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精神的概念模型:沂蒙老区百岁老人社会记忆的扎根研究
2021-11-22杨克
杨 克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250103)
一、问题的提出
“沂蒙精神是战争年代在中共中央正确领导下由沂蒙根据地党政军民水乳交融、生死与共铸就的一种革命文化形态和中华民族精神”(1)韩延明:《摭论沂蒙精神的本源、本质、本色与本分——学习领悟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沂蒙精神的重要论述》,《理论学刊》2019年第1期。。亲如鱼水的党群关系是沂蒙精神的灵魂和根本特征(2)朱璇:《沂蒙精神是党群关系的生动体现》,《山东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10期。,也是沂蒙精神最核心、最动人的特质(3)徐莹:《沂蒙精神的价值纬度研究》,《临沂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但是近些年来,作为中国红色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沂蒙精神,并没有在社会上产生和发挥出应有的强大影响力和感召力,甚至有学者认为其传承面临着困境与挑战(4)刘慧、王发龙:《全媒体视阈下沂蒙精神传播的路径优化》,《临沂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究其原因,与对当前红色文化模式化、程式化、脸谱化的解读不无关系(5)朱伟:《红色文化传播现状、问题与对策研究》,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具体就沂蒙精神而言,在传播过程中似已脱离了其原始内涵,突出表现为存在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其一,传播内容的空壳化和空洞化。对包括沂蒙精神在内的红色文化和红色精神的宣传千篇一律、单调死板,程度不同地陷入了庸俗化、形式化、工具化等怪圈之中(6)马静:《论红色文化社会治理功能及其实现机理》,《广西社会科学》2016年第8期。,致使大部分受众特别是年轻人对包括沂蒙精神在内的红色文化的内涵不太了解,简单片面地把红色文化看作是一种政治性、革命性、口号性的说教,其中的一些人更是因此而错误地认为红色文化是空洞的、与现实无关的(7)孙平、熊平秀、于昊:《新时期红色文化的意义表达与传播机制探析》,《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其二,叙事方式的刻板化和模式化。包括沂蒙精神在内的红色文化和红色精神面临的一大传播困境被认为在于叙事方式的刻板化和模式化(8)秦国杨、邓小明:《新媒体时代沂蒙红色文化的传播》,《青年记者》2017年第23期。,具体就沂蒙精神和沂蒙红色文化而言,对它的追溯和还原遭遇到巨大的困境和挑战,因为现有环境条件的优越性使得今天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前人们的生活环境和情状(9)戴恒艳、钟志东:《红色文化生态学问题研究》,《教育教学论坛》2019年第20期。。有学者指出,在国内学术界对沂蒙精神等红色文化的已有研究中,“实证研究缺乏、研究方法单调”(10)常胜:《红色文化资源效用:现实考察与理性审视》,《广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10期。,研究的问题意识、行动逻辑、建构体系没有发展起来(11)吴凯:《红色文化:一个认识框架》,《重庆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析而言之,一是缺乏问题意识——表现在同质性研究较多,出现了不少内容重复、水平不高,甚至原地打转的现象(12)汲广运:《习近平总书记解读沂蒙精神的角度及其重要意义》,《临沂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二是缺乏实践性的行动逻辑——沂蒙精神的发展和传承实践形式空洞,缺乏丰富饱满的史料支撑,叙事方式的刻板化和模式化导致了头重脚轻的不平衡现象的出现(13)魏慧:《线上线下相结合的高校沂蒙精神传播路径探究》,《传播力研究》2019年第4期。;三是缺乏沂蒙精神内涵的建构体系——现有研究缺乏对沂蒙精神和红色基因形成过程中的社会关系和社会条件的分析,缺乏对现象背后深刻的社会背景、党群军民关系的深入挖掘。上述观点和论断未必完全客观准确,但是某些情况程度不同地存在也是应当承认的。有鉴于此,本文拟通过历史亲历者——沂蒙老区百岁老人的革命战争记忆,探析沂蒙精神背后的社会关系和社会行动,通过了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及其背后的生活观念,探察他们的亲身经历、心意形成过程及其背后的复杂心态,进而提炼沂蒙精神的概念内涵,从而为解决沂蒙精神传承中的空壳化问题作出积极的尝试和努力。
