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术技术文化价值彰显条件的教育人类学寻绎*
2021-11-23张建东王晓晨
张建东,王晓晨
(1.上海体育学院 武术学院,上海 200438; 2.齐鲁师范学院 体育学院,山东 济南 250200;3.玉林师范学院体育健康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思索人在习练武术技术本体中如何彰显其文化性,实现其文化育人的教育价值需要哪些条件已经成为实现深度体悟武术文化的关键。梳理发现开启深度体悟武术文化的人为条件主要与习练者的心态、习练者之间的交流互动以及对习练内容整体的融会贯通息息相关。
1 习练心态的休闲性与非竞争性
武术习练心态的休闲性,是指人参与武术习练乃源出于一种“无为而为”的闲适,而非“外向取足”的功利心态。非竞争性并不否定武术习练中人与人之间的试力、比巧以及心理层面的各种较量争强,实际上,这些非但未能减弱武术之文化性的强度,其本身即是武术彰显其文化性的一种重要依托和手段。因为,既然“文化即人化”,那么,文化性就包含个人性与社会性两个维度,后者的实现需放置于与人交流、往来的语境中才有可能,而武术习练过程中的试力、比巧等,恰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往来的重要载体依托。
休闲性作为一种习武练功之闲适心境的要求,强调的是无现实功利目的的心态,或者将习拳练武的过程本身即当成一种目的,王岗教授就此提出“武术是一种追求过程的文化”[1]。休闲性心境的获得,令人在练习武术过程中能够因无欲无求、无拘无束而做到气定神闲、泰然自若,这本身即是一种人文素质的体现。而在这一绵延、持续的性情修为过程中,又将会对人的气质和气度进行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改善、升华;将这一修炼成果迁移到日常生活之为人处世、洒扫应对中,不失为一种高级的人生之道。有学者提出了太极拳与生活互动的路径:“太极拳对生活规训的通识路径是‘慢、柔、稳、乐’。生活对太极拳的哺育是太极拳饱含人生体验,练拳者达到一种灵明境界,从而真正体会到太极拳的博大精深和内在力量”[2]。而这一路径的打通,从习练者的习练心态来讲,无诸如比赛获胜等功利目的的休闲性习练心境,无疑是必要条件。
非竞争性强调的是从外部为习武者造成一种特定的环境、气氛。试想,如若人为地为武术习练者制造一种类似于竞赛场的竞争气氛,对于习练者之心理将会造成怎样的压力?毋庸置疑,本来的轻松迅即变为沉重,本来的休闲迅即变为紧张,本来的试力、比巧之为交流、对话的时空,迅即紧缩为“非胜即败”“非荣即辱”“非得即失”式的极端功利性争夺。如此一来,对武术技术的沉潜把玩将会变为一句空话;而武术文化价值的彰显,也将因此而大打折扣。
武术习练过程中的休闲性和非竞争性要求所对人产生的文化效果,相较于西方体育运动显然是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向。人们认为二者在文化上有着强烈的互补性,在这里也可以找到依据。一定程度上讲,作为一项体育运动,武术习练对休闲性和非竞争性的强调无疑令其在体育大家庭中显得另类;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归根结蒂乃源于武术独特的中国农耕文明经济环境以及与之相对待的中华传统文化底蕴。从事物寻求“差异化竞争”[3]的角度审视,“差异性是文化交流发生的必要条件,交流成功的标准不是赞同和遵从,而是提出相反的意见”[4],另类风情恰是武术在当代体育大家庭中谋求发展空间的一个重要抓手。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人们一般都会对新奇的事物感兴趣,而不喜欢雷同和陈陈相因。因此,对武术习练心态休闲性和非竞争性的强调,不能因与其他体育形式具有差异而强行其做出改变,而是应大力鼓励和发扬方为正途。当然,武术博大宏富的技术体系中,也有同其他体育形式一样强调竞争,讲究力量、速度、技巧的极致化追求的一脉——武术竞技项目,它们可满足武术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中与其他体育项目进行交流、对话的需求和使命,但在本质上的文化层面并非武术的特色所在。在我们看来,在当今人类休闲时代以及老龄化社会已然来临且趋于深化的历史背景下,武术习练心态的休闲性和非竞争性特点将会变得更加具有魅力,拥有更为广阔的市场,武术习练之怡然自得的心境维持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文化果实,亦将显得别开生面且更具有时代上的先进性。实际上这正是作为此方面代表的太极拳能够俘获全世界数以亿计习练者[5]的一个重要原因。
