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与贾平凹的日常生活写作
2021-11-21关峰
关 峰
《山本》(2018年)是贾平凹向秦岭致敬的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与此前出版的15部长篇小说相比,《山本》最大的变化表现在对历史记忆的深入发掘上。贾平凹擅长处理城乡二元结构题材,直到“使命”①贾平凹:《古炉·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47页。之作《古炉》(2011年)才有了整体转换的新变。由此,他才真正确立了历史记忆写作的范式。如果说《古炉》的新变还建立在亲历和熟稔生活的历来写作惯性的基础之上的话,那么,《老生》(2014年)和《山本》的写作策略就是对更遥远过去的回望。尤其是《山本》,进一步拓展了《老生》的第一个故事空间,贾平凹的历史小说也因此跃进到空前的高度。概而言之,《山本》的历史题材设定并没有相应地创作方法设限,而是敞开文本世界,开放性地吸收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1984年)以来不断探索和积累的经验。因此,与个人记忆的《古炉》和片段历史簇集(constellation)的《老生》相比,《山本》的历史书写更典型,也更有清算的意义。
一、游击队:对日常生活的改写
贾平凹的游击队写作史可追溯至荣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的长篇小说《浮躁》(1988年)中。作为地方政治斗争的源头,游击队被阑入“下卷”关键时刻的扑朔迷离之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田、巩两大家族斗法和金狗、雷大空合力反抗官僚主义的复杂纠葛中,带有游击队革命历史背景的省军区司令员许飞豹被分裂成两种声音的发出者:一方面“廉洁做人,清心寡欲地修身,严肃为官,废寝忘食地济世”,基于此,在石华的请求下,才出面过问雷大空之死和金狗被捕案,最终撤销了目无党纪国法的巩宝山的专员职务;另一方面则是被蒙蔽,未能明察秋毫,客观上造成了小水丈夫福运之死,及养子许文宝对石华的性侵。正相反对的两种结果传递了革命者的当代处境信息,贾平凹辩证写来,目的就在渲染改革的艰难,以及和平年代里没有硝烟的战争形势的严峻。在不多篇幅的游击队回叙中,田家游击队长田老六和警卫员许飞豹死里逃生的故事,与围猎狗熊和身体欲望之间构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关系。看得出,《浮躁》触及了游击队叙事的主要情节,如被围、告密、复仇等成为后来被改写的游击队要素原型。写作姿态也从民间视角出发,并不忌讳诸如“抽签”“命大”和救命封王的话题。应该说,游击队题材在贾平凹创作最初阶段的出现就已成熟,与21世纪以来再描述的形象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究其原因,不能不归结到20世纪50年代童年时期的作者就已耳闻目睹的部队生活记忆上。贾平凹出生在由陕南游击队整编的解放军团部大院里,因为姨父团长的关系,幼年所受的教育除土改外几乎全都来自陕南游击队的故事。70年代走上写作道路后,耳熟能详的游击队素材自然入驻了商州“根据地”①贾平凹:《答〈文学家〉编辑部问》,《贾平凹文论集:访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页。。《浮躁》随手写来,突破了现实和地域的局限,颇有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有意烘托的“世界”气象。
在不断回到商州的过程中,游击队故事也被多次重写。如果说《病相报告》(2002年)涉及到企图成立独立王国的游击队司令制造内部分裂,最终全军覆没,从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的话,那么,2014年的《老生》则告别了插叙或背景式写法,第一次将游击队记忆衍化为完整和独立的故事,完成了全面总结的尝试。现在看来,记忆堪称贾平凹新世纪长篇小说创作的动力源:《秦腔》(2005年)“后记”中曾慨叹“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高兴》(2007年)和《极花》(2016年)可谓对商州拾破烂群体的记忆;《带灯》(2012年)涉及“海风山骨”②贾平凹:《带灯·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61页。