二、百岁老人沂蒙精神的社会记忆
沂蒙老区的百岁老人是沂蒙精神的见证者、实践者和传播者。在他们的记忆中,包含着特定时段特定地域的社会发展历史。短时段的个人生活史与长时段的历史经验相互交织、共同存在,是老人群体历史记忆的重要特征(14)张帅:《老人群体与地方社会的历史记忆》,山东大学博士论文,2017年。。“个体的生命史镶嵌于社会结构之中”(15)周晓虹:《口述史与社会记忆:现状与未来》,《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储存个体记忆的“历史文化遗存不应随之消逝”(16)宋全成:《地名发展、移民变迁与乡愁记忆传承》,《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百岁老人就是一把开启社会密码的钥匙。为了再现沂蒙精神形成时的真实情景,2018—2021年,我们研究团队多次开展了专题调研和访谈,深入沂南、平邑、费县等地开展入户调研,合计访谈包括百岁老人在内的高龄老人20多位;同时在沂南天河养老服务中心,先后访谈了包括百岁老人在内的40多位高龄老人。通过对总共60多位高龄老人的访谈和调研,收集了大量宝贵的口述史料(17)根据临沂市老龄委提供的统计数据,2018年,全市共有百岁老人600余人。鉴于老人的身体状况和表达能力,经相关部门推荐,我们选取了身体健康、表达清晰、经历丰富的60多位高龄老人进行调研和访谈。。
(一)样本选择
为了使调查样本更具有代表性,本文选取了抗战老兵、支前模范、老红嫂三个群体作为重点对象。沂蒙精神的特质在于“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党群关系和军民关系,抗战老兵、支前模范、老红嫂这三个群体涵盖了党员、军人、群众多个身份,有利于从多个角度再现革命战争时期的沂蒙精神。
1.抗战老兵。抗战老兵是沂蒙精神中党和军队的代表,是抗日战争中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是党群关系和军民关系中的重要主体,因而也是我们访谈和调研的最重要的群体。访谈抗战老兵,可弥补抗战历史资料的不足,有助于形成完整的民族记忆(18)张连红:《抗战老兵口述调查与抗战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16年第2期。,对于还原沂蒙精神的原始内涵、挖掘红色文化的本真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2.支前民夫。支前民夫既是普通群众,又亲自参与了战争,是连接部队和群众的重要载体,是沂蒙精神中直接参与前线战事的群众代表。临沂支前民夫为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突出贡献(19)夏纪明:《解放战争时期山东临沂支前民夫管理教育研究》,河北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因而是访谈和调研中必不可少的群体。
3.沂蒙红嫂。沂蒙红嫂是最普通最朴实的群众代表,是推动沂蒙精神焕发生机的重要力量,她们为抗战作出的牺牲和贡献是许多人所难以想象的(20)赵见波:《沂蒙抗日根据地文化建设与经验研究》,曲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5年。。包括沂蒙红嫂在内的质朴的沂蒙人民竭尽所能、倾其所有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支持党的事业、拥护党的领导,这是沂蒙精神最动人之处。没有沂蒙红嫂的沂蒙精神是不完整的。
在总共60多位调研和访谈对象中,我们筛选出7位老人作为最终的研究样本,具体包括抗战老兵2位、支前模范3位、老红嫂2位。其中有2位老人生于1924年,他们虽然不满百岁,但是个人经历具有很强的代表性,故而为保证调研和访谈资料的质量,也把他们纳入了研究样本。受访老人平均年龄超过百岁,具体情况可见表1。
表1 受访老人资料一览
百岁老人A于1939年入党,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是山东省内目前最高龄的离休干部。百岁老人A是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第一分校学员,抗战和解放战争期间曾先后参加过孙祖战斗、大青山突围战、孟良崮战役等重要战役,是一位久经战火考验的老战士。百岁老人B参加了蒙山游击队并担任班长,先后参加过诸满、古城、汪沟等地的战斗,于1943年入党。百岁老人C于1944年入党,曾任支前小推车队队长和民兵营排长,为支前工作作出了卓越贡献。2015年9月3日,百岁老人C作为抗战支前模范代表,受邀参加了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式。百岁老人D曾作为民兵参加过抗日战争,后又参加了解放战争的支前工作。他所在的担架队因为出色地完成了火线抢救、转运伤员的任务而被授予了“陈毅担架队”的称号。支前模范E参加了淮海战役的支前工作,曾在敌机的轰炸中赤着左脚推着独轮车为前线将士送粮,到达部队时左脚已血肉模糊。百岁老人F是战争年代拥军支前、勤劳质朴的沂蒙女性代表。她不分昼夜地工作,为了支援前线曾一天赶做了27双军鞋。老红嫂G于18岁进入妇救会工作,后成为妇救会会长,承担了大量支前任务。解放后,她继续担任村妇女主任,在妇女工作岗位上坚持了40多年。上述7位老人的经历非常丰富且具有一定典型性,能够代表抗战老兵、支前民夫和沂蒙红嫂三个群体。
