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锄奸
2021-11-20张弭家
张弭家
明朝天启年间,都察御史左向铭厌恶专权坏纲、残害忠良的宦官魏忠贤之流,自愿降职做边区巡抚,离开京城去了辽远的边州。
他来边州还有个心愿,就是找他的一个叫任志广的朋友。十多年前,他与任志广同科考取进士,相识后甚是投缘。任志广心怀家国、志存高远,对奸佞当道、民不聊生的时弊痛心疾首,发誓拼尽毕生之力匡扶社稷、救民水火。后来左向铭做了京官,只听说任志广被派往边区,再无音讯。
到边州前,左向铭就了解到知府单明德原是个地痞,到边州后,他又听说了单明德强刮民财、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等等恶行。近日,单明德站在城楼上闲望,忽然心血来潮,随手向城楼下的一大片民居一比画,说:“我要在这儿建跑马场,玩赛马。”于是,大量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凡抗拒不走的,都被单明德的爪牙放恶狗活活咬死。受害百姓进京告单明德,朝廷里的正直大臣上书弹劾,都被魏忠贤迫害致死。也有江湖义士仗义除害,却因单明德党羽众多,他自己也身怀绝技,均未成功。
左向铭义愤填膺,决心舍得一身剐,收集真凭实据扳倒单明德。这天,他闯入府衙探查虚实,痛斥了单明德祸害百姓的罪恶行径。单明德用斜眼瞧他,那眼神毫不掩飾对他这个上司的轻蔑,奸笑着狡辩说建跑马场是为了训练军马,况且已给予补偿。单明德安排的一些假扮百姓的爪牙拥在府衙门前嚷叫:“我们已领到知府大人给的大笔补偿银子!”左向铭见单明德不但凶残而且狡猾,防范甚严,只得悻悻离去。
左向铭走出府衙,见一个身穿县令官服的人正往里进,两人碰面都眼放亮光。这县令正是任志广,原来他一直窝在毗邻边州的小驿县当县令。日夜思念的老友终得相见,左向铭兴奋地拉住任志广。任志广低垂眼帘,借拱手作握挣脱左向铭,口气冷淡地说还要与知府大人商谈要事。
左向铭呆住了,怔怔地望着任志广进了府衙。左向铭努力让自己冷静:“人人皆知单明德在朝中有宦官做后台,而我与那些宦官势不两立,所以任志广与我拉开距离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他的品行我敢打保票,决不会同流合污。他同单明德有一定关系也好,说不定能通过他抓到单明德的某些把柄。”
几天后,左向铭去小驿县看望任志广。果然,任志广态度正常了,再三为上次的简慢道歉。两人叙了一番旧,左向铭转到了正题。听到要他协力扳倒单明德,任志广把门关紧,凑近左向铭耳边说:“别费劲儿了,办不到的。弄不好还要搭上身家性命。”见任志广这般胆小,左向铭有些恼火,脸涨得通红,“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当年那么嫉恶如仇,想不到如今……”任志广也红了脸,索性打开门窗,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喊起来:“巡抚大人,你我交情不薄,我就对你说说心里话。我俩都是进士出身,你在京城步步高升,哪知道我这等外县芝麻官的苦。我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熬了十多年了,根本没有出头之日,如今亏得知府大人垂怜,赏了个买马的肥差。”
听了这话,左向铭再也压不住心头火了:“原来你参与了单明德建跑马场这档子缺德事。你不知这事有多害民吗?你不知这么做是助纣为虐吗?”不管怎么骂,任志广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左向铭气得直跺脚,两人不欢而散。
这天,为排遣胸中郁闷,左向铭独自放马到旷野奔驰。奔到小驿县城外,见到几辆蓬罩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出城朝内地驶去,任志广骑马跟在后面。左向铭感到蹊跷,打马上前询问。任志广横马挡住左向铭,催马车快走。他对左向铭冷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在给知府大人效力的同时自己也捞点儿油水,攒多了就送到京城孝敬九千岁,求九千岁赏个大点儿的官。我这批奇珍异物到了京城,说不定你这巡抚头衔九千岁就赏给我了。”左向铭指其鼻怒道:“你的罪行就要赶上单明德了,你决不会有好下场!”任志广只是翘了翘嘴角,掉转马头追赶马车去了。
此后,任志广卖命地为单明德购马,常见他赶着一群马招摇过市,朝躲闪不及的百姓挥下无情的鞭子。坊间传说,他买马的银子都是搜刮小驿县百姓得来的。而且,任志广已变得丝毫不念旧情,在遇到左向铭的官轿时,竟然放马冲撞,还讥讽:“在边州,你这巡抚连根鸡毛都不值!”
