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
2021-11-25向玉乔王旖萱
向玉乔,王旖萱
语言能力是人类在生存和发展过程中锻炼而成的一种能力。它的最重要功能是帮助人类进行必要的表达、交流和沟通。人类严重依赖语言,借助语言表达、交流和沟通自己的思维方式、认知能力、思想观念、情感状况、理想信念和行为模式,这不仅导致说话或言语行为的产生,而且将说话或言语变成了人类生存方式的重要内容。当人类利用自身的语言能力来表达、交流和沟通自己的道德思维方式、道德认知、道德价值观念、道德情感、道德信念和道德行为模式时,道德语言就会作为语言世界中一个相对独立的领域出现。世界上的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道德语言,中华民族也不例外。中华民族共同拥有的道德语言就是中国道德语言。它是由中华民族创造、主要由中华民族使用、以表达中华民族的伦理价值诉求为主的一个规范性语言体系。中国道德语言是一个极其庞大的体系,并且总是在发展。它的发展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但也是一个有迹可循的过程。本文不对中国道德语言展开宏观的、综合的、全面的、系统的研究,而是重点解析它沿着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三条路径发展的格局。
一、中国道德语言发展的民间路径
中国道德语言首先是在民间发展的。中华民族在地球上诞生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入有国家的社会状态,而是经历过一个相当漫长的无国家的社会状态。无国家的社会状态就是原始社会。与其他民族一样,中华民族在原始社会仅仅遵循氏族部落的管理制度和原始道德规范。为了将原始道德规范变成氏族部落成员普遍接受的行为准则,我们的远祖必须借助道德语言的力量。我们无法准确地知道中华民族是在哪个历史关节点开始使用道德语言,但可以说,中华民族一定是世界上最先发明和使用道德语言的民族之一。中国位居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列。在建构中华古文明的历史进程中,中国道德语言发挥了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中国道德语言是催生中华文明、中华文化和推动它们不断发展的重要力量,它的发源地是原始社会。原始社会没有国家、政府,只有“民间”。中国道德语言的始发地是“民间”。
中国进入文明社会之后首先建立的是奴隶制国家,尔后又经历了封建制国家、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变迁。进入有国家的社会状态之后,公共权力产生,朝廷成为公共权力的代理者,“官方”也应运而生,但“民间”并没有消失,依然对中国社会发展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无论是在无国家、无政府的社会状态,还是在有国家、有政府的社会状态,人民创造历史的能力和对历史进程的决定性作用都是不容否定的。研究中国道德语言的历史变迁,我们也应该首先关注和研究中国人民在民间发挥的历史作用。中国人民是中国道德语言的创造者、使用者和传承传播者。我们的远祖早在原始社会就创造了道德语言,并且在共同发展的过程中不断推动着它的发展,从而形成了中国道德语言体系。在创造、使用和传承传播中国道德语言的过程中,中国人民发挥着直接的决定性作用。
张岱年先生曾经指出:“在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基本上存在着两种道德:一种是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即封建道德;一种是人民的道德,即封建社会中受压迫的劳动者的道德。这两种道德不是彼此孤立,除了相互对立的关系以外,还有相互渗透的关系。”[1](P25)这至少说明,中华民族道德生活史历来存在两条历史演进路径或路线,一条是官方路径,另一条是民间路径。我们认为,与这种历史事实相一致,中国道德语言至少存在两条历史变迁的路径或路线。在中国传统社会,虽然统治阶级总是试图实现官方道德语言和民间道德语言的统一,但是两种道德语言始终保持着巨大差异。研究中国道德语言演进的官方路径和民间路线能够使我们看到中国道德语言的分裂性特征,这对我们认识、理解和把握它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存在和发展状况是有启发价值的。
我们从中国道德语言存在民间发展路径的事实中很容易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民间是中国道德语言产生和发展的最广阔场域,它为中国人民创造中国道德语言和推动中国道德语言不断发展提供了社会背景和现实条件;中国道德语言正是从“民间”这一非常广阔的场域中获取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的;民间是中国道德语言贴近中国人的道德生活现实的场域,也是中国道德语言永葆生机活力必须依靠的最重要场域。
中国人民在民间使用的道德语言是现实性最强的道德语言,因而也是最鲜活的道德语言,但由于它零零碎碎地分布在老百姓中间,人们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更多地关注和重视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等哲学家的伦理思想以及他们用于表达伦理思想的道德语言。殊不知,这些哲学家所使用的道德语言大都来自民间,即来自中国老百姓所说的道德语言。
