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之“他性”与苦难叙事
2021-11-18宋登安
阎连科的新近散文集《她们》以女性为切入点,对乡村伦理关系及乡村文化进行了书写。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提出了女性之“他性”,即所谓“第三性”的观点,成为解读女性生存境遇和社会身份转变的理论依据之一;另一方面,不同于《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等小说中凌厉的叙事方式,阎连科在《她们》中以一种温和的笔调延续了苦难叙事的写作旋律。笔者以女性之“他性”为基点,以共和国成立初期和改革开放两个阶段为风水岭,对女性命运、社会身份的转变及其原因进行阐释,同时结合作品对阎连科笔下的苦难叙事进行分析。
一、女性之“他性”与劳动力
女性身体带有与生俱来的“第一性”,即生理意义上的女性。除此之外,历史与政治给女性带来了“第二性”,即在现实社会的外部规约下,女性必须进行自我身份的主体认同,从心理、观念、社会实践方面完成自我主体意识规范。阎连科在散文集《她们》中提出了“他性”的女性主义观点。女性之“他性”即指女性的“第三性”,是女性在历史长河及社会巨变中逐渐积累,或者说自觉“塑造”的一种社会属性。女性之“他性”属性的出现与中国社会的变迁密切相关,在历次重大社会事件中,中国女性完成了自塑“他性”的心理认同。
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机制培养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方式,男性是社会的主要劳动力,承担了大部分的社会劳动,女性成为家庭内部事务的操持者。近代以来,女性的社会身份逐渐发生变化,一部分女性参与了社会转型时期重要的历史事件。譬如,晚清著名女性革命家秋瑾不僅通过身体力行的革命实践活动为中国革命事业奔走呼号,而且通过诗文创作为民族解放事业做出了贡献。其诗有:“炎帝世系伤中绝,茫茫国恨何时雪?世无平权只强权,话到兴亡眦欲裂。千金市得宝剑来,公理不恃恃赤铁。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饥时欲啖仇人头,渴时欲饮匈奴血。”秋瑾:《诗二十一首·宝剑歌》,钱仲联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二》第4集第15卷,第255页,上海,上海书店,1991。秋瑾的歌体诗为“旧风格”和“新意境”的融合提供了新的诗歌体式,自由的形式和炽热的爱国情感相结合,表达了作者对民主制度的呼唤与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晚清时期,在民族危亡、西学东渐的历史时期,一部分女性走出了家庭,走向了社会,在民族国家初建时期为民族独立、国家富强做出了贡献。这是中国女性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自觉参与社会事务的表现。
1949年以后,随着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的发轫,女性“必须有的‘男人性的第三性——女性作为‘社会劳动者身上的他性之存在”②③④ 阎连科:《她们》,第208、212、212-213、217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本文所引《她们》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成为女性特有的标签。随着人民公社此类集体劳动场域的出现,山脉河流、森林海洋成为集体为了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改造对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动时间被现代化进程解构得支离破碎。同时,人民公社与单个家庭之间达成了有效的合作机制。在劳动力一定的前提下,政治与文化环境的要求,尤其是国家意识形态对女性的时代呼唤,迫使女性在烦琐的家庭事务之外承担一部分社会责任,社会分工的天平开始向女性倾斜。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由于劳动力缺乏,时代塑造了很多巾帼英雄,她们如男性一样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是,女性并没有实现与男性一样的平等与自由,在劳动场域外她们要一如既往地负担家庭事务。那么,女性在劳动场所负担的额外劳动是否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呢?在《她们》中,阎连科用很大篇幅描写了自己的母亲,通过母亲对共和国成立初期社会主义建设的回忆,道出了“女人是人”,但又“不得不是男人”的“第三性”境遇。“大跃进”时期为了建造陆浑水库,大批的女性被征调到水库建造现场进行劳动,在肩挑手推的特殊时期,女性被动员去抬石头、运沙子。阎连科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位劳动妇女。