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在古战场
2021-11-23余光中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来,目光扫马背骑士的轮廓而上,止于他翘然的须尖。他踏着有裂纹的大理石,拾级而上。他伸手抚摸石座上的马蹄,青铜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说,这还不是春天。他缩回手,辨认刻在石座上的文字。塞吉维克少将,1813年生,1864年殁,阵亡于弗吉尼亚州,伟大的战士、光荣的公民、可敬的长官。已经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欲攀马尾而跃上马背,欲坐在塞吉维克将军的背后,看十九世纪的短兵相接。毕竟这是一座庞伟的雕塑,马鞍距石座几乎有1.83米,而马尾奋张,青铜凛然,苔藓滑不留手。他几度从马臀上溜了下来,终于疲极而放弃。(此处,作者通过想象将个人放置于历史当中,通过将自我代入历史形象中去展现那场伟大光荣的战争,去表达他生命状态的炙热活力。因为这场时空变化下的想象,历史形象鲜活起来)他颓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势卧倒在草地上。一阵草香袅袅升起,袭向他的鼻孔。他闭上眼睛,贪婪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叶。他知道,不久太阳会吸干去冬的潮湿,芳草将占据春的每一个角落。不久,他将独自去抵抗一季豪华的寂寞,在异国冷眼看桃花,冷眼看情人们十指交缠的约会。他想象得到,自己将如何浪费昂贵的晴日,独自坐在夕照里,数那边塔楼的钟声,敲奏又一个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轻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说,春从空中来;鲈鱼说,春从海底来;土拨鼠说,春是从地底冒上来的,不信,我掘给你看。伏在已软犹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拨鼠是对的。把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静静地匍匐着,久久不敢动弹,为了看成群的麻雀,从那边橡树林和桦木顶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铜像上,在废炮口上试探性地小憩,终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觅食泥中的小虫。他屏息看着,希望有一双柔细而凉的脚爪会误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么多青铜的幽灵,是不是和我一样感觉,喜欢春天又畏惧春天,因为春天不属于我们。他想,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观音山的对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险滩的嘉陵江上,拉纤的船夫们和春潮争夺寸土,在舵手的鼓声中曼声和唱,插秧的农夫们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应地唱,溜啊溜连溜哟,咿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记起,菜花黄得晃眼,茶花红得像是初恋,嘤嘤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浓香熏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次在中国诗班上吟到这首词,他的眼泪忍不住滚了出来。他分析给自己听,他的怀乡病中的中国,不在台湾海峡的这边,也不在海峡的那边,而在抗战的歌谣里,在穿草鞋踏过的土地上,在战前朦胧的记忆里,也在古典诗悠扬的韵尾。他对自己说,西北公司的回程票,夹在绿色的护照里,护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时的喷射云,他便可以重见中国。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梦游的中国。他的中国不是地理的,是历史的。他凄楚地,他凄楚地想。(在这里,作者留恋的是历史中的具有文化底蕴的祖国,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符号。他思念的有历史的记忆,也有古典的文化)
四月的太阳,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颈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一指心情的悲戚,一指祖国如同母亲,而背井离乡,犹如失母之孤)他想。他想。他想。他永远只能一个人想。他不能对那些無忧的美国孩子说,因为他们不懂,因为中国的一年等于美国的一世纪,因为黄河饮过的血扬子江饮过的泪多于他们饮过的牛奶饮过的可口可乐,因为中国的孩子被烽火的烟熏成早熟的熏鱼,周幽王的烽火,卢沟桥的烽火。他只能独咽五十个世纪乘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凄凉,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单的鸥鸟,他飞来太平洋的东岸。从那时起,他曾经驶过一万多公里,越过九个州界,闯过芝加哥的湖滨大道、纽约的四十二街和百老汇,穿过大风雪和死亡的雾。然而无论去何去,他总是在演独角的哑剧。(将对祖国的思念以文化符号和距离面积的形式呈现,看似将情感和思念量化,反而更体现了作者内心对祖国的深切爱恋)
赏读
在本文中,作者由一座雕像引发深思。这座雕像使他神游于历史中,但回归现实,自己却身在异国,看着雕像甚至都无法有一点自豪感,继而引起了作者的情感喷发。
在生机蓬勃的四月,作者却只能独享孤独寂寞,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春天,因为他对春天的审美感受来自遥远的东方。身为异国游子,丰富的物质生活也温暖不了他寒冷的春天,他不禁问道:自己的春天在哪里?这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和想象,将虚写和实写相结合,情感自然流露,是游子对自身文化身份的认同的追寻和寄托,也体现了作者对于祖国深切的爱恋。
(选自《余光中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