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韵悠悠华夏心
——作曲家、钢琴家储望华钢琴创作的历史成就(上)
2021-11-23梁茂春
文/ 梁茂春
2021年9月适逢作曲家、钢琴家储望华先生八十大寿。储望华,1952年11岁时考进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当时校址在天津大王庄),我是1956年考进同一所学校的。1957年,少年班正式定名为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我们作为老同学、老朋友已经相识相知超过六十年了。我们都是“40后”,学习、成长、发展于同一时代,因此深深懂得:储望华能够获得如此辉煌的创作成就,他需要做出怎样的努力,付出怎样的辛劳,做出怎样的牺牲。此文是我写给老同学的祝寿文,以表达老朋友的真诚评论和衷心祈祝。
蓝田出生 宜兴祖籍 附中启蒙
1941年9月21日,储望华生于湖南安化县蓝田镇(今涟源市)。安化的东边邻近湘潭,这里是音乐家黎锦晖的出生地;南边是邵阳,贺绿汀的出生地。储望华的祖籍是江苏宜兴,这里近代产生了二胡演奏家储师竹(储望华的远房亲戚)和闵季骞(当代著名二胡演奏家闵惠芬的父亲)。无论是出生地或祖籍,都和音乐家有着悠深的联系,或许这和储望华与生俱来的音乐才能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储望华的父亲储安平(1909—1966?)出生在江苏宜兴,1934年与在上海光华大学的同学端木露西(1912—1998)结婚,1940年夫妻一起到湘西蓝田师范学院(端木在该院附中)教书,这时,储望华在蓝田出生。幼年的储望华曾随父亲逃难到重庆,抗战胜利之后又到上海,1949年9月移居北京。
在父亲的引导和安排之下,1952年储望华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主修钢琴。这时储望华11岁,从此钢琴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琴弦的震动就是他生命的歌唱。他的第一位钢琴老师是陈文。而他在少年时代就对作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1956年秋(高中二年级)时转学理论作曲专业。这是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第一次办“理论作曲专业”。我正是在这一年以“理论作曲专业”考进这所学校的,我们成了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头一批“理论作曲专业”学生。当时储望华的专业教师有:黄翔鹏、张筠青、徐振民、何振京等老师。
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基本上执行的是“少而精”的精英教育路线。他所在的“52班”共三十多位学员中,就培养出了一大批后来在北京、上海和全国各大音乐院校、乐团的业务骨干。1956年,储望华创作了二胡独奏曲《村歌》,这是他音乐创作的起点。就在那年北京举办了“第一届全国音乐周”,即由同班同学王国潼在“全国音乐周”上演奏了这首《村歌》。这一年储望华15岁,尚是一位“少先队员”,是参加这届音乐周演奏作品年龄最小的作曲者。因此,当年《人民日报》曾在报道中称他是“戴着红领巾的作曲者”。
照片1 1957年
1957年是储望华的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一年,这个变化是翻天覆地的,从天上掉到了地底。照片上16岁的储望华一脸稚气,单纯阳光,还完全不理解他前途的未卜。
以《村歌》开端,从此他的音乐创作就像一条溪水,从涓涓细流,经历了潺潺激流、滚滚波涛,最终流向了浩浩大海。
下面我将储望华六十年的音乐创作,用“两个时期”和“五个阶段”来分别论述,即以他1982年(41岁)出国到澳大利亚留学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其中“前期创作”又可细分为萌芽、坎坷、绽放三个阶段,“后期创作”又可以分为蜕变和融汇两个阶段。蜕变中既有变迁与发展,融汇中又有交融与回归。
“萌芽期”的小荷露角
储望华音乐创作的萌芽期(1956—1966)亦可称之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前后十年。这十年中,仅有一年(1956—1957)阳光灿烂,其他年份,都是在荆棘丛生的艰难道路上蹚过来的。
