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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旅外女性的边疆意识自觉、国家形象建构及其策略研究
——以钱单士厘《癸卯旅行记》为考察对象

2021-11-23施文斐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明

施文斐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750021)

钱单士厘(1863~1945)出生在一个典型的江浙诗礼仕宦之家,其外祖父官至礼部尚书,舅父、父亲皆有文名,幼年丧母的钱单士厘则在舅父“母慈师严”般的抚育和教诲下成长为一位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传统闺阁女性。在中国传统性别秩序下,这样一位古典文化培养出来的典型“才媛”原本理当固守于封闭狭仄的内帏空间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但钱单士厘却能在“讲求新学,风气发开”[1](137)的晚清之际得风气之先,以“二品诰命”的公使夫人身份追随其外交官丈夫钱恂频繁地跨越边界、出国游历,并书写了大量的纪行文字,成为“一九一一年以前身历远西而有亲笔记载”[2](658)的“女性第一人”。应该说,作为一个出身于江浙宦族的闺阁“才媛”以及在国际旅行中享有种种特权待遇的公使夫人,钱单士厘的特殊身份和独特经历或许在近代女性研究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但也恰恰由于这种身份上的特殊性,才赋予其频繁穿越边界的便利条件,并在文化身份的自塑、边疆意识的自觉、民族情感的激发、权力视角的借用等方面累积起可资研究且耐人寻味的文本资源,从而使其以《癸卯旅行记》为代表的跨文化书写成为考察多重视角下近代旅外女性以边疆、民族、国家形象、文化身份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建构的不可多得的范本。

一、“考察之旅”与国家形象建构

据《癸卯旅行记》,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为钱单士厘“出疆之始”,以后数年间频繁跨越中日边界,“无岁不行,或一航,或再航,往复既频,寄居又久”,直至“视东国如乡井”[2](684),对日本生出第二故乡之感。在前后绵延四年的旅日生活结束后,钱单士厘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随调任俄国的外交官丈夫钱恂开始了赴俄之旅。此次“历日八十,行路逾二万,履国凡四”[2](684)的旅行被钱单士厘以“三万数千言”的日记记录下来,“得中国妇女所未曾有”[2](683)。钱单士厘自己也对此番“壮游”颇为得意,并在日记刊行之际的“作者自叙”中发出了这样的号召:“我同胞妇女,或亦览此而起远征之羡乎?跂予望之”[2](684)。钱单士厘鼓励女界同胞“远征”的动机其实并不止于号召女性踏出国门、留学异邦,尽管她确实曾将“两子一妇一婿三外孙”[2](685)送至日本留学,还在于传递了一个富有现代性的新理念,即将出国旅行视为“颇可以广闻见”[2](684)的“考察之旅”。

应该说,这一旅行观念既是中国传统旅行书写中“面向社会而非自我进行陈述”[3](46)的“采风式游记”的延续,但更直接导源于晚清公使旅外日记的编写方针。早在光绪四年(1878年),为了改变因“中国之虚实,外国无不洞悉;外国之情伪,中国一概茫然”[4](27)的信息不对等而导致的“全不知外国之政事”[5](54)的被动局面,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或“总署”)即要求出使大臣应咨送日记以备查考,“凡有关系交涉事件,及各国风土人情,该使臣皆当详细记载,随事咨报”[6](59),“务将大小事件,逐日详细登记,仍按月汇成一册,咨送臣衙门备案查核”[7](11214)。总理衙门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拟定的《出洋游历章程》第九条规定,“游历之时应将各处地形之要隘、防守之大势以及远近里数、风俗、政治、水师、炮台、制造厂局、火轮舟车、水雷炮弹,详细记载,以备查考”[8](叙论18~19)。外交官本人对此亦有相当自觉,“出使日记,与寻常日记不同”[9](5),“不尚辞章惟其实,不猎风景惟其要”,“非稽国事,即鉴民生;非烛年政,即研学术;非测天度,即诹地险”,总之,“以纪实为主”[10](276)。在新编写方针的指导下,具有工作汇报性质的公使旅外日记俨然成为对西方国家进行国情综合考察的“游记新学”。正是受到了这一新编写方针的深刻影响,身为公使夫人的钱单士厘在书写游记时俨然一副经世致用、以备咨政的维新派头。除了贝加尔湖风光等个别写景名篇外,钱单士厘的写作重点已然从“自然”完全转向了“世相”,并难能可贵地表现出相当的国际观察素养。

