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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乐观主义的恢复:吉川幸次郎的杜甫研究

2021-11-25赵睿才裴苏皖

国际汉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文学

□ 赵睿才 裴苏皖

吉川幸次郎(Yoshikawa Kōjirō,1904—1980)是“二战”之后日本中国古典文学最先锋的研究者,他把中国文学由过去作为爱好者的汉学,变成世界文学领域中的一部分,研究视野异常开阔;他又将文学研究与语言分析紧密结合起来,从文学即以语言为根本的内部条件出发研究中国文学,形成特有的学风。而杜甫是吉川幸次郎抱有近似“妃匹之爱”的中国诗人(1)吉川幸次郎:《杜甫诗注·总序》第1册,东京:筑摩书房,1977年,第3—4页。,可谓情有独钟。他在退休演讲《杜甫的诗论与诗》(《杜甫の詩論と詩》)中将杜诗的倾向概括为“致密”与“超越”,堪为的见。其实,这也是吉川幸次郎杜甫研究的学术特点:既有基于文献或历史资料的“致密”考察,也有富于感性与想象力的“超越”的推理。

一、吉川幸次郎与杜甫的结缘

吉川幸次郎早在中学时代,就开始学读杜诗。吉川幸次郎出生于日本神户,而神户自古与中国畅通,为华侨集居之地,中学时代就开始读杜诗,“我念杜诗,已经有50多年了。我从20岁左右,还是京都大学的学生时,就开始学中国文学,最感兴趣的,就是杜诗。”(2)吉川幸次郎:《我的杜甫研究》,载《国外社会科学》1981年第1期,第55页。他手头上的杜诗读本有:到中国旅行时在杭州旧书店买到的清人浦起龙的《读杜心解》,大学时代从青木正儿(Aoki Masaru,1887—1964)处得到的石印本《杜诗详注》,森槐南(Mori Kainan,1863—1911)日文注释的《杜诗讲义》(《杜甫の詩に関する講義ノート》),还有老师铃木虎雄(Suzuki Torao,1878—1963)的《杜少陵诗集》。随着对杜诗阅读的增加,吉川幸次郎对杜诗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游学中国,进一步迷上杜甫。1923年4月,他考入京都大学文学部,选修中国文学,师从著名汉学家、“京都学派”创始人狩野直喜(Kano Naoki,1868—1947)教授。1928年2月,随狩野直喜往赴中国而留学北京大学,拜杨钟义为导师,师从马裕藻、钱玄同、沈兼士,专攻中国音韵学。据其《我的留学记》和《中国印象追记》等文献记载,他与张元济、黄侃、朱希祖、赵万里、陈寅恪等40位左右中国大学者有交往。他的收获是:“从文学作品来看,像中国这样只着眼于现实世界,而抑制对神的关心的文学,在其他文明地域确实少与伦比。中国虽然没有产生莎士比亚,但是,西方也没有产生李白和杜甫。”(3)吉川幸次郎:《中国文学史》,收入《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卷,东京:筑摩书房,1968年,第71页。中译本见钱婉约译:《我的留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78页。他对杜甫的推崇是他杜甫研究的动力,正如严绍璗先生所说,“20世纪50至70年代致力于杜甫研究,体现了‘吉川中国学’对中国文学最深沉的理性阐述”(1)严绍璗为张哲俊《吉川幸次郎研究》所写《序言》,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页。。

