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之旅——记“第18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预选赛

文/ 李穗荣

踏上征程

“第18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后文简称“肖赛”）是历届最多人报名的一届，这次比赛共五百多名青年钢琴家通过提交演奏录像报名。2020年初，经过肖赛预选评审团的选拔后，共有来自33个国家的164名选手入围预选赛，最后选出不超过80名选手进入正赛。预选赛和正赛原定于2020年隆重举行，可是因为疫情的原因，一再延期。直到今年年初，在各大国际比赛都相继延期或转线上，甚至取消的紧张氛围下，肖赛的选手们收到了组委会发来的通知：比赛定于2021年7月进行预选赛，10月举行正赛！

收到这个邮件之时，欧美疫情依然严峻，波兰疫情日增两万确诊而且疫苗仍未普及，大家感觉有点儿不知所措，相熟的选手们立刻互通信息，希望集合众人之力可以说服组委会是否有更妥善的安排，譬如仿效“利兹”或者“伊丽莎白国际比赛”那样把预选赛改为线上进行。可是最终组委会表示无论是评委团还是大赛组委会都坚持一定要保持现场演奏这个传统，组委会秘书在其中一封回复我的邮件中还雀跃地透露：“预选赛的票已经要售罄了！期待！”我当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华沙国家爱乐厅里里外外挤满没有戴口罩的各国观众及选手们的热闹画面，更加为我那因为未成年不能打疫苗的小徒而忧心忡忡！到底去不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大家陆续在为疫情期间的签证、机票及疫苗等问题大费周折。最后关头，肖赛组委会获得波兰政府协助，允许所有选手免除落地隔离十天的政策，只要凭入围通知书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入境参赛。

就这样，2021年7月9日的星期五，我们师徒二人一手拉着装满补给可以无接触存活六周的大箱子，一手提着准备随时穿上的防护服和护目镜启程了。在首都机场，疫情之前熙熙攘攘的国际出发候机楼空荡荡，稀稀疏疏只有几个人影，平日热闹拥挤的免税商场和餐厅都关门了，一切安静得让人唏嘘。我们瞬间感受到了在疫情中出国，可能的确会遇上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困难。我们俩默默地穿戴好防护服和护目镜，小心翼翼地坐上了每周才有一次直飞波兰华沙肖邦机场的国际航班。九个小时后，拿着小徒那张通行证一样的肖赛入围通知书，上面除了他的名字，还有我作为未成年人士监护人的名字，我们全副武装、防护到位地顺利入境波兰。

饶颢首次来到梦寐已久、最爱的作曲家的故乡，兴奋地踏出机场大门，看到华沙上空雷电交加、狂风骤雨的磅礴气势，他转过身来，眼神严肃坚定，说：“老师，我们这次一定要好好逛一逛、看一看这个城市。”我一边忍住笑一边认真点头配合气氛。师徒达成共识之后，他立刻恢复常态：“老师，您饿吗？我有点儿饿了。”

组委会给选手们推荐的肖邦一号旅馆（Chopin Motel One）地理位置优越，从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对面漂亮的肖邦博物馆和肖邦研究院。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肖邦音乐大学、施坦威沙龙中心、华沙国家爱乐厅和繁华的诺伊·斯威特大街（Nowy Swiat）这四个重要的地点。接下来这两个星期，我们就要在这个范围内 “吃、逛、练、听”，每天四点一线地愉快旅游生活了！

备赛生活

预选赛从7月12日开始，一连十二天，每天早晚各一场，饶颢的比赛时间是7月19日早上，我们有充分的一个星期的时间进入状态。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就立刻开启了“寻找肖邦的足迹”之旅。首站必须是华沙圣十字大教堂，在这里埋葬着肖邦的心脏——那颗根据他的遗愿从巴黎由他姐姐路德维卡护送回来的赤子之心。

静静地坐在教堂的左边第二根柱子边上，这里就是世界上最接近这位伟大作曲家心灵的地方。默默地仰望着墙壁上的作曲家肖像和雕刻在正下方的《葬礼进行曲》乐谱，饶颢小徒的手一直轻轻触摸着墙壁，像是在感受着作曲家在故土得到永生的心跳。一直以来，我这个小徒对肖邦作品最痴迷的点就是作曲家高尚的爱国情怀和凄美感伤的思乡之情。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那双“眯眯眼”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仰和怜惜。我问他感受如何？他说：“太神奇了，肖邦一直都在。”

