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前期唐鸿胪井刻石著录及其旨趣述论
2021-11-22王志刚
王志刚
(白城师范学院,吉林白城137000)
公元714 年,崔鸿胪卿率先在一驼形巨石上题字。唐鸿胪井刻石因此得名,其后石上有明确时间的题刻皆为明清两代的续刻。主要题刻者为查应兆、李钺、额洛图、耆英、刘含芳等人。1908 年,刻石被日本海军窃据后,中日两国学界对唐鸿胪井刻石相关著录、认识及其去向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围绕刻石相关知识和认识的记录体现了学者不断探究的学术追求和思想潮流。以往学界对唐鸿胪井刻石的知识谱系和旨趣变化未进行深入探究,对上述学术追求和思潮变迁的研究也有待加强。本人不揣谫陋,特为此文就教于方家。
一、20世纪以前刻石的相关著录:志书与诗文
《明一统志》虽然曾提及唐鸿胪井刻石,但仅对唐代题刻内容进行概述,较为简略,且对题刻重要信息有多处误书,尤其是将“忻”字误书为“析”。[1]史书、志书对其著录基本完整的则自成书于明代正统至嘉靖年间的《辽东志》始。《辽东志》在“地理志”中这样著录:“鸿胪井二”(在金州旅顺口黄山之麓,井上石刻有:‘敕持节宣劳靺鞨使鸿胪卿崔忻凿井两口永为记验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造’,凡三十一字)。从目前所见的拓片及其结构来看,《辽东志》编纂者误书了一个“凿”字(因“忻”与“井”之间无足够空间书写“凿”字),而题刻最后的“造”字是否由于日久剥泐而不复存在则不可确知。[2]成书稍晚一些的《四镇三关志》第二卷“形胜考”载:“鸿胪井,二,在旅顺口黄山麓,井上石刻靺鞨使鸿胪卿崔忻凿,开元二年记。”[3]明代志书以及明代题刻,表明刻石在当时已获得关注,但学术界尚未发现流传至今的明代拓本。
笔者目力所及,诗文著述中较早提及唐代题刻拓本的是清代中期的钱载。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乾隆三十七年新正之间的某天,熊岳副都统福增格将唐代题刻的拓本赠予京官詹事钱载。钱载以《伊副都统惠海物,画梅以谢》为题的七律记述了他获赠福增格拓本的具体内容和心情。
夙闻将军才绝伦,一见遂若平生亲。井口铭贻是唐代(尝于旅顺搜得石刻云,勅持节宣劳靺鞨使鸿胪卿崔忻井两口,永永记驹[验],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三行廿九字。拓本见贻。),扇头迹赠皆明人。今来兼蒙海味俊,岁晏直使山厨春。何以报之尺幅纸,梅花教傍鬓丝新。[4]
如上可见,在“井口铭贻是唐代”一句的附注中,钱载说明了拓片的来源:福增格任职期间在旅顺发现了唐代井口题刻,随即制作拓本,然后送与钱载。附注还将拓片的文字内容完整叙述:“勅持节宣劳靺鞨使鸿胪卿崔忻井两口永永记驹(按:应为整理者误读,书“验”为”驹”)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三行廿九字”。[5]这一句话体现了钱载对福增格的这一礼物非常珍惜,因此特别以附注的方式叙述了唐代题刻拓片的内容。“扇头迹赠皆明人”一句,不易理解,但似乎不是指刻石上的明代题刻,因为明代题刻从形状上看似为扇形,但从幅面上看则较唐代题刻大得多,不应称为“扇头”。关于唐代题刻的内容,从钱载的记录可见,有清一代的拓片在“井两口”后面的两个字也就是今天一般认为的“永为”,尤其是“为”字的保存状况无太大差异。这说明,早在1771年前后时,“为”(為)字已出现较大程度的漫漶,从而造成钱载的误读。无独有偶,晚清杨同桂在《沈故》中曾对刻石有以下记述:“旅顺水师营中有石刻一,长约今尺一尺二寸,宽半之,字三行,其文曰:‘勑持节宣劳靺鞨使鸿胪卿崔忻井两口永记验开元二年五月十八日’共二十八字。”[6]杨同桂将“为”字残存的笔画视为原石纹路。