我们的调研采用的是开放式访谈法,由老人们口述解放前他们亲身经历的印象最深刻的党群、军民互动事件,对于其中有实质意义的情境和问题,访谈者当场进行追问,以便获得更为丰富翔实的信息。访谈结束后,我们对口述史料作了系统整理,然后通过查阅相关文献记载和媒体报道、走访接受访谈者的亲友邻居进一步核实口述史料的真实性,将最终确认有效的口述史料按主题加以分类,从中筛选出典型资料3万余字,进行编码分析。
(二)资料分析
扎根理论(Grounded Theory)是由美国社会学家格莱瑟(Glaser)和施特劳斯(Strauss)于1967年提出,被学术界公认为经由质化研究构建理论的科学方法论(21)苏贝、杨水利:《基于扎根理论的制造企业智能化转型升级影响因素研究》,《科技管理研究》2018年第8期。。该理论的基本观点和主张是在经验资料的基础上建立理论,即从原始资料中归纳出概念和命题,寻找反映社会现象的核心概念,然后通过在概念之间建立起联系而形成理论(22)陈向明:《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27页。。扎根理论的主要特点不在于其经验性,而在于它要求从经验实施中提炼出新的概念和思想(23)陈向明:《教师如何做质的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209页。。扎根理论的研究需要对资料进行编码(coding),借助编码形成一个分析框架。编码是搜集数据和形成解释这些数据的生成理论之间的关键环节(24)[英]凯西·卡麦兹:《建构扎根理论:质性研究实践指南》,边国英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进而才能够展开对资料进行“概念化—类属化—找出核心类属—建立理论架构”的研究过程。本文使用Nvivo11中文版软件和人工编码两种方式对通过调研和访谈所获得的口述史料进行整理,把每一部分数据资料都贴上标签,并进行分类概括,最终提取概念。编码可以被看作是挖掘(mining)资料,透过表象进行挖掘以发现包含在资料之中的隐藏财富(25)[美]朱丽叶·M.科宾、安塞尔姆·L.施特劳斯:《质性研究的基础:形成扎根理论的程序与方法》,朱光明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2页。。编码分为三级,分别是开放编码、主轴编码和选择编码,三者形成一个连续的过程。
1.开放编码。第一级开放编码(open coding)是将资料进行分解、检视、比较、概念化和类属化,基本环节包括为现象命名(贴上概念标签)、发现类属、命名类属、发展类属的属性和维度(26)Strauss,Anselm L.; Corbin,Juliet M. Basics of Qualitative Research: Grounded Theory Procedures and Techniques. Newbury Park: Sage,1990.61-69、96.。通过对高龄老人的口述史料进行开放编码,共识别出97个概念标签。后续对概念标签进行梳理、提炼、合并,最终形成了14个次类属。
2.主轴编码。第二级主轴编码(axial coding)要建立围绕类属之“轴”的密集关系网络(27)Strauss,A. Qualitative Analysis for Social Scientis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64.,将类属和次类属重新组合(28)Strauss,Anselm L.; Corbin,Juliet M. Basics of Qualitative Research: Grounded Theory Procedures and Techniques. Newbury Park: Sage,1990.61-69、96.,从而给生成的分析一种连贯性(29)[英]凯西·卡麦兹:《建构扎根理论:质性研究实践指南》,边国英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在对概念类属进行关联性分析时,需把被研究者的言语放到当时的语境以及他们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加以考虑(30)陈向明:《教师如何做质的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2、209页。。按照编码范式模型(coding paradigm model)对60多位高龄老人的口述史料进行二级主轴编码,针对“战争环境下良好的党群关系”这一现象加以考察分析,可以提出以下假设:(1)恶劣的生活环境给了所有人(包括党政军民)社会压力;(2)频繁良好的互动是党群关系的基础,在互动中党是主动的;(3)互动中的相互付出引发了强烈的情感认同,这种情感认同是党群关系的核心;(4)朴素的情感认同上升为精神信仰,激励党群的行动实践。根据类属间的相互关系和内部逻辑,将开放编码中的14个次类属再次归纳整理,提炼出8个类属,分别是“相依相存”“理念统一”“互生互动”“亲密无间”“水乳交融”“肝胆相照”“众志成城”“生死与共”。