从教堂出来，顺着这条著名的克拉科夫郊区大街（Krakowskie Przedmieście ）走下去，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肖邦的父亲尼古拉斯工作授课的华沙大学，而校园正门对面就是肖邦一家人从1827年起居住的公寓，也是肖邦在离开波兰之前最后居住的地方。沿着肖邦的足迹，顺着大街我们往华沙老城区（Stare Miasto）走去，来到据说当年20岁的肖邦与家人依依不舍道别的萨克森邮局，最后走到老城区中心广场的时候，已近黄昏。经过昨天整夜雷暴雨的洗礼，当天的落日格外的美，玫瑰金色的夕阳映照在华丽的皇宫和广场上凹凸不平却光滑无比的石路上，让人浮想连篇。

既然是全方位感受肖邦当年的方方面面，深入品尝当地传统美食也是必要环节。综合了多方的资料，以及波兰本地朋友的推荐，还有肖邦书信中提及的重要线索，在吃了好几天的甜菜头汤配酸奶油黑面包、水果饺子、炖肉烩土豆饼加酸菜、奶酪肉酱汤包等菜式之后，小徒弱弱总结了一下：“用料质朴，味道及组合出其不意，可是又极具辨识度。”然后就开始边吃边扯如何像极了肖邦的和声及织体操作。我心想，应该是进入状态了！

随着比赛日子的临近，越来越多选手也从各国赶到了，包括小徒的一些好朋友们，这些00后的小朋友都是过去几年我们在好几个青少年国际比赛及音乐节中相识的。疫情中的这次华沙相聚，大家都格外开心，互相分享着从中国、日本、加拿大、美国等地奔赴华沙费尽周折的趣事。每天在琴房里听着此起彼伏的琴声，交换着心得与经验，听听大家这两年间的进步，去比赛现场互相观摩和支持。小徒突然兴奋地表示：“老师，幸好我们还是来了！”

预选赛期间的练琴安排早在六月份就开始陆续预订了，组委会分别给选手们安排了华沙施坦威沙龙和肖邦音乐大学的雅马哈琴房。但是选手众多，所以每人琴点有限。有几天小徒因为要按照国内时间兼顾学校的线上文化课期末考，错过了好几次的琴点，幸好施坦威的店员给我们推荐了附近一家音乐中心，可以另外付费租用琴房。琴房里的乐器状态都很好，唯一的挑战就是琴房里都没有空调，在炎炎夏日里一会就满身大汗了，幸好随身带着救命小风扇降温。每天从不同的琴房里传来全是相同的肖邦曲子。大家猛练的都是那些公认的难点，但解决方法却百花齐放。因此经常会隔着墙壁互相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满足感，让练习过程平添了一份平日从未有过的乐趣。

开赛第一天，我们就迫不及待来到闻名已久的华沙国家爱乐厅，心情激动兴奋，越发感谢这一届肖赛勇敢地坚持要进行现场比赛这个举动。虽然华沙大街上各处都没有人戴口罩，可是一进了音乐厅，大部分观众都还是自觉地戴好口罩。预选赛在华沙国家爱乐厅的室内乐厅举行，现场比视频中看到的空间要大很多，声音也很不一样，传送非常清晰。评委们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分成两排。我们每次都尽量坐到靠近评委席的位置，为的是感受更准确的音效，尤其是要分辨两台不同品牌的钢琴之间一些微妙的区别。听完头几天，我们已经被震撼了，心里面不断出现“不枉此行”的字样。本届预选赛到场演奏的一共有151名选手，年龄在17至31岁之间。很多都是各大顶级国际赛的“明星”优胜者或晋级常客，往日在网上已经欣赏过他们的许多精彩演奏，还有很多是有着“二战”甚至“三战”经验的名将，而年纪较小的一批也都是近年在最高规格的青少年国际赛比赛中频繁大放异彩的老手。这么多出色的青年钢琴家同台竞技，几乎每一位的演奏水平都能胜任晋级顶尖国际比赛正赛的挑战，但是就因为这个只能弹肖邦作品的舞台，于是就有了许多奇妙的可比之处。或许，这是肖赛最艰难和最有魅力之处。

在预选赛这一轮里面，每位选手要用五首曲子来展示自己的风采，其中必须包括四种体裁：一首夜曲、两首练习曲（由肖赛规定的两组作品里面各选择一首）、两首玛祖卡舞曲、一首中型乐曲（选自叙事曲、《船歌》或《f小调幻想曲》）。从教师的角度看来，选手需要在把握肖邦的风格前提之下，通过每种体裁的特点展示自己最大优点，同时还要把五首精品一气呵成地演奏成一场有故事而且自然流畅的个人独奏会，才有意义。如果从评委的角度出发，要连续十二天听同一位作曲家的众多相同作品，并好中选优，则是相当大的挑战，相信他们也期待着听到优秀的音乐诠释。

