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树上意象花
2021-11-22简兮
简兮
白马秋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
短短十二个字,便描摹出两幅极美的画面:秋风扬起飒飒枯叶,夕阳点染凄冷边塞,一匹白马在其间奔腾,萧瑟又壮美;细雨霏霏的江南水乡,一枝杏花斜倚水边,娇嫩的花蕊中,每一颗露珠都裹上一层温软。
这便是汉语神奇的地方,寥寥数字,就能弹拨出悠长的韵味,而这韵味里蕴藏的深情,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到。
细数缘由,大约是因为,汉语的花园里洒满了意象的种子,它们经历时光悄声滋养,文人传承编写,生长成不用言说的默契:异乡孤旅,抬头望见明月如水,思乡之情便溢出心头;长亭古道,一枝垂柳在手,离别的酸涩已熏红眼眶。
这些意象,不是一时一地形成的,而是在每一代的文学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诗经、唐诗、宋词、元曲,都回荡着它们永恒不灭的歌谣。
《诗经·王风·黍离》(节选)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译文
那黍子一行又一行,稷苗向上生长。
走在故土的脚步迟缓,心中只有忧伤。
能理解我的人,说我心中忧愁,
不能理解我的人,问我还有何所求。
高高在上的苍天啊,是谁造成了这幅景象?
周幽王为博得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时,大约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与王朝,已经快走到尽头。
公元前771年,申侯勾结犬戎攻破镐京。周幽王跌跌撞撞点起烽火求援,却再没有诸侯理会他。被弑于骊山,西周灭亡,是他的落幕。
只可惜镐京,一代王都,本就因地震受损,又被犬戎的铁蹄蹂躏,更加残破不堪。周平王即位后迁都洛邑,开始了东周的历史。
几年后,东周一位士大夫途经镐京,路过曾经的西周宫阙。
巍峨殿堂化作断壁残垣,雕梁画栋尽数灰飞烟灭。昔日的繁盛荣华、煊赫威仪,早被雨打风吹去,甚至连战火的印痕都泯灭了。曾经制定国政的高贵之地,如今生长着一片葱郁的禾苗,远处还不时传来野雉的声声哀鸣。
士大夫缓步行走在荒草丛生的小道上,愁思摇摇,怅惘难消。奉上一腔热血的国亡了,周王室只能偏安一隅,更令人不堪的是,这种忧愁并不被人理解。这是一种家国式微的巨大悲哀,这种悲哀顺流而下,染红了多少人的眼眸。每一代王朝更迭,都有人眼含热泪,吟唱着关于黍离的悲哀:
魏晋交替之际,司马氏乱政,魏王室走向衰微,向秀写“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用周朝衰亡隐喻魏朝没落;唐朝经历安史之乱后,再回不到曾经的繁华,刘禹锡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从王谢世家宅邸门前遍布野草,窥见了唐朝萧条的晚景;金人入侵,南宋偏安,姜夔路过毁于战火的扬州,伤感于“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这不是杜牧笔下十里春风、娉娉袅袅的扬州城了,金兵劫掠之后,只剩毁弃的池台和残存的古木。
从此,中国人读到有关黍离之悲的诗句,都心有戚戚。
《春江花月夜》(节选)
(张若虚)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译文
江边什么人最初看见了月亮?
江上的月亮是哪一年初次照着人?
人生一代代地无穷无尽不停止,
只有江上的月亮,一年年总是相似。
不知江上的月亮等待着什么人,
只见长江不断地告别着流水。
用明月寄托离别与相思,在历朝历代的文学里都不罕见。但要邂逅充满哲思的明月,你还是要走进大唐。唯有热烈的、奔放的、雄壯的、开阔的大唐,才能在明亮的月光中,琢磨出人生与时空的况味。
月色当空,万物无声又纤毫毕现,整个宇宙都沉静下来,人也进入了纯净的世界。
张若虚站在这个世界里,向从前的时间望去,他看见自己之前,有很多人曾遥望明月,明月也无数次将清辉洒在不同人的身上;向未来的时间望去,他看见自己之后,一代代后来者无穷无尽,面目各有不同,却都短暂易逝,不能永存,唯有明月亘古常在。人类繁衍绵长,而个体生命转瞬即逝,这是张若虚探寻出的伤感,但不妨碍他对人生的热爱。
一词压两宋,孤篇盖全唐。张若虚由月引出的人生短长哲思,不知启发了多少人:
李白酒入诗肠,一抛酒樽,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在诗仙的笔下,古人与今人都如流水,皆是匆匆过客,遥望着相同的明月;
苏轼望月怀人,思绪翩飞,吟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在东坡居士眼中,人易逝,月难圆,此事自古难两全,不如祈盼人可以长久,在清雅的月色下共度年华。
从此,中国人的月色里,多了一抹哲思的光芒。
《雨霖铃·寒蝉凄切》(节选)
(柳永)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译文
多情的人,自古以来最感伤离别,
更何况,又正逢这萧瑟冷落的秋季。
谁知今宵我酒醒后,身在何处?
只有杨柳岸边,清晨凉风与黎明残月了。
因为“柳”与“留”读音相似,自古以来,中国人便有折柳送别的习惯,仿佛将心中的不舍通过这一枝杨柳,尽数送给远行的人。
柳,从来就与离别相关,可柳永的柳,终究与众不同些。
一叶孤舟,行旅难眠。独卧睡榻,送别时的长亭与暮霭在眼前交错浮现,令长夜更加漫漫难捱,只好求助于苦酒,让自己大醉一场。可酒总会醒,酒醒梦回,送别的人早无影踪,只见习习晓风拂过萧萧疏柳,一弯残月挂在枝头。这样冷落,这样凄清,此间寂寥,如何与第二人言说?这一枝柳,不仅是离别的柳,还是游子孤旅中最落寞的风景。
直到民国,这样的柳枝仍在飘摇。
临近离别,李叔同写: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长亭古道,衰柳残笛,是送别者眼中的泪滴,也是远行者心间的伤痕。
从此,中国人看见柳枝,总会想起自己告别的亲友,以及孤身一人熬过的苦旅。
浩荡的时光长河中,汉语所形成的意象又何止黍离、明月和杨柳?琴棋书画,风云雨雪,长空秋雁,边塞雄关,它们一直在壮大、一直在丰富,而汉语文学的大树,将随之优美繁盛、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