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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改革”与戏曲“创新”
——评小剧场京剧《鉴证》

2021-11-19

影剧新作 2021年4期
关键词:鉴证小剧场光绪

王 宁

孔尚任在《〈桃花扇〉小识》中写道:“传奇者,传其事之奇焉者也,事不奇则不传。”[1]若说《牡丹亭》演的是“奇情”,《桃花扇》演的是“奇人”,那么小剧场京剧《鉴证》(原名《光绪之死》)讲的可谓是“奇事”。小剧场京剧《鉴证》选取“戊戌变法”失败十年之后,光绪皇帝临死之前这一时间段,讲述了紫禁城内十日之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和阴谋。公元1898年,由于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的反对和袁世凯的出卖,“百日维新”失败,光绪皇帝被幽禁于西苑瀛台,成为无枷之囚,有一定历史知识储备的人都对这段历史十分熟悉。然而对这百日变局背后的波谲云诡、十年幽禁中的屈辱挣扎和十日迷局中的阴谋较量,却少有人会进一步了解和发问。《鉴证》所描述的正是发生在这一段大众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时空之中。

全剧以“清光绪皇帝死于砒霜中毒”的重大史学研究成果为开篇,以“帝(光绪皇帝)后(慈禧太后)之争”为明线,以“祖宗之法”和“维新之法”的争斗为暗线,将新旧两种政治派别、两股皇权势力之间的纠葛与交锋呈现于舞台之上。该剧展现了一位富有时代智慧、政治远见和改革意志的少年帝王,在面对新、旧事物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时所经历的困境、挣扎、煎熬、背叛和绝望。

如何展现这段历史和政治?如何刻画大家早已熟悉的历史人物?如何将宏大的叙事主题集中于一台小剧场戏曲中?这些问题的答案正是观众期待视野的落脚之处。有评论认为该剧对文献的利用与国际戏剧界中“文献剧”有所交集。若是以李亦男对于“文献剧指的是以‘现实’或者‘事实’(Fact)为戏剧构作出发点的剧场艺术创作形式”[2]的这一定义为标准,那么称其为文献剧无可厚非。但实际上,京剧《鉴证》既无文献形式的剧本,演出形式也非报道性质,只有舞台后方以投影方式呈现出来的文字史料可视为文献的元素,不过这种文献形态也是为表演和剧情服务,而非剧本或舞台语汇固有的内容。因此与其说是对“文献剧”的借鉴,不如说这是一部以史学前沿科研成果为创作背景,以历史文献为原始资料,对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内容进行戏剧编创后,展现当下的人们对于历史的认识与再现的“政治戏剧”。

戏剧的意义并不是重复,而在于重塑。京剧《鉴证》以追寻光绪之死的真相为脉络,抽丝剥茧地呈现光绪王朝的皇权与政治纷争的真面目,展现出特定历史阶段和情境之下,个人力量的渺小与伟大。即便是帝王,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影响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只能眼睁睁看着以慈禧为首的旧皇权势力将维新运动的成果一点点吞噬,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同样,即便是有祖宗之法傍身的慈禧和统领京师兵权的袁世凯,也无法阻止历史必然进步的趋势,最终灭亡在历史的车轮下。尽管史书早已为这些人物下了定论,但随着情节深入,在探寻到每个人物命运抉择的动机与心境之后,观众依然会为这些人物的挣扎求生和情感本能所触动。该剧成功之处就在于它始终从人物身份出发,而非权利主体和书写者话语身份出发,对历史的真实进行观看和讨论。光绪、珍妃也好,慈禧、李莲英、袁世凯也好,在面临生死的考验、爱恨的纠葛时,特定的情节设置和行动安排下,人物呈现出最真实的情绪体验和本能反应,从而从各个角度补充还原历史的全貌。就像艾德温·皮斯卡托说的那样:“我们初次直面那些从经验中得知的绝对真实。这也正是剧本中最具张力的高潮时刻,同时也是能激发强烈冲动的时刻。如果可能,当然,这是一种政治的真实。”[3]戏剧性的产生,有时候仅仅需要历史的真实,戏剧冲突和戏剧张力就存在于事件本身。通过舞台看到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美好与遗憾、奋争与失败,便足以激发人们强烈的情感冲动。