任志广的堕落并没有动摇左向铭的决心,他或是利用巡抚的权力到知府衙门账房清查单明德的账目,或是微服向下层官吏和百姓了解单明德贪赃枉法情况。可是,查了多日毫无收获。账目混乱,没法清算,而被问人一听是问单明德,当即脸白,扭头就跑。左向铭还察觉到,不管走到哪里,后面都有人盯梢。
这天,只见单明德又登上城楼,抡圆了胳膊比画着,像是要把东西搂进怀里。没多会儿,官府就贴出告示,说知府嫌刚建成的跑马场太小,要扩大一倍,还要再拆大批民房。当地的居民眼看前期被拆百姓的惨象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忍无可忍,奋起抗争。
左向铭得知消息赶到现场时,看到任志广正指挥一群扬鞭舞棒的爪牙,驱赶抗拆百姓。左向铭坚定地站在百姓一边,他举起巡抚官印,喝令单明德下令停拆。任志广嘲讽他不自量力,让他别管闲事趁早离去。单明德对左向铭的命令置若罔闻,看到百姓顽抗,他目露凶光,丧心病狂地嚎叫:“给我杀!”
埋伏四周的一百多个蒙面杀手杀出,残酷地砍杀百姓,顿时血肉飞溅,死伤无数。百姓终被血腥屠杀吓住了,四散而逃。民房区被拆成一片废墟。杀手虽未敢伤害左向铭,但他的官印被抢走,乌纱帽也被人掀掉,踩扁在地。他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不由想起任志广说过的在边州他这巡抚连根鸡毛都不值的话。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晚上,左向铭悲愤交加,难以入眠。忽听屋门被轻敲了两下,他开门朝外望,被一团雾气喷到脸上,头昏身软,摇晃瘫倒。他眼见一个蒙面人蹿来,背起他跑进夜幕。他想挣扎,却无一丝力气,迷迷糊糊地想:“我是被人喷了迷药了,一定是单明德白天不敢害我,派人夜里来下毒手……”他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左向铭被凉风吹醒,惊讶自己还活着,四下张望,看出是躺在山坡树林里,不远处是失家难民的窝棚群。自己竟被人给弄到了郊外的山上。他还发觉自己被换上了破旧衣服,难民也没认出他来。他看到人们都朝城里眺望,惊恐地议论。他远远望去,见他的巡抚衙门火光冲天,映红夜空。单明德,好歹毒啊!多亏贵人相救才逃过一劫。究竟是谁救他到这里的呢?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呢?他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只好在这里隐藏下来。
过了些天,进城的难民带回消息,说单明德要搞赛马大会了,令全城百姓去捧场喝彩,还要掏分量不轻的所谓“赛马捐”,违者轻则强征劳役,重则关监牢充军。左向铭听了更觉窝火:自己堂堂正二品朝廷命官,不但眼看着恶势力残害百姓束手无策,还被逼得像老鼠一样躲藏。至于扳倒恶官,更是无从谈起。沦落到如此境地,自己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猛然,满腔郁愤迸出胸膛,他痛下横心:与其窝囊地活,还不如破釜沉舟,杀身成仁,混进赛马大会行刺单明德,就算丢命也还能博得个青史留名。好在自己早年不但苦读经书,还练就了一身武功,逞勇斗狠还是有底气的。
赛马大会那天,左向铭扮乞丐混入赛马场,见任志广在场里场外布岗设哨,盘查观众。他暗想:今天顺便把这个断了脊梁的走狗一并做掉。那些被驱来观赛的流浪百姓,望着曾经的家园变成了狗官的玩乐场地,个个面露悲戚,欲哭无泪。
左向铭终于等来了机会,单明德亲自乘马参赛了。左向铭挤到场边蹲下,稳住心神,细察场内。等单明德驱马驰近,他朝马的前蹄掷出一镖。马中镖跪倒,把单明德摔到地上。左向铭如离弦的箭,“射”到单明德身上骑稳,手中利刃直扎向他心窝,单明德却脸露嘲笑等着挨刀。左向铭只顾往下扎,可刀碰到了硬物。他心头一凛:这恶官定是内穿护甲!他又疾速朝裸露的脖颈扎一刀,一心指望血花四溅,却不料又没扎进去。他再要挥刀,手臂被任志广从后面钳住。他怒吼:“走狗,先拿你的命!”他顺势转刀,刺向任志广前胸。