据作者的母亲回忆:“那时候人都疯了呢,一上工地每天每人都干十几个小时,一干几个月或者大半年,累得挑着担子倒在地上都睡着了。”②至此,我们不免想起阎连科《坚硬如水》中的“文革体”叙述方式。《坚硬如水》在情节上显得汪洋放纵、飞扬狂欢,主人公高爱军和夏红梅的思想惊奇地一致,他们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满腔热情地投身于革命事业。人们沉浸在“红色语言”的海洋里,那是时代激情中一代人的疯狂和不安。与小说不同,散文集《她们》通过写实的方式,以具体的人物为例叙述女性在时代裹挟下的困苦境遇。“那时候把妇女也不当妇女看,每月来经时,也不能请上半天假。月经来了还让挑沙、砸石头,经血就顺腿流在裤子和地上。”③可见,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女性并非只是“第一性”意义上的女性,她们具有被历史和政治规约下的“他性”特征。
同时,女性在时代洪流中通过自觉的自我形塑,进一步深化了“他性”之属性。从生理结构看,男性在身体条件方面比女性略占优势,自进入父系社会阶段后,男性承担了大部分的社会劳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时代的呼唤和集体意志“解放”了女性,她们开始走出“小家”,在“大家”中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才干。阎连科的母亲“在六十年代国家建设中,有几次因为劳动积极,被评为公社和大队的劳动模范,得到过红、黄色的证书和奖状”。这些奖状是对一位女性辛勤劳动的肯定,一开始被贴在家里的墙壁上,后来被作者的母亲从墙上揭下来,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的回答迷糊又智悟:“多丢人——总觉得女人不该和男人一样争这些。”④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初期,女性有一定的觉醒意识,她们想和男性拥有同等的社会地位,但她们的觉醒明显是在政治推力下进行的,自塑“他性”行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解放,而是“女性被男性‘他者化”乔以钢等:《性别视角下的中国文学与文化》,第155页,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7。的一种表现。笔者认为从民族国家的角度看,女性的这种自塑“他性”行为,是晚清以来民族生存危机背景下国族意志的一种体现。时代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是图强求变的国家现代化进程并没有发生位移。
1949年后随着社会的变化,女性从“旧女性”变成为实现国家富强而奋斗的新女性,再从新女性变成社会现代化建设必不可少的劳动力。这种变化与国家意志及政治导向密不可分。同时,女性在大的社会环境下主动适应时代变化,通过自觉地塑造“他性”完成了自我“第三性”的认可和转变。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之“他性”与集体意志达成了契约,实现了集体与个人的“双赢”。
二、女性之“他性”与参与者
如果说在共和国成立初期,女性是被政治号召强行推入历史的洪流,那么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因素则成为女性自塑“他性”的主要动力。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建设重心从农村转向了城市,女性之“他性”的表现不再以政治为导向,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悄然助推女性自塑“他性”的历史转变。在金钱及日益膨胀的个人物欲的驱使下,很多女性带有被物质所累的“第三性”特征。阎连科在《她们》中以众多女性为例,对改革开放以来女性自塑“他性”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叙述。
第一,外出务工女性。改革开放使中国社会的人口流动现象达到了空前的高峰状态,随着交通工具的发展和信息的流通,结伴外出务工成为同村人增加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作品中提道,当新疆的棉花到了收获季节时,很多河南女性坐上几天几夜的火车到广袤的边疆地区采摘棉花。她们“就着咸菜啃馒头,喝着生水流着汗,起早贪黑地为承包了新疆土地的棉农主人摘棉花”。采摘结束回到农村后,“每个人都是满脸紫外线的高原黑红色,瘦成柴枝儿,从脸上分不出谁是男人和女人”。阎连科:《她们》,第219页。女性本可以不这样生活,但是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经济利益对女性、对一个涉及现代化生活方式的家庭来说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为了更敞亮、更排场的院落,她们愿意把自己扔到同男性一样的劳动场域,接受“第三性”的改变,成为现代化建设的一支重要力量。至于女性自身的生理特性和身体条件,则被隐藏在她们的无意识领域。