《礼记》这本书与其说是一部儒家伦理思想的经典著作,不如说是研究儒家伦理思想在民间得到应用以及它借助民间道德语言表达自身的事实的一本书。该书强调:“大上贵德,其次务施报。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2](P20)上古时期的人强调以德为贵,后世才讲究施惠和回报;礼,讲究的是有往有来,施惠于人而没有得到回报,这是失礼;受到别人施惠而不去回报,这也是失礼;人有礼,人际关系就会安定平和,无礼,人际关系就会危险;因此,礼是不可不学的东西。众所周知,“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等术语都是中国老百姓使用的日常道德语言。《礼记》只不过是做了相关的收集工作而已。
与《礼记》类似的还有《三字经》《孝经》《千字文》《弟子规》等书籍。这些书籍大都由民间知识分子根据民间道德语言编辑而成。《三字经》开篇就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3](P6)这段话的部分内容出自《论语》,但它们事实上也是民间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日常道德语言。
中国老百姓在民间使用的道德语言具有民间特色。民间道德语言具有两个重要特点,即口语性和通俗性。民间使用的道德语言都是口语化的言语,而不是严肃的官方道德语言或文绉绉的学术性道德语言。例如,民间的老百姓很少称有道德修养的人为“善良的人”或“有德之人”,而是称之为“好人”。在中国社会,“好人”是一个专有名词,专门用于指称“善良的人”或“有德之人”。另外,中国人喜欢将没有道德修养的人称为“缺德的人”或“坏人”,这种人是与“好人”相比较而言的。在中国社会,无论一个人在何种语境下使用“好人”“缺德的人”“坏人”等伦理术语,大家都知道他所表达的伦理意义是什么。
中国老百姓还喜欢使用“靠得住”“可靠”“顶天立地”“有志气”“侠义心肠”“菩萨心肠”“坏心眼”“一碗水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是亲,骂是爱”“打抱不平”等口语化的道德语言。这些都是内含伦理意义的术语,在中国民间广泛流行。当一个人说另一个人“靠得住”或“可靠”的时候,是指他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当一个人被称为“顶天立地”的人,这是指他是一个自强、自立、自信的人;当一个人被描述为具有“菩萨心肠”的人,这是指他是一个心地善良、仁慈、乐于助人的人;当一个人被要求“一碗水端平”,这是要求他公正无私。这些民间道德语言朴素无华,但伦理表意通俗易懂,能够被中国老百姓广泛接受,不应该受到忽视。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民间的道德语言是零散的、非系统化的,它主要依靠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传播。这种传承传播方式具有直接性强、语境性强、效果性强等优点,但它的局限性也显而易见。口口相传的方式容易导致中国道德语言在传承传播的过程中出现“遗漏”“误传”等问题。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的先辈增辟了以书面形式传承传播中国道德语言的方式。《三字经》《孝经》《千字文》《弟子规》等民间书籍应运而生。它们有效弥补了中国民间在传承传播道德语言方面存在的短板和不足。
二、中国道德语言发展的官方路径
进入有国家的社会状态之后,公共权力及其代理者开始深刻影响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国道德语言不再仅仅沿着民间路径发展,朝廷开始干预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进程,并且增辟了中国道德语言的官方发展路径。
在有国家的社会状态,公共权力及其代理者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控制不可避免。中国道德语言属于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内容。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统治者都将它纳入其统治逻辑之中,试图对它的发展进程进行严密控制。这种控制的根本目的是要将中国道德语言官方化,或者说,它旨在将中国道德语言变成能够为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统治者服务的道德话语体系。
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有利于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但这种局面也造成了民众思想难以统一、众声喧哗、百姓无所适从等问题。道家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因而提出了“绝圣弃智”的观点。老子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4](P158)这反映了道家伦理思想具有“愚民”倾向的事实,应该受到批判,但它却为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统治者采用“绝圣弃智”的统治模式提供了理论依据。