在此期间,嘉庆帝时期修撰的《大清一统志》这样记述:“鸿胪井,在宁海县南旅顺口,上有石,题云:唐开元时靺鞨使崔忻所凿。按《旧唐书·渤海传》:先天二年,遣郎将崔忻册拜祚荣为渤海郡王,与此所记略异。”这一著录的记述首次注意到唐代题刻记录的时间与《旧唐书·渤海传》“所记略异”。[7]至于其所云略异,可能有几种含义:其一,《旧唐书》记载时间为先天二年,而刻石记述为“开元时”;其二,刻石记录官职为靺鞨使,《旧唐书》记载为郎将。
缺少传播较广的拓片,使得明清数百年间的人们对刻石的研究难以深入。尽管此刻石是我国东北地方极为珍贵的“主权凭证”,但由于其所处的地点自1602 年以来长期为军事重地,因此,除管辖此处的官员外,一般文人墨客较难获得其拓片,使得刻石较少为世人所知。例如,乔有年曾有七律《旅顺怀古》,但仅提及“铭功千载鸿胪井”,未进行详细附注著录。
笔者目力所及的20 世纪以前关于刻石的著录甚至未曾提及明清两代的题刻。这种情况随着近代帝国主义对华侵略发生而变化。中日甲午战争中,作为北洋水师基地的旅顺口被日本占领。随后,随着三国干涉还辽,日军不得不退出旅顺。但在其退兵中的大肆抢掠造成旅顺口的满目疮痍。刘含芳视察其营造的旅顺口海军基地时不免触景伤情,又看到了屹立近1200年的刻石。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使其决定兴建一个保护刻石的碑亭。在刻石上较小的角落,刘含芳令人刻下记录兴筑碑亭时间的68字题刻。
20 世纪前的400 年间,叙述者有关刻石的著录体现了志书编纂的延续性和探究性。撰述而文人墨客对于刻石的叙述则体现了风雅之趣、追慕之情。近代以前的叙述体现了传统大一统王朝波澜不惊的稳定与传承。
二、20 世纪前30 年学者对刻石的著录:价值发现、寻踪觅影
1904—1905 年发生的帝国主义争夺在华侵略权益的日俄战争使得旅顺口作为租借地易手。日军占领旅顺后,当局开始关注刻石及碑亭。日本人内藤湖南、奉天法政学堂总办彭谷孙、矿政调查局总办奭良在1908 年以前经对刻石的唐代题刻内容进行了鉴赏和研究。这可能也是唐鸿胪井刻石连同碑亭被日军掠走的重要原因。1908 年4 月30 日,刻石被日本海军省“献给”日本皇宫宫内厅。在此过程中,海军省、“关东州”和旅顺镇守府、民政署等机构形成了较为详细的刻石各题刻的著录,尽管其中有讹误之处,但相关记录仍是目前为止最为详尽者。相关资料在酒寄雅志教授的《「唐碑亭」、すなわち「鴻臚井の碑」をめぐって》[8]中有详尽叙述,兹不赘述。
图1 《奉天通志》收录的内藤湖南珂罗版拓片及其赠言
内藤湖南在刻石知识谱系中具有重要地位。以往研究、著录专注于对刻石的训诂和释读,但由于缺少流传较广、易于获得的拓片,训诂和释读都存在一定的瓶颈。正是内藤湖南采用珂罗版印制达百份之多的拓影,才使得唐代题刻易于获得。1934—1935 年刊印的《奉天通志》之“金石志”所收录拓片的来源以往学界未曾深入研究,且因图片模糊而存在误读。对比拓片纹理、墨色、内容可知,《奉天通志》收录拓片来源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保存的标注“内藤16-1”的拓片。而拓片两侧的题跋由于误读导致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未被学界注意到。拓片的右侧写着“旅顺口黄金山鸿胪井刻石,今已入东京振天府矣。”拓片左侧写着“大岛前都督所贶拓本,顷用玻璃板印成百分,以一分敬赠六桥先生。甲寅四月内藤虎”。[9]大岛前都督即担任关东都督长达6 年的大岛义昌。六桥先生是清末曾任库伦办事大臣的三多。人们常将京都大学所藏刻石拓片称为内藤湖南原藏拓片。而根据上文“大岛前都督所贶”可知,这一较早的拓本实为大岛义昌遣人拓制后赠给内藤湖南的。酒寄雅志先生提到的1911年内藤湖南观看的真拓[10],可能就是这一拓本,而非酒寄雅志先生推测的渡边谅在《鸿胪井考》中刊发的“碑石正面拓影”。当然,也不排除大岛义昌先后遣人多次拓制拓片。与渡边谅“碑石正面拓影”相比,大岛义昌赠与内藤者明显墨色更浅,质量较差。1914 年,内藤湖南用珂罗版印制的大岛义昌版拓片有100份之多。这也使其既成为所有刻石拓片中最早流传的,也是较广泛流传的一版拓片。这份送给三多的拓片上有后来为《奉天通志》刊布。而其余99份中有不少流传于各界。