事实上,早在踏出国门之前,钱单士厘就对域外世界产生了浓厚兴趣,这首先归功于其外交官丈夫在日常夫妻闲谈中讲述的种种海外见闻的鲜活启发。她曾在《归潜记》中这样追忆道,“外子二十年前初次从西欧归来,为予道元世祖时威尼斯人马哥博罗仕中国事,即艳羡马哥之为人”[11](223)。在《癸卯旅行记》中,也多次出现“外子云”如何如何,以丈夫的言论佐证自己的见解。可见,在获得直接的域外体验之前,钱单士厘就对域外世界形成了某种先入为主的“印象”、知识甚至判断,而这些“先在经验”在相当程度上制约了观察者的“观看方式”,“先在经验往往盘踞在人的内心中,根深蒂固,不可避免地影响观察者对‘他者’的看法和认识”[12](117)。当钱单士厘真正有机会成为域外旅行的体验者和书写者时,其旅行实践倒更像是对“先在经验”的某种印证,或者说对先前早已形成的某个“异国形象”,即“对一种文化或一个社会的想象”[13](11)的再现。这一“先在经验”与现实体验之间的微妙关联也印证了旅行现象学的一个观点,即“一个作家(或读者)对异国现实的感知并非是直接的”[14](28),而总是“与其隶属的群体或社会的集体想象密不可分”,“即使他们有机会亲赴异国”,也“多多少少自觉不自觉地都会在这种文化大背景中来读解异国”[14](7),而钱单士厘依据的文化大背景正是其所隶属的维新派开明士绅集团,该群体普遍信仰的“文明国”国家理念也成为其对日本、朝鲜、沙俄进行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思想资源。在国民教育、国民素质、务实精神、政府效率、公共秩序等各项文明指标一一吻合后,日本这一西方文明的亚洲范本便得到了钱单士厘的认可,并成为其在接下来“跨越四国”的漫长旅行中审视其他国家地区的具象化标尺,“且予得一览欧洲情状,以与日本相比较,亦一乐事”[2](685)。而且,短时间密集输入的各国国情信息也使得异国形象得到迅速建构和比较,尤其是日俄国家形象对比成为可能。在这一过程中,作为参照系的“注视者文化”则始终是日本——这一挥之不去的“文明国”影像。

相较于不久前尚在日船“西京号”“伊势号”上享受到的优质服务,其一行人在俄国列车上遭受的种种恶劣待遇,如“盥室无涓滴之水,W.C.污秽不堪,卧室中尘灰飞积,无人顾问”,因“入夜键两端之门,清晨不启”而导致的“欲呼无从,欲出不能,饥不得食,寒不得火”[2](746)的种种窘境,都令钱单士厘愤懑不已,其间大量接触到的俄国人趁机蒙混、言而无信、私吞回扣、监守自盗等种种所谓“社会惯性”也令她产生了强烈的文化不适应,“不过予初从东方来,不免叹一诚一伪,相形顿异耳”[2](728)。除了这些直接的个人旅行感受外,钱单士厘还利用不断获知的大量信息迅速地建构着俄国的国家形象,如俄国海关严格限制人员自由流动、俄国商人不得自由贸易、俄国学生不得自由读书、罕施教育以闭塞民智、严厉苛限新闻业发展、广施宗教愚民政策等,都与钱单士厘心目中业已形成的那个“文明国”影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此俄之所以异于文明国也”[2](744),沙皇统治下的专制俄国由此被钱单士厘“移出”了文明界域。

