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寂静之地2》的“惊奇”使用
2021-11-19贾兵
贾 兵
惊奇又叫“吃惊”,是一种常见的剧作技巧,指用毫无征兆、突然发生的情节变化来惊吓观众,以获得使其震惊的效果,经常被拿来和“悬念”进行比较。
贝克在《戏剧技巧》一书中,就把“悬念”解释为“兴趣不断向前延伸和预知后事如何的迫切要求”[1]215。而“惊奇”则是“在观众预料之外突然而来的东西”。随后,贝克又说“惊奇”这种把重要事件在发生前对观众秘而不宣的做法是和观众的兴趣相反的,只能制造一个短暂的惊异,引起观众一瞬间的怜悯,而无法给观众造成长时间的焦急。可见,在其对“悬念”与“惊奇”的比较中后者是难以与前者相提并论的。
这是因为“在吃惊的运用上,剧作家几乎完全依靠他的戏剧情节。悬念允许他用剧中人物的性格刻画来使戏剧情节复杂多变。换言之,吃惊是戏剧情节造成的,而悬念是人物性格造成的”[1]221。 情节作为“事件的组合”[2]63,其组织事件的“重点放在因果关系上”[3]67,即人物的性格与面对的情境共同产生人物的动机和之后的行动,所以这种情节上的因果关系是依赖于人物性格的。因此“人物性格”是“悬念”产生的基础之一,而“惊奇”由于依赖毫无征兆的事件的突然发生,因此往往和人物性格无关,只是单纯的由“突发事件”造成的情节变化。
正因为如此,与“悬念”相比“惊奇”违背了情节组织的原则,只能产生短暂的吸引力,因此往往被视为一种拙劣的“噱头”,甚至被称为“廉价”的,或“虚假神秘的弱智表弟”[4]415。
但是在现代影视作品中,观众随着观影经验的丰富,逐渐熟悉了常见的剧作手法,甚至能从情节的铺垫中猜测出后续的情节发展方向。以至于依靠因果关系组织的情节往往无法再给观众带来出乎意料的震惊效果。相反,不依赖因果联系的“惊奇”反而会制造出“悬念”无法比拟的情节上的震撼力,因此在近些年的影视剧中被大量使用。2021年上映的好莱坞恐怖电影《寂静之地2》就是一部大量使用了“惊奇”技巧,并产生了诸多令观众耳目一新的特殊叙事效果的影片。
一、与人物视角的匹配性
《寂静之地2》“惊奇”使用的最大特点是同人物视角的匹配,尤其是与人物视角的转换相结合。视角和视点在文学作品中是几乎可以画等号的两个概念,但在影视语言系统中却有着明显的区别。电影里的视点指对人物视角的模拟,最常见的形式便是主观镜头的使用。而视角则指跟随某个人物进行的叙事,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视角或视点。
影片《寂静之地2》在开场阶段以父亲为叙事视角,通过人物的行动展现出了小镇灾变前的环境以形成和前作的呼应并安排各色人物的出场。直至女儿出现后,影片出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视角转换:女儿取代了父亲,短暂地成为了摄影机主要的拍摄对象。这一视角转换除了交代女儿的出场外,还具有一定的象征作用——正如女儿接过父亲手里切橘子的小刀——暗示了本部影片里女儿将继承父亲遗志,担负起打败怪物,拯救人类的使命。此外影片还曾把视角转给过母亲、小儿子和二儿子。
《寂静之地2》的开场段落正是通过这一系列视角转换,确立了主人公一家群体主人公的地位,使观众对他们产生移情效果,关注他们的命运,并“暗示全剧的艺术风格”[5]3:为怪物出现后以及影片发展、高潮部分使用平行蒙太奇表现的多线叙事做了表达方式上的铺垫。
外星怪物的出场是影片“惊奇”手法的首次使用:当父亲正欲驾车离开时,突然冲进画面的怪物撞毁了警车,随后街道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虽然这种“惊奇”的使用在影视剧中比较常规,但随着主人公一家各自逃散,影片开始在之前铺垫的几个主要人物的视角间来回切换,而这种视角转换和“惊奇”的结合产生了额外的表达效果。
