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裤子的云
2021-11-19高发奎
高发奎
贾平凹先生笔下的静虚村,美极了。
自然是我向往的生活。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写。写着,天底下的字,谁又写得完呢?读着,天底下的书,谁又能读得完?我喜欢读书,也喜欢写字,更喜欢望云。
因为它是穿了裤子的云。
云落在儿时的故下村。
现在想想故下村像极了先生的静虚村。
故下村是由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胡同组成的村庄。像高家胡同、胡家胡同、孙家胡同、马家胡同、王家胡同、张家胡同等,是由姓氏命名的。像古槐胡同、古柏胡同、古楸胡同、古榆胡同、古柳胡同等,却是由胡同里的古树命名的。还有没名字的,有的相通,有的却是个死胡同。有的胡同,我逛过。有的胡同,我自始至终没有光顾过。因我的孤陋寡闻,脑子里装着云,虽然笨却没有病。因为母亲也请老中医给我瞧过,号过我的脉。平稳啊,有股力量隐隐约约地欲突出重围,可惜,被囚在沼泽里了。
在乡下,困在沼泽里算得上一难,越挣扎,越陷越深。在乡下,是不是也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在乡下,讲究香火,讲究规矩,讲究礼节。是福,是祸?母亲没有跟我说。她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因为母亲不识字,父亲也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这也是我上学晚的缘由吧。
我总是强调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或许,反过来,倒像是在强调,着重指出一般。可是我喜欢自在,更喜欢独行。
我在胡同里望云,像个“呆子”。胡同外的人家误会我绝对是情有可原的。至于胡同里的夏四奶奶对我是绝对的贬低—“木偶”,尽管她家也是“家徒四壁”。穷人笑话穷人并不可乐,也不可笑,甚至可怜,近而可悲,甚至可气,徒增可恨,但至少不是无药可救的。夏四奶奶笑起来,眼眯成一条线,倘若用小脚女人的放大镜看,倒像一条刚出土的蚯蚓,又像手术后的后遗症。她笑起来极丑,甚至吓人。幸亏那年我已经七岁了。
七岁了,胆子大了些。六岁的时候,我就被吓哭过哩!我在石榴树下,看麻黄色的蚂蚁爬上爬下,瘆得慌。看得久了,就习惯了。像防风出了疹子,好好的皮肤出了大小不同的花花,有划痕,好比被毛毛虫爬过后留下的痕迹,或者被豆虫咬字不清般地撕咬过,一片一片的,像褪了色的枫叶。防风的奶奶磨香油,防风的爷爷卖香油,防风家的老鼠偷香油。防风就像一只小老鼠,常常黄昏时分出没在高家胡同。
一些人家,最初没有院墙。后来,为了防盗,象征性地修了院墙。我家的,土坯房,自然是土坯墙,算得上“有钱人家”。着实沾了爷爷的光,那时候,他是个工头。白马河河堤,听说过吗?那是我爷爷带领着乡里乡亲修筑的,修了老长老长的一段,一直修到望云—一眼望见云的地方。
白芷家是没有院墙的,却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被白桦木占了。确切地说,被他爷爷给做了记号,占了。白平原从北宿集上换了几棵树苗—小梧桐树。他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位置栽了。活是活了,只是中间的一棵,不像。他本想找人家理论,却被夏四奶奶拦住了。夏四奶奶,脸黑;红起脸来,更黑!其实,我压根就没有看出来。等来年开春,才知道它是一棵皂角树。又过了些年,小梧桐树长成了大梧桐树,居然让白平原卖了。原因是有一棵遭了雷劈!从那,白桦木洗衣服不用买肥皂了。
七岁了,我在胡同里学步。同龄的白芷已经上学了。斜背着黄帆布的书包,馋死人了!我的泪珠儿禁不住流下来。背着书包上学堂,是我梦寐以求的。背着老爸去上课,也是我羡慕不已的。这种奇怪的想法,好像从哪里学的,又好像老爸得了什么怪病似的。然而,七岁了,我仍然在高家胡同里闲逛,仍然在院子里拾柴,在院子外串杨叶。至于在胡同外拾柴、在胡同外串杨叶,那便是我上三年级的事了。
七岁了,有想法了。比如马虎大妈家墙外的梅豆架下,总是有影子晃来晃去。有时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我猜是石缝里的蟋蟀发现了新大陆,骚动不安了吧。有时可以看到影影绰绰的“鬼魅”,不知是哪个孤魂野鬼在游荡。听夏四奶奶说,牛棚一带原先是埋死人的地方。长荒草,高高的,没膝盖的,没颈项的,反正人蹲下,啥也看不清。