1956年《村歌》公开演奏并受到重视,这大大增强了少年储望华音乐创作的信心。他雄心勃勃地一心在音乐创作上努力。1957年暑假前,储望华随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采风小组到江苏省江阴县(现江阴市)搜集民间音乐,在江阴远远地望了一眼他的祖籍宜兴。他感觉到:江阴、无锡和故乡是一样的,都是江南古镇,连民间音乐都是血脉相通的。这次田野采风,让他亲身接触到了真正的江南水乡音乐,采风中所收集到的民间音乐素材,后来成为他钢琴创作音调的重要来源。
照片2 1958年
1958年储望华从附中毕业,这时他已经谱写出了长笛独奏曲和木管五重奏等习作,并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顺利通过,愉快地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校方复又通知他:由于他父亲的政治问题(储安平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分子”),作曲系的录取通知书被撤销了。学校领导出于爱惜储望华学习音乐的良好条件,让他进钢琴系继续学习,因为钢琴系学生入学的“政治条件”比作曲系稍低。面对这样沉重的打击,17岁的储望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入钢琴系随易开基教授继续学习 。
他在学习钢琴的过程中仍不忘尝试作曲,并谱写出了钢琴组曲《江南情景》(1959)和《第一变奏曲》(1960)。其中《江南情景》就是从他1957年到江阴采集民歌时收集到的素材谱写成的,由《田间晓唱》《纺纱谣》《堤边春柳》《短诉》《荡湖船》五段音乐组成,每个小标题都带有“江南水乡”的特色。 储望华在回忆《江南情景》的创作时写道:“19 57年夏天,我去了江苏省江阴地区采集民歌。为了寻访歌手,我们挽起裤脚穿上草鞋,穿越稻田,一村一乡地走访。当时并无录音机,全靠学唱记谱。那些秀丽委婉、十分动听的太湖一带的苏南民歌,与我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我是宜兴人,无锡、江阴、宜兴本是太湖之滨的鱼米之乡。这一方的水土人文和我的血脉气质情结,有着天然的相承相吸的关联。我爱上了这些民歌。记在谱上,熟唱心底,吟咏回味,于是用听于斯、记于斯、感于斯的江南民歌素材,我创作了生平的第一首钢琴作品《江南情景》组曲。”①储望华钢琴创作从开篇即有江南意韵,这是一种站在濛濛春雨、小桥流水之间的表述。钢琴组曲《江南情景》和《第一变奏曲》这两首作品很快被列入了全国《高等音乐院校钢琴教学曲选》中的“中国作品”分册②,这对储望华是一个巨大的精神鼓舞。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朱工一、易开基和周广仁教授都参与了《高等音乐院校钢琴教学曲选》的编选工作组,他们对尚是钢琴系学生的储望华的“习作”抱着热情鼓励、细心爱护的态度,非常真诚和感人至深,这从精神上极大地支持了储望华。
此外,储望华还创作了《筝箫吟》《隔江相望》《摇篮曲》《D大调练习曲》(均1961)等钢琴曲。其中的《筝箫吟》将民族乐器古筝和箫的音色及韵味融入钢琴演奏,追求一种中国古典式的审美情趣;而《D大调练习曲》是以“京韵大鼓”音调为素材而创作的。以上都是储望华创作初期的作品,晶莹而剔透,都是属于原创性的乐曲,随兴而为,自然天成,弹起来顺手,听起来悦耳,作品中还带着难能可贵的人文精神。但是在1963年之后,“愈来愈多的‘改编’曲出现在储望华笔下,久而久之,储望华的钢琴曲便几乎与‘改编’二字结下了不解之缘。”③
1963年,储望华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留校任指挥系钢琴伴奏教师。在这里,他接触到更多体裁和形式的交响乐、歌剧及合唱作品,开阔了他的艺术视野。就在这一年,中国文艺界发出了关于音乐艺术“三化”(即革命化、民族化、群众化)的号召。这一号召对当时中国钢琴曲创作及所有文艺创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萌芽期”真正引起全国关注的作品是1963年储望华根据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改编的同名钢琴曲,以及1964年根据朱践耳的民乐合奏曲《翻身的日子》改编的同名钢琴曲。钢琴曲《解放区的天》用右手同音跳奏的技巧,充分发挥了钢琴明亮清脆的音色,音乐欢快跳跃。中段音乐采用了陕北革命民歌《高楼万丈平地起》的旋律,高亢深情,构成了一首结构完整、对比统一的再现三部曲式钢琴独奏曲。而在《翻身的日子》中,他尝试运用小二度的“碰音”和各类装饰音来模仿板胡、管子等民族乐器的演奏风格,给中国钢琴作品带来了生动的气息,获得了很好的效果。