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功绩应该受到高度肯定,但他统治中国的一些做法也应该受到批评。吞灭六国之后,秦始皇称帝,但他推崇迷信、渴望长生不老、实行专制统治,并且在李斯等人的蛊惑之下发动了焚书坑儒运动,其结果是导致了秦王朝快速覆灭。秦始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试图统一文化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皇帝。他焚烧儒家书籍和迫害儒家学者的主要目的是要统一中国道德语言、中国道德文化观念和中国意识形态。
西汉初期,我国在先秦时期出现过的百家争鸣局面又呈现出复兴态势,其中尤其以儒家和道家的影响最为广泛。为了维护中央集权制度和统一社会意识形态,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了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家治理方略建议。该建议被汉武帝采纳、实施,这一方面宣告了主张顺应自然、绝圣弃智、无为而治的道家伦理思想受到了冷落,另一方面也宣告了主张积极入世、崇尚德治、追求积极作为的儒家伦理思想开始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导性伦理思想。事实也是如此。汉武帝之后,儒家伦理思想以及表达儒家伦理思想的道德话语体系在中国传统社会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
东汉时期,汉章帝召集全国各地的儒家书生召开了著名的白虎观会议。这次会议在洛阳白虎观召开,由汉章帝亲自主持,持续了一个多月,与会者有魏应、淳于恭、贾逵、班固、杨终等在当时很有影响的儒生。会议结束之后,班固尊奉汉章帝的旨意,将会议内容整理成《白虎通义》四卷,明确提出了“三纲六纪”,特别是将“君为臣纲”置于“三纲”之首。白虎观会议是东汉时期由皇帝和朝廷负责举办的一次高规格学术会议。此次会议的根本目的表面上是要明确儒家推崇的“三纲六纪”,实质上则是要统一中国道德语言体系和中国伦理思想体系。
白虎观会议的影响是深远的。它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观点在东汉延续的结果。此次会议的成功召开至少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在极力维护封建专制政权的过程中,总是试图通过统一中国道德语言体系的方式来达到统一伦理思想和社会意识形态的目的。
伦理思想都是通过道德语言得到表达的。道家宣扬“绝圣弃智”的伦理思想和道德语言体系受到中国封建社会统治者的青睐、欢迎,但它主张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伦理思想、道德语言与封建统治者极力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的要求相背离,因而没有得到他们的完全肯定和接纳。相反,儒家道德语言及其表达的伦理思想总是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和政治生活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能够为中国封建统治者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秩序提供理论依据,因而受到他们的更多青睐和推崇。可以说,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既喜欢儒家道德语言体系,又喜欢儒家伦理思想体系,因为它们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其政治需要。
中国道德语言在我国封建社会有一条实实在在的官方发展路径,但这需要我们用历史的眼光客观地加以评价。在先秦时期,诸侯争霸,中国社会处于严重分裂状态,礼崩乐坏情况非常严重,但各诸侯国忙于战争,难以有精力进行文化精神控制,这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等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在此历史背景下,儒家、道家、墨家、法家等诸子百家建构的道德语言体系能够同时并存,中国道德语言呈现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存在格局。在秦朝统治时期,秦始皇发动了“焚书坑儒”运动,试图以此手段统一伦理思想、道德语言体系和维护中央集权,但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在汉朝,我国社会发展进入比较稳定的历史时期,封建统治者统一伦理思想、道德语言体系和维护中央集权的愿望和能力空前增强,于是发动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运动。历史地看,这场运动对道家、法家、墨家等伦理思想流派、道德语言体系起到了遏制作用,同时突出了儒家伦理思想、儒家道德语言体系的地位。它是我国历史上由官方发起的一次以统一伦理思想、道德语言体系和维护中央集权为目的的社会文化运动,其影响是深远的。