的记忆;《古炉》的“文革”记忆是追问;《老生》则是发掘,打捞记忆碎片,反思新中国的诞生和发展,叙述革命的由来和“当代中国”的生产。《老生》的游击队故事延续了《浮躁》和《病相报告》中的基本架构,不过,没有了《浮躁》的藩篱,也充实了内容相对单薄的《病相报告》。《老生》中的游击队员既非刀枪不入的天兵天将,也不自恃为英雄。为此,贾平凹采取了自己颇为得心应手的“写实”策略,盘点了“生活”库存,进而诉诸坐标定位,在日常生活和风俗人情中全息呈现。拿游击队正副队长李得胜和老黑来说,就至少写出了三种偶然:一是表兄弟关系;二是到城隍庙去看银杏树冒黑烟的偶遇;三是打死无辜的跛子老汉。不仅如此,贾平凹还渲染了神秘和通灵色彩,营造了某种超自然的宗教氛围,暗含了国人深层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心理结构。比较来看,贾平凹书写的建国史既非《保卫延安》式的纪实性战争史诗,也不是《创业史》式的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赞歌,而是在原生态的生命和生活真实中逼近历史。之所以选取游击队题材作为新中国产生历史的写作视角原因就在于此。借用王一燕的说法,贾平凹叙述中国(Narrating China)的起点便是他与历史相交的切点。由此生发,他写出了生命和人性,同时也就写活了历史。《老生》中李得胜的决策失误;老乡媳妇半夜里的尿声与同住游击队员的欲念;游击队骨干三海、李得胜、老黑和雷布的相继死去等,都祛除了以往革命历史长篇小说的固有观念,活现了小历史的人本身。得益于此,革命者的无畏气概和牺牲精神也更加震撼,更能打动人心,老黑之死就是这样“震撼和打动”的顶点。
游击队记忆在《老生》中以“第一个故事”的形式展开,到了《山本》,则以平行线索的空间设计贯穿全书。相比而言,后者不仅内容增多,愈加详实,还更彻底地兑现了贾平凹写实的主张:将人物和情节还原到日常生活之中,以平视或俯视的态度召唤记忆,从而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建立基于生命的联系。形象点说,贾平凹借用生命和日常生活的两条腿走进历史,编织记忆。这一姿态带有詹姆森所说的存在历史主义的色彩。存在历史主义认为,作为历史性(historicity)的经验是通过现在历史学家的思维同过去的某一共时的复杂文化相接触时体现出来的,或者说,历史经验是现在的个人主体同过去的文化客体相遇时产生的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森:《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主义》,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7、30页。。用贾平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与历史神遇而迹化”②贾平凹:《山本·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5页。。显然,贾平凹的游击队不同于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主客体相遇方式的差异。后者从革命理想主义出发,碰撞产生的火花来自集体的大我与被意识形态规训的历史。相反,贾平凹的“个人主体”主导了叙事逻辑,写来便大不相同。同样是写战争,“十七年”文学致力于正义伦理书写,镌刻勇猛而坚强的战斗英雄的伟业,但在《山本》中,原来处于边缘或略去不写的生活化场景却上升成为焦点。如红15军团联手逛山伏击6军的骆驼项战役,就没有突出指挥战斗的副参谋长井宗丞,而是突出主动承担点燃导火索任务的战士元小四。值得回味的是,炸药包出人意料的爆炸既消解也强化了元小四牺牲的庄严和壮烈。战斗前后的“炖猪蹄焖鸡”和“肥肉块子”的对比细节也将战争纳入日常生活“括号”。日常生活文化理论学者列斐伏尔曾论及资本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的反抗意义,倡言“商品、市场和货币,以它们无可替代的逻辑紧紧抓住了日常生活。