照片3中的储望华摄于青岛,正是他创作《解放区的天》和《翻身的日子》的前后。
照片3 1963年
《解放区的天》和《翻身的日子》这两首钢琴改编曲,是储望华钢琴曲创作“萌芽期”的“双璧”,它们欢快热烈、生气扑人,主题和风格都符合了时代的要求。它们是“文革”前夕那个特殊年代中产生的钢琴“姐妹篇”,五十多年来,它们既没有被时代所淘汰,也没有因为特殊的政治色彩而遭到冷落,却一直活跃在钢琴舞台上。这给年轻的储望华带来了巨大的声誉。
在谱写《翻身的日子》的过程中,储望华的同学、同行殷承宗曾经帮他出过好点子,在传播上更是不遗余力。他们进一步的合作是1965年的双钢琴作品《农村新歌》组曲。年轻人敢想敢干,两人选用了几首活泼欢快的民间歌曲,加上歌唱、朗诵、表演,还配合上打击乐,来体现“钢琴为农民服务”的主题。演出时殷承宗弹第一钢琴,边弹边唱;储望华弹第二钢琴。同时,钢琴系的青年教师鲍蕙荞等人都登台以打击乐配合,演出效果非常热烈。连总理周恩来听完《农村新歌》后都说:“这是我第一次听钢琴受到了教育。”④(照片4是1965年储望华和殷承宗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前的合影)。
照片4
储望华钢琴曲创作的“萌芽期”,是他15至25岁期间,风华青春有为时。当时中国音乐界重视的是“要让钢琴为工农兵服务”“要让广大群众喜爱和听懂钢琴”。他这一时期改编的《解放区的天》和《翻身的日子》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符号,影响极其深远。这两首乐曲,使得青年储望华在中国钢琴界牢固地站稳了脚跟。
“坎坷期”的艰苦卓绝
储望华音乐创作的“坎坷期”, 从1966至1976年。这十年中,他的人生道路更加艰难曲折,而创作成就却愈加灿烂辉煌。
非常岁月惊骇多。这十年中,中国的钢琴事业遭受了灭顶之灾,当时以“无产阶级革命”的名义盲目排斥钢琴的做法,造成了极沉痛的悲剧。但是,在钢琴人的努力之下,这十年间也创造出奇特的辉煌。这个“奇特的辉煌”的代表作就是钢琴协奏曲《黄河》。
“坎坷期”储望华钢琴创作的主要成果是钢琴协奏曲《黄河》(1970),这是当时产生的一部“集体创作”。殷承宗在谈到《黄河》的创作时曾说:“在这个组(指当时中央乐团内以殷承宗为组长的钢琴协奏曲《黄河》创作组。—作者按)里,储望华因为出身问题,经常遭到于会泳等人的指斥。我总是想方设法保护他,把他留在创作组里。在《黄河》创作过程中,储望华成了主笔,一有新的想法就由他写下来。所以大家说《黄河》百分之九十的谱子都是他写的,的确如此。但是具体创作和基本方向却是共同讨论,并由我最后决定的。”⑤钢琴协奏曲《黄河》的成功,离不开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1939),这是中国现代音乐史上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当《黄河大合唱》诞生三十年之后,在特殊时期由此引发出了中国钢琴创作的另一座高峰—钢琴协奏曲《黄河》。
1969年4月,《黄河》创作组的成员曾到山西吉县的壶口大瀑布体验生活,留下了一张照片(见照片5)。背景即黄河壶口大瀑布,前排右1是储望华,右4是许斐星。后排右1是殷承宗。其他军人是山西省军区派出的陪同人员。1970年《黄河》创作组再次合影(见照片6),前排右起:刘庄、殷承宗、储望华、盛礼洪,后排右起:石叔诚、许斐星。
照片5
照片6
关于钢琴协奏曲《黄河》的作者署名,从1973到2000年间曾有巨大变化。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曲的管弦乐队总谱时,署名是“中央乐团集体创作”;2000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再次出版该曲的总谱,当时按照“版权法”的要求,经过慎重考虑,作曲者的署名顺序为:殷承宗、储望华、盛礼洪、刘庄。此后一直沿用至今。