需要指出的是,自汉朝以来的中国封建王朝一直试图实现统一伦理思想、道德语言体系和维护中央集权的目标,但这一目标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运动及其余波的影响下,道家、墨家、法家的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确实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抑制,但它们从来没有彻底消失过。它们在中国社会的影响力确实不能与儒家相提并论,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完全没有影响力。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中国社会历来是多种道德语言范式和多种伦理思想范式并存、争鸣的状况。先秦时期是各种伦理思潮和道德语言体系争鸣、竞争的时期,经过不断的发展,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诸子百家在伦理思想和道德语言体系方面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汉朝以后,佛家伦理思想和道德语言体系被引进。儒释道三种伦理思想体系和道德语言体系逐渐发展成为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和道德语言体系的主流。
中国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形成某种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独霸天下的局面。被汉朝统治者寄予厚望的儒家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也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试图通过官方途径建构全国统一的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但这显然是一项没有完成的工程。中国地域辽阔,加上人口众多、分布松散,统一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的工作必定极其困难。
唐太宗李世民曾经说过:“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乱者。”[5](P2)其意指,担任国君的原则是必须首先考虑百姓的生存问题;通过损害百姓利益的方式来奉养自己,这就好比依靠割自己的肉来填饱肚子,肚子饱了,人却死了;如果想要天下安定,就必须首先端正自身,世界上绝对没有身正影子斜的情况,也不存在上面治理好了下面发生动乱的情况。唐太宗说的话对我们是启示价值的。它启示我们,国家治理者最重要的使命是心系百姓、情系百姓、服务百姓,而不是忙于其他的事情。
中国道德语言是中华民族使用的道德语言体系。无论从它的起源还是发展历程来看,它都是一种多元化的状态。历史地看,恰恰因为中国道德语言及其表达的伦理思想从古到今没有统一成单一的形态,中华民族在道德文化精神上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内在张力,这不仅为中国道德文化和中华文明的不断发展提供了强大动力,而且将中国道德文化、中华文明与其他民族的道德文化、文明从根本上区别了开来。
在中国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朝廷从来没有完全控制过中国道德语言及其表达的伦理思想的发展轨道。朝廷所能做到的主要是想方设法引导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伦理思想体系。这暗示我们,在有国家的社会状态下,国家公共权力及其代理者“政府”应该做的事情是用合理的方式引导人民的所思所想、所说所言和所作所为,而不是简单、粗暴地禁止人民的所思所想、所说所言和所作所为。历史地看,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将仁义礼智信作为封建时代的核心价值观来加以宣扬具有历史合理性,体现了中国封建社会对核心价值观的实际需要。
要合理引导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官方必须提出具有说服力和解释力的伦理概念、伦理术语、伦理命题和伦理思想。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之所以总是对他们倡导的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采取创新发展的态度,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如果他们倡导的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不能受到人民大众的喜爱和欢迎,他们对人民大众的所思所想、所说所言和所作所为进行的伦理引导就难以达到预期效果,而这必然会影响到他们试图维护的封建统治秩序。正因为如此,明智的中国封建统治者往往会寻找机会倾听人民大众所说的道德语言、所思考的伦理问题和所采取的道德行为模式。
三、中国道德语言发展的学术界路径
除了沿着民间和官方的路径发展,中国道德语言还具有在学术界发展的路径。中国学者开展各种各样的学术研究,提出概念,建构思想,为中国道德语言注入学术性元素,从而成为中国道德语言发展的重要贡献者。