吉川幸次郎喜爱杜甫有着深层原因。20世纪的日本社会经历了多种思想的冲击和巨大的社会变革。吉川幸次郎选择文学专业,走上了中国文学研究之路,在其学术走向成熟的后半生,更是致力于杜甫研究,取得了突出的学术成就。如他在为杜诗作注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时一面躺在床上休息,一面背诵。几百字的长诗,两天左右就能背下来。等到诗的内容与其韵律合为一体存入脑海,再来作注。因而,杜注虽多,他在《杜甫诗注》里还是有一些新的解释和发现。如他对“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解读就与众不同,多数注者将落泪、惊心的主体都解释为作者杜甫。然而,吉川幸次郎认为主体是花和鸟:“如感时溅泪般缤纷散落的是花,恨别而惊心不已啼叫的是鸟。”“这是杜甫原来的意思,发现并把它传达出来,不就是忠实于杜甫?”(2)吉川幸次郎:《中国文学与杜甫》,载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等著,戴燕等选译《对中国文化的乡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0—141页。须知,吉川幸次郎对杜诗“语言的事实”是十分重视的。有了这一“致密”的语言解读,才有可能达到“超越”的理解或结论。

二、全面而系统的杜甫研究

吉川幸次郎在京都大学讲析中国文学时,面向学生组织“小读杜会”,面向教师组织“大读杜会”,阅读讨论杜甫的诗(3)川合康三(Kawai Kōzō)语,见《文学遗产》编辑部编《学镜——海外学者专访》之《历史与现状——漫谈日本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72页。,可见其用心是极为良苦的。他以为文艺作品的内容与修辞艺术的鉴赏是战后日本对中国文学研究的新取向,以中国文人典型的杜甫与中国诗歌结晶的杜诗为例,展开文学内容的解说、修辞艺术的鉴赏与理论性分析,架构中国文学研究与文艺作品赏析的方法——杜甫诗理论性的研究,即理论架构的文学批评研究是中国文学研究的新途径,充分体现出“致密”与“超越”的学术思想。

(一)丰硕的杜甫研究成果

吉川幸次郎编著了杜甫著作八种:(1)《杜甫私记》(4)吉川幸次郎著,李寅生译:《读杜札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此书的出版在战后日本杜甫研究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2)《杜诗讲义》(5)吉川幸次郎:《杜诗讲义》(《杜甫の詩に関する講義ノート》),东京:筑摩书房,1963年。,选取已刊《读杜札记》中的杜诗名作五首加解说。(3)《杜甫诗传》(6)吉川幸次郎:《杜甫诗传》(《杜甫の詩》),东京:筑摩书房,1965年。,结合社会背景评述注释杜诗,即以杜诗来写杜传,以杜传来说历史背景与环境,有如展现时代画卷,对精美杜诗一一鉴赏。作者在序中高度评价杜甫与杜诗:“是过去人生最真诚的艺术,正是因为真诚,其诗虽隔一千二百年,却新如昨日。”遗憾的是,吉川幸次郎未能按原计划完成这一专著。(4)《杜甫诗注》,生前只出版四册(7)吉川幸次郎:《杜甫诗注》(《杜甫の詩の注釈》),东京:筑摩书房,1977—1983年。此书现注至第4册《收京三首》。,是吉川幸次郎晚年着手进行的杜甫诗译注。第五册在其逝世后由后人整理出版。《杜甫诗注》原计划出全20卷,按杜甫创作年代,依次对全部作品进行详尽注释,虽“要与自己的寿命争时间来完成它”,终未竟而逝。此书未收入其全集,可是在吉川幸次郎自己看来分量极重,他曾说:“我的全集中所收的业绩都是为了完成《杜甫诗注》的,我的本貌全在《杜甫诗注》之中,所以没收入全集。”(8)伊藤正文(Itō Masafumi):《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概况》,见《学镜——海外学者专访》,第247页。(5)《杜诗论集》(9)吉川幸次郎:《杜诗论集》,东京:筑摩书房,1980年。,是从全集中选出的杜诗论考。是由诸多短文合而成书,由作品分析入手研究杜甫,介绍了杜甫生平重要行踪,分析了杜诗的渊源、影响和成就。(6)《华音杜诗抄》(10)吉川幸次郎:《华音杜诗抄》,东京:筑摩书房,1981年。,是1987年日本广播协会电视台(NHK)教育频道放映大学讲座《杜甫诗抄》的课本。(7)《杜甫的诗与生平》(1)吉川幸次郎:《杜甫的诗与生平》(《杜甫の詩と人生》),东京:社会思想社,1969年;东京:龙溪书舍,1984年。,结合杜诗论述其生平,具有评传风格,可作信实的杜甫传读,也可作信实的杜诗解读。(8)《杜诗又丛》,是吉川幸次郎主编的丛书。此前,中国台湾的黄永武编有《杜诗丛刊》,收录宋元至清代重要杜集35种,由台湾大通书局1974年影印出版。之后,吉川幸次郎又补选了七种,编为《杜诗又丛》,由中文出版社1976年10月影印出版。所选七种依次为:题宋王十朋编《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32卷)、宋蔡梦弼撰《杜工部草堂诗笺补遗》(10卷,外集1卷)、清朱鹤龄撰《杜工部集辑注》(20卷,集外诗1卷,文集2卷)、日本度会末茙(Watarai Sueshige,1675—1733)撰《杜律评丛》(3卷)、清沈德潜撰《杜诗偶评》(4卷)、清周春撰《杜诗双声迭韵谱括略》(8卷)和清史炳撰《杜诗琐证》(2卷)。

