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回家吧
2021-11-19郭彦秀
郭彦秀
萍子家住在镇上一个老旧的平房家属院,是爸爸生前打工的企业给职工的统一租住房。
萍子爸爸去年患急性尿毒症去世。爸爸去世那天,萍子正值五年级期末考试,因此没能见上爸爸最后一面。已经哭干了眼泪的妈妈,把爸爸临终的话转告萍子:“萍子,不要伤心,要坚强,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好好保重身体……”萍子一直都听爸爸妈妈的话,爸爸被病魔折腾的样子,曾让萍子心如刀绞,爸爸终于不再痛苦了,想到这些萍子就不觉得伤心。萍子想爸爸的时候才会偷偷地哭。
爸爸生前是他们厂子的临时工,没有什么福利补贴。平时身体棒棒的,因各种原因也没参与其他保险。当爸爸感觉身体不适时,去医院一查,竟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花掉十几万元之后还是撒手而去。萍子妈妈在另一家私人小企业当缝纫工,萍子爸爸去世以后,有人劝她们娘俩换个地方居住,免得触景生情。现在住的地方离萍子的学校不远,萍子妈妈上下班方便,萍子上下学更方便,所以他们一家人已经在这儿住了多年,萍子妈妈实在不想离开这儿。好多人接到搬迁通知后搬走了,萍子妈妈至今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凑合着住了一天又一天。萍子家住在街道的第三排,最前边的一排靠近东西街道,被改成各种小店铺,或自营,或出租。这几年小店铺越来越冷清,好多都关了门,或者贴了“转让”。
新的一周开始了,萍子吃了早饭背上书包走出自家胡同口,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吓了她一跳。紧走几步就看到美洋洋理发店左边新开了一家店铺。店门口立了两个货架,一个搭着衣服,另一个挂了一些日用小商品。其中一条粉嘟嘟的围巾让萍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由得伸出手抓住了围巾一角,粉底碎花的围巾上还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没错,太像了,她八岁生日时,爸爸给她买的那条围巾差不多就是这样子,她还没爱够,便在一次风雨交加的放学路上,被狼狈不堪往家跑的自己弄丢了。那天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想爸爸,萍子背着妈妈号啕大哭……
“哟,小美女,好眼光呀,这可是大超市的精品货,原价九十九,处理价二十九,赔死了……”
萍子正摸着围巾发呆,这脆生生的声音又像刚才的鞭炮声一样吓了她一跳,手里的围巾松开了。店主人模样的女人已经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萍子抬头打量,认得她是西大街万宝超市的老板娘,之前自己和爸爸去过那超市,里边富丽堂皇的,老板娘更是穿得珠光宝气。为什么现在到这儿来卖东西?萍子不敢问,只是红了脸回答:“阿姨,我就是看看,不买。”
“哎呀,看好了,就抓紧呗,这么又好又便宜的东西上哪找去……”老板娘一边利索地摆弄着货物,一边还叽里咕噜地说着,萍子赶紧离开。她知道自己兜里只有三元的午饭钱,上学的时间也不能耽搁。
东西街那头是十字路口,连着南北一条最繁华、最宽阔的国道,也是镇上的中心街道,十字路口往西直去,也是一条大路,开着车的话,再过一个红绿灯路口约五分钟就能到萍子学校。从十字路口往西南拐去,则是一条小路,经过几个居民区再拐过一片庄稼地,萍子步行大约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学校。爸爸之前只上夜班,白天开着摩托车接送萍子就走大路。爸爸去世后,妈妈为了尽快还清爸爸治病欠下的债,拼命上班干活,萍子只能自己上下学。大路车辆太多,妈妈担心萍子路上有闪失,就让萍子走小路。刚才在围巾那儿耽误了一点时间,萍子便在小路上撒腿跑了一会儿,总算没有迟到。
午饭时,萍子只打了二元钱的饭菜。她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天省下一元钱,一直攒下去,早晚会买到那条围巾。她还偷偷念叨:小店铺里花花绿绿的那么多东西,可不能一下子都卖光了,等我有钱了说不定能多买几个呢……这样想着,萍子捂着嘴咯咯笑了。