当影片在混乱场面中突然把视角切换到女主人公时,通过抽离音轨的形式让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以模拟女主人公听力缺陷的状态,进而产生一种类似“主观镜头”的人物视点:通过静音模拟人物所闻。这种手法在影视艺术中并不少见,经常被用于表现人物短暂失去听力或头脑中充满刺耳杂音的混乱状态。如《拯救大兵瑞恩》中诺曼底登陆的一场戏,米勒中尉就曾陷入这种状态,该片还配合晃动摄影机和大量的中近景镜头,表现人物无以应对当下场面的混乱状态。但如本片把这种对人物听力的模拟作为一种贯穿全篇的电影手法的情况却并不常见。本片此处首次使用的静音效果,不仅与影片之前的混乱场面紧密衔接,用一种混乱之中突然到来的静音效果造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惊奇”,为观众带来了观影体验上的不适,形成了特殊的恐怖、焦虑的氛围。无声的音效处理又和影片混乱的视觉画面成了冲击力,为屠杀场面带来了怪异的气氛,同时表现了女主人公对突然到来的危机的迷惑。
影片在之后的情节中也多次使用这种手法:如在列车上女主人公遭遇怪物时,影片便再次模拟了女儿失去听力的状态,让画面处于静音中。以此避免通过音效提前暴露怪物的出现,使怪物直至进入观众视线时才突然被发现,起到了“惊奇”的效果。影片还多次在恐怖情节出现时,突然将影片由对女主人公主观听力模拟状态的主观视角变为客观视角,以画面内容的激变配合声音的突然出现,使情节变化上的“惊奇”和视角的转换完美结合在一起,成倍地增加了“惊奇”对观众的惊吓效果。
除去和“惊奇”的结合外,影片的视角转换还起到了表现人物情感状态的效果。当女主人公劝服昔日男邻居艾默特护送自己前往码头后,却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艾默特已经离开了自己。此时影片再次模拟了女主人公的听觉状态,对情节做了静音处理。无声的画面把女主人公被抛弃时孤独、绝望的情感烘托到极致,也能让观众对女主人公的无依无靠的状态感同身受,强化了移情的效果。
除了对视点人物听觉状态的模拟外,本片还大量使用了虚实变焦来模拟人物的视觉。由于现实中人们的注意力往往是分散的,只关注于眼前感兴趣的内容。因此影片通过大量的虚实变焦来处理画面,让焦点经常性地随着人物的注意力进行转换。如女主的弟弟在打棒球时,其注意力的变化便通过焦点由模糊到清晰的定位在对方球员身上再到划过天空的外星来客来展现。这种模拟人物视觉的虚实变焦和开场阶段对人物视角的强调一起表现了影片在叙事风格上对人物主观感受的重视,为后续出现的模拟女主人公听觉状态的手法做了铺垫。
在后续的情节中,虚实变焦也多次出现,并以“悬念”的方式和“惊奇”手法形成了互补,增加了影片情节的吸引力:当女主人公在火车上遭遇怪物时,画面的焦点完全落在女主人公身上,而从车厢深处出现的怪物则被虚焦处理,表现了怪物并不在女主人公视线范围以内的状态。这就造成了观众和人物在对情境了解程度上的差异,让观众产生了担心人物命运的戏剧性悬念。画面的静音处理也在同时模拟人物的主观感受,暗示女主人公无法通过听觉觉察到怪物的出现。加剧了观众对人物命运激变的忧虑。
二、配合假预示的戏剧性
如前文所述,影片对“悬念”和“惊奇”的使用,都起到了“引起观众兴趣,抓住观众有兴趣地看下去”[6]93的效果,这种效果就是“戏剧性”。虽然“戏剧性”一词还包括剧作外在形式上的吸引力——如剧作的“可演性”或“剧场性”等——以及对戏剧内在本质的概括等多个层次的含义。但与“悬念”和“惊奇”类似的“发现”“突转”“误会”“巧合”等剧作技巧作为戏剧性的概念被接受的最广,因此人们通常只把能在剧作内在情节上产生吸引力的编剧技巧称为“戏剧性”。