另外,所选《新唐诗选》收录杜甫诗15首(2)吉川幸次郎:《新唐诗选》(《新唐詩アンソロジー》),东京:岩波书店,1952年。,吉川幸次郎进行评论解说,重新启动“二战”以后日本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他所撰的《世界古典文学全集》第28、29卷之《杜甫》(3)吉川幸次郎:《杜甫》,东京:筑摩书房,1967年、1972年。是对杜甫青年时期到至德二载(757)诗歌加以译注,而27卷本的《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5卷就是“杜甫篇”。

在以上著作中,吉川幸次郎结合杜甫的遭遇与杜诗的内容风格,将杜诗分为四个时期:旅食长安、长安监禁至秦州落魄、成都草堂、漂泊西南。在这四个时期中,杜诗的体裁、题材、风格随着杜甫一生的漂零而有显著的变化,至晚年而臻于圆熟。这在中国古典诗人中是较为少见的,如苏轼、陆游吟咏的事物虽有变化,其诗风大抵是不变的。因而,就研究意义而言,以传记的形式解读杜诗,掌握杜甫创作诗歌的生活空间和时代背景,才能正确理解杜诗题材、体裁、风格变迁的具体原因。他以具体的诗例分析归纳杜甫的咏物诗(如《画鹰》)的体物之工与六朝不同:兼有忠实于文学传统的普遍性和“再生”古典新义的创造性。又如《夜宴左氏庄》《游何将军山林》等宴会冶游诗,自然与人事并叙,以情景交融而构成杜甫个人新的自然意象,同时又丰富了五言律诗的韵律。又如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赋入诗,结合诗的“缘情”与赋的“体物”而丰富诗的题材,开拓诗的新领域。

吉川幸次郎又从杜诗体裁与诗风表现的关系上归纳杜诗有两个不同的方向:离心发散与向心凝集。前者主要以七言歌行来抒发,后者主要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来表现。七言歌行用语自由,易于感情外放激发。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用语适切,易于情感内敛。由情感强烈的抒发到内敛的转变,应是杜诗成长的轨迹,杜诗的意境渐趋沉郁悲壮的圆熟。吉川幸次郎在《我所最喜欢的中国诗人》中,进一步将杜诗的最大特征归纳为:艺术性与现实性的融合。如分析《月夜》《月夜忆舍弟》有关“月”的吟咏,将诗人的感情投入到自然之中,寄寓自身沉郁的感情,月的自然之美与人文自然的意义达成了和谐之美。吉川幸次郎又在《中国的古典与日本人》的演讲中(4)吉川幸次郎:《中国的古典与日本人》,《岩波文库》创刊二十五周年纪念演讲会,1953年4月18日。,进一步申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特质:这种“对于人类的广泛的爱”,“不仅是杜诗,而且也是中国诗歌中普遍存在的东西”(5)《我的留学记》,第14页。,其根本就是一种充满希望的、乐观的、肯定的人生观(6)同上,第191页。。这一系列著作无一不是“致密”与“超越”结合的结晶。