一般而言,旅行者在接触异域文化时,其视线总是以本土的文化资源为支点,对于持华夏中心主义的普通国人来说更是如此,但钱单士厘的观察视角显然得自于四年旅日生涯获得深切认同感的日本化的西方文明。这一经日本“中介”后的西方文明既符合维新派之于“文明国”的国家构想,又因其融入了同文同种的文化亲缘而令她顿感亲切。“视东国如乡井”[2](684),对日本化的西方文明的强烈认同也使钱单士厘获得了一种更具现代性的“文明”视角,从而“凝视”沿途经过的那些“非文明”种群。途经朝鲜釜山时见到的那些“坐立颇倚,口衔烟管……一步一坐,无丝毫公德心”,受辱于日本人却仍“哆口面笑”[2](704~705)的当地人,路经成吉思汗驿时见到的那些“袖手徘徊,一若甚无事者然”,唯“注目列车,口嚼食物”[2](734)的蒙古人,抵达俄国堪斯克时见到的那几个“蠢蠢然向列车马矣望,口嚼葵子”的“村中妇孺”[2](741),凡此种种“无教之民”[2](705),都给钱单士厘留下了极不愉快的观感,而上述提及的国家、地区或沦为殖民地,如朝鲜釜山,或被划归到了“非文明国序列”,如蒙古、俄国。从这一层面而言,钱单士厘之于“非文明”种群的“凝视”带有相当程度的权力意味,其中隐潜的视觉权力的借用颇耐人寻味。

二、多维视角与视觉权力的借用策略

梁启超曾言:“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15](113)在此之前,日本不过是东方的“岛夷”“倭奴”而已,然“逮甲午东方事起,以北洋精炼而见败于素所轻蔑之日本,于是天下愕眙”[16](261)。19世纪60年代的日本跻身于帝国殖民主义序列,并作为西方文明的亚洲范本迅速成为国人学习、考察的对象。原本居高临下的“凝视”由此变成了具有朝圣意味的“仰视”,中日两国传统的视觉权力关系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就钱单士厘的个人情况而言,其之于“非文明”种群的“凝视”权力显然得自日本这一“文明国”的授权,从而使其在本土文化缺乏现代性的情况下依然能保持一个“文明者”的姿态。而所谓“文明者”的“凝视”,在后殖民主义文学中又被称作“殖民者的凝视”,其代表的实为欧洲殖民者惯常采用的俯视视角。钱单士厘之于“非文明”种群的“凝视”虽非殖民意义上的,却显然是一种文化上的俯视,在心理特征上与“殖民者的凝视”并无二致。

必须承认的是,这种西方文明授权下的“凝视”权力总是与殖民主义思维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微妙关联,并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帝国殖民主义的强权逻辑和殖民政策。梁启超曾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一文中对帝国殖民主义奉行的强权逻辑进行了详细阐述,指出欧美人扬言“世界之大部分,被掌握于无智无能之民族,此等民族不能发达其天然力(如矿地、山林等),以供人类之用,徒令其废弃,而他处文明民族人口日稠,供用缺乏,无从挹注,故势不可不使此劣等民族,受优等民族之指挥监督,务令适宜之政治普遍于全世界,然后可以随地投资本,以图事业发达,以增天下之公益”[17](87)。显然,这是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为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行径提供了合理化解释。纵观20世纪初的日本,恰也正是帝国主义论大畅其道之时,这不能不对旅居日本的维新派人士产生影响。钱单士厘在参观第五届日本国内博览会时即对日本明治维新以来30年间取得的成就颇感惊讶,这其中就包括日本殖民台湾的所谓“业绩”。台湾在日本殖民统治期间的飞速发展令钱单士厘惊叹:“观其六七年来工作,与夫十年前之工作相较,其进步之速,令人惊讶不已”,她认同了日本殖民者之于台湾文明进程的影响,“昔何拙,今何巧,夫办事在人为耳”,还衷心地期望“再越二三十年,(台湾)必为日本一大富源”[2](688)。虽然具有种族歧视意味的“人类馆”事件也正发生在此次博览会上,但身在现场的她只是一笔带过,“福建物列于台湾馆之隅,大起学生之感情,现正谈判中”[2](689)。在朝鲜釜山登岸游玩时,钱单士厘还不厌其烦地列举了这个“一望而知为日本之殖民地”[2](704)的土地上涌现出的学校、幼稚园、病院、邮电局等种种“文明”标志。殖民者之于文明的推动力似乎使钱单士厘忘却了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署给中华民族带来的奇耻大辱,也模糊了清廷之于朝鲜的宗主国地位的丧失正是根源于日本的强力干预这一历史事实。