3.选择编码。第三级选择编码(selective coding)需要选择出核心类属,并将核心类属与其他类属予以联系(31)Strauss,Anselm L.; Corbin,Juliet M. Basics of Qualitative Research: Grounded Theory Procedures and Techniques. Newbury Park: Sage,1990.116.。核心类属代表研究的最重要的主题(32)[美]朱丽叶·M.科宾、安塞尔姆·L.施特劳斯:《质性研究的基础:形成扎根理论的程序与方法》,朱光明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68页。,具有统领性,能够将大部分研究结果囊括在一个理论范围之内(33)陈向明:《质的研究方法与社会科学研究》,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34页。,在分析该访谈结果的基础上才便于开展扎根理论取向的研究。7位高龄老人的口述史料最终归纳出4个核心类属,即沂蒙精神的概念包含“共存”“共生”“共情”“共信”四个方面。
为了发展和完善生成的类属,必须使用理论抽样从而使类属的关系具体化(34)[英]凯西·卡麦兹:《建构扎根理论:质性研究实践指南》,边国英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6页。。理论抽样的基础是概念,这种抽样须一直持续到所有类属均已饱和,没有新的或重要的资料出现为止,并且类属在属性和维度上都得到很好的发展(35)[美]朱丽叶·M.科宾、安塞尔姆·L.施特劳斯:《质性研究的基础:形成扎根理论的程序与方法》,朱光明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68页。。本研究中,我们将7位高龄老人的口述史料打乱顺序,随机编号,发现自第5位开始直至第7位,所有的口述史料中再未能提取出新的概念和类属。我们又随机选取了这7位老人以外的2位老人的访谈资料进行编码,也没有新的概念和类属被提取出来。由此可见,本研究的理论饱和度较高。具体三级编码展示见表2。
表2 沂蒙精神三级编码展示表
三、沂蒙精神的要素构成
通过对沂蒙老区7位百岁老人的访谈资料进行编码分析,提炼出4个核心类属、8个类属和14个次类属,即沂蒙精神的概念核心分为“共存”“共生”“共情”“共信”四大要素,表现为党群关系的八个方面,可具体细化为十四个基本要点。在四大要素中,“共存”强调的是外在因素,是沂蒙精神形成的外在环境压力;“共生”“共情”“共信”三个要素是内在因素,是沂蒙精神的核心。四大要素构成为逐步深化递进的过程,有了前一个要素的积累,后一个要素才能形成,并且后一个要素的理论高度要高于前者。理论模型如图1所示。
图1 沂蒙精神概念模型图
为了更深入地分析沂蒙精神四个要素的理论维度,我们引入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社会行动理论作为分析框架。在韦伯看来,社会行动是观察社会、理解社会的出发点。它作为中介而链接起个人与社会,通过理解行动者的行动意向、动机和情感可以得知行动对于个人和社会的意义(36)方飞:《中国青年网络公共表达的动因与呈现——基于韦伯社会行动理论的理解》,《中国青年研究》2019年第9期。。社会行动分为情感行动、传统行动、工具理性行动和价值理性行动四个“理想类型”(37)陈成文、赵杏梓:《社会治理:一个概念的社会学考评及其意义》,《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5期。。这一理论框架契合了沂蒙精神形成中各要素之间的行为关系。事实上,现实中的社会行动和结构关系是复杂的,并不能用上述四种类型清晰划分,但使用“理想类型”可以将交互复杂的关系条理化,为直观深入地解释社会想象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法。下面针对沂蒙精神的四个要素,说明沂蒙精神形成时的内在关系和行动逻辑。
1.“共存”:传统行动在恶劣社会环境中的生存疑问。“共存”(Solidarity),在《汉语词典》中被定义为“某一事物与其他事物共同或同时存在;一起生存”。它强调的是一种空间上的状态(38)陈荟、孙振东:《民族地区多种教育形态共生理论研究》,《民族教育研究》2015年第4期。,表达的是共同生存的环境。Solidarity在社会学术语中被翻译为“团结”,涂尔干(Durkheim)围绕“社会团结”(social solidarity)论题从正面阐述了个体与社会的关联(39)赵立玮:《自杀与现代人的境况——涂尔干的“自杀类型学”及其人性基础》,《社会》2014年第6期。