(二)杜甫与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1644—1694)的比较研究

为了进一步深化杜甫研究,吉川幸次郎在他的《中国诗史》(《中国の詩の歴史》)中(7)吉川幸次郎撰,高桥和巳(Takahashi Kazumi,1931—1971)编,蔡清泉、陈顺智、徐少舟译,隋玉林校:《中国诗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将杜甫与松尾芭蕉展开比较研究(1)松尾芭蕉,日本德川时期著名的自然诗人,开创了“蕉风”俳句,被仰为“俳圣”。,具有独到的眼光和卓越的见识,深化了“致密”与“超越”结合的学术思想。

一是相似的行旅飘泊的境遇。杜甫的一生基本上是在流浪漂泊中度过的。从长安十余年到秦陇,迁居四川成都,再乘舟顺扬子江东下,最后在湖南的船中辞世。这就是杜甫“长为万里客”的结局。杜甫《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有云:“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这是杜甫后半生无休无止行旅飘泊的写照。“这一点与松尾芭蕉极为相近。这种相近的生活,也使得他们的诗境颇为相似。”(2)《中国诗史》,第334页。如杜甫的《移居公安山馆途次所作》:“南国昼多雾,北风天正寒。路危行木杪,身远宿云端。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这首五言律诗与松尾芭蕉写奥州小道的一节产生了共鸣:此路旅人足迹罕至,引起关役猜疑,勉强过关。既登大山,日色薄暮,见封人之家而求宿。三日风雨颠狂,不得已逗留山中。(3)同上,第335页。

作为羁旅诗人的松尾芭蕉在天涯飘泊中,总是在负笈中带着杜工部集,更觉得杜甫的亲切,就连他自己的羁旅生涯也是因为受到了杜甫的影响。

二是不同漫游的旅程。吉川幸次郎说,松尾芭蕉的漫游是一蓑一笠,还有门人曾良;而杜甫的漫游则是携家带口的庞大旅行。杜甫从陕西到甘肃,从甘肃到四川,又从四川到湖北,再从湖北到湖南,“这与现代毛泽东所率领的中共红军从江西瑞金迂回到四川的深山,再到达陕西的长征路线恰好相反,在中国西部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在此期间,杜甫一直同妻子在一起。”(4)同上,第336页。吉川幸次郎的意思是:两人的“长征”都具“划时代”意义,他的着眼点是:“在中国社会进步的里程中,有一位划时代的人物,他就是杜甫。”(5)同上,第356页。这一评价可谓登峰造极。

三是对行旅的判断不同而结局相同。杜甫说:“自古有行旅,我何苦哀伤!”(《成都府》)这是杜甫给自己的行旅所作的判断性总结。与此类似,松尾芭蕉也有“古人亦有死旅中”。然而,“芭蕉是肯定并赞美死于旅途的,而杜甫对此则持嫌恶的态度。不过,两位诗人至少在最终‘死于旅途’这一点上是极为相同的。”(6)同上,第344页。可是,杜甫远远地离开了长安,再也没有回来。直到最后,他仍然执拗地怀抱着最初那准备当一名政治家而立于人世的希望。这一执着支撑着他活下来,不至于轻死。比起松尾芭蕉来,杜甫要执拗得多。

通过比较可知,吉川幸次郎喜欢杜甫,因为杜甫是受儒家思想影响最深的大诗人,是儒家文化的最杰出的体现者。而吉川幸次郎的研究方法也是“儒家式的文学研究方法”,他从儒家的价值观念出发,选取杜甫作为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代表,以杜诗作为认识中国文学特质和中国文化传统的典型。若没有对杜诗的“致密”的解读,这种掷地有声的“超越”式的结论是无从谈起的。他对杜诗的评价,又通过教科书以及文学史研究论著等形式,最终确定了杜诗在日本人心中的典范地位(7)吉川幸次郎:《杜甫在东洋文学中的意义》(《東洋文学における杜甫の意義》),参见张伯伟《典范之形成:东亚文学中的杜诗》,《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9期,第163页。。