2 习练形式的个人性与交往性
揣摩把玩是一种人的内部心理活动,是一个不断感受、省思、体贴、开悟的过程。它虽需借助于人的躯体活动(实际其“与外人道者”所呈现出来的有形内容,确也只能是人的外部动作),但对于武术进行揣摩把玩的习练者个人而言,其心思作用已超过外部动作成为习拳演武、架招显功这一活动的重心所在。拳谚云“拳与道合”“以武证道”“武以成人”,借助习拳练武以“合道”“证道”“成人”的过程,即是人之内部心思对人的精神境界及其追求发挥(正向)作用的过程——通过悟“拳道”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了悟“天道”和“人道”;或者通俗一些讲,通过练拳的过程,思索、感悟人生、社会及至宇宙自然的奥秘和规律。正因如此,著名太极拳家陈鑫[6]把中国传统哲学中“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名言移植到陈氏太极拳理论中,形成了“一阴一阳之谓拳”的拳谚。
在这一过程中,人的心思活动无疑是活跃着的,占据了人整个身心关注的主要部分。而外在肢体动作已经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甚至只是为人心思活动的开展起到一种近似于背景音乐的作用,通过肢体运动这个“时空框架”,人的思想贯穿其中,慢慢开启“心灵旅行”。由是言之,作为一种文化活动的习拳练武过程,必然要排除外界干扰和杂念,以个人性的身体外练→心思作用→修为开悟为其达成的逻辑线路。这在以往的实践和理论中都多有证明,无需多言。同时,从明清以降武术集其大成(笔者认为此“集其大成”的尺度之一是武术文化性的丰富化和体系化)后,个人式的套路练习逐渐成为练武活动的主体构成,甚至在很多武术习练者的实践中它即是打拳练武的代名词。例如,此一时期人们往往称练武之人为“打把式卖艺的”,能够卖艺的“把式”,显然是指形成了相对完整技术体系的、程式化了的且具有更多观赏价值的套路而言。当这种套路练习更多是从“观者”角度考虑,此时套路被称作一种演练,因为它是为吸引观众眼球进而为自己赢取一定功利报酬,所产生的主要价值是针对于他者(观众)的审美价值;但如果套路练习的关注点不在于博得观众欣赏而在于练习者自身,此时它就可以被称之为一种修炼,由于它是以修炼者自己身心状态的改善为目的,所以此时套路所产生的主要功能价值是修身养性。套路练习属于“闭锁式运动技能”[7],根据运动生理学的理论知识,在这种技能类型的运动过程中,“反馈信息源”只来自于习练者自身的“本体感受器”,人的注意力才可以由正求诸外转向反求诸内,加之对所习练套路技术日益熟悉以至达到“动作自动化”的程度,就会大大解放习练者对于技术的注意力,促成其“独居一处为一统”地开展运动技术之外的省思、觉悟等活动[8]。这也是对武术彰显其文化性所对个人性要求的一个有力佐证。
武术文化性的开发除了借助“躬身自省”“反求诸己”式的个人化内容,还存在另一个重要方面——交往性。然而遗憾的是,目前人们对其在武术文化彰显中的重要作用尚缺少足够关注。
交往性由于是在人与人之间完成的,所以它是一种社会化的活动。或者换句话说,人之社会化的提升需倚赖于与他人之间所发生的交往沟通。有交往沟通,才会产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有关系发生,才会形成我们所谓的社会。每个人类个体正是在以与他人形成各种各样关系为具体方式的社会参与中,推进着自身的社会化进程,提升着自身的社会化程度。反过来说,茫茫寰宇、嚣嚣尘世,个人与个人之间,如若各是其是、互非其非、自谋生路、勿管他人,不仅这个世界将变为孤灵寡魂之世界,而且很难想象人类能够繁衍生存下去,更遑论发展乎。社会的形成,无论其域限或大或小,成员或寡或众,必资藉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互通,方能取得成功。人类文化的播布发展、文明的推进向前,也必凭借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沟通,才能成为现实。武术文化性的达成,虽于人类文化的全部只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但就其自身而言,正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以习武之人与人间的交往沟通为其必要条件。前述习武人之间的试力比巧、较技争强等准竞争性形式正是这种交往性的一种体现,亦为提升武术文化价值的必要一环。
