社会主义问题上的“乌托邦观念”以及“民粹主义倾向”之间的相关性,并表达了对后毛泽东时代中国社会主义命运的担忧,而这些观点曾被中国学术界严重误读,在20世纪90年代初遭到很多人的批评和指责。

当时在翻译完《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版)后,我认为,“我国学者难于同迈斯纳沟通,大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们不太了解迈斯纳的学术思想,没有能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认识迈斯纳的学术观点,这就使得对迈斯纳的商榷流于简单化,没有真正抓住实质。”(1)《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第173—174页。马思乐心中其实一直怀有一个疑问: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理论根据,那么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的理论基础究竟是什么?由此,他尝试将认知的触角伸向“民粹主义”(Populism)。

(二)费正清的“腹背受敌”

近年来,国内有关费正清的介绍、研究比较多,费正清的著作也陆续被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于是给人的感觉是,我们好像对这个人物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但问题真是这样吗?我们真正理解他吗?我想未必,因为通过我的研究发现,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着对费正清的误解,它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或历史现象。

费正清同中国结缘,应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1929年,他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得到罗玆奖学金前往英国留学。1935年,他在牛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英国留学期间,他选择的一个主要研究方向是东方外交史。他回忆,要研究一种异文化,如果不到那个国家去生活,不了解那个国家的社会文化状况,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费正清于1932年来到中国,师从清华大学蒋廷黻教授,专门研究晚清外交史。同时他还学习汉语。在他看来,如果不懂汉语的话,很难成为合格的汉学家。自此以后,费正清又两次来到中国,在抗战时期供职于美国驻华使馆新闻文化处,专门从事文化交流工作。这段经历使费正清对中国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从书本知识之外得到一些社会知识和文化知识,并且还结交了一些中国好朋友,如梁思成夫妇。

这个时期,费正清对中国有了深入的研究和了解,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对国共两党的认识有所改变,甚至于他对是否在中国会产生一个完整的自由主义运动也发生了怀疑。也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思想状态,其时遭到了当时政治上右翼的反对。当朝鲜战争爆发以后,在美国国内出现急剧的右倾思潮,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盛行,费正清受到了牵连,被严格审查,甚至不允许他出国参加学术活动。费正清受到美国右翼的攻击和激烈的批判,理由是:像费正清这类人要直接承担“丢失中国”的罪责。

从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期,国际形势有所缓和,中国研究开始复苏。费正清又提出希望美国政府不要拒绝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关系。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过程中,费正清在早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正是这种主张,使他又遭到了中国台湾方面的围剿和批判,所使用的语言几乎和后来“文化大革命”当中使用的语言有惊人的相似。

在当时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中苏两党关系破裂,而苏联也在批判费正清,指责他是“毛主义”的走狗。

在中国,按照常理,费正清同情共产主义运动,同情共产党人,我们以为中国方面会理解他。但事实上,中国某些学者也在批判他(前面我已提到的“批判”),把他看成是帝国主义的代言人,尤其是他所擅长的中国研究,认为是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侵略服务的工具。

由此可见,来自不同方面的各种不同的政治力量都对费正清进行了批判,更有意思的是,批判的各方的政治观点和政治主张都是对立的,但唯独在批判费正清这一点上却达到了一种奇特的默契。这就是我所称的“费正清现象”——“腹背受敌”。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状况?我想,费正清代表的是美国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他们崇尚思想独立,不屈服于政治,不取悦于政治,这样就使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往往被视为“异类”。这种独立的“批判性学术”恰恰引起我的学术兴趣。