三、通变文学史观下杜甫研究的新开拓

吉川幸次郎喜爱杜甫,他以通古今之变的史学观,运用乾嘉考据学与欧洲东方学术研究的方法论研究杜甫,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成为日本近代以来杜甫研究的泰斗。他认为,中国文学的根本特质是以人为中心的情意表现,此传统起源于“诗三百”,到杜甫而达极盛。他以杜甫流寓于蜀地时作的《倦夜》为例,说明中国文学至上独善意识的成因;又以考镜源流的历史观探究中国文学中人生观的推移:从《诗经》到李杜诗歌,都可看到古代的乐观主义。如杜甫的“人生七十古来稀”,未必没有青年荣华的眷恋;杜甫的“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却是超越绝望与悲观,以为理想社会可能实现的乐观,这就是盛唐诗歌的情境。

(一)“致密”与“超越”的互动

吉川幸次郎以杜诗为例将中国文学赖以成立的条件归结为“致密”与“超越”:“致密”是体察客观存在事物的方向,“超越”是抒发主观内在意象的方向;“致密”所刻画的是轮廓清晰的具象世界,“超越”所指涉的是起兴超越的抽象世界;“致密”犹“赋体物而浏亮”,“超越”则是“诗缘情而绮靡”;“致密”是被动的,“超越”则是主动的。如杜诗《胡马》《画鹰》的细微描写是“致密”的,《曲江》之孤独意象是“超越”的。二者的表现方式是互补式的,这一创作意识的自觉在杜甫壮年诗作中既已形成并体现出来了。

吉川幸次郎又以杜诗《月夜》《月夜忆舍弟》《倦夜》等分析“致密”与“超越”的运用情况:前二诗凝视人间社会与自然万象的视线是“致密”的极致,而《倦夜》中随时间推移形成的无限空间与人间真实的感受则是“超越”的圆熟。他的结论是:主动的“缘情”超越要有致密的“体物”才能完备,被动的“体物”致密要有超越的“缘情”才能圆足。杜甫不但以赋入诗,由于“致密”与“超越”的并存互补而相互完成,“体物”就具有主动与被动、主观与客观融合的新的意义。当然,“致密”与“超越”互动关系赖以完成的条件是建立在对杜诗语言或文本的精读深析上的。吉川幸次郎说:

所谓注释,是就著者的语言本身,把著者意识之中或意识之下的旨趣,尽量挖掘出来,尽量改用我们的逻辑加以述作的工作。……诗是感性的语言,正因为如此,更有待于逻辑解析或查证。(1)《杜甫诗注·总序》第1册,第3—4页。有了这样的解读,才会有理性的“超越”。有了这种理论指导,吉川幸次郎的杜甫研究就有了新的突破:把杜甫的地位从中国文学史中凸显出来,冠以最高的荣誉,并成为普遍接受的意见,也是由他来完成的。吉川幸次郎对杜甫感兴趣,研究杜甫,除了杜甫是“诗圣”,杜诗是“诗史”,即杜诗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以外,以杜甫及其诗歌的注释与赏析引领日本战后中国文学研究的新取向,也是他研究杜甫的诱因之一。正如京都大学文学部教授川合康三所说,吉川幸次郎完全改变了“诗圣”“人民的诗人”这些“中国式的看法,他从文学、从诗本身出发,重新确定了杜甫的重要意义”(2)《学镜——海外学者专访》,第66页。。

(二)考据与历史的方法

吉川幸次郎是在其中国学研究日趋成熟时开始杜甫研究的,且以深厚的中日文化修养和科学严谨的治学方法来理解杜甫,提出独到见解。如以“致密”的方法观察杜诗思想情感时,吉川幸次郎发现了杜诗的日常性、政治性等特征,所用的研究方法是考据与历史的方法。这就是吉川幸次郎与乾嘉学派的方法。