中国历来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传统和“群居相切磋”的风气[9],这种传统和风气在武术文化彰显中的贯彻落实,就是强调武术习练者之间相交流往来的状态。近代武林中所流传的“北拳南传”“南拳北传”等美谈,即是这种交流往来状态的一种宏观体现。它既包括技术切磋之身体接触,也包括经验分享之言语交流;既包括谈拳论艺之专业话语,也包括人情世故之“里短家长”;既包括团队意识的树立与践行,也包括组织纪律的认同与遵守。这样方能促成武术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而类似竞技武术的标准划一推广模式,或如民间武师同行相轻、固步自封乃至视若仇敌、“老死不相往来”的做法,虽在一定程度上也会起到促进武术文化推广普及和技术深化的作用,但对武术文化丰富性的开发,无疑具有相当大阻拌力量。
交往性的一个突出表现是习武之人在语言上的交流,亦即我们今天所谓“对话”(talk, communication)。“千思万虑,话语为表”,不同习武之人对武术、对人生、对武术与人生之关系等问题的态度、情感、认知、好恶,都要借助语言的运用和交流才得以表现出来,正如著名学者孔庆东在论及语言的重要性时所指出:“人和人之间的组织功能完全是靠语言,语言是人生最重要的问题。这既是人兽之别,也是人与人之别”[10]。诚然,人在语言运用过程中也会伴有表情、语气、声调等变化,但这些都要以语言为基础,其变化的程度和节奏亦往往与语言之意义表达的价值属性,具有着内在的相通性和一致性。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对话特性时指出,思想形成的最低条件是两个声音之间的对话:“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是在同他人另一个思想的积极交往之中。这他人的另一个思想,体现在他人的声音中,就是体现在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他人意识中。恰是在不同声音、不同意识互相交往的联接点上,思想才得以产生并开始生活。……思想就其本质来说是对话性的”[11]。而习武人群之间的语言交流内容,不仅局限于“就拳论拳”式的武术天地里,也融摄了“以武会友”式的广阔内容。从我们对许多拳场观察所了解到的情形来看,它近乎是无限开放的,大至宇宙社会人生,小至生活柴米油盐,从国际风云、国家大事到个人喜忧、饭后茶余,从武术新闻、发展愿景到某个武术技术动作的是非对误、个人理解,真可谓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亦或如中国传统艺术之“书写”对象——“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化时”。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们得以聚集起来进行习武练艺的拳场,有时更像是一个以习武练艺为媒介,以沟通交流为重要价值生成的社交场所。
武术之交往性在内容范围上的无限开放特征,看似离武术本身已经很远,然武术之文化性的开掘必要藉借于此,才有了无限可能和广阔的空间。“以武证道”“武以成人”“拳道即天道,天道即人道”等先贤所窥悟出的习武真谛或称终极价值旨归,亦需借助这种由武术作“引子”,向着人生的无限广阔面拓展、延伸出去,才更具现实性。如若不然,即如果武术之交往性仅仅是围绕着武术本身(无论是技术还是思想)的话题打转的话,可以想象,武术文化内涵所具有的气度必定是狭仄的,其层次品位必然难脱“小传统”之窠臼,其格调亦难越“下里巴人”之袭见。因为,武术文化性的超越要以人之生活面相的开广为条件,而前者的开阔程度——无论是它本身的理论内涵还是由它做引子所衍生出的副产品,在一定程度上讲,与其所牵涉到的人的喜怒哀乐忧思等精神领域的广度和深度,成正相关关系。
最后,武术习练中的个人性与交往性,看似相为拮抗,其实是并行不悖的两个方面。也就是说,武术习练之文化性效果的最大化,要求习练形式个人性与交往性的统一,既要有个人性的单练形式,也要参与一些需要与人交往的对练、群练形式。这正如人的其他生活方式既需要有适当的独处空间,也还要参加一定的社交活动,前者是因为当今人类普遍具有的喧嚣、浮躁的生活环境,后者则由于现代人“在交往上,急剧的变迁和快速的流动,使得原先牢固的人际纽带趋向松散,尤其随着互联网使用的普及,人与人的关系日趋短暂化甚至虚拟化,这种态势让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孤独”[12]。所以,独处与社交兼顾是一个社会人所应具有的正常的生活内容。从这一点来说,习练武术即是修为人生。