资本主义的扩张无所不用其极地触伸到日常生活中哪怕是最微细的角落”③[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93页。。同样,在社会经济发达、日常生活能量被充分释放的今天,游击队革命历史的再解读也必然经过日常生活文化的浸润和过滤,《山本》就是书写日常生活“典型环境”的标本。吃喝拉撒、内讧、叛变、欲望等都是表征,回答了游击队在今天的镜像和被描写问题。具体来说,就是不唯正统,不取单一,而是散点透视,众声喧哗,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千变万化,贯通交错成为共同体。譬如阮天保的保安队和游击队的先后身份转换;麦溪县长李克服投诚后的被杀;矮小老头形象的中原部队重病首长;被罚游击队员遭受野生动物攻击后的惨死等等都打破成规,解放了文本。即便是作为主人公的井宗丞也不例外:与发展自己成为平川县第一个共产党员的杜鹏举之女杜英的野合;借纸烟、山炮和麝香羞辱阮天保;打死高云干的保镖;被害前“气从喉咙里往出喷,断断续续,疙疙瘩瘩,但没有眼泪”的放声恸哭等也都重返日常生活现场,在自然和本色中创造了个人的历史,也塑造了历史的个人。
二、陆菊人:日常生活的镜像
对“第三世界”概念有所保留的詹姆森曾在直面鲁迅时表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森:《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页。所谓西方主导了世界,现代性遮蔽了民族性。现当代中国文学便是这一“冲击”的产物。置身于社会底层,被塑造为“物件”的女性首当其冲,茅盾写于20年代末的时代新女性形象系列就是“受到冲击”的见证,而贾平凹则记录了新时期以来“冲击”的大波。有着惊人相似的是,茅盾笔下《创造》的失败却在贾平凹那里获得了共鸣。正如娴娴背离了君实一样,《废都》里赞美庄之蝶“最善于写女人”“写女人都是菩萨一样的美丽、善良”的保姆柳月后来也说:“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与《创造》中不辞而别,走向新生的娴娴不同,不论是柳月,还是唐宛儿,都心甘情愿地追随和接受,哪怕是扭曲和畸变。对她们来说,与其称之为启蒙的悲剧,不如说是“厚描(thick description)”了从乡土传统走来的女性遭遇现代都市的先定命运。贾平凹在城乡的对立结构中隐喻传统与现代的两歧。对从陕北和陕南乡村流落到都市西京的柳月和唐宛儿来说,要么像七巧一样,嫁给市长患过小儿麻痹的残疾儿子大正,要么像祥林嫂一样,被抓回原在潼关县城的夫家。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异化和被侮辱、被损害的过程都建筑在与作为现代性知识谱系和文化符码象征的菲勒斯中心主义(作家庄之蝶)的结盟基础之上。具有相近意味的是,书中阿灿“最后”的“美丽”仪式也同样是“结盟”的形式。
贾平凹曾自述他写女性人物的经验主要来自《红楼梦》与《聊斋志异》。《红楼梦》“第一次把女子当作与男子平等的人”来写,《聊斋志异》则“写透了女子之美,写活了女子之美”①贾平凹:《与穆涛七日谈》,贾平凹:《贾平凹文论集:访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99页。。据此,贾平凹塑造了一批“女菩萨”式的女性典型。从《浮躁》中的小水,到《秦腔》中的白雪,再到带灯,都尽显中国女性的纯洁和善良之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小水在关押金狗的号子外连唱的行船号子,及“如同墙上画着的菩萨一样”的白雪的秦腔,就是“萤火虫”带灯也“如佛一样”,辗转于樱镇“特大恶性的打架事件”中。然而,她们也时常处于被戕害和虐杀的危险之中。就像超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布雷东笔下的娜佳一样:“一方面,她被看作是已经逃避了日常的日常状态,而另一方面,她又处于重新陷入它的固定程式的危险之中。”②[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9、93页。换句话说,“娜佳的行为举止具有非常迷人的女性气质,超越了日常的单调乏味,同时,作为一个家庭主妇(受到管制的女性气质),她的行为又不断地使她重新回到尘世,只是能够活着(吃、喝)的威胁”③[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9、93页。。