问题的提出终究是为了问题的解决。在杜甫研究中,吉川幸次郎就广泛采用了实证考据的方法。如《读杜札记》在“家系”一节,吉川幸次郎利用一些新数据,从新的角度去考证杜甫的家系,指出杜甫的“家族是纯粹的华北地域血统”,杜甫自然是地道的北方人,他的诗歌体现出的那种诚实、野性、愚直和雄浑的气魄正与他生长的自然与人文环境有关,这与长期生活在四川的李白不同(3)《读杜札记》,第17—29页。。这种以地理差异解释文学差异的理论,可以看到法国的实证主义的间接影响。这种方法虽然不是吉川幸次郎首创,却是他最早用于杜诗批评中,在这种研究方法下拓展了杜甫研究的视野。

吉川幸次郎又抓住杜诗“无一字无来历”的特点,对杜甫的诗歌展开了中国式考据,体现了吉川幸次郎深厚的中国学术功底,《杜甫诗注》便是这一研究方法的很好体现。杜诗的注本向来很多,宋代就有“千家注杜”之说,至明清,出现第二个注杜高峰。在当时的中国,郭沫若、冯至、苏仲翔、萧涤非、傅庚生等人的杜甫研究已非常有名。吉川幸次郎认为杜诗本身太伟大,研究可以层出不穷,已有的研究并不能令人十分满意,所以自己也参与到研究中,并且坚持自己的特色:注重宋人注解,注重杜诗与《昭明文选》的关系。如对《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朱门酒肉臭”的注释,吉川幸次郎认为这是对贵族之家的奢侈状况的概括。然后对“朱门”“酒肉”“臭”分别展开注释。贵族之家的大门涂成朱红色,所以称为“朱门”,《文选》中郭璞的《游仙诗》有“朱门何足荣”。“酒肉”,是贵族们家门前堆砌的酒肉。《文选》所选的王粲的《从军诗》写到过“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左传》中也提到过“有酒如淮,有肉如坻”。“臭”,气也,香也。《后汉书·逸民传》中有一句“愍芳香兮日臭”。吉川幸次郎还联系到杜甫的另一首诗《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广》,如“出入朱门家”“玉食亚王者”“行酒双逶迤”云云(1)《杜甫诗注》,第545、546页。。对一句杜诗的阐释就可以看出吉川幸次郎的求根溯源、旁征博引的特点和精神。

结 语

吉川幸次郎以他深厚的学养和科学严谨的方法研究杜甫,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杜诗以其日常性、政治性等特征完成了“超越”:首先,“写身边小事而关涉社会与政治”。以“致密”的描写,实现“以自身诚挚的人格,奉献于政治,使世上的一切都变得真诚起来”的理想追求(2)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等译:《中国诗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38页。。其次,“古代乐观主义的回归”。吉川幸次郎关注杜诗绝望中的希望、悲愁中的乐观:“他的诗充满忧郁和悲愤,而其本意是个人也好、社会也好本应该是幸福的,是古代乐观主义的恢复。”(3)《我的留学记》,第213、221页。“杜甫一生愁”深深吸引了吉川幸次郎。最后以不复杂的手法表现社会良知。吉川幸次郎以为,像李白、杜甫这样大文学家的风格“属于大众”,以不复杂的表现手法,传达大家熟视无睹的东西。如《新婚别》诗,通过新婚妻子送别赴前线的丈夫的情景,暗中批判了当权者。

总之,在京都学派影响下,吉川幸次郎坚持以中国为出发点来理解中国,推重实地考察、实证考据等治学方法,并以此进行杜甫研究,尽量准确把握中国文化孕育下的杜甫及其诗歌,遂成就他自日本近代以来研究杜甫乃至中国文学的大家之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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