(三)泉宣道先生的问题

如前所述,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对国外中国研究的再研究从一般的“情报分析”逐步转向“学术史研究”,进而推动了汉学研究、中国研究的学术化进程。我的研究正是这一进程的直接产物。1996年,当《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一书问世之时,时任《日本经济新闻》驻京首席记者泉宣道先生找到我,向我表示祝贺,并且表达他最大的兴趣是想知道“如何使中美关系的研究学术化”。他还希望能开辟一个专栏进行讨论。同时,他向我表达了对当时舆论中的“中国可以说不”的喧嚣颇为忧虑,担心会对公众产生误导,对学术研究构成威胁。《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时代的政治与情感抉择》(1)宋强、张藏藏、乔边等著:《中国可以说不——冷战后时代的政治与情感抉择》,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1996年。是一本标志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升温的书籍。首版发行五万册,它只用了20多天就赶印出版,吸引了全世界100多家新闻媒体的关注和报道,成为1996年轰动美国和西方的“中国书”,先后被译成八种文字。书中关于“冷战”后中美关系和民族主义的观点引起了大讨论。对于此书,各方的评价不一。该书在当时创下300万册销量的神话,“中国可以说不”成为当年大街小巷热血青年谈论最多的流行语。

事实上,这种非理性的“民粹主义”始终在干扰着汉学研究、中国研究。13年之后,又出现了它的升级版——《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2)宋晓军、王小东、黄纪苏等著:《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当然,这种偏激的社会文化现象对理性的学术研究来说,也是一种巨大的鞭策,它激励着我们要尽快拿出富有判断力、说服力的学术成果,能够真正点破迷津,揭示中国的问题所在,从而证明“汉学”研究的内在功用,为定义“汉学之变”提供坚实的理据。

三、反思之三:学术史研究与学术范式的转换

与早期从事汉学研究的同仁不同,我所关注的是美国汉学学术史发展的动态变化,同时亦重视追寻和考察其研究范式所发生的转变。

(一)从传统“汉学”(Sinology)到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的分野

相比较而言,美国汉学研究的开先河者也是传教士,但他们起步很晚。直到19世纪30年代,基督教新教传教士才进入中国,尝试汉学研究。然而,如果说欧洲的汉学研究的兴起还多少包含有对于中国文化的向往,那么美国的汉学研究的兴起就完全是出于对美国自身战略利益的考虑。在欧洲,从事汉学研究的人一般不研究现实问题,这种状况与重视研究现实问题、强调研究的实用性的美国学术传统显然是不合拍的。这又使得美国的汉学研究与欧洲的汉学研究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特征。在欧洲,“汉学在传统上以文献研究和古典研究为中心,所以在研究历史较短的美国似乎感到Sinology一词有点过时的味道,一般称之为Chinese Studies(中国研究)”(3)福井文雅(Fukui Fumimasa):《欧美的道教研究》,《道教》第3卷,中译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21页。。美国早期新教传教士的汉学著作同欧洲早期耶稣教传教士的汉学著作相比较,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前者讲求实用,注重现实性研究,而后者不论是语言文学,还是历史学,都是“古典研究”,根本不涉及其他领域的研究。

相对于欧洲的汉学研究,美国的汉学研究确实起步很晚,始于19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由于时代的关系,美国的汉学研究的产生和发展同美国资本主义对东方的掠夺、扩张和文化渗透,以及美国的国际战略和对华政策联系在一起,因而与欧洲的汉学研究是不同的。费正清在回顾美国的汉学史时曾经说过:在美国,有组织的汉学研究是由美国东方学会(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发起的,美国东方学会“在美国代表了欧洲那种对东方学的文学兴趣,这种兴趣曾对启蒙运动有独创贡献”,“但是,美国东方学会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使命感”(1)费正清:《70年代的任务:研究美国与东亚的关系》,见费正清著,林海、符致兴等译《费正清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99页。。这种“使命感”就体现为东方学要为美国的国家利益服务。

正如查尔斯·海福德(Charles Hayford)在分析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的《中国人的特性》(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一书时所指出的那样:

早期传教士的主要传教目标使他们对中国产生了一成不变的看法;明恩溥来华的时间较晚,并且来自具有新的自我意识的美国,他曾考虑把社会进步和近代化也作为传教的目标。他的书从这个新角度描述了中国,发现中国在许多方面都很匮乏。(2)费正清:《新教传教士著作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见费正清著,林海、符致兴等译《费正清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52页。