在日俄易手“租借”的过程中,人们经受了战火的洗礼和劫难。随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要继续接受日本侵略者的残酷统治,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感自然油然而生。在《南金乡土志·古迹志序》中,金州士绅乔德秀写道:“兴废存亡之前辙,对镜参观,有心人当为之黯然,尤当为之惕然。盖兴废在人,苟有不朽者,垂乎其间,则废犹未废。存亡由己,苟无不朽者寓乎其内,则亡将终亡。夫古迹其小焉者也,斯在遗古迹者之为何如人耳。今取吾乡之往迹而详注之,非欲仅作欷歔凭吊之资,聊以使学者借鉴于古,力图可以不朽者。俾后之人低徊流连,仰而慕之曰:此某某之懿型芳躅也。呜呼,其在斯乎,其在斯欤。”[11]据其侄乔恕传记述,乔德秀认为“爱国始于爱家,爱家自宜爱乡”,如果对人们“桑梓历代之建置沿革,山水人物,种种情形,懵然一无所知”,那么对家乡、国家“眷恋顾惜之情怀”就无从谈起。为此,乔德秀从《盛京通志》《租借衙署一览概况》等文献搜求,还采用“调查父老见闻”的方式获取南金地方相关乡土知识撰写此书。日军占领旅顺口后,采取秘密手段将中国刻石于1908年窃取。尽管日本海军此举较为秘密,但根据《南金乡土志》所载,其撰写者金州爱国士绅乔德秀在1911 年之前已经知晓刻石已不在旅顺口:“鸿胪井唐贞观年鸿胪崔忻所凿,在旅顺口黄金山之北麓,刻字于石上,其石今为日本汽船载去。”[12]乔德秀此条误书“开元”为“贞观”。其表述较为理性,但结合《南金乡土志·古迹志序》中的上述感慨,其希望振兴国家之情溢于字面。乔德秀是现有可见资料中最早获知刻石被迁移到日本者。但由于《南金乡土志》正式印行时间较晚(1931年1月),其传播范围有限,影响也受到制约。
日本军方的讳莫如深使得金州、旅顺以外的人们不易了解刻石被窃据的事实。1913年5月,金石大家叶昌炽获赠国宝唐鸿胪井刻石拓片。此拓片现在尚未为研究者所获得。而从其叙述的题刻内容可知其与目前研究者看到的都不一样。其拓制时间和拓制者尚不明确。由于其较为完整地记述了刘含芳题刻的内容,因此其拓制时间应为刘含芳令人修筑唐碑亭之后,由此可以推论其拓制的时间应为1896年1 月至1898 年3 月之间。叶昌炽获得拓片后,做七古诗一首。这首诗对刻石的重要性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其价值堪比好太王碑。诗文中追慕大唐开元盛世崔鸿胪卿的丰功伟绩,推许其达成使命的高效率较苏武更胜一筹。最后几句诗体现了叶昌炽对国家领土主权沦亡的危机意识。但很明显,叶昌炽并未得知刻石已被日本海军窃据、迁移。[13]
如前所述,国内知名人士了解刻石已迁徙日本皇宫自然是三多(1914 年)。稍后了解到刻石为日人攫夺的知名学者则是罗振玉。辛亥革命发生后,罗振玉来到日本京都。罗振玉可能是与内藤湖南的交游中获知刻石已被迁徙到日本皇宫的。成书于1915年的《海外贞珉录》载:“宣劳靺鞨使崔忻井记,正书,开元二年五月,日本宫内省藏”。[14]“罗振玉—孙宝田—孙玉—罗允新”先后收藏、保存的拓片,与大岛义昌拓制的拓片存在较大差异。再对比现有的各种拓本,可知其内容与纹路与渡边谅文中的“碑石正面拓影主要部”极为吻合。由此可以判断,罗振玉携归我国的拓本来自于日本宫内省保存的拓本。从纹路吻合程度来看,罗振玉很可能获得了宫内省拓本的照片,然后又根据拓片制造了目前在旅顺博物馆保存的那个唐代题刻模型。由此可以进一步推论,罗振玉并非如一些研究者所推测的从内藤湖南处获得拓片,而是另有来源。[15]根据其内容纹路也可以确定旅顺博物馆所藏的唐刻模型为罗振玉“觅善工”所制作。[16]孙宝田—孙玉—罗允新保存的拓本应为旅顺博物馆唐刻模型早前拓制的。