七岁了,我爬上了榆树。应该是春天,捋榆钱可是我的拿手活。从后窗看,它像一只青鸟。于是,我从半掩着的梧桐大门溜出去,然后小跑,生怕青鸟跑了。站在老榆树下,用手遮着看,更像云。一片一片的,青色的云。以至于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这样的云了。青得发绿,像拉拉秧的披肩,像章白银胸口的翡翠,更像一顶帽子,特别是水大叔站在树下的时候。关于拉拉秧与章白银的那点儿破事,再傻的傻子也能看出来,傻傻地笑。我就是她们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傻小子。
七歲了,我喜欢望云。云忘带了裤子,真好看!像拉拉秧大婶的乳房那么白!那么圆!望久了,就会产生一种幻觉,看谁都像白芷的娘。我吃过他娘的奶水。听母亲说,我只吃过一回。那是因为母亲心里的伤疤被局外人揭开了,气得没了奶水,或者怕我吃了生了气的奶水会生病。母亲心疼我,因为她知道我的身子孱弱。
黑孩嫁祸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夏四奶奶有一个宝贝。总是对着铜镜嘀咕:“吓死奶奶了。”
“吓死奶奶了!吓死奶奶了!”难道是夏四奶奶的名气从她的口头禅里演变而来?夏四奶奶娘家姓夏,婆家也姓夏。而住在我们胡同的七户人家,却没有这个姓氏。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秘密?藏了多少辛酸?母亲没有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我甚至怀疑母亲并不知情,因为母亲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
然而夏四奶奶经常外出。我常常见她在枣树下晒太阳。她的院子几乎没有院墙,连篱笆也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挡鸡鸭了,就连猪都挡不住,更别提牛、驴了。
夏四奶奶的脸色像云涂了厚厚的蜡—土墙的颜色。她爱照镜子。她说她有一个照妖镜,镜子里有一个丑八怪,一个黄脸婆,一个女妖,一个寂寞的女人。我与猫有缘,我有猫的好奇心。猫在瓦上行走,如音乐家在弹钢琴。我想爬上屋顶,在瓦上弹一曲《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可是,我爬不上去。父亲不允许,母亲心疼我,竖起的地板车,有点摇晃,不是车在晃,而是我的腿在抖。我从小就胆小如鼠,甚至我比老鼠的胆子还小。到现在,我看见老鼠还哆嗦呢!就像有的人怕老婆,两者貌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爬墙,我倒不怕。骑在墙上,像骑马的将军。有时候,会晕。人家晕车、晕船、晕机,我晕马,估计也晕牛、晕羊、晕猪、晕狗。倘若猪让骑的话,猪会上树,而且还是母的。上树好啊,在树上望云,望月亮。时间久了,还可以风干,风干成火腿。倘若芦花鸡飞上来,还可以想象一下风干鸡的味道。狗在吠,在白芷家。怪不得他家里总是鸡飞狗跳。他家的皂角树极大。我们三个人,手牵手,硬是没有抱住。他家的皂角好,可以洗衣服。我家没有,只剩下眼馋的份儿了。母亲望皂兴叹的样子,让我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我喜欢望云,我喜欢云的样子。只有云懂得我的心,小小少年的心。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云,至少有一朵。
夏四奶奶也不例外。她的云里有秘密。她从枣花与枣花的缝隙里瞅天边飘飘荡荡的云。她的心思颇重,隐藏颇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好像她扭过我的耳朵,记不清了。马虎大妈夸我不是记仇的角儿。说来也怪,从小到大,再从大到老,谁的仇都不记,从来没有咬牙恨齿,当然暴跳如雷的时候也有,但睡一觉后,啥事没有,记不得了。想必自己患了严重的健忘症吧。毕竟我也不老,才三十出头,小青年一个!只是三十而立没有立起来。都说成家立业,家倒成了,却无所事事,眼看要向游手好闲的方向发展,幸好母亲眼尖,将烧起来的一点火苗给捻灭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静以修身,却学会了节俭,俭以养德嘛。“瞧你那德性!”说的好像不是我。看见漂亮的狐狸精,总想多看一眼,甚至想剜一眼,挖到碗里来,然后孤芳自赏般地观察一番。狐狸精是骂人的吧,虽然我没有听到过,但从我的耳朵发烫来看,就可以分析出她对我的不满。后来,我的物理老师说,不是德性,而是惯性,地球的引力而已。