早期传教士研究中国的这个新角度──近代化对于美国的中国研究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我们看到,针对清末的政治和教育现状,明恩溥深感,需加快推动教育的变革,从而带动社会的进步。1906年3月6日,他利用回国之机前往白宫,会见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evelt,1882—1945),强烈建议退还部分“庚款”给清朝政府,用来开办和补贴教育事业,资助中国英才赴美留学深造,使他们“渐融洽于近世之境地”,“修业成器,伟岸成才”。他的行动有力地推动了总统加快实施“庚款宽恕计划”。

1907年,明恩溥推出《今日美国与中国》(China and America Today)一书,全面论述了新美国、新远东和新中国建设的现代化愿景。他以直隶(今河北省)教育为个案,分析了“清末教育的巨变”,认定直隶已进入“变革的前列”。他提出了“美国在中国的机会与责任”,希望美国政府尽快取消“排华法案”(1888年,美国国会通过),调整移民政策,尽快吸引中国留学生来美国。“我们可以不承认中国劳工,但必须体面地对待中国学生”,用善意的行动“感化他们的思想和感情”。

关于“新中国”,明恩溥尽管指出了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性格的很多负面因素,但他并没有对中国完全失去希望和期许,我们从他的《中国的奋起》(The Uplift of China)一书的名字就可以感受到他对中国的真实情感。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在《伟大的种族》一章中,探究“未来的可能性”(Possibilities of the Future)。他寄希望于美国帮助中国实现“工业化”,依靠铁路、蒸汽机和其他发明,造就“一个新的物质文明的中国”。随着新工业的发展,使中国人的眼、手、脑都得到训练,使得无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都更加专业化。当中国的贸易发展不再受到无序流通的束缚,不再缺乏必要的沟通,不再造成运输的浪费,不再存在逻辑的混乱,新时代就已经来临了。中国人要向日本学习,发展航运,在世界的航道上有自己轮船,有自己的水手。

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契机,为了适应战时国际斗争的需要,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的汉学研究发生了重大的分化,最终使中国研究彻底摆脱传统的束缚,从古典研究规范中分离出来。应当说,这种分离是一个过程,它始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其中主要的标志之一就是1925年太平洋学会(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简称IPR)的成立。太平洋学会是美国中国学研究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具有学术转向标志的学术团体。由于它的出现,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学、中国学研究开始走出古典语言文学、历史、思想文化的纯学术研究壁垒,转向侧重现实问题和国际关系问题研究的新领域,从而揭开了地区研究(Regional Studies)的序幕。

(二)地区研究

出于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错综复杂的远东局势的关注,太平洋学会的研究重心始终放在远东问题研究,同时兼顾整个亚洲研究。在美国高等院校还尚未设立亚洲问题研究中心之前,它是美国“对于太平洋地区和远东的独立研究的最重要的唯一来源”(1)弗雷德里克·范德比尔德·菲尔德(Frederick Vanderbilt Field)著,竟耘、芦狄生译:《从右到左:我的自传》,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年,第155页。。它的主要长期研究规划几乎涉及美国政府急需了解的各方面问题,例如人口问题、土地占有和农业技术问题、工业化问题、家庭问题、殖民机构问题、民族运动问题、劳工组织问题、国际政治关系问题、商业和投资问题,等等。太平洋学会着力培养亚洲研究专家,很重视语言训练,但学会的规划也同时明确:“并不准备培养汉学家,而是使从事研究和活动的人们能够使用中文这个工具,因为不熟悉语言是一个严重的障碍”(2)同上,第157页。。太平洋学会的这些做法基本上被战时美国学院式的地区研究所效仿。