历史地看,“文革”期间殷承宗对储望华是起了保护作用的。他们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同学和好友。从“文革”前夕合作双钢琴作品《农村新歌》开始,两人的友谊有了更深的基础。殷承宗完全了解和信任储望华。自从1968年钢琴伴唱《红灯记》上演并获得“样板戏”地位之后,殷承宗在政治上也有了某些特殊的待遇,因此他也能够利用这点特殊性来保护储望华,使得储望华的音乐创作才华在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创作上得以充分展现。《黄河》虽然保留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文革色彩”,但是却成为中国钢琴协奏曲创作的一座里程碑,至今没有别的作品能出其右。
照片7
这一时期储望华的另一首代表作品是钢琴曲《二泉映月》。它是根据阿炳(华彦钧)的同名二胡曲改编的,时间是1972年。储望华后来回忆道:“我的《二泉映月》初稿1972年草拟于离北京数百公里以外的河北省清风店(见照片7)。当时北京文艺界都被‘下放’到军队去搞‘斗批改’。我是在动荡的岁月中、在部队营房紧张的生活中、在整天开会学习的缝隙中,让自己内心静下来,倾心酝酿,草成初稿的。”⑥
钢琴曲《二泉映月》的产生经过相当奇特:清风店在河北保定以南,离北京有一百多公里,当时这里驻守着38军114师,中央音乐学院的师生员工被下放到这里劳动锻炼,改造思想。后来这批人员又担负起向38军各师团演出“样板戏”的任务,还要帮助培养部队音乐文艺骨干,因此在军营中运进了几台钢琴,设有琴房,便于他们在劳动之余活动一下手指。储望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构思了钢琴曲《二泉映月》。储望华回忆此事写道:“《二泉映月》这首二胡曲有深度,因为它本身包含着一个民族内心的诉说、激动和气质,已超越了时空。曲调中的幽柔、凄怨、泣诉、愤懑……都深深打动着我的心灵。”⑦问题在于幽柔、凄怨、泣诉、愤懑,等等,都不是那个时代要求的声音,当时只允许和提倡轰轰烈烈、热情奋发的情绪。储望华只能默默地、轻轻地在钢琴上诉说。钢琴曲《二泉映月》好像是产生在这个时期的“地下创作”。曲子完成之后,封存了整整五年,直到1977年,作曲家才将它翻检出来示人。1978年9月在北京举办的“储望华钢琴作品音乐会”上首次推出,然后广泛传播。
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建立在江南民间音乐的基础之上。储望华在改编乐曲时,不是着力于用钢琴来模仿二胡的音色,而是立足于“钢琴化”,充分发挥钢琴音域宽广、音色丰富、多声结构等特点,以多样的和声语言和丰富的织体变化来配合原先的旋律,而在江南民间音乐的韵味上,又以各种的装饰音来加以保持。我们从钢琴曲《二泉映月》中可以听到:储望华在改编中融入了他自己深刻的人生体验。钢琴曲《二泉映月》不仅是阿炳在倾诉人生,也是储望华在倾诉人生。
1972年,储望华与陈培勋合作创作了钢琴协奏曲《〈国际歌〉颂》;1973年还与殷承宗、刘庄合作,根据琵琶独奏曲《十面埋伏》改编为同名钢琴曲;1974年又和朱工一合作谱写了钢琴协奏曲《南海儿女》。储望华于1974年改编的钢琴曲《红星闪闪放光彩》是据傅庚辰为电影《闪闪的红星》谱写的插曲《红星歌》的曲调而创作的;同年创作的钢琴曲《织鱼网》,以及1975年谱写的《南海渔童》,都采用了广东渔歌的音调。
在这特殊的十年中,储望华所承受的“家庭出身”的政治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是他能够咬牙坚持,还能够在音乐创作中不断展现自己的才能,钢琴作品不断,时有佳作涌现,这太难能可贵了!尤其是钢琴协奏曲《黄河》的出现,成为他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作品,而《二泉映月》和《南海渔童》等也成了广受欢迎的作品。(待续)
注 释:
①储望华,《我和民间音乐》,《储望华音乐艺术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8至39页。
②见文化部音乐教材编选工作组编辑的《高等音乐院校钢琴教学曲选》第一卷“中国作品”,音乐出版社,1962年。
③楚歌,《20世纪60年代上半叶储望华的钢琴创作》,《人民音乐》,2011年第2期。“楚歌”是储望华的笔名。
④同注③。
⑤刘小龙,《〈黄河〉四十载,琴艺寄终生—殷承宗先生访谈录》,《钢琴艺术》2010年第8期。
⑥同注①,第107页。
⑦同注①,第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