几天下来我们发现大部分波兰的选手，玛祖卡都弹得特别有味道；很多年龄稍长或自身风格较感性的选手，夜曲一开头就能把你带进他的规定场景；大部分人在乐曲的综合表现上容易露出破绽，可是如果拿捏得好又可以扬长避短；唯有练习曲，是赤裸裸的竞争，失手了就没有翻身的机会，必须要让人感觉《练习曲》是毫不费力、精准无误演奏的两首精致小品，技术与音乐完美结合才算成功。略有感触之后，接下来几天陪小徒练琴的时候，笔者也增加了一些新趣味、新方向。每天去琴房，小徒都自觉带上节拍器，认真琢磨着每一个细节。没有琴点的时候就去听比赛、游览华沙和享受美食。每次我要他录一遍然后我们一起听问题的时候，他都兴奋地重复着一句话：“老师，我好想立刻、现在就去弹！”

享受舞台

终于，小徒要弹了。每位选手在比赛的前一天早上，都要进行核酸检查，如有陪同人员想进入后台也需要核酸检查。组委会专门开了一辆救护车停在肖邦音乐大学的门口，为选手们服务。每天早晚两场比赛中间的三个多小时空档，就是留给第二天的选手们去音乐厅试琴和选琴。每一台乐器都各有特点，所以最重要的还是挑选最适合自己弹法的琴。

每位选手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挑选，要尽快地在两台琴上试清楚之后，留下足够的时间在挑选出来的琴上好好熟悉具体性能。小徒选择了比较容易做出他偏爱的丰润温暖音色的钢琴。这天没有练太多，吃完饭回酒店睡个午觉，醒来之后去琴房用极慢的速度很用心地过了一遍曲子。赛前这一天，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只是告诉他，我非常期待他明天的演奏，“自己用心弹，弹你想弹的，听你爱听的，好好在肖邦的故乡享受舞台”。

7月19日早上十一点多轮到小徒弟上台，早上9:45我们就到了音乐厅后台，摄影师给他拍好了个人照之后，就由工作人员带去后台练琴的休息室。这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套房，客厅有一台声音温暖的贝森朵夫三角琴，墙上挂满了曾经在华沙爱乐厅演奏过的前辈音乐家们的照片。音乐厅和琴房一样没有空调，后台更加闷热，所以各位西装革履的男选手们在台上弹几句夜曲就已经大汗淋漓。陪着小徒要离开琴房去候场，当我听到前面加拿大选手的《船歌》已经差不多弹到尾声的时候，我的老心脏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但脸上依旧努力保持着宁静的微笑。小徒拿着毛巾走去后台的门边，转过来对我开心咧嘴一笑。瞬间我也轻松起来了，过去拍了拍他说“好好享受”，他坚定自信地点了点头，“嗯！”

这个时候我立刻从后台侧面的楼梯冲去观众席。看到小徒从容淡定地走向这个他从童年就一直梦想的舞台，自信地坐下。在那一刻，我感觉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面，我欣赏了小徒的整个精彩演奏，无比骄傲，真的是不枉此行！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再次飞奔回后台迎接小徒，在后台转角处猛然听到小徒大喊“老师”，我一转头看到他和身后的整个纪录片摄制组向我跑来，“怎么样？挺好的对吧？”小徒兴奋地问我，我非常自豪地说：“很棒！！！”身后的摄制组和导演也非常开心，他们从我们到达的第一天就开始一直跟拍，大家已经成为好朋友，在做完相关的一些电台及电视台采访之后终于可以放松了。晚上回到酒店，竟然收到了法国钢琴家利比茨基教授的邮件，邀请饶颢去巴黎演出！他今天早上赶去后台找小徒的时候，工作人员说那位年轻选手一弹完就拿上背包跑了，幸好有比赛手册上的选手资料可以找到指导教师。

结 语

这次一连十二天的肖邦盛宴，满满是收获。作为一个在国内从事钢琴专业教育的人，我尤其为中国选手们感到骄傲，每一位都从容自信地展示了中国选手娴熟的技巧与丰富多变的音乐个性，台上的把控力都是经验老到。在这一届的164名入围预选赛选手里面，有七位是生于2004年的小朋友，而其中有四位是来自于国内的中央院、上海院和星海院的附中。

回国这天，也正好是预选赛的最后一天，同时也是2020东京奥运会开幕的第一天！肖赛的“中国队”也在这一天全副武装地一起坐上了回程的飞机。似乎只有我还记得今天也是预选赛公布结果的日子。临行前纪录片导演叮嘱我一定要把小徒知道结果的那一刻抓拍下来……

随着飞机着陆的一刻，机舱传来一片乘客们此起彼伏的开手机提示，小徒突然激动地一手抓着我，弱弱地却又难以按捺激动地说：“老师！我进了！！！”这时我手里刚有信号的手机才开始不停地震动，源源不断的信息涌进来……珍惜一切，十月华沙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