1937年春,费正清在哈佛大学历史系首次开设了“近代远东史”,从而开启学院式“地区研究”之先河,为战后开展深入的东亚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1947年,哈佛大学正式实施中国地区研究规划时又增加了东方文化课程,从而使地区研究和东方学研究得到了有机的结合。1955年,哈佛大学成立东亚研究中心,中国地区研究规划更名为中国经济政治研究计划,并且设立了攻读历史和东亚语言两个专业联合举办的博士学位课程,将地区研究推向更高、更深的学术层次。从1955─1975年的20年间,先后有60多人获得了历史和东亚语言联合专业的博士学位。这些成为美国现代中国学领域中的中坚力量。

这里还应指出,与费正清齐名的另一位开拓者韦慕庭(Clarence Martin Wilbur,1908—1997),也为美国的“东亚研究”做出了奠基性贡献。1947年,他到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开设东亚研究课程,组建东亚研究所。他的研究重点(他原本致力于汉代经济史研究)更贴近现代中国社会,以民国研究、国共两党研究为主。到1956年底,他又特别提出开展民国口述历史研究,制定了详细的研究规划。

我们如果把太平洋学会作为向地区研究转变过程的起点,那么远东学会(the Association for Far Eastern)的建立就是这个过程的终点。1941年,美国研究中国的一些青年学者对于美国东方学会着重古典研究的方针不满,在费正清等人的倡导下组织建立了远东学会。该学会得到福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成为美国研究亚洲问题、中国问题的最重要的文化机构之一。1956年,该学会更名为亚洲研究学会(the 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出版刊物《亚洲研究杂志》(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的地区研究迅速发展,并且在战后直接进入了学院式研究时代。费正清以哈佛大学为基地,依靠远东学会,开始全面实施地区研究规划。自此,地区研究作为一项“教学研究活动”在美国一些著名大学里迅速开展起来,从而进一步促使中国研究从古典汉学研究的规范中彻底分离出来,纳入到“地区研究”(或称之为“区域研究”,即Regional Studies)的轨道。这种分化一方面使汉学研究摆脱了几百年来形成的“重视传统、轻视现实”“重视实证、轻视理论”的所谓“纯学术”研究框架的束缚,走上了一条革新之路;另一方面,这种“主要以现代为对象的新的地区研究”,适应了美国“建立世界战略,准备占领政策的需要”,“是由于帝国主义的需要而产生的研究”(3)安藤彦太郎(Ando Hikotaro)著,卞立强译:《日本研究方法论——为了加强学术交流和相互理解》,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6页。,这又不能不对科学的研究产生制约作用。我们将这种具有双重性质的、区别于古典汉学的、新的中国学称之为“现代中国学”。在现代中国学的发展过程中,它的双重性质始终规范着它的发展。(三)黄宗智的“反思研究规范”

谈到这个问题,我首先想到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宗智(Philip C. C. Huang)。随着“冷战”的终结,20世纪90年代,以经济史研究见长的黄宗智在美国汉学界独树一帜,提出了“反思研究规范”的理性命题。他深刻地分析了大洋两岸学人在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中所面临的困境,指出“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正处于一场规范认识的危机之中”。他将这种“规范认识”规定为:

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不言自明的信念,而这样的规范信念比起任何明白表达的模式和理论来,有着更广泛、更微妙的影响。它的影响不仅在于引导我们去想什么,更在于不想什么。(1)Philip C. C. Huang, “The Paradigmatic Crisis in China Studies, Paradoxes in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Modern China,Vol.17 No.3, July 1991, pp. 299—309;黄宗智撰:《中国经济史研究中的悖论现象与当前的规范认识危机》,载《史学理论研究》1993年第1期,第42—60页。

我很赞赏黄宗智的这个见解。大洋两岸的学人确实有必要思索一下长期以来双方所信守的、约束自我认识能力的“规范信念”,并且在研究中自觉挣脱它的束缚。就我的理解,黄宗智鲜明地提出在中国史研究中存在着“规范认识危机”,并告诫研究者:必须从中国历史的实际出发,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而不是从固有的观念、规范信念、经典理论出发研究历史。同时,也必须转变认识取向,摒弃先入为主,构建悖论思维,去探求和发现那些长期以来我们所根本“不想”的东西。