但是,我们不禁发问:社会对女性劳动的付出是否给予了客观的评价和认可?作为改革开放的参与者,外出务工女性对社会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但是“人们对女性劳动价值都是低估的,一些劳动的社会价值甚至未得到承认”,而实际情况是“女性劳动参与率上升而男性劳动参与率下降”,乔以钢、关信平编:《社会发展与性别研究》,第27、8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世界各国女性在劳动力总量中的比重在不断攀升。伴随着女性外出务工而来的社会问题是:女性之“他性”的自塑、劳动价值的认可、工资性别差距、就业与家庭责任之间的冲突等。由此可见,《她们》不仅是作者对家族及其他女性的随笔书写,更有作者对中国社会女性问题的深入思考。
第二,除了主动外出务工的女性外,阎连科笔下还存在一类留守女性,虽然她们不是市场经济的直接参与者,但是她们为进城务工的家人做好了保障工作,间接助推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她们》第六章中,阎连科提及自己的二姐经常鼓励孩子到经济发达的南方城市打工,让她的儿媳妇把孩子留在家里由她带,好让儿媳外出工作多挣些钱。如果以此为例展开推理,深入剖析这个社会现象,我们更多地会联想到农村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问题。笔者认为这应该是阎连科关注的社会问题之一。《她们》第七章中,方榆花新盖的房子坐落在离汽车站不远的一片繁华区域,在这一地段能盖房的都是村落里有地位、有经济实力的人家。但是,为了这片“繁华”,方榆花和她的家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方榆花的丈夫为了在秋收时节多挣一万块钱,每年小两口都决定丈夫不必回家劳动,因为一万块钱可以还盖房时外借的债务,能够改善家庭经济条件。家里秋收的重担如往年一样由方榆花单独承担,包括割麦、运输、打麦,以及最后的屯粮由方榆花一人完成,在此过程中,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在阎连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为了活着而不懈劳作的人”。张莉:《关于当代作家性别观的问卷调查——十位作家的同题回答》,《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2期。虽然作者的二姐和方榆花并没有外出务工,但是她们与家人达成了共识,在与家人沟通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在意识方面进行“他性”的自塑,之后的实际行动进一步强化了她们的“第三性”意识。尤其是方榆花,秋收时丈夫在苏州园区挣钱,她完全扮演了农村男性的角色,以一己之力完成了繁重的田间体力劳动,实现了自我“第三性”的心理认可和转变。何以使方榆花做出这样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强烈的经济意识,或者说是经济需求促使她无声地扮演了男性角色。
第三,物欲驱动下的失范、失德女性。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的触须伸展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文学创作的商业化就是典型的例子。《她们》中,阎连科以赵栀子为例,揭示了经济在政治领域的渗透现象。赵栀子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工作过程中与一个市长认识后成了市长的女朋友,并为其生育了一个儿子。当反腐风暴刮到该市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赵栀子不仅是市长的情人,而且为该市的市委书记也生育了一个孩子。市长和市委书记彼此都知道内情,他们既是工作搭档,又是同一个女性的情人。如此荒诞的事情如平静湖面下的暗涌一样隐藏在现实生活中。阎连科在小说中经常使用荒诞的写作手法,在他自己提出的“神实主义”的理论指引下,通过特殊的语言体式、文体形式和梦境艺术塑造了荒诞离奇的故事情节。当在《她们》中看到赵栀子的案例后,我们不免思考:现实和文学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抑或是现实比小说更加荒诞离奇?中国传统女性身上有儒家文化浸染过的恬淡宁静之美,她们大多具有良好的道德修养和人格底线。对于赵栀子这样的女性,我们该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她?是同情,批判,还是欣赏?改革开放给我们带来了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但随之而来的是很多不符合道德规范的价值观念。一定程度上这是强烈的物质欲望对传统道德的冲击,是人们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背弃了一些值得坚守的價值观念和底线。