,特指建立在个人之间同质性基础上的一种社会联系(40)刘乐:《社会网络与“伊斯兰国”的战略动员》,《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沂蒙精神是党政军民在革命战争的特殊环境和条件下共同铸就的伟大精神(41)周忠高:《沂蒙精神与新时期党建工作》,《临沂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作为四大要素中的第一个要素,“共存”突出的是外因,是沂蒙精神由以形成的时代背景中党群所处的同质性社会状态。当时的社会环境是极不稳定的,政治腐败,经济萧条,百姓生活困苦。从高龄老人社会记忆中提取出的党群关系是“相依相存”“理念统一”,具体有“环境压力”“生活愿望”两个要点。“环境压力”涉及到政治、经济、生活三个方面,口述史料中的关键词有“没有公道”“不安生”“贫苦”“乞讨”“窘境”等。可见,旧社会的制度环境是非常恶劣的。这时候的人民群众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社会行动理想类型中的“传统行动”。“传统行动”强调服从权威,遵守文化习俗,延续传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遵从着旧社会的制度惯性,他们虽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仍然忍受着压迫和剥削。这样遵从传统的社会行动,最终的后果是难以生存。第二个要点是“生活愿望”,口述史料中的关键词有“安稳的生活”“熬出头”等,凸显了人民群众盼望过上好日子的内心渴望。
在旧社会,恶劣的生存状态“难以用经验的和可操作的方式描述清楚,它们经常被比喻为社会情绪、社会气候、社会气氛、集体士气、社会厌倦、社会乐观主义、社会悲观主义、社会不适等等”(42)[波兰]彼得·什托姆普卡:《信任:一种社会学理论》,程胜利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页。。这种艰难的“共存”环境给了党群两个群体很大压力,使他们形成了统一的理念,即打破旧制度旧传统,建立独立、富强、民主的国家和创造幸福的生活。党需要群众的支持,群众需要党的保护。基于双方的需求,“共存”中的党群关系是高度紧密而单一的(43)刘炳辉、熊万胜:《超级郡县国家: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演变与内在机制》,《东南学术》2018年第3期。。
2.“共生”:从工具理性到亲密互动的党群关系。“共生”(Mutualism)是由德国真菌学家德贝里于1879年提出的一个概念,用于描述不同类别的生物紧密地生长和生活在一起的关系(44)赵敏、蔺海沣:《校本教研共同体建构:从“共存”走向“共生”》,《教育研究》2016年第12期。。这个概念借用过来,特指党群亲密的互动关系。“共生”是沂蒙精神核心内涵的第一个要素,也是付诸行动和实践的关键环节。从高龄老人的社会记忆中所提取的党群关系是“互生互动”“亲密无间”的,共有四个要点组成,其中党的行动是“艰苦创业”“爱民护民”,群众的行动是“拥护接纳”“情感认同”。口述史料中的关键词有“做思想工作”“登门”“舍小家”“受伤”“分土地”“掩护百姓”等。可以看出,在“共生”互动机制中,党是主动的,党的部队和干部主动到群众中开展工作,并且非常注重方式方法。比如和群众一起劳动,为群众解决现实问题,战争中为了掩护群众和保护群众财产而勇于自我牺牲。这是建立深厚党群感情的基础,是引起群众情感认同的必需阶段。如果没有党群之间的相互依赖、共生互动,也就没有后面的两个因素。在早期的互动中,人民群众的行动可以用“理想类型”中的“工具理性行动”来解释。“工具理性行动”是从实现既定目标出发,选择最有效的手段而采取的行动,是“计算和预测后果来实现目的的行为”(45)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Edit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University of Californian Press,Volume 1,1978:24.。人民群众在亲密的党群共生互动关系中,真切体会到共产党代表的是老百姓的利益,他们一切为了群众,真心让群众过上好日子,所以发自内心地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认同党的纲领和路线。
沂蒙精神形成时的党群共生互动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个体间的互动。党员干部和部队战士在与群众的交往中,主动登门,承担家务,以群众利益为重,不仅树立了党的良好形象,还无形中将先进的思想和理念带给了家家户户的百姓,特别是对年轻人起到了榜样的作用,吸引他们加入到革命事业当中。“同辈群体间的互动可传递社会规范、价值观甚至是学习技能”(46)吴愈晓、黄超:《基础教育中的学校阶层分割与学生教育期望》,《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第二种是组织与群众的互动。通过组织召开会议和进行各种形式的宣传,以群众为对象开展工作。比如在减租减息过程中,山东党组织号召全体农民党员积极参加农救会,得到了广大农民群众的政治认同与价值认同。通过与群众的有效互动,党的工作变成了有群众基础的事业,农民也由分散走向组织,干部群众建立起了密不可分的关系(47)王成娟:《互动与博弈:沂蒙革命根据地减租减息运动中的农民群众动员》,《行政与法》2018年第12期。。