3 习练内容的整体性与关联性
“整体联系”是中国传统文化认识事物的重要思维方法之一[1]。整体性与关联性是相对于武术习练彰显其文化性的内容载体而言,二者为事物一体之两面,相连相系、相济相成,这里因就其各自侧重进行论述的方便起见,分别阐析之。
武术技术内容的整体性所对应的是其碎片化特征,武术技术环节之关联性所对应的是其分割化现状。整体性和关联性的特点,契合于明清以降一脉相承的传统技术习练模式;而碎片化与分割化特征,则与自近代至今所衍生出的、对接西方体育的“项目化”[17]技术习练模式相对榫。这看似又回到学术界由来已久的传统与(现代)竞技之辩的老路上去了。但只因它是一种历史发生之真实,武术的整体面貌在这个节点上肇始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嬗变路途,所以讨论当下武术问题实难避开。至于对二者的价值偏重,认为正像我们对待其他任何事物所应采取的态度一样,要历史、辩证地看待之,而且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当前武术所生存的外部大环境大形势看,武术应以回溯传统为工作重点;同时更因近代以还武术舍己从人、弃传统媚竞技之路途走得太过,而恰有加大重拾、反刍、拔萃、创新传统力度的必要。
强调武术习练内容的整体性与关联性,具体地讲,是现在人们于坊间所常见到的诸如各种套路、技击术、功法等离散着的武术形态,是武术习练链条上的一个个串环,而非相互间没有关联的独立个体。武术文化性的彰显如若更好地满足前述特别如交往性等条件,同时更加突出自身作为中华民族文化载体的特色,似乎将这些串环变无机为有机、变分离为联系、变局部为整体,方能打通理论与实践、器与道、结构与功能之间的不匹配状态。整体观统摄下的技术习炼与武术在文化彰显上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恰是一对相因相待的阴阳,正如学校武术教育若将其价值主旨定位成“传承民族文化,弘扬民族精神”,与之相配套的教学内容(课程)设置就必须突出民族体育的特点,而不能局限于完全西化了的武术项目内容[18]。
从文化本身的属性看待武术技术,学术界对文化的界定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其中“文化即生活方式”(胡适语),是一种影响力较大、被许多人所认可的概念界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8年公布的《世界文化报告》中,对文化所做广义界定也指出:“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这包括人们所持的价值观,对他人(民族和性别)的容忍,外在的以及与之相对的内在的取向和偏好,等等”[19]。吾人之文化取决于吾人之生活方式,吾群体之文化取决于吾群体之生活方式[20]。武术文化的发扬,从技术习练这一武术重要的“生活”内容而言,也以演绎武术自有的生活方式得成之[21],否则就是行动与目的的“牛头不对马嘴”“鞭马使驰而羁其足,何能使达焉”?而武术所自有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看来,是在整体性和关联性理念指导下所开展的武术技术实践,即中国武术所特有的拳种训练格式。
4 结语
从体育竞技的角度,武术有相通于西方体育运动项目的一面,这是为何近代中西方体育文化交通融会后,武术能够在某一方面进行改造、衍生出所谓“竞技武术”分支的内因。从(民族)文化彰显的角度,武术也有相异于西方体育的一面,它往往与西方体育在表达途径和方式方法上两相反对且互为补充,正像中国太极阴阳学说所阐明的“矛盾辩证统一”的道理一样。西方体育更多是一种竞技文化,武术中的竞技一脉与其趋同;而武术在文化性上相异于西方体育的重要抓手在于武术是一种追求闲适的文化,其所导向的行为偏重是人生修为而非竞技取胜,进而导致它与西方体育在目标设定、内容载体、表现形式等方面的差异。基于此,提出武术在技术习练中文化彰显的途径为深度体悟;而要做到在深度体悟武术技术过程中更大程度地彰显武术之文化性,需遵循三个方面技术习练规定,或称武术习练彰显其文化性的三个条件,即要确保武术技术习练心态的休闲性与非竞争性、兼顾武术技术习练形式的个人性与交往性、恢复武术技术习练内容的整体性与关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