似乎钱单士厘有着一种颇为明显的亲日倾向,其身为被殖民者的民族情感正是在这一倾向下遭到极大的消解。不过,我们却并不能就此质疑她的爱国情操,因为“人类馆”事件被做了淡化处理的民族情感在其后的赴俄之旅中得到了集中抒发。钱单士厘在途经哈尔滨、满洲里等地时,目睹或耳闻了俄国人肆意侵吞中国领土、屠杀中国百姓、歧视筑路华工、纵兵入民宅搜刮铁器等种种恶行、暴行、罪行,并予以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批判。与此同时,她还将国人在强俄压迫下暴露出的种种国民劣根性,如委曲求全、奴颜媚态、恃强凌弱等视为“种族灭绝之原因”[2](724),其立论之处正是高涨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情感,这一点同样也是毋庸置疑的。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钱单士厘所表现出的亲日倾向实为亲“文明国”倾向,其深层思想根源则是对西方文明主导下的世界新秩序的精神认同。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十九日(阳历五月十五)途径色楞格河时,钱单士厘面对蒙古的衰落不免产生“今昔之感”,然而又认为,“凡政教不及之地,每为国力膨胀者施其势力,亦优胜劣败之定理然也”[2](734)。显然,钱单士厘接受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尽管该理论为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提供了合理化解释。不过也正唯如此,钱单士厘才会对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一事坦然接受,才会对东亚地区以清廷“朝贡制度”为主导的传统国际秩序让位于以西方列强为主导的国际新秩序表现得如此淡然,尽管这又往往与其“劣等民族”的身份认证发生冲突。

应该说,作为一个自觉的国际政治观察者,钱单士厘秉持的视角是复杂多维的,这并不仅限于她的个人情况,而是在中国近代维新派知识分子身上有着相当的普遍性。地理大发现极大地刺激了西方文明世界向外发动殖民主义扩张的野心,在帝国殖民主义者自诩为播撒文明火种的白种天使之同时,相对落后的东方黄种人世界则不得不沦为强制接受文明改造的西方殖民地。“西方/文明/白种人/殖民主义”与“东方/野蛮/黄种人/殖民地”构成了彼此对立的二元序列,世界格局为之一变。这样一个由西方帝国殖民主义主导的国际新秩序将钱单士厘,以及像钱单士厘这样认同西方文明的中国维新派知识分子毫不留情地抛进了一个微妙的夹缝之中。古老帝国的衰落、“天下观”的崩溃以及“华夷之辨”的瓦解,使得中国的社会精英们丧失了俯视“四夷”的传统政治文化资本。然而,对西方文明的强烈认同却又使其意外地获得了“借用”殖民主义“凝视”视角的权力。这一“凝视”权力的获得对于维新派知识分子而言极为重要,因为无论是“华夷之辨”下中华之于四夷的俯视,还是殖民主义下殖民者之于被殖民者的“凝视”,其文化心态是基本一致的。正是在这一共通的文化心态下,维新派知识分子获得了极大的心理补偿,那种因“文明者”身份的痛失而造成的心理空缺和精神矮化终于得到了慰藉。然而,这样一种借自于西方文明世界的准殖民主义价值观与其所处的“劣等种族”地位发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认同西方文明主导下的国际新秩序与流淌于血液中的民族情感总是在彼此的尖锐冲突中争夺着主体视角的控制权,由此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维新派知识分子在观察视角上的多维并存及频繁转换:他们往往衷心地臣服于“优等种族”的社会进步和物质成就,却在不知不觉间淡忘了身为“劣等种族”的被殖民境遇;他们在接受西方价值观的同时极大地消减了民族情感,但却又在受制于“非文明国序列”的专制国家(如沙俄)时表现得群情激昂;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西方白色人种族群居高临下的“凝视”,却又在远比自己更为落后的黄色人种族群身上投下了轻蔑的一瞥,凡此种种彼此对立、相互冲突的视角、立场及心态,都在近代维新派知识分子身上不可思议地并存。