下午放学时,萍子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直到听见小店铺的喇叭仍在不厌其烦地吆喝:“处理啦,处理啦,超市撤架处理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萍子一下来了精神。她瞪大眼睛,看到那条粉嘟嘟的围巾仍在各种嘈杂声中随风摇曳,但没看见老板娘,大概在店里忙吧,萍子用手揉了揉眼睛又在校服上抹了抹,悄悄地握了下围巾,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第二天,第三天,萍子差不多每天都这样,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悄悄地跟那条围巾见上一面。
第四天的时候,萍子看见老板娘在店门口,一件时髦的套装裹着她臃肿的腰身,又尖又细的高跟鞋好像不堪重负的样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叫声。萍子背着书包,毛糙的马尾辫摇摇摆摆,瘦小的身体努力向前倾着,一步一颠地接近小店铺了,老板娘仍是笑吟吟地迎住她:
“小美女,只有你这小俏脸配得上这围巾哦,这样吧,我再去掉零头,二十块钱你拿去吧,也算是照顾你了!”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扯了围巾搭在萍子的脖子上,萍子的脖子被书包带勒得麻酥酥的,触到柔软的围巾后感到舒服极了。但她马上又清醒过来,慌忙取下围巾放回货架,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阿姨,不好意思,我、我、现在不买。”然后不再管老板娘后边说了什么,萍子自顾自地穿过东西街,跑向了上学的路,鼓鼓的书包在后背上慌乱地颠着。
十几分钟后,萍子呼哧呼哧进了教室,刚坐下来,坐在最后排的程子钢就走了过来,弯下膀大腰圆的身体,歪着脑袋,把脸几乎凑在萍子鼻尖上,阴阳怪气地问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嘛。”
“为什么不买围巾,还天天去摸?”
“我、我……”
“你、你什么啊,你不是想偷吧……”
程子钢回头朝大家挤眉弄眼,教室里一阵哄笑,萍子这才想起,卖围巾的老板娘就是程子钢的妈妈。她想解释,可是不听使唤的嘴巴张开着,却什么也说不出。萍子又气又急,脸上火辣辣的,幸好上课铃响了,萍子使劲低着头,数学单元测试,脑子乱糟糟的,萍子的试卷只做了三分之二……下午的课她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终于放学了。萍子知道程子钢的家是小路上那片居民区的必经之处,她害怕再碰上他,不敢再走小路了……她走在宽阔的国道上,庞然的大货车,一陣风似的小汽车,大大小小的,从萍子身边呼啸而去。萍子的书包越来越重,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她想磨蹭到天黑,看不见小店铺了,看不见围巾了,看不见老板娘了,再走回自己的家。
萍子妈妈找到萍子的时候,已是夜里八点钟。天气有些闷热,路边的树枝一动不动,只有路灯从树枝缝隙里漏出一些光,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萍子抱着双膝,搂着书包,坐在一家关闭的小吃店门口,脑袋趴在书包上,沉沉地睡着了。萍子妈妈此时此刻突然感觉好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倒在了萍子身边……后来,一家店铺的关门声,惊醒了萍子妈妈。她挣扎着站起来,伸出手摸着萍子的小脑袋。萍子抖了一下,抬起头,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妈妈,使劲揉了揉眼睛,呆了一会,就咧开嘴笑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就走了大路,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妈妈,我会好好听你话,好好学习……妈妈,这次考试可能考不好,下次我保证考好……妈妈,我再也不要买围巾了,我梦见爸爸送了我一条更好的,围在脖子上可舒服啦……妈妈,我们回家吧……”
萍子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着,妈妈听着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一只手抓着萍子的书包,另一只手抓着萍子的手,娘儿俩走向回家的路。
老家属院的临街店铺都打烊了。今天没有停电,两人看到有灯光从胡同深处的家里泛出来,都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