夏四奶奶扭耳朵的事,我没有打小报告。母亲不知情。马虎大妈也蒙在鼓里。
然而,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算我的一个劫吧。与桃花无关,与流水无关,与行云无关。发生的时间,却与桃花有关。白马河上的桃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有蜜蜂从远方赶来,有蝴蝶从云里飞来。与流水有关,原本覆在上游的冰雪渐渐融化了,故下村这一带的水势也跟着变大,水清得很。极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鱼,水里也没有腥味。马立春的爹被小儿子马立冬撵出马家胡同之后,便在护林房里落脚了。护林房,不大。刚好放置一张单人床,实际上床是用门板搭成的。门板,还是抬死人用的,在野外废弃了些许日子。风吹,日晒,雨淋,雷击,虫咬,乍看已经面目全非,然而他却如获至宝。“哎!天不薄我!”马上有仰天一笑。那年我七岁。我在白马河东堤上遇见过他,他给了我一个红苹果。他认得我。我很有名吗?心里直犯嘀咕,我可不认识他。马虎大妈说,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
防人之心不可无,马虎大妈又叮嘱我。
马上有并没有刁难我。我并不是故意把尿尿到他碗里的,如果我知道它就是他的饭碗的话,我是万万不敢的。光凭他的秃头,就吓得我倒抽了几口冷气,更不用说他满脸的横肉在阳光下颤。胡同里的发小,除了我敢在他的碗里撒尿,其他哥们儿早吓得尿裤子了。我吓得打哆嗦,像夏四奶奶窗外的杨树叶惹的祸,得罪了马虎大妈家的芦花鸡,斗志昂扬的大公鸡,扇着翅膀,冲向墙头,掠过树叶,然后恶狠狠地撞向地面,应该是啄向地面,一条慢条斯理散步的大青虫,成了俘虏。我以为我也成了俘虏,我被他请进了他的斗室。现在看来,更像一座荒废的井,荒芜的坟,或者说像宋朝的囚室。他像花和尚,我像书生吴用。
他跪下了。噫!他怎么了?我犯嘀咕,寻思着他把我当成军师了吧。李逵又不在我身边,林冲也不在我左右,前后也没见着武松,他这—我也承受不起。他抱住了我,极紧极紧。只见黄豆大小的泪珠哗哗地流下来,我本想掏出手帕递给他,不料!我压根就没有,换句话说,我不配!我要不是女孩子,压根就不需要,也不稀罕。后半句,我有点说谎。黄手帕,我还梦见过呢!梦见过它变成了一个姑娘。在我十七岁的时候,还遇见了她。可是,我现在才七岁。
云,是黄云,在千里之外。
千里黄云白日曛。我有点明白了。白云熏成了黄云,黄云熏成了黑云。
黑孩宛如一块黑云压下来,整个高家胡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黑孩的德行,整个故下村都晓得。黑孩有一个干爹,也就是后來的村主任。黑孩认干爹的时候,并没有预测到干爹会飞黄腾达,毕竟谁也没有前后眼。我也有一个干爹,却没有被干爹提拔,他的好处一点也没捞着。我更不会想到他会死。好比我没有料到大伯会死一样!大伯是因为脑溢血而死,“喝酒喝的”,马虎大妈说。干爹死于肝硬化,“喝酒喝的”,马虎大妈又说。马虎大妈说的时候,眼角还泛着泪光。然后,她边喝酒,边在院子里堆起一堆土念叨……明眼人都知道,大伯对她不薄。尽管她是一个寡妇,然而香椿树胡同里的几户人家并没有嫌弃她。她的脸上若绯红的云,动没动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动没动情就连地下的知了龟都明了。她把酒倒给地下的他喝,她把我吓坏了。我怕她撒酒疯,撒了酒疯的她,谁也不是她的对手。一个疯子在胡同里颠来颠去,就像一团火忽东忽西。可我从小就不贪杯。
黄昏,火烧云。鸡被黄鼠狼拉走了。母亲喊,父亲追,追也无济于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太累了。那时候,忙着土里刨食。人勤地不懒惰。整个胡同,不,整个村庄,谁懒不懒,看坡里的地就一清二楚了。地里的草比庄稼都高,地里的坷垃比夏四奶奶家祖传的聚宝盆都大,或者麦子长得黄不溜秋、瘦不拉叽。
黑孩捡了便宜。
后来,捡不到鸡了,便偷。
打折了腿。我倒像一朵穿裤子的云,笨拙。
你猜到了吗?黑孩就是马上有的孙子。
此为望云小记,不同于先生的静虚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