贾平凹笔下女性形象的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关系也正如此:在传统与现代裂变的背景下,一方面,女性解放了自己,顽强地表达着自身;另一方面,在男权社会中,她们又极易成为牺牲品,从而面临迷失自己与被压制和摧残的风险。单色调的传统和现代女性几乎没有,贾平凹长篇小说中大量出现的是那些融传统与现代于一身的混合型女性。如珍子(《商州》),石华、英英(《浮躁》),虞白、颜铭、邹云(《白夜》1995年),梅梅、眉眉(《土门》1996年),西夏、菊娃、苏红(《高老庄》1998年),江岚(《病相报告》),孟夷纯(《高兴》),杏开(《古炉》),胡蝶(《极花》)等等,都程度不等地标识了传统与现代相博弈的刻度。
相比男人,社会转型过程中地位更低的女子所受的冲击更大,蕴含的审美价值也更高。反思由传统向现代过渡时期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贾平凹,自然选择女性作为自己解剖的对象。像上列的石华、颜铭、孟夷纯、胡蝶等都打上了鲜明的现代印记。不过,与其说是女性的现代化,倒不如说是现代化的女性。90年代以来的贾平凹长篇小说创作实践表明,现代性给予女性的冲击最大,带来的异化也最怵目惊心。如傍大款的邹云,沦落的翠翠(《秦腔》),被城市的“大磨盘”磨碎了“人样子”的訾米(《极花》)等等,都是城市或金钱消费社会的人设。相比而言,真正代表了贾平凹的女性观,体现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的还是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山本》中的陆菊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出身贫寒的陆菊人兼有传统与现代的双重性:一方面是家庭妇女,是循规蹈矩的传统秩序的恪守者。她不愿意去做童养媳,却到底没能反抗;丈夫杨钟战死后,有关她和井宗秀的谣言多了起来,为此,她向公公表明道:“我不会改嫁也不会招了人进咱家,我就伺候你,把剩剩拉扯大,杨家还是涡镇的杨家”;为井宗秀“调教”花生,手把手传授怎么做饭,如何收拾打扮自己,甚至一言一行,日常礼仪等,都悉心指导,而言传身教的目的则在服侍井宗秀,诸如“男人衣着邋遢了,那是媳妇的过错”;“你把你不当个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会心疼你”;“你要他不花心少花心,你首先是一朵花”等等,都诠释了她作为传统知识教化者的身份。可以互鉴的是,吕斯·贾尔曾在关于“厨房·女人·民族”的论著中指出,对女人烹调艺术的颂扬“经常伴随着驱之不散的怀旧感。每一种姿势,每一种气味,每一种烹饪技巧都充满了浓缩了的回忆”。因此,下厨烹饪“总是在嗅到和品尝过去的味道”,也就是“在现在中认识到过去”①[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52页。。陆菊人的“教化者”身份也促成了她对“过去”的返魅。由此,既维护了“官人”和“英雄”幻象井宗秀,也重塑了她自己的替身花生。另一方面,陆菊人绝非普通的家庭妇女,她赋有非同一般的才干和见识,几乎在井宗秀发展壮大过程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首先,陆菊生打消了井宗秀为父迁坟的念头,实言相告赶龙脉人和三分胭脂地的来龙去脉,并鼓励井宗秀行动起来,不要辜负“天地”,以免错过冥冥之中的官人缘分,从而点化了极具传奇色彩的井宗秀辉煌的一生。其次,上任总领掌柜,经营茶行,解除了井宗秀经济上的后顾之忧。更为重要的是,小说还凸显了陆菊人聪明的商业头脑和卓越的管理才能:派方瑞义到关中平原的泾河畔学习黑茶制茶工艺;妥善处理三合分店掌柜的贪污问题,取得了崔涛的信任;请县长赐题“美得裕”商号匾额;推行银股制,调动了各分店掌柜的积极性等,都是对她“金蟾(蛤蟆)转世”的证实。第三,机智过人,解决了连井宗秀、麻县长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扔锣槌到空中,诱使野蜂蜇死了土匪玉米;预先交代弟弟陆林防范,避免了井宗秀爹的坟丘被阮天保的保安队挖坟扬尸;给井宗秀出主意,安置平川县政府到涡镇凶宅——阮家;崔涛因红军窝点案被逼自尽后,提出将茶行收归预备旅,并关押作为茶总领的她自己的应对办法等。难怪井宗秀称她为“菩萨”,麻县长也把她与慈禧相比。