3.“共情”:强烈的情感行动形成党群融合一体的政治生态。“共情”(Empathy)主要体现在基于两个主体间关系的认知或态度而产生的对他人情感体验的各种反应,从他人的观点感受其处境,并结合其生活状况来理解这一境遇的复杂特性(48)Hoffman M L. The Contribution of Empathy toJustice and Moral Judgement. In Eisenberg N and Strayer(Eds.),Empathy and its Developmen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47-80.。通过共生互动,党群关系产生了情感认同和主体融合。“共情”融合是沂蒙精神核心内涵的第二个要素,是链接“共生”和“共信”的重要环节。沂蒙精神之所以影响深远、感天动地,究其原因乃是因为情感。根据高龄老人的社会记忆,“共情”表现在党群关系“水乳交融”“肝胆相照”上,具体有四个要点,其中党的行动是“舍生忘死”“无私奉献”,群众的行动是“将心比心”“爱党爱军”。口述史料中的关键词有“流血”“牺牲”“遗体”“不计回报”“心里酸疼”“将心比心”“舍生忘死”等。这种军民之间朴素的情感在实践中不断升华,成为群众拥护党、追随党的动力源泉。当人们惊讶于沂蒙老区浩浩荡荡的支前队伍和人民群众的自我牺牲精神时,应该看到在这背后党的干部和部队将士的担当作为和无私奉献。情感认同是党群关系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个时期的人民群众所呈现出的社会行动可以用“理想类型”中的“情感行动”来解释。“情感行动”是由感觉、激情、情感决定的行动,在社会行动中更多体现的是情感表达。人民群众对于党的情感是深深的认同和爱戴,这将两个群体紧密融合为一个强大的整体,形成了“水乳交融”的政治生态。
沂蒙精神的情感认同首先是群众对于革命者本身的情感认同。通过日常生活和劳作中的互帮互助,革命者建构起乡村社会对革命的情感认同(49)满永:《从观念走向生活:生产救灾中的革命地方化——以1940年代末的皖西北地区为中心》,《党史研究与教学》2011年第2期。,而战争的残酷和生死考验更激发出对于人性的共鸣。当看到部队战士流血、牺牲,生与死的命题被提到日常生活中。群众将战士看作自己的亲人,将部队和个人生活融为一体。这种将心比心、舍生忘死的情感,将党群紧紧连接到一起。“水乳交融”的军民关系正是建立在生与死的情感共鸣之上。
4.“共信”:价值理性凝聚生死与共的战斗合力。“共信”(Trust)是指公民群体对于相互之间可以生活在同一个政治框架之中拥有信心(50)侯健:《言论自由及其限度》,《北大法律评论》2000年第2期。,对于革命事业和未来生活拥有高度的信任和统一的信仰。有了频繁有益的互动和深层次的感情认同,党的领导权威的确立和群众思想信仰的追随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共信”是沂蒙精神核心内涵的第三个要素,也是党群关系的最高阶段。在这个要素中,不仅党有着纯洁的革命信仰,更为重要的是广大群众认同并主动追随了这种信仰,并且为了革命信仰而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根据高龄老人的社会记忆,“共信”又表现在“众志成城”“生死与共”两个方面,具体包括四个要点,其中党的行动是“敢于担当”“开拓奋进”,群众的行动是“自愿追随”“忠贞不渝”。口述史料中的关键词有“纪律严明”“作风正派”“跟党走”“翻身解放”“拧成一股绳”“心里舒坦”“胜利”“心甘情愿”“希望”等。这种思想上的一致性,使得党群成为了一个内在群体,行动上也必然具有一致性。党树立了纪律严明、作风正派的领导权威,群众则拧成一股绳,心甘情愿跟党走。党带给了群众希望,群众则用实际行动支持党的事业,形成了“生死与共”的党群关系。这个阶段群众的社会行动达到了“理想类型”中的“价值理性行动”,即“相信特定行为具有无条件的、排他的价值,因此不论后果如何、条件怎样都要完成的行为”(51)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an Outline of Interpretive Sociology,Edited by Guenther Roth and Claus Wittich,University of Californian Press,Volume 1,1978:25.。它是从特定目的实现的必要性出发,确定该目的符合社会的普适性价值,追求伦理价值和社会公益,注重道德和信念的行动。此时的人民群众是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奋斗,完成了思想的洗礼和升华,实现了人生格局向大爱转变。