女性在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历史过程中,并没有因为生理属性特征而缺席社会巨变的关键节点。改革开放后,女性从劳动力变成经济大潮下的市场经济参与者,她们在物欲驱使下追逐利益,无形中开始了女性之“他性”的第二次认同,自觉完成了“他性”的自我塑造,在“解放”自我的基础上成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片瓦、一块砖。无论是共和国成立初期还是改革开放以来,当女性的“第三性”日益凸显时,从表面看她们与男性享有平等的“劳动权”,但是从女性“第一性”的角度看,她们是否扮演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角色?这些问题是《她们》给予我们的更深的思考。
三、温和笔调下的苦难叙事
《她们》与《我与父辈》一样,区别于阎连科小说的浮躁凌厉之气,展现了作者温和的叙事风格。但是,笔者认为无论是阎连科的小说还是散文,其内容始终在围绕“苦难”二字展开。阎连科的作品关注当下社会,通过荒诞抑或是写实的方式反映一定的社会问题。从这个角度看,阎连科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作家身份。
阎连科的小说体现着一种凌厉的苦难叙事风格。他的写作视角是多样的,无论是底层的视角、民间的視角、恐惧的视角还是荒诞的视角,作者笔下芸芸众生的命运都是苦难的。《日光流年》中三代人与“喉堵症”的对抗何其艰辛。村长杜桑、司马笑笑、蓝百岁、司马蓝前赴后继地与命运抗争,他们为了生存不断摸索:种油菜、换土、修灵隐渠。为了筹集改善生存环境的资本,在村长的指示和示范下,三姓村人男的卖皮、女的卖淫,以此积蓄改变命运的资本。蓝百岁当村长的时候,他率领村民换土,初步计算最快也得七八年,多则需要13年之久才能完成这项工程。有一次蓝百岁和司马蓝去镇上,看见成千上百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修建梯田试验村。为了让卢主任把人调到三姓村进行换土工程,在卢主任视察时由蓝百岁带头,全村人给卢主任下跪磕头。“村人们就随着蓝百岁把头磕在路面上,半黄半百的磕头声,从地面上弹起来朝卢主任淹过去。卢主任被这响声打动了,他的瘦脸上有了苍白,嘴角在那苍白中一扯一拉地抖。”阎连科:《日光流年》,第231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为了讨好卢主任,蓝百岁把村里的年轻女性司马桃花“送”给了卢主任。最终换土计划失败,三姓村的人仍然受到活不过40岁的诅咒。阎连科以一种凌厉悲剧的美学风格揭示了命运循环的虚无之道,同时也刻画了底层民众的艰辛和苦难。
在阎连科的小说中,苦难的人物形象屡屡出现。《受活》中开篇一场大雪就糟蹋了村里人一年的粮食,同时又出现了柳鹰雀这样的“人祸”,茅枝婆是底层苦难人物的典型代表。《年月日》中,先爷悲苦的命运时时扣动读者的心弦。先爷用自己的身体滋养玉蜀黍苗,给读者带来了极具震撼力的阅读感受。《瑶沟人的梦》中,每年农历逢九夜里,九爷都要坚持砍树根的举动,是为了摆脱苦难命运而给自己的心灵寻找慰藉的一种方式。《情感狱》中主人公连科及村民与命运搏斗,体现了底层民众为了改变生活境遇而不懈努力的精神。《丁庄梦》中人们为了摆脱贫穷不惜卖血,最后村子里的人大多感染了艾滋病。《天宫图》中路六命眼看着村长霸占妇女,包括自己的妻子,但是在现实面前却无能为力,最后宁愿呆在监狱也不愿意回到村子。《平平淡淡》中,赵家老二强奸了苗家老四,但是最后两家却结了秦晋之好,这不免让人感到无奈。阎连科的小说“用变形的艺术法为遗忘历史的中国人提供一个正确认识那段历史的价值取向”,丁帆:《在“神实主义”与“荒诞批判现实主义”之间》,《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1期。通过凌厉的叙述风格和离奇的故事情节,戏剧化地反映了荒诞的现实,而隐藏在荒诞背后的,是作者对底层民众面对苦难而无能为力的一种悲悯情怀。
不同于小说凌厉的叙事风格,阎连科的散文透露着一种温和的苦难叙事情怀。之前的《我与父辈》表达了阎连科对父辈的深切怀念,写出了一代人生存的艰辛和困苦,在体悟和表达人生之“重”时也实现了作者的自我救赎。《她们》则通过温和的叙述方式,描述了几代女性之“他性”的塑造过程,以及她们在时代洪流中的各种抉择。“她们”的命运在阎连科温和的笔调中渐次铺开,其中隐含着作者对女性命运的深入思考。
阎连科出生在农村,对乡村伦理关系有深切体察。中国社会的伦理关系是建立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基础之上的,并发展出了相应的礼仪规范和价值观念。《她们》在叙述女性在乡村伦理关系中的地位时,并没有采用小说中凌厉粗暴的语调与情节,而是通过平铺直叙的方式表达了作者的观点。阎连科认为:“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在男权社会所左右的家族伦理记忆里,女性总是被记忆很快地遗忘并抹去。”阎连科:《她们》,第122页。中国传统文化及家族秩序中,女性常常是被忽略的群体,社会文化秩序中没有她们的位置,因此她们在各种文化记忆载体中没有留下自己的影子。“文化中形成的对男女差异的理解,往往是以男性为首要参照系的。”刘思谦、屈雅君等:《性别研究:理论背景与文学文化阐