尽管乔德秀、三多、罗振玉等人先后得知刻石已被日本窃据,但由于其著录和知识并未广泛刊布、传播,使得刻石流失迟迟未能成为普遍共识。例如,藏书家章钰在1925 年5、6 月间鉴赏其收藏的刻石拓片,并题跋:“辽海乃有此刻,可略考见,有唐柔远遗迹。”而在8 月3 日,章钰阅读了《海外贞珉录》才得知刻石已流失海外,为此接续题跋:“检海外贞珉录,此石今藏日本宫内省,不复加氊墨矣,此纸以无意得之,剧可喜也。”[17]以藏书家之资的章钰尚且如此,普通人难以确知刻石流失也成为一种常态。
1930 年,《艺林月刊》第5 期刊载一份周肇祥所收藏的刻石拓片,著录拟题为“旅顺黄金山唐井题记”。该拓片包括唐代题刻和清代刘含芳题刻。周肇祥还做了一篇400余字的跋,因较少为学界所知,兹录全文如下(标点从原文):
井在金州旅顺黄金山之阴,已湮废。唐崔忻刻记尚存,忻新旧唐书无考,宰相世系表,忻河南法曹参军,当另为一人,靺鞨本肃慎之地,后魏谓之勿吉,凡数十部,各有酋帅,或附高丽,或臣突厥,渤海既强,多为所并,惟黑水部最处北方,独称劲健。贞观二年始臣附,所献有常,以部长为都督,赐姓李氏,终玄宗之世,其朝献十有五焉,靺鞨臣属于唐。玄宗即位,遣使宣劳,固其宜也。鸿胪寺掌四夷归化朝宴送迎诸事,卿一人,从三品,崔忻以鸿胪卿持节宣劳靺鞨,用当其职,靺鞨地居东北,假道渤海,乃与唐通,使行所经,沿海至此,掘地汲饮,因而为井,镌记永验,以谂后来,意至深远。清光绪中,创练海军,旅顺设防守,登莱青道贵池刘含芳访得此石,作亭覆之,始显于世,然各家著录,未有及者,可见拓本之罕。自旅大租借,日本经营军港,黄金山画为禁地。国人不能至其处,无从棰拓,访诸日友,亦迄无确实答覆,或云此石已运往日本矣。昔年邱君叔真,为致一本,置箧已久,偶然检得,因付刊登,俾我国人,知旅顺有唐代古刻,他日还椟,幸勿任其遗珠。退翁周肇祥跋。[18]
周肇祥在题跋中钦服于鸿胪卿一行“掘地汲饮,因而为井”以及“镌记永验,以谂后来”的深远用意;还叙述了其试图向日本人探询刻石下落而未获准确答复的情形;有人向其指出刻石已运往日本后,周肇祥特别找出这一拓片刊登于杂志,就是希望将来收回“租借地”时,国人不要忘记索还这一刻石。周肇祥所云的朋友邱君叔真,笔者未能确认其身份和生平,也请先进学者赐教。从拓本的形制和内容来看,这是一幅与其他拓本无明显联系的新拓本,值得深入研究。
上文曾提到《奉天通志·金石志》采用的拓影及其来源。除刊印拓影外,“旅顺鸿胪井石刻”一条还以近700余字对唐鸿胪井刻石的历来著录进行了梳理,包括《辽东志》《沈故》《雪桥诗话余集》《旧唐书》《册府元龟》等。这段文字可能是金石志编纂者袁金铠、王光烈及金毓黻共同完成的。其撰写时间不确定。在珂罗版拓影之后,金毓黻先生还对唐代题刻的内容进行200 余字的考辨。这段文字写于1930 年8 月。九一八事变之后,金毓黻先生“不愿为伪政权所用,遂借编修[奉天]通志之名,辞去伪政府的所有职务”。[19]金毓黻先生把其对祖国的热烈情感倾注到东北地方史料搜求整理和研究中,终于在1935年完成了《奉天通志》的出版。
图2 周肇祥所藏拓本
20 世纪前30 年学者对刻石的著录大体可分为两个主题。其一,价值发现。内藤湖南、彭谷孙、奭良等人受委托对刻石考察。考察过程中,其巨大的历史价值和象征意义使得学界、政界重新认识了其重要价值。对唐鸿胪井刻石的价值发现可能是日本窃据刻石及碑亭的一个因素。其二,寻踪觅影。刻石流失的事实最初并不广泛为时人所知。“大岛义昌—内藤湖南—珂罗版拓影”“罗振玉—孙宝田—孙玉—罗允新”“章钰”“周肇祥”等几个系统的拓片(影)的传布使得人们对刻石的认识更加直观。在这一过程中,人们逐渐了解到刻石已被日本攫取,爱国主义感情开始逐步产生。