中国学术发端于先秦时期,尔后不断发展,沿着哲学、文学、政治学、社会学、数学、经济学等方向全面铺展,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在中国学术体系中,哲学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渗透于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认知能力、思想观念、情感状况、行为模式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中国学术具有中国特色。这是中国学术的本性所在,也是中国学术能够为中华文明进步和中国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根本原因。它还是中华民族具有学术自信的表现。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说:“在历史变迁时会存在着一个大哲学家永恒王国的理念,我们是在听到和感受着的时候踏进这一王国的,即便我们本身也处在历史的运动之中。”[6](P15)根据雅思贝尔斯对哲学家的归类,孔子被称为“思想范式的创造者”,老子被称为“原创性形而上学家”,庄子被称为“智慧之中的文学家”,墨子和孟子被称为“神学家”[6](P18-19)。我们姑且不去评论雅思贝尔斯将中国哲学家归类的观点是否合乎实际情况,但他将孔子、老子等中国哲学家归于“轴心时代”伟大哲学家的观点至少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古代中国学术在世界学术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
中国哲学是中国道德语言的最重要来源。《周易》是一部具有特殊价值的中国哲学著作。它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殷末周初。该书以“阴”和“阳”作为基本概念,以“易数”或“变数”来解释世界万物的变化,在变化中寻找世界存在的规律,将世界的千变万化归因于这样的规律。作为一部哲学著作,《周易》不仅解析世界存在的规律,而且将整个世界解读为一个伦理共同体。
《周易》对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伦理学界常常提及的“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两种美德就出自《周易》中的乾卦和坤卦卦辞。另外,《周易》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都归结为伦理关系,强调这两种关系的和谐具有伦理意义。在《周易》所描述的世界里,伦理对万事万物的存在发挥着主导作用,万事万物在世界中各有其位,每个位置都具有伦理意义,德位相配为吉,德不配位为凶。《周易》所使用的道德语言和所论述的伦理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是中国道德语言和中国伦理思想的重要来源。
中国哲学家对中国道德语言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国社会流传的很多伦理概念和伦理术语是由中国哲学家创造的。“君子务本”“言而有信”“慎终追远”“既往不咎”“见贤思齐”“三思而后行”“巧言令色”“心不在焉”等具有伦理意蕴的成语出自孔子之手;“道法自然”“上善若水”“功遂身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出生入死”等具有伦理意蕴的成语由老子创造。
古代中国哲学家创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道德语言体系或道德话语体系,这是他们能够赢得国际声誉的重要原因。孔子之所以被雅思贝尔斯称为开创了哲学范式的哲学家,这首先是因为他具有自己的伦理学话语体系。他借助具有自身特色的伦理学话语体系来表达自己的伦理思想,这使得他的伦理思想具有极强的开拓性和创新性。老子之所以被雅思贝尔斯称为“原创性形而上学家”,这也首先是因为他具有自身特色的伦理学话语体系。庄子反对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所倡导的伦理价值体系和道德话语体系,但他本身并没有从根本上否定伦理的存在价值。他只不过希望用彻底的自然主义伦理观、自然主义道德话语体系取代孔子的人本主义伦理观、人本主义道德话语体系。
古代中国哲学家具有强烈的伦理学话语创新意识。他们不照搬照抄已有的伦理学话语体系,总是用自己的话语来表达自己认为正确的伦理思想。他们所使用的道德语言不仅简洁、明了,而且生动、形象。他们的道德语言来源于现实生活,贴近百姓,因而不矫揉造作。虽然他们所使用的道德语言有时在伦理表意方面显得含糊其词,但是它本身的生动性、形象性和感染力弥补了这一缺陷。
孔子、老子等古代中国哲学家创造的传统伦理学话语体系是中国道德语言的重要来源。它们不仅进入了普通百姓的道德话语体系,而且影响了古代中国的官方道德话语体系。先秦时期的各个诸侯国君主或者受到儒家伦理学话语体系的影响,或者受到道家、法家、墨家等其他流派的伦理学话语体系的影响。秦始皇深受韩非子所代表的法家伦理思想和法家伦理学话语体系的影响。汉武帝深受董仲舒的儒家伦理思想、儒家伦理学话语体系的影响。唐太宗李世民从魏征那里受到的伦理影响主要是儒家的,因为魏征是一个深受儒家伦理思想和儒家伦理学话语体系影响的政治家。
孔子曾经说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7](P232)其意指,如果一个人做官之后还有精力,就应该去学习;如果一个人学习之余还有精力,就应该去做官。古代中国所说的“学习”有别于当今时代所说的“学习”,它大体上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学术研究”。儒家对学习和做官的关系的论述对绝大多数中国学者有深刻影响。它将伦理学视为关于人事的学问,要求从事伦理学研究工作的学者以学术思想服务国家治理或直接参与国家治理工作。受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绝大多数中国学者具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和道德理想,并且乐于提出有助于国家治理的伦理思想和理论。这种现象经久未衰,在当今中国依然比较广泛地存在。
四、中国道德语言发展路径的融合