如前文所说,“悬念”和“惊奇”对观众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吸引力。“悬念”需要编剧导演为观众对随后发生的情节进行可能性的铺垫,让观众格外关注人物随之而来的命运变化。但“惊奇”则需要出其不意,突然地、毫无征兆地惊吓观众。因此尽管“惊奇”产生的吸引力是短暂的,但是由于缺少铺垫,很难被观众猜到,因此更容易对观众产生吸引力。
《寂静之地2》为了更好地发挥“惊奇”的这种吸引力效果,对大量的、突然到来的恐怖场面不仅不做铺垫,甚至不惜使用反向、错误的预示和铺垫,来增加危险到来的突然性和意外性。
比如当女主人公在火车上发现急救包时,由于她的抓取动作发出了声响,观众必然会以为怪物会按照之前的情节铺垫循声而至,但随后突然出现在画面中、对观众产生“惊奇”效果的却只是一具乘客的尸体。这一出乎意料的“惊奇”明显是电影作者为了制造恐怖效果特意违背了之前的铺垫而有意为之,起到出乎观众意料的叙事效果。让在心理上准备好迎接怪物进入画面的观众被毫无征兆出现的尸体吓了一跳。
在后续的情节中,这种虚假预示也大量存在:当影片的第三幕中女主人公需要爬过一扇窗户进入播音室时,窗下桌面上堆放的水杯、笔、磁带、唱片等杂物同样在情节发展方向上对观众产生了错误的预示。这些物品极不稳定的摆放状态让观众以为女主人公一定会碰掉这些物品,发出声音,引来怪物,而女主人公却巧妙地躲过一切障碍,最终“安全着陆”。正是这一系列虚假的预示,让观众无法根据铺垫猜测到后续的情节发展,而对突然到来的恐怖情节缺乏准备,强化了“惊奇”的效果。
三、对主题表达的象征性
本片对“惊奇”的大量使用,还对影片的主题表达具有一定的象征效果。正如意外从天而降的外星生物一样,突然闯入画面的怪物也象征着现代主义思想下的世界充满了未知性和偶然性的特点。似乎在现代社会中,人类的逻辑和理性早已不复古典主义时期的绝对统治力,意外、不可知论和荒诞性才是对世界本质的描述。
但作为一部商业电影,本片在肯定了用“惊奇”表达出的未知性和意外性之外,并未彻底沦为现代主义思想的传声筒,而从相反的方向利用现代主义的世界观,表达了经典故事的传统主题:永怀希望,积极行动。
为了表达这一主题,影片在情境设计上让女主人公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是一名丧失听力的残疾人。她的劣势却使其意外获得了在安静环境下交流的生存能力,甚至凭借执着的信念最终发现了打败怪物的特殊波段音频和幸存者召唤同伴的音乐。这种反方向的情节发展正如前文提到的影片为“惊奇”效果做出反向情节预示一样,表达了本片化劣势为优势,变不可能为可能的主题:无论人们处于怎样的逆境和不幸当中,仍要充满希望,采取行动。
与这一主题相对应的象征性情节还在于故事中所有主要人物的腿部或脚部都受过伤害:母亲误踩钢钉、女儿走路磨伤、儿子踩到捕兽夹,甚至男主人公也在影片的高潮部分被怪物扎伤了腿部,再加上完全不具备行动能力的婴儿的拖累。故事的所有主要人物均被置于行动不便的状态,而恰恰是在这种妨碍活动的劣势之下,人物却仍然积极行动,并最终实现了自由意志,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除了象征效果外,影片的主题一般会通过一号人物的设定直接表达出来,因此本片的女主人公继承了爸爸的遗志,有着坚定的信念和强大的行动力,这一点显而易见无需多言。而作为反向主题的表达,影片设计了一度丧失希望,走向封闭与苟且的男主人公艾默特,他躲避危险用的密封铁罐就是人物状态的象征。而和码头遭遇的彻底堕落的邪恶难民不同,男主人公在女主人公的影响下最终完成了人物性格的转变和自我救赎,在完成了不要因形势不利就放弃希望,甚至走向堕落的反向主题表达之后,同女主人公一起承担了表达故事的主题的任务。
因此,本片大量使用的“惊奇”技巧,不仅仅是出于制造恐怖效果,惊吓观众的需要,更表达了即便是在对未来全然不可知的状态下,人类也不能委曲求全或自甘堕落,而要充满希望,积极行动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