可是,当看到任志广露出万分惊恐的神情时,左向铭感到难舍的旧情驀然从心底涌出,握刀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只刺伤任志广抬起抵挡的小臂。任志广嚎叫反扑,咬住左向铭持刀的手腕,直到衙役、护卫把左向铭捆绑起来才松口。
这时,躺倒的单明德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面露喜色,“我的一箭双雕之计成功了。一雕就是这个不自量力的东西,另一雕就是任老弟你呀!”他搂过任志广的肩膀,“我还缺什么?就缺心腹知己啊!你来投靠我,可我怎知你是不是同左向铭唱黑白脸害我呀?让你为我买马,是要看你捞不捞油水;让你去对付百姓,是看你对百姓的心肠是不是和我一样。你暗中巴结九千岁也合乎官场规则,我能理解。这些你都过关了,可我还要看你在危急时刻能不能挺身而出。今天这出戏是为你演的,你果真经受住了考验。左向铭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凭我的功力,他想刺杀我比蛤蟆吃天鹅肉还难。要不是用他考验你,我早就把他做掉了。那场大火后没找到他的尸骨,我就知道他还会来捣乱的……”
任志广感激涕零:“大人,你把我抬得太高了,你要是不会刀枪不入的铁罩功,我就是挺了尸也救不了你啊。”单明德大叫继续赛马,让人把左向铭扔到场中间去。
单明德骑上一匹新马,脸放红光,不停哼唱,开心得像个新郎官。任志广催马紧追。单明德大叫:“来呀,咱俩好好赛赛!”两马狂奔,扬尘漫天。忽地,隐约看到任志广向单明德抛出根绳子,绳子绷直把单明德拉下马来。任志广又纵马狂奔了好一阵才勒缰止马。尘埃落定,人们发现落马的单明德已被任志广的套索套住脖子拖成了死狗。
任志广高喊:“单明德中了我的笑里藏刀计,他的铁罩功在他得意忘形时泄掉了,他被我甩出的套索勒死了!”树倒猢狲散,衙役、护卫们立刻作鸟兽散了。任志广赶到场中间给左向铭松了绑,请求他主持边州事务,安抚百姓。
左向铭惊问:“你是知道用平常手段除不掉单明德,就投其所好、同流合污,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取得他的信任,诱他忘形之后杀他的吧?”见任志广默然点头,左向铭激动地对百姓道:“任县令是为了除掉恶官才忍辱负重的啊!”
百姓们却怒目相向,吼叫任志广也把百姓害惨了,要左向铭当场惩处他。左向铭一再解释任志广的苦心,百姓们却毫不领情。左向铭无奈地说,那就交朝廷处置,百姓们则说现在的朝廷由魏忠贤把持,根本不会给他们做主。于是,一些百姓围堵住左向铭,另一些则你一拳我一脚地对任志广施起了私刑。
任志广任凭殴打,不做丝毫抵抗,很快就被打得气若游丝了……百姓们最终散去,任志广拼着最后一口气对左向铭说,他那天送走的几辆马车载的是他的家人。他料到自己必定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提早把家人藏匿到无人知晓的远方了。
“我知道,那天提前把我从火场救出来的人,就是你啊!现在奸人已除,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惨遭不幸,无法保全你。你要挺住啊,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合力去做啊!”可惜,此时,任志广已含笑咽气了……
选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