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沿着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三条路径展开,但这三条路径并不是并行的关系,而是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关系。中国民间的道德语言具有自由、散漫的特点,但它深受官方道德语言和学术界道德语言的影响。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它在很多时候受到了官方道德语言和学术界道德语言的引导。中国传统社会的官方道德语言是有严格规范要求的道德语言,是“官话”的重要内容,但它源自民间道德语言,并受到学术界道德语言的深刻影响。中国学术界的道德语言是通过中国学者的学术研究成果得以创造和传播的,具有思想性深刻和理论性强的特点,但它也与中国的民间道德语言、官方道德语言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和交集。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从古至今一直是交叉融合的状态。
从理论上来说,每一个民族的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都具有交叉融合性。在有国家的社会状态下,民间、官方和学术界的交流、合作在所难免,但这种“交流”和“合作”有深浅之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只是在很浅的层面推进这种“交流”和“合作”。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为例,由于绝大多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推行自由主义政治观、经济观和文化观,它们的民间、官方和学术界的关系总体上是比较松散的,民间、官方和学术界除了共同遵守基本的道德规范和强制性的法律规范之外,每一方都具有相当大的独立空间和自由空间。相比较而言,中国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之间的交流和合作要紧密得多。这与中华民族特别强调国家和民族整合性、统一性与团结性的伦理思想传统有关。
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历过国家分裂、民族分裂,尤其是在近代遭受了西方列强的残暴侵略和掠夺,曾经一度陷入灭国亡种的危险境地,但始终致力于维护国家和民族的整合性、统一性与团结性。这是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政治理念,也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道德价值观念。中华文明和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绵延不绝,与中华民族强调国家和民族之整合性、统一性、团结性的思想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强烈国家共同体意识、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民族。
中国道德语言是在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共同努力下建构的一个庞大道德语言体系。在建构该体系的过程中,民间贡献的主要是中国道德语言的实践经验。民间大众处于道德生活的一线,每天说着道德语言,对中国道德语言有着最直接、最深刻的感性认知和体会。他们或者将自己使用的道德语言总结成家训,或者将它概括为“好人有好报”“要做事,先做人”之类的格言、警句,或者用它来讲述道德故事。通过民间的言语实践活动,中国道德语言的现实性和实践性得到了最有力的展现和证明。官方的贡献主要在于,它能够利用国家公共权力及其代理者对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进行行政性规范和引导,使之能够服务于统治者,满足统治阶级的利益需要。学术界的贡献则不同。学者不仅有能力创新中国道德语言,而且有能力用自己创造的道德语言影响民间和官方道德语言的存在状况。
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方面的交流和合作自古以来就很密切。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民间的人民大众就普遍以听从圣人之言作为一条基本道德准则;各诸侯国的国王或者拜哲学家为师,或者向哲学家请教,其学习和请教的内容主要是哲学家论述国家治理的伦理思想;孔子、孟子、墨子等哲学家奔波于各诸侯国之间,试图游说各诸侯国国王采纳他们的道德话语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这种“游说”有时奏效,有时不奏效,但它至少证明了古代中国学术界与官方之间在道德话语体系和伦理思想建构方面存在密切交流和合作的事实。
古代中国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建构方面的交流和合作能够为我们提供有益的启示。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的交流和合作在所难免。无论中国发展到什么样的历史阶段,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之间的密切关系是无法阻断的。民间代表人民大众,官方代表国家公共权力和政府,学术界代表思想领域和理论领域。中国的不断发展需要同时依靠民间、官方和学术界的力量,三者缺一不可。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的建构也必须同时依靠这三股力量才能成功。