人类政治认同的前提是政治情感认同、政治价值认同、政治理论认同和政治制度认同,在此基础上,形成对于国家的认同和忠诚(52)罗永宽、李燕:《红色文化的精神内核与当代价值》,《文化软实力研究》2017年第2期。。这种认同和忠诚,换言之就是政治信仰。有学者指出,革命英雄们的“神性”来自于他们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对于革命的纯洁信仰(53)张文东:《传奇叙事与中国当代小说》,东北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沂蒙精神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将党政军群等所有革命力量,凝聚成思想高度统一、信仰坚定无比的革命有机体。有了思想上的统一,结果就是党和人民军队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浴血奋战,人民群众则成为党的坚定拥护者,他们从不畏惧战争,也从不会质疑战争的合理性和党的领导的正确性(54)申燕:《戏剧场域中的战争“史实”建构——十七年“社会主义戏剧”英雄主义模式研究》,《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沂蒙精神的产生是外因“共存”和内因“共生”“共情”“共信”三个要素系统作用的结果。“共存”是压力,“共生”是行动,“共情”是动力,“共信”是方向,四个要素相互合作,共同构筑了伟大的沂蒙精神。特别是“共生”“共情”“共信”这三个要素是逐步递进、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有经过“共生”和“共情”两个实质性过程的积累,“共信”的形成才会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沂蒙精神四大要素是有机统一的连续系统,不能孤立片面地看重其中某个要素而忽视其他要素。
沂蒙精神重在“共情”,在于回归人性本身。沂蒙精神是以情感为基础在多年艰苦的战争中形成的革命传统,贵在“真”和“实”。情感和温度是沂蒙精神的最动人之处,因此沂蒙精神是鲜活的、生动的、有情感的,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社会大众的生活、思想、行为状况,体现了人性的光辉。产生情感共鸣的前提是需要有良好的互动,其结果是凝聚形成共同的思想信仰。不管是革命和建设时期的优秀党员、军人,还是红嫂、支前模范和劳苦大众,他们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主体力量,在他们身上充分体现了可贵的自我牺牲、为党为国的高尚品质。因此,不管社会如何发展,以人民为中心、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意识是不能变的。新的历史时代各级领导干部能否做到像战争年代那样与人民群众真情互动,用自己的付出换来人民群众的感情认同,这是决定是否能够得到人民群众拥护和支持的关键所在。
四、沂蒙精神传承的内生逻辑
接受我们访谈和调研的60多位饱经沧桑的高龄老人,其战争年代的社会记忆就是一部鲜活的革命史,也是对沂蒙精神最生动、最真挚的诠释。通过一个个真实的生活事件所呈现出来的沂蒙精神是如此的丰满、感人、催人奋进!但是毋庸讳言,当前对沂蒙精神的传承似乎仍然存在一种浅层次的认知,即简单地把沂蒙精神等同于思想觉悟,将“共信”要素孤立化。殊不知,脱离了互动和情感的沂蒙精神,无疑就变成了一个空洞的概念。如果沂蒙精神的传承只是一种概念的传递而不是行动过程的实施,那么这一宝贵的精神财富就不免会在形式化的倡导和运动中失去活力。弘扬沂蒙精神的着力点在于改善党群关系,使党和群众真正达到“水乳交融”。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大背景下,贯彻落实党的群众路线,进一步密切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需要将沂蒙精神四大要素及其互动关系作为一个系统融入到新时代事业发展中,构建起新型的党群关系。
1.从“共存”到“共生”:新形势下的党群关系现代化转型。当前国内外严峻的形势是“共存”环境,是党和人民需要共同面对的环境压力。国际上,我们正在经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保护主义、单边主义上升,逆全球化暗流涌动,国际政治、经济、科技、文化、安全等格局都在发生深刻调整,给人类生产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和考验。反观国内,我国经济社会领域正处于深刻转型期和改革攻坚期,社会变革带来的多种矛盾复杂交织(55)朱惠军:《高校辅导员队伍建设的整体设计——基于多维度的战略思考》,《思想教育研究》2016年第4期。。在这种环境压力下,党和人民群众必须紧密共存,共同面对国内外的一切挑战。党与人民群众的有效“共生”互动,一方面需要通过基层党组织将先进的思想、理念和方法传递给广大人民,另一方面则需要通过建立民主化、制度化和法治化的新型党群关系来保证。党群关系的现代化转型必须立足于加强制度建设和强化制度落实力度,依靠更加畅通有效的党群沟通来实现。要通过树立法治化思维、确立法治化制度、落实法治化行为(56)冯连军、王旺胜:《党群协商法治化:党群关系优化的一个向度》,《学习论坛》2017年第3期。,切实维护人民群众的利益,让广大人民群众共享发展成果,进而形成良性互动的党群关系。