三、抗日战争期间的刻石著录:爱国与卫国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民开始了漫长的14年抗战。南京国民政府在抗战之初奉行不抵抗政策,却企图利用列强与日本的矛盾,将日本侵略一事诉诸国联,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国联”。[20]1932 年 1 月21 日,国联成立了调查团,团长为英国人李顿,成员由美、法、德、意四国官员组成,史称“李顿调查团”。“九一八”事变后,期待学术报国的傅斯年“在极其仓促的情况下著成”用时3 个月写成了《东北史纲》(第一卷)。[21]成书之后,李顿调查团成立,傅斯年希望尽快将其翻译成英文以供李顿调查团参考之用。他请李济将初步拟定的《东北史纲》内容翻译成英文。由于此书的目的是驳斥日本的侵略主张,因此,在《Manchuria in History:A Summary》中,其第二幅整页插图名为“唐宣劳靺鞨使崔忻井题字(在旅顺黄金山)”的拓片。考察这一拓片的内容可知,其为大岛义昌版内藤湖南珂罗版拓片的一部分。[22]这一拓片是作为第三部分“地方各部的兴起和过渡时期(公元352—1372 年)”中“靺鞨部”的辅助用图的方式出现。以雄辩、直观的唐代题刻记述,证明了唐代中央政权与渤海地方政权的册封关系。在多方努力下,李顿调查报告最终承认了东北是中国的领土这一本来确凿无疑的事实。傅斯年通过著书“证明东北属于中国”,驳斥了“日人‘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之谬论,可说是他以学术抗日的具体成果”。[23]负责翻译文本的李济也发挥了学者以学术爱国的作用。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军将侵略矛头直指华北。1933年3月,长城抗战爆发。这一年5月31日,南京国民政府与日寇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在日本变本加厉的侵略下,前文所述的藏书家章钰可能基于爱国热情,将自己收藏的刻石拓片刊发在《河北第一博物院画报》上,拓片旁则刊登着张宗芳对刻石内容的释读文章。据《南皮县志》载,“张宗芳,字果侯,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化学科毕业”。[24]归国后在河北省政府任职,对矿业、金石、文史多有研究。张宗芳此文前面从历代正史、志书、著述中爬梳了鸿胪卿出使交通路线、时间、渤海等史实。文章在结尾处提及了刻石流失的事实:“据海外贞珉录,此石今藏日本宫内省,不惟无由摩挲石刻,即墨本亦不易得,感时抚事,良用慨然”。[25]由于无法亲自鉴赏刻石,拓本亦不易获得,张宗芳耳闻、亲历日本继续侵略华北的行径,在“九一八事变”爆发2 周年纪念日写下了这段文字,其深深的感慨和忧国爱国之情都溢于笔端。
上海东北协会主办的《黑白》杂志在1935 年刊载了《文献鳞爪·旅顺黄金山鸿胪井刻石》。[27]《黑白》杂志属综合性刊物,由于其主办者具有强烈的反抗日本侵略、收复东北“白山黑水”的爱国情感,因此,刊物注重刊发揭露日军在东北罪行的内容,以谴责日本的侵略。该刊图文并茂,对关心国事、希图反抗日本侵略的国人起到了动员和鼓舞的作用。文献鳞爪是该刊的一个固定栏目,刊登与东北有关的古代文物。无疑是希望人们不要忘了东北的大好河山和瑰宝。在刊用了一张唐代题刻的照片后,名为“子曰”的撰者题写了一段文字说明。经对比,与《奉天通志》金毓黻先生的按语完全一致。“子曰”为《黑白》杂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应为笔名。笔者据所见的资料无法确定其真实姓名。而如果“子曰”不是简单抄写《奉天通志》金毓黻先生按语的话,那亦有可能其为金毓黻先生的笔名。若果如此,则可补此前学界未知之缺。此处存疑,尚待方家赐教解惑。
“九一八”事变后,刻石拓影、拓片在时人记述祖国历史、寻找民族出路、振奋民族精神的过程中起到了天然的动员作用。时人的著录在不断深入的同时,其被赋予爱国与卫国精神也不断升华。学者爱国、官员爱国、流亡关内的东北爱国,抵抗侵略的精神不断壮大,也由此汇入了各阶层的神圣的全面抗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