可以设想的是,涡镇最高大的老皂角树“自杀”后,因“涡镇魂老皂角树”的刻字曾一度引发众人不满,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实际上,陆菊人才是真正的涡镇魂。贾平凹曾坦言陆菊人的原型是陕西历史人物周莹(安吴寡妇,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的主角)和本家的三婶。如果说三婶资源更多形成了陆菊人形象的传统性内涵的话,那么周莹的营商传奇则丰富了陆菊人的现代性意蕴。《山本》“后记”中提到写作过程中悬挂的“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条幅,对贾平凹来说,“三性”不仅是对自身创作原则和方法的提醒,更重要的还是对以陆菊人为代表的女性形象进行创新刻画的线索。
三、抒情与《山本》的日常生活诗学
19岁之前的贾平凹,生长在秦头楚尾之间,融汇了北方的厚重和南方的灵动,表现在作品中就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了起来。80年代获得较大反响的那些作品诸如《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和《浮躁》等,虽然都被冠以现实主义的徽号,但正如“笔耕”文学研究组(1980年12月成立于西安)所指出的那样,贾平凹小说的特色“是强烈的表现欲望,是浓重的主观色彩”②刘建军:《贾平凹小说散论》,林建法、李桂玲主编:《说贾平凹》下,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8页。。贾平凹的人格气质是以艺术为生命的“生命审美化”③费秉勋:《生命审美化——对贾平凹人格气质的一种分析》,林建法、李桂玲主编:《说贾平凹》下,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30页。。面对创作困境,贾平凹曾以《浮躁》为例做了清算,表示“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以为“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①贾平凹:《浮躁·序言之二》,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此后,不论是《废都》“后记”中的“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还是所谓“废乡”和“乡土叙事的终结”②陈思和、丁帆、苏童等:《作家,是属于时代的——贾平凹作品学术研讨会发言摘要》,林建法、李桂玲主编:《说贾平凹》下,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07页。的《秦腔》,几乎都灌注了贾平凹的抒情气质的生气。
贾平凹不止一次谈到孙犁、沈从文、张爱玲等《红楼梦》路子的抒情主义者的影响在他成长道路上的意义,也曾表达先后阅读废名和沈从文的不同感受。从早期阅读所受的触动看,贾平凹最初的小说启蒙教育很大程度上来自京派,后来创作的基因中也就不无京派精神领袖周作人的审美元素。周作人最早提倡牧歌小说,称道其“结构至简朴,而文特佳妙”③周作人:《〈黄华〉序说》,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1页。。五四时期又明确主张:“小说不仅是叙事写景,还可以抒情”,并提出“抒情诗的小说”④周作人:《〈晚间的来客〉译后附记》,严家炎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页。的概念。此后,周作人大力表彰废名小说的“文章之美”⑤周作人:《枣和桥的序》,止庵校订:《苦雨斋序跋文》,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直到40年代还赞成废名“结构便近于一个骗局”,及“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的审美观,最终衍化为“随笔风的小说”⑥周作人:《明治文学之追忆》,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日本管窥》,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59页。