这一情况同样适用于钱单士厘,且由于其女性身份而变得更为复杂。作为一个传统的闺阁女性,钱单士厘在丈夫出国期间尽心竭力地扮演着奉亲教子、主持中馈的传统女性角色,还写下了许多风格婉约的怀人诗句以遥寄思念。丈夫归国后为其娓娓道来的海外见闻开启了她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并在终于有机会踏出国门后主动地吸纳新知、增广见闻,努力向男性精英主导的维新派思想阵营靠拢。钱单士厘不仅接受了维新派倡导的国民素质教育理念,认同了男性精英的“文明国”国家构想,而且在频繁跨越国界的域外旅行中激发起了强烈的民族情感,表现出了相当的国际观察素养,从而跳出了“一物不见,一事不知”[2](697)的传统妇德,最终将自身形塑为维新派男性精英认可的具有维新意识、国际视野和政治热情的新女性,她那摆脱传统游记格调的公使夫人日记正是在这一新文化身份下撰写的。正因为如此,钱单士厘才得以有资格像男性精英那样在西方文明的授权下获得期待已久的“凝视”权力,从而在跨越国界、种族的空间移动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一个“文明者”的姿态。然而,恰如男性精英那样,她同样要承受因准殖民主义价值观与“劣等种族”身份的同时并存而造成的视角错乱和立场冲突。

三、“越界”与边疆意识的自觉

光绪十一年(1885年),总理衙门大臣奕劻在议复御史谢祖源奏疏《时局多艰、请广收奇杰之士游历出洋》时曾言:“今外务日繁……是以欲知中外之情,必自游历始”[8](叙论18)。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光绪皇帝发布上谕:“现在讲求新学,风气发开,惟百闻不如一见,自以派198人出洋游学为要”[1](137)。无论是“外务游历”,还是“出洋留学”,旅行者亲历异域空间的实践行为本身在获得外国情报及西学新知的重要意义被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对于钱单士厘这样一位从闺阁走向世界的维新派知识女性而言,频繁跨越国界的空间实践极大地增强了其对疆界、领土、主权、边民等概念的形象感知,促进了边疆意识的强烈自觉,而这是“闭笼一室,本不知有国”[2](733)的传统幽居女性所难以实现的。

自1903年4月中旬起,钱单士厘夫妇一行从日本长崎出发踏上了赴俄之旅,先后途经釜山港、元山港、乌苏里、宁古塔、哈尔滨、海拉尔、满洲里、贝加尔等地。在漫长的赴俄之旅中,钱单士厘对领土、铁路、主权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敏感度与强烈关注。在四月廿二日(阳历五月十八日)午间抵达玛里音斯克驿时,钱单士厘初次见到了几十辆“移民列车”[2](745),以后的行程中更是“无驿不见移民车”[2](747)。在西伯利铁道西端最终点的里雅宾斯克驿上,甚至还有一个“可容二千五百人”的大型移民厂,“十年以来,曾容六十万人之过境”[2](747),且“岁岁迁民(近一年迁数达二十万),愈迁愈东”,其鞭锋所指正是“后贝加尔以东”,亦即所谓“满洲”(中国东北)的广袤土地。钱单士厘对此深感忧虑,“千里广土,百余年国禁不须开垦之未辟精华,安得令强邻不艳羡?”[2](745)在抵达哈尔滨后,钱单士厘写到了秦家冈,即新哈尔滨地区已有“一百三十二方华里”的广袤土地被纳入了俄国的势力范围,且“已建石屋三百所,尚兴筑不已,盖将以为东方之彼得堡也”[2](721)。尽管该地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扼满蒙之正中,濒松花之大水,洵为无上之要区”,但由于“已数百年荒弃”,清廷鞭长莫及,千里沃野旁落他人,“俄人度地方经营,亦势所必至之事”[2](721)。松花江、嫩江流域的广袤土地也大都不能免于被沙俄鲸吞蚕食的命运,钱单士厘对此虽痛心疾首,但也只能扼腕叹息,“千里膏腴,然夕阳送晖,极目无人,耕牧大利,久任抛弃。一二十年后,必有享此大利者,但不知为何种人耳”[2](728)。