就个人的学术理路而言,我从事美国汉学研究已有多年,如果说在研究中有什么反思性的感悟的话,那就是要挣脱“规范认识”的束缚,努力寻找我们所根本“不想”的东西,从而弥补思维中的缺失,更真实、全面地认识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发展的特殊规律。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最需要的参照系是西方汉学家的研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当年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与王亚南关于“中国官僚政治”(2)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的讨论,促使王亚南写出一部传世之作——《中国官僚政治研究》,成就中西文化交流的佳话。

四、反思之四:为汉学研究注入学术活力

2004年,我在《国际汉学》著文《从学术史看汉学、中国学应有的学科定位》,在学术史回顾的基础上,提出了学科性问题:

我们清楚地看到:西方(主要是美国)对中国的研究经历了从汉学到中国学(或者是“现代中国学”)的学术演变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所涉及的学科领域的确在不断地扩大,从传统的人文研究到形成以地区研究为主要特征的社会科学研究的诸多学科的相互组合与渗透,其所遵循的研究范式亦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可以说,汉学、中国学已经成为当今世界学术领域中跨学科与跨文化研究的典型范例。(3)侯且岸:《从学术史看汉学、中国学应有的学科定位》,载张西平主编《国际汉学》第10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12页。

如今,已经整整17年过去了。我们的努力最终得到了回报。2018年,我申请的课题“美国中国学百年流变及其影响研究1900—2000”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评审通过,列入的学科门类是“国际问题研究”。可以说,这为我们的研究注入了强大的动力。

那么,我们怎样将动力呈现为活力,更加富有生命力?我以为,要着力做好以下几个方面的研究:

其一,我们要加强研究的“本土化”,将研究与中国的实际、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社会变革、中国的文化变迁进一步紧密地结合起来,使研究从总体上得以进一步延伸。近年来,我尝试将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作为重要的切入点,从中探讨中美文化的特殊联系及其变化,丰富乃至更新对中国近代历史的全面认识,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对汉学家和中国学家的研究则更侧重于他们对中国社会的认知,特别是他们在中国长期生活的实际感悟。如果从传教士的活动看,新教与天主教亦有明显的区别,特别是在宗教的社会化方面,差异更为显著。明恩溥是一个颇为典型的范例。

其二,我们要坚持“跨学科·跨文化”研究的方向,深化“区域研究”,探究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的整合,促进与各主要学科的会通。在这方面,我们尤其应当加强宏观经济研究、区域经济研究、国际关系研究(从远东到东亚)。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则是一个显例。

其三,我们要注重精细的、动态的个案研究,尤其是对历史人物的研究,要善于发掘中国学家、汉学家,以及关注中国的各类人物,使学术史研究内容更加丰满和充实。2018年,借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纪念之机,我专门将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曾任北京同文馆总教习、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个案和孟禄(Paul Monroe,1869—1947)研究提出来研讨。这些典型人物的史迹不仅直接触及中国近代教育的变革,更触发了我们对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深刻思考,以及中美关系与历史变革的深层联系。

其四,我们要着力开展汉学(中国学)的“认识论”(Epistemology)研究,力争超越已经争论多年的学科定义之辨,从更深的层次进行学术史反思,提高学术思辨能力。例如对“冲击—反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the Western Impact and the Eastern Response)模式就实有必要回顾它的形成,做出新的思考,着力说明中国社会自身发展变革的历史动力究竟来自何方。为什么“如果没有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也可以发展资本主义”?这可是一直没有答案的难题。与此相联系,我们还应当认真思考保罗·柯文(Paul A.Cohen)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针对美国学界提出的“中国中心取向”(China-Centered Approach)的深刻内涵,反省对它的误读和泛化,自觉排除外部对学术的干扰,努力做出理论上的延长。

通过上述反思,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汉学研究的深入,必须回到中国学术的传统,坚持“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坚持“理在事中”“原始察终”。这既是认识论,也是研究的方法论。我们也需要进一步深化对“汉学”的认知,思索它对中国学术、中国社会的发展演变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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