观。这种小说在废名和沈从文的创作实践中取得了成功,贾平凹曾比较他们各自不同的特色道:“沈从文的作品气大,是喷发和扩张性的,废名的作品气是内敛的,往回收的,所以沈从文的成就高于废名。”⑦贾平凹:《贾平凹谢有顺对话录(节选)》,《贾平凹文论集:访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95页。同样是从作者个性出发,沈从文及物,废名则内倾。贾平凹的高下判断和自觉选择,决定了他小说探索的方向。长篇小说处女作《商州》几乎就是修订版的《边城》,尤其是每章第一部分的风俗人情铺垫与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传奇(同样是两男一女的三位一体结构)皴法。
贾平凹独特的个性气质与周作人基于个性的散文化小说理论产生了共鸣,却与以柳青为代表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发生了龃龉,《浮躁》就保留了两相搏斗的痕迹。除“作废过十五万字,后又翻来覆去过三四遍”⑧贾平凹:《浮躁·序言之二》,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外,更重要的是学术界对其内在矛盾的揭示。如引周作人从浮躁到平和的前车之鉴,批评贾平凹对“回到他(她)出发闯荡的原生地;认同于传统文化中的善”的人物最后归属的处理⑨刘火:《金狗论——兼论贾平凹的创作心态》,郜元宝、张冉冉编:《贾平凹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页。;提出“前现代化”中的乡间儿女与“后现代”艺术手段的奇妙拼贴,导致了作家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立场的缺席,并进而构成与中国传统文人角色的对接、暗合以至完全认同,从而落入转型期中国作家的最大陷阱⑩范家进:《“前现代”与“后现代”的奇妙拼贴——贾平凹〈浮躁〉新探》,郜元宝、张冉冉编:《贾平凹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页。。这一传统和现代的裂缝暴露了作为早期贾平凹精神源头的废名与沈从文创作中主观形式和客观内容之间的矛盾。随笔风小说的作者偏重个性主观,不大注重故事情节的锻造和人物性格的塑造。从80年代主导陕西的现实主义文学语境来看,希望兼顾二者的贾平凹自我分裂的矛盾也就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从废名到沈从文的现代中国抒情小说传统自身矛盾的反映。具体到《浮躁》中,则是“保留着更多的生活自然色彩的混沌世界”与“强化着艺术家的主体精神,使其呈现出现代艺术的新秩序”之间的对立①李星:《混沌世界中的信念和艺术秩序——〈浮躁〉论片》,郜元宝、张冉冉编:《贾平凹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8页。。可供考察的是,贾平凹调整后的策略并非二律背反式的非此即彼,而是对沈从文艺术传统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双向调适。这种调适发端于《妊娠》(1988年),生成于《废都》。《废都》与其说是对经济社会浮世绘的现实主义的顶礼,不如说是对“随笔风”小说观的检讨,所谓“文章并不是谁要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的”,而是“属天地早有了的”。与写作《浮躁》时的十年前相比,贾平凹有意淡化了“艺术家”的作用,增加了“灾难”与“事实”的分量②贾平凹:《废都·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60页。。