作为一台小剧场京剧,《鉴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种“新”一方面源于编剧、导演叙事手法的创新。导演以“藻韵楼”一场戏为引子,以拜寿、密诏、赴死、杀机、真相五场戏为主体,采用舞台表演与文献实证交叠的线性叙事,层层递进,逐层揭开光绪之死的真相。与此同时,通过人物对话逐渐道出十年前那场变法及其失败所带来的惨痛后果,还以“午夜梦回”的方式安排了珍妃与光绪的重逢,在展现二人真挚爱情的同时,深刻剖析了光绪的内心精神世界的构成。剧情设置环环相扣,一个个新的戏剧动作引发一连串悬念,究竟光绪是死于小太监奉太后之命送去的晚膳?袁世凯的西洋膏药?还是李莲英的安神香?亦或是慈禧借皇后之手赐下的“塔拉”?这其中迷影重重,疑窦丛生,给观众留下戏剧悬念,具有强烈的戏剧性。另一方面来源于舞台表现方法的创新。首先是舞台表演与史料展映相结合,每至剧情关键节点,以投影的方式将文字史料展示在舞台后方的黑色背景中,使观众能够深入历史真相,把握剧情,直观地感受到真实历史事件较之舞台故事更为冰冷,更为残酷。其次是对戏曲音乐的创新。第三场光绪与珍妃跳舞时所奏的“西皮圆舞曲”,是剧中音乐最大的亮点,西洋圆舞曲化入到东方的戏曲唱腔节奏中,却并不显得突兀,融合的恰到好处,既符合晚清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又符合年轻男女的人物心境。二人的对唱以唯美的爱情为起始,以改革的理想为尾声,极具美感的戏曲唱腔与华尔兹柔和的伴奏相得益彰。曲情相宜,曲意想通,充分表达出人物情感,颇具清新美感,一扫前几场戏的压抑沉闷。除了音乐之外,舞台布景上也对戏曲的一桌二椅有所发展。全剧布景以暗色调为主,舞台深处一帘玄色金丝的紫禁城平面图,上绣“太和殿”三字,在昏暗的灯光中若隐若现。一张罗汉床,一把外长椅,东南西北角的铜鹤摆件象征光绪帝被囚禁于紫禁城。整个舞台简繁有致,结合演员表演展现出宫内布局,将冰冷、残酷的紫禁城呈现在眼前。

剧中许多手法的运用,既是对小剧场戏曲剧场形式的探索,也是对传统戏曲的回归。小剧场戏曲代表了戏曲现代化进程中的具有标志性和革新性质的剧场形式与戏剧观念。就剧场形式而言,《鉴证》的主创人员从现代观念出发,立足剧作本身,在对戏曲传统程式借鉴和创新的基础上,借助小剧场戏曲的舞台形式,充分发挥了小剧场所具有的“小、深、精、广”的优势特点,既是立足于继承之上的创新,一定程度上也是对京剧传统艺术进行提炼与回归的过程。戏曲的早期成熟形态便是适于在勾栏瓦舍等中小型剧场中演出的,中国古典戏曲中的程式、叙事方法、表现手法以及观演关系中呈现的互动性和间离性特征,同样适配于小剧场的美学原则。当下的小剧场戏曲虽是在“小剧场话剧”的催化影响之下形成,但其剧场形式出乎天然的符合戏曲的舞台表演需要,戏曲的虚拟性和写意性也能够在小剧场得到充分发挥。

就戏剧观念而言,小剧场京剧《鉴证》呈现的是一个永不过时的历史议题和艺术话题。如同“站在戏剧高度发展的今天,西方小剧场运动的兴起,其主要贡献在于运动本身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聚焦对人性的剖析,美德的赞扬以及对社会问题的关注。”[4]无论是原创、改编还是重新演绎,国内的小剧场戏曲自诞生之初,便开始将目光集中在大众阶层所关心的主题上。如对社会问题的挖掘、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对个人命运的关切、对人性这一永恒主题的剖析以及对历史事件的现代解读,这在《马前泼水》《惜·娇》《春日宴》《老生常谈》等剧中都有所展现。其实,在现代意义上的小剧场出现之前,我国从古至今的戏曲剧目中也不乏对现实、对历史、对人性进行大胆揭露的题材,如《窦娥冤》《赵氏孤儿》《宝剑记》《鸣凤记》《清忠谱》《桃花扇》《双熊梦》《渔家乐》《党人碑》《钧天乐》等剧目。《鉴证》就是在继承这一戏曲传统的基础上,在剧作中表现出对历史真相的坚持,对真相背后的人性迷雾的探析,对处于历史发展必然中个人命运的关注,呈现一种新的戏曲理念和创作观念,并以艺术构思和戏剧手段付诸实践,展现出了小剧场戏曲应有之意。

小剧场不代表小剧作,以“京京联合”为号召的小剧场原创京剧《鉴证》,兼具艺术水准和市场号召力,为小剧场京剧增添一抹亮色。尽管小剧场京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正如导演李卓群所言:“光绪要改要革,我们要创要新。”正是不断的舞台实践共同打造了新生代戏曲人的创新理念和艺术标准,打通了小剧场京剧对京剧国粹表现形式的探索之路,打开了既有历史底蕴又充满生机活力的未来戏曲市场,让我们看到小剧场戏曲的众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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