2.从“共生”到“共情”:群众路线中的真情实感共鸣。沂蒙精神的传承是对红色文化和红色基因的传承,传承的关键在于使之成为一种习惯和传统,即“把历史上众多个体的、有限的生命的经验积累起来,变成一种社会共有的精神、思想、知识财富”(57)费孝通:《试谈扩展社会学的传统界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并做到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在革命战争年代,党和人民群众共建了伟大的社会行动。高龄老人社会记忆中的沂蒙精神是简单而朴实的,那就是“老百姓将共产党装在心里,希望自己的军队能打胜仗,能够在自己军队的保护下安安稳稳地种地、过日子”。这一表述的背后,体现的是人民群众对于党的认同和热爱,以及对于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因此,沂蒙精神的传承和发展,是对党领导人民实现美好生活愿望的践行和延续。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党和人民群众在内心深处产生感情认同,实现“共情”融合,最为关键的就是要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坚定不移地走群众路线。群众路线是党的基本路线,体现了政治伦理化的党群关系,构成了制度动员的核心框架(58)杜鹏:《利益密集、制度创新与乡村治理现代化——基于浙江“宁海36条”的实践分析》,《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2013年11月2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山东临沂考察期间参观沂蒙精神展时指出:“革命胜利来之不易,主要是党和人民水乳交融,党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为人民谋解放,人民跟党走,无私奉献,可歌可泣。”(59)《习近平:让老区人民过上好日子》,《传承》2013年第14期。这充分体现了我们党以人民为中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对人民群众带来的感染和影响。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新征程中,我们发扬沂蒙精神,关键就在于与时俱进、改革创新,把人民至上落实到促进经济社会及其他各项事业发展的一系列政策措施之中,通过抓铁有痕、踏石留印的苦干实干,切实增进群众福祉,回应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从而更深地感染群众、更好地赢得群众,构建新时代更高水平的“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党群关系。
3.从“共情”到“共信”:民族复兴路上的全员共识。沂蒙精神的传承是一个系统的行动过程,“共情”“共信”紧密相连、不可分割。新时代的沂蒙精神传承,传承的是健康优良的党群关系,是亲密高效的党群互动机制,还是生死相依的感情认同和自愿追随的精神信仰。这种传承,是对真情实感的传递,是对优良传统的复归,体现的是浓浓的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共情”。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党和人民的共同理想,也即“共信”。要实现这一目标,必须进一步增强党的凝聚力,增强党对人民群众的感召力、吸引力。并且通过组织群众、动员群众,把多元化社会中的人心凝聚起来,在“共信”的理念下为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而同心同德、不懈奋斗。
五、结语
本文尝试借助沂蒙革命老区高龄老人社会记忆的扎根研究,探索沂蒙精神理论研究的学术化转型;借助人类生态学、社会学、社会心理学等学科概念,试图构建一个相对清晰并涵盖“共存”“共生”“共情”“共信”四个要素的沂蒙精神概念模型;使用社会行动理论的四种理想类型对四个维度中的行动意义进行解读,可以说是运用多学科交叉的形式在沂蒙精神概念内涵的阐释上所作的一次初步探索。但是限于调研对象的特殊性和资料的稀缺性,在扎根研究类属划分的科学性上还有待提升,理论构建也需进一步深化;同时,由于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的复杂性,社会行动理论只能提供某一种视角下的分析框架,解释能力不能做到完全清晰准确。此外,如何获取更有代表性的访谈资料并构建更加科学合理的理论框架,也是下一步研究和探索的努力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