沈从文认为“抒情”是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表现,其核心在“我”,也就是“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③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页。。在谈论跟周作人学习抒情时,沈从文突出强调了“心”和“内面”的效用,宣扬“周作人在这方面的长处,可说是近二十年来新文学作家中应首屈一指”④沈从文:《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0页。。而在比较自己和废名的不同时,沈从文直言:“冯文炳君只按照自己的兴味做了一部分所欢喜的事。使社会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一机会在作者笔下写出,是《雨后》作者的兴味与成就。”⑤沈从文:《论冯文炳》,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0页。言下之意,废名太过自我,无裨于社会,而他自己则截然不同,意在写出大千世界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贾平凹才“不满了废名而喜欢上了沈从文”⑥贾平凹:《对话大散文——〈纸生态书系·美文典藏〉前言》,《贾平凹文论集:访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22页。。不过,经由废名征用的“个性”却被贾平凹活用,也就是将自我思想与个人情感化用在小说形式和内容之中。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意象经营。《浮躁》中“考察人”的出现及其谠论很明显是作者主观个性强行介入的结果。还在“序言”中,贾平凹就表达不满,并提出建构意象世界的纠错办法,以化解《创业史》似的涉及路线方针和意识形态斗争时的长篇大论风险。此后,像奶牛(《废都》)、钥匙(《白夜》)、女人手(《土门》)、石头的画(《高老庄》)等意象被大量使用,但却不无生硬和做作之嫌。所以,到了《怀念狼》(2000年),就干脆直接将情节处理成意象。二是叙事角色和身份选择。叙事角色和身份设计既是对讲故事的最佳方案的策划,也是意义生产和伦理表达的形象载体。作为“认识的装置”(柄谷行人语),叙事角色和身份既敞开了文本的故事世界,也召唤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对叙事角色和身份的选择既简洁凝练地表达了作者意图,也清晰独到地阐释了文本策略。即如贾平凹长篇小说中仅有的两个女性叙述人,《土门》中的梅梅和《极花》中的胡蝶,就表达了不同阶段的作者在城乡态度上的常与变。其他如阉割自身的疯子张引生(《秦腔》),热情拥抱城市的刘高兴(《高兴》),熟知秦岭、唱了百多十年阴歌的唱师(《老生》)等都作为象征符码,标示了贾平凹内在的社会和文化心理结构。三是复调与对话机制。一般小说叙事讲究起承转合,看重故事线索的清晰和情节的生动。在当代市场经济社会的氛围和格局中,诗人气质的贾平凹有意调适了叙事的审美惯例,创造性地引入了复调和对话机制,有效解决或绕开了单一视域有可能引发的无谓争议难题。像《土门》中的梅梅和眉眉,《高兴》中的刘高兴和五富,《高老庄》中的子路和西夏,《极花》结尾错杂梦境和现实的蒙太奇等,都是不同甚至相反价值取向的通约、拼贴和并置(juxtaposition)。贾平凹多次强调,不论写什么,其实都是在写自己。追溯起来,源头之一恐怕就在周作人、废名与沈从文之间罢。
当叙述灾难过后的秦岭什么也没改变时,贾平凹在《山本》“后记”中笔锋一转道:“没改变的还有情感”,同时慨叹“爱的花朵仍然在开”。不难感受,字里行间散发着抒情气息。概括起来,《山本》的抒情遗绪首先表现在文本里强烈的作者主观色彩上。在对创作缘由和过程交代的“后记”中,贾平凹一再强调自我,阐释自我在他写作中的意义。如“我要做的就是在社会的、时代的集体意识里又还原一个贾平凹,这个贾平凹就是贾平凹”;“那一堆历史不也是面对了我吗,我与历史神遇而迹化”;“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表现在作品中除了多次提到念头,及在此前的长篇小说中一再出现的悲剧结局外,最重要的措置还是大量使用意象来实现意图。如像太极图和磨盘的涡潭,德行好的人经过时会自动掉下皂荚的老皂角树,陈先生安仁堂大门外的娑罗树,身子的二分之一是脑袋、而脑袋的二分之一是眼睛的黑猫;从黑军装到黑茶的黑色;130庙宽展师父的尺八和《虚铎》,井宗秀送给陆菊人的铜镜等,都是作者干预文本的痕迹,赋予了抒情气质和气象。其次,周作人、废名和沈从文作品平和冲淡的日常生活风格渗透进贾平凹的小说观。从《废都》开始,发扬光大于《秦腔》,到成功运用于《古炉》的日常生活诗学,也在《山本》中取得了更加绵密和精炼的进展。井宗丞和井宗秀兄弟被塑形为英雄(小说反讽性地插入了送鹰和熊画的画家的情节)的过程,实际上是日常生活被体验(本雅明意义上的Erfahrung)的过程。