事实上,自康熙朝《尼布楚条约》、雍正朝《恰克图条约》签订之后,至《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所附的《皇舆全图》之时,清廷业已形成边界明晰的中俄疆界划分,并抱持寸土不让的坚定执守,“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18](7)。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十一日(阳历五月七日)途经宁古塔时,钱单士厘就不无自豪地追述了顺治十一年(1654年)都统沙尔呼达于此地大败来犯的俄哥萨克骑兵一事。然而随着国势的衰落,“时异势殊”,庚子国变后,驻守此地的宁古塔副都统讷荫竟觍颜将犯境俄军的所谓“维和功绩”勒碑成文并立于崴埠,实“国民之大辱”,深感忧愤的李兰舟曾将此事上报给北京政府,但“政府不答”,置若罔闻[2](713)。此种因沙俄领土迅速扩张而引发的深重忧患也反映在近代第一部使俄日记——缪祐孙《俄游汇编》中。缪祐孙曾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总理衙门举办的游历使选拔考试中取得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并被派往俄国进行名为游历、实为考察的情报收集工作。据光绪十三年七月十日(1887年8月28日)总理衙门奏报可知,当时派往外国游历者实为五组,且多为一人派往数个国家,只有缪祐孙被派往俄国,足见清廷对俄国这一边疆大敌的高度重视[8](叙论17~19)。作为“近代中国第一个由政府派遣游历俄国的官员”[8](叙论37),缪祐孙克服万难,不辱使命,写下了融考察、论证、翻译、日记于一体的俄情资料综合汇编,并于归国后的光绪十六年(1890年)得到了总理衙门“采访精详,有裨时务”[8](叙论36)的赞誉和嘉奖。在《取悉毕尔①按:即西伯利亚。始末》一文中,缪祐孙着重梳理了俄国在西伯利亚乃至中国东北地区实行领土扩张的历史全过程。尤其在咸丰八年(1858年)《瑷珲条约》、咸丰十年(1860年)《北京条约》签订之后,清廷已然“将乌苏里河东至于海地,尽让于俄。建城曰务拉的倭斯脱克”[8](15),清廷于此地的国家主权已丧失殆尽。然而沙俄却贪婪成性,得寸进尺,“一再易约,遂以邻我。国家发祥之地数千余里,画归异域,而东北江海襟喉,半为所据”[8](16)。通过对俄国的实地考察,缪祐孙得出的一个核心观点就是,中国政府必须对俄国领土扩张的野心保持高度警惕并有所防范,“其国(按:即俄国)虽远逾万里,而东北、西北边陲相错,一再侵盗,实为勍邻”[8](6),“我之防维,固有亟于宋室之经略西夏、明人之备御东倭者矣”[8](17)。

曾读过《俄游汇编》的薛福成对缪祐孙的观点深表赞同,在光绪十七年(1891年)十二月三十日的一则日记中,薛福成这样写道,“夫俄不有事于天下则已,俄若有事于天下,东则中国当其冲”[6](338)。而作为维新派开明士绅集团一员的钱单士厘也曾拜读过缪祐孙的《俄游汇编》,并在《癸卯旅行记》中提及当年缪祐孙横穿西伯利亚前往伊尔库茨克的壮举[2](699)。显然,钱单士厘也接受了缪祐孙的观点。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六日(阳历五月二日),其一行人抵达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时,钱单士厘就不无讥讽地写道,“此为咸丰十年所‘赠’与俄国者”,且已被建设为“东方第一支重要军港”[2](707)。然而,“慨赠”土地的“豪举”并未填满沙俄之欲壑,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清廷又被迫“慨赠”辽东半岛与俄,“于是旅顺大连湾为俄人东方不冻之第一良港,而海参崴次之”[2](707)。