第二,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的交流和合作应该有一个限度。物极必反,任何事物的存在和发展都有其限度。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应该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进行交流和合作,但这种“交流”和“合作”既不应该采取僵化、死板的模式,也不应该以一方对其他方的控制为目的。在交流和合作的过程中,各方都应该深刻认识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坚持权责分明的原则,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具体地说,民间大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创造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但由于他们的力量和智慧是分散的、自发的,他们很难建构出系统化的道德语言体系和伦理思想体系,因此,他们应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尤其是在发现自己的理性能力存在缺陷的时候,应该自觉接受官方的规范和学术界的引导。官方的主要职责是治国理政,但治国理政工作与中国道德语言、伦理思想的建构紧密相关,因此,官方不能让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的建构完全处于无政府状态,应该利用行政手段对其进行必要的干预和规范。学术界的主要职责是从理论上研究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但这种研究既不能脱离民间实情,也不能脱离官方需要。具体地说,中国学者在对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展开理论研究的时候,应该将中国学术建立在中国民间实情的基础上,同时自觉对接国家重大战略需求。学术研究不能没有自由,但这种自由不能建立在僭越民间实情和国家重大战略需求的基础之上。
第三,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的交流和合作是一个需要不断磨合的过程。中国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应该怎样交流和合作?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工程。首先,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一工程的高度复杂性,避免犯简单化的错误。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之间有联系,也有区别。民间有民间的思维,官方有官方的意识,学术界有学术界的想法,如何将它们整合起来并非易事。其次,这一工程的成功推进需要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具有相向而行的意识。民间、官方和学术界之间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的交流、合作应该遵循真诚的原则,彼此具有相向而行的强烈意愿。最后,工程的完成需要有可操作的工作机制。既然民间、官方和学术界在建构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方面应该交流和合作,那就应该建立切实可行的交流和合作机制。具体地说,民间应该有能够接受官方引导和学术界指导的机制,官方应该有联通民间和学术界的机制,学术界也应该有对接民间和官方需求的机制。
总而言之,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具有交叉融合的广阔空间。民间力量很强大,应该受到应有的尊重。离开民间大众来谈论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问题,这是不切实际的做法。官方力量很强大,应该受到应有的肯定。没有官方的规范性规约,中国道德语言的发展路径很可能会偏离最初设想的轨道。在当今中国,有些学者远离官方的规范性规约,他们对西方道德话语体系采取盲目崇拜的态度,这会对中国道德语言的当代发展造成巨大冲击和产生严重危害。学术界的力量也很强大,应该予以维护。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的建构需要中国学术界的思想和理论贡献。没有学术界的思想和理论贡献,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的建构必定缺乏思想深刻性和理论系统性。学术界最容易犯脱离民间和官方的错误。学术研究固然应该保持应有的自由性和自由度,但它绝不是随心所欲的极端自由。中国学术界承担着从理论上研究中国道德语言和伦理思想的重任,但这不是在玩“自娱自乐”的游戏。中国学者所使用或创造的道德话语体系应该是鲜活的,应该密切贴近现实,应该能够满足国家重大战略需要。只有将民间、官方、学术界三种力量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中国道德语言发展的路径才能越来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