贾平凹有意避开大的战争,而只涉及“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从“一个木头一块石头”①贾平凹:《山本·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5、526页。中想象历史,就像井宗秀进入的梦境一样:以前、现在和以后(历史)的人都消失于涡潭(自然)之中。小说中随处可见的交感、神秘和超自然巫术景观也弥漫了日常生活气息,诸如用鸡占卜的三合县凤镇习俗;女儿出嫁要陪对碗的老规程;秦岭里的杀羊领牲;井宗秀受伤后,陆菊人默想:如果碰着穿白褂子的人了,井宗秀的伤就很重,如果碰着穿绿衣裳的了,伤就无大碍等“天窗”②贾平凹:《山本·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5、526页。,都传达了集体无意识的民族的日常生活信息,传播了古老中国的日常生活文化。
四、余论
如果说井宗丞的悲剧是以追随杜鹏举走上革命道路作为开端的话,那么井宗秀的死则是陆菊人的娘家陪送的胭脂地所招致的结果。相比而言,后者所占篇幅更大,意蕴也更深厚。从庄之蝶(《废都》)、成义(《土门》),到夏天义(《秦腔》)、五富(《高兴》)、夜霸槽(《古炉》)等都被置入某种异质情境。同样,井宗秀的官人和英雄神话也是人性生命本质和民族文化遗传的结果,他的励志传奇从一开始就带有阴暗和狡诈的灰色。诸如不动声色地报复茶行的岳掌柜和盐行的吴掌柜,做空井台上的一块砖、谋害与土匪头子五雷相好的媳妇,使用美人计、离间大架杆五雷与二架杆王魁等,验证了他“忍耐”和“大智若愚”的“鳖”的特性。后来更发展到用人祭奠城墙,剥三猫人皮蒙鼓,暗地指派孙举来“通敌”后杀人灭口,自认城隍、黎明前巡镇挂马鞭等凶残冷酷的地步。而在作家的叙事伦理中,井宗秀始终处于篇幅最大的正面叙事中心位置,他在耍铁礼花、银花镇战后、与陆菊人的关系等节点上的表现堪称完美。对比来看,井宗秀的悲剧是一种错位审美表达,是“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③[德]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节选)》,中国作家协会、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页。的冲突,而井宗丞的悲剧则立足于真实,“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④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早在谈《白夜》的答问中,贾平凹就表示:“我是反英雄主义的”⑤贾平凹:《贾平凹答问录》,《贾平凹文论集:访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78页。,所以他小说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英雄的悲剧。千禧年的《怀念狼》就抨击了英雄的屠杀,还最早写到挂马鞭到有女儿人家的闯王李自成。井宗秀的悲剧既是“英雄得不大”(陆菊人语)的悲剧,也是命运的悲剧。在贾平凹看来,“如果一件事的因已经开始,它不可避免地制造出一个果,被特定的文化或文明局限及牵制的整个过程,这可以称之为命运。”①贾平凹:《古炉·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48页。陆菊人造“因”后,井宗秀的“魔鬼”性及内讧、民怨等内外不利因素都在“官人”文化中发酵成为恶“果”。
《山本》以山为本,写“最伟大”和“最中国”②贾平凹:《山本·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2页。的秦岭中人、地和物。英雄易逝,秦岭永恒。全书以陆菊人始,也以陆菊人终,蕴含了以女性为表征的日常生活的重复和循环之意。同样,安仁堂陈先生在结尾的露面也暗示了他在灵魂救赎和抚慰人心(说“让人开窍的话”)上的作用,所谓“人这一生都是昨天说过的话今天还说,今天有过的事明天还会再有”。自《废都》开始的从不同角度书写的散点透视策略,也在《山本》中制造了日常生活氛围。太过传奇的井宗秀和陆菊人都不能创造日常生活的涡镇。那么,谁将演绎新城市日常生活的传奇呢?以女性群像为刻画对象的第17部长篇小说《暂坐》已然提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