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紫砂壶

衡德宏

韩老爷不仅在青山镇，就是方圆几百里也都是最有名的大户，家有骡马千匹、良田万顷。这么说吧，从青山镇出发往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打马走上一天一夜，也不会走出他的地盘。

当然这话也只是传说，至于韩老爷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大伙儿知道了他家底有多殷实。

这天午后时分，韩老爷一如既往地在大街上东走西逛，散着步，右手也一如既往地握着一只小小的紫砂茶壶。青山镇所有见过韩老爷的人都知道，韩老爷总是和这只紫砂壶形影不离，有韩老爷就有紫砂壶，反之亦然。因把玩时间太长，紫砂壶通体紫红莹润，像是抹了一层红油。

这会儿他正晃悠悠地踱着步，时不时就着壶口啜口茶，当路过一家茶楼时，听到有人叫“韩老爷”，他扭头一看，是个三十出头的高大男人，满脸胡须，不认识，看上去气度相当不凡。那人一脸谦卑地说：“小的姓白，久闻韩老爷大名，今日恰好撞见，还请赏脸进来喝杯茶。”

韩老爷忙说：“既然这样那就叨扰了。”

进茶楼坐下后，那人一双眼睛就离不开韩老爷手中的紫砂壶了，赔着笑问道：“韩老爷，紫砂壶可否借我一看？”

韩老爷说：“这有何不可？”顺手递了过去。

那人忙小心接过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反复看了，末了小心放妥壶，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韩老爷，我是做古董生意的，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到好东西了。您这只壶能不能让给我？”

韩老爷微笑着摇摇头。

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头：“一千大洋？”

韩老爷还是摇头。那人毫不退缩，叉开五根手指：“五千大洋？”

一旁的众人眼睛都直了，一只壶就要五千大洋，这是个什么样的壶啊？

韩老爷开口了：“这位朋友，您就甭费心思了。这只壶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是前朝名家亲手所制，其价可想而知。再说了，我韩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这点儿大洋还是看不上眼的。”

陌生人一时沉默了，但双眼放光，显然并不死心。半晌，他终于下了决心，再次竖起一根手指，“一万，一万大洋怎么样？这价格即使到京城也顶破天了。”

韩老爷站起身，抓牢紫砂壶，说道：“朋友，我跟您交个底吧，甭说一万大洋，就是十万、二十万，我也不卖，告辞！”

这件买卖就算黄了，但关于韩老爷多有钱的议论更厉害了。乖乖，一只随手把玩不当回事的小茶壶就值上万大洋，那他身家到底有多厚？

这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俗话说财不外露，这回韩老爷算是彻底露富了。因为，要买他茶壶的这人并不姓白，也不是做古董生意的，他叫黑狼。

黑狼是什么人？他是离青山镇几十里外大青山上的土匪头子。大青山连绵起伏、山势险峻，森林山洞不计其数，慢慢就盘踞了一伙土匪，打家劫舍无所不为。官府剿了几次，除了损兵折将外毫无作为，这伙土匪大当家的就是黑狼。

黑狼盯上谁，基本就跑不脱了，可怜韩老爷还蒙在鼓里。实际上暗地里盯上韩老爷的不只黑狼，有好几路人马已在暗中磨刀霍霍了。黑狼并不是个粗人，他对古玩相当有眼力，早就听说韩老爷手中的茶壶是前朝名家精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至于要花大洋买下来，只是幌子而已，他要试试韩老爷到底有没有钱。现在，他的结论是，韩老爷相当有钱，否则绝不会面对一万大洋不动心，可以召集兄弟们择日动手了。

这天，韩老爷照例又握着他的小茶壶在青石板老街上溜达着，这时迎面过来一个卖青菜的老农，挑着一副担子一边走一边吆喝。

当两人擦肩而过时，意外发生了，老农脚下恰好有一摊水，加之青石板十分平整光滑，老农一脚踩上去就是一滑，身子本能一歪，担子顿时飞起来，巧不巧地正好撞上韩老爷手中的茶壶，“哗”的一声，茶壶打了个粉碎。

青山镇上下谁不认识韩老爷！誰不知道韩老爷手中的茶壶价值连城！那卖菜老农的脸一下子白了，半丝血色也无，全身都颤抖了起来。韩老爷脸没有白，而是红了，那是气的，嚷道：“这么宽的路你瞧不见吗？你赔！赔我的壶！”

他这一嚷不要紧，四下里立即聚集了无数人，个个在心里说：这老农，死定了！

在这些围观的人后面有一个身材高大、头戴斗笠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黑狼，此番是来实地踩点的，不想正好撞上了这事。再看老农，吓得都要哭了，说：“韩老爷，我也不是有心的啊，你这壶，小老儿就是千刀万剐也赔不起啊！”

韩老爷才不理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大叫大嚷道：“我才不管你有心没心，反正要赔，至少十个铜板！”

此言一出，老农、围观者，包括黑狼全愣住了，十个铜板？有没有听错？应该是十万大洋吧？

再看韩老爷，继续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朝老农喊道：“你连十个铜板也没有？鬼才相信！今天不赔甭想走！”

那老农至此终于回过神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就是十个铜板吗？妈呀，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他当即从衣兜里忙不迭地掏出铜板来，数了数，苦着脸说：“韩老爷，我一早上卖青菜，到现在只得了九个铜板，要不下回再给你一个……”

韩老爷早一把抢过那九个铜板，又抓了担子里的一把青菜，说：“什么下回？下回我撞不见你怎么办？这把青菜就算一个铜板了。”

老农劫后余生，挑起担子飞也似的跑了。

众人傻傻地看着，然后一起回过味来：这只壶是假的，所以只值十个铜板。可笑韩老爷真是越有钱越小气，连一把青菜的小便宜也要占。

大伙儿鄙夷着散去了，只有黑狼没走。他冷眼看着韩老爷到旁边的店里新买了笤帚、畚箕，然后弯下腰慢慢扫了起来，他竟在扫那把茶壶的残片。小心归拢了，用畚箕装好，正要端着走，身后有人开腔了：“韩老爷，请留步！”

韩老爷回头一看，认识，就是前些天要买他茶壶的那位，姓白，当然了，此人就是黑狼。

黑狼说：“韩老爷，您刚才为什么只跟老农要十个铜板？”

韩老爷说：“因为这是只假壶，它只值十个铜板。”

黑狼嘿嘿一笑，从那一小堆碎片中拾起一块大点儿的，正是有落款的壶底。黑狼长叹一声说：“韩老爷，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这只壶正是我见过的那把壶，绝真无疑，否则你扫这些碎片干什么？也是不舍之意吧！可惜了，可惜了。”

韩老爷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连声说：“正是，可惜了，可惜了。”

黑狼又问：“既然是真品，为什么只要十个铜板？”

韩老爷一听难过得嗓子都哑了，说：“我要得多了，老农他赔得起吗？”

黑狼说：“一个铜板也不要岂不是更好？你又干吗表演那一出？”

韩老爷一声苦笑：“我是让老农心安。”

黑狼听了顿时肃然起敬，朝韩老爷一拱手，说：“我小看您了，别人是为富不仁，您却是有钱而仁义。实不相瞒，我不姓白，我叫黑狼，就是盘踞在大青山的黑狼。我要对你说的是，从今天起，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选自《民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