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命运表明,清廷之于中俄边疆地区控制力的严重削弱。然而,从缪祐孙使俄的光绪十三年(1887年)到钱单士厘旅俄的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从缪祐孙发出严正警告到与钱单士厘同时代的张之洞、李兰舟条陈总理衙门以警戒“俄人志在接路中国地上”的接连上疏,尽管边疆局势愈发危急,但清廷依然反应迟钝,几无作为,李兰舟等人的上疏最终以“情形隔膜,可以无庸置论”而“一语扫空”[2](699),悬置高阁。在钱单士厘旅行至萨马拉驿这一“有名之分歧大驿”时,沙俄修筑的铁路网已然如“巨蟹之双螯”,牢牢控制了西伯利亚、中国东北乃至西北边疆的广大领土,“右螯之双铗”直指新疆,“左螯之双铗”则“向我北京云”[2](748)。同治初年,黎庶昌曾预言的“(沙俄)志在得地南侵……故尝欲创火车设电线以达中华”[19](544)于此已成事实。正唯如此,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十日(阳历五月六日)午间抵柯乐特倮甫驿后,已购买了满洲东线车票的钱单士厘并不惊异地发现,明明已进入“满洲”(中国东北),国人却依然要接受沙俄关卡的严格盘查,“今日关权,乃在俄而不在华”[2](717)。在此地生存的边地国人不得不在缺乏国家保护的情况下苟且于沙俄暴政,从“华官”到“民间”,“初亦愤;愤而诉,诉而无效,亦姑忍耐;忍耐久,且以为非人力所能回矣”[2](723)。主权丧失,何谈民权?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乃至于卑躬屈膝、苟合取容的国民奴性正是于此种境地中滋生蔓延开来的。钱单士厘曾在日记中记述了一哥萨克士兵持刃行凶并将一家四口次第从容杀死的社会新闻,她这样评论道:“夫哥萨克诚强暴,然四人者,纵无器械,岂竟不能口啮此兵,而默然待死乎?”[2](724)此种国民性的奴化正是“种族灭绝之原因”[2](724),不必医学考察便可知之矣。

综上可知,在频繁跨越边界的赴俄之旅中,钱单士厘对领土、铁路、主权及边地国民的普遍奴化等问题表现出了高度的敏感性,并做了严肃的观察和思考,其中流露出的深重忧患意识实不难体会。应该说,主体游走于战事频仍、动荡不安的边境地区时所产生的忧患意识正是边疆意识的典型体现,来自外部的边界压力愈大,边疆意识就会愈强,民族情感和爱国热情也就随之自然生成,油然勃发。诚如钱单士厘所言:“中国妇女闭笼一室,本不知有国。予从日本来,习闻彼妇女每以国民自任,且以为国本巩固,尤关妇女。予亦不禁勃然发爱国心,故于经越国界,不胜慨乎言之。”[2](733)正是频繁跨越国界的实地观察及体验,疆界、领土、主权等抽象概念才会变得切实可感,并最终促成边疆意识的强烈自觉和民族情感的油然勃发。

四、结 语

以公使夫人身份随夫出使他国,钱单士厘的旅外行为本身带有很强的偶然性和被动性,从丈夫的海外见闻中获得的“先在经验”使其随后的域外行旅更多地带上了某种印证而非发现的意味。其对于“文明国”国家构想的认同,对于准殖民主义价值观、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接受,以及在女性问题、教育问题上以移风易俗的启蒙者自居等都深深地植根于其所隶属的维新派开明士绅集团。总体而言,钱单士厘的思想见解并没有超出维新派的界范,是对维新派男性精英思想的一种积极复制。尽管如此,频繁穿越国界的“跨界”实践毕竟使钱单士厘获得了“闭笼一室”的传统幽居女性所难以生成的边疆意识和民族情感,极大地增强了其对疆域、领土、主权、边民等概念的形象感知,其基于“文明国”国家理念而对沿途经过的国家和地区进行的审视、对比和评论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难能可贵的国际观察素养,这无疑又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自我实践,并最终使其超越了“一物不见,一事不知”的传统妇德与吟风弄月、不问国事的传统才女的身份规制,而在积极主动的践行、观察和思考中自觉不自觉地完成了一种富于国家意识和政治色彩的个体意识形态建构。尽管作为出身于江浙宦族的闺阁“才媛”以及在国际旅行中享有种种特权待遇的公使夫人,钱单士厘的特殊身份和独特经历使其个案研究在近代女性研究中并不具有普遍性,但也正是由于这种身份的特殊,使其域外行纪具备了相当的典型性。正是基于这一层面的认知,钱单士厘的《癸卯旅行记》成为考察多重视角下近代旅外女性以边疆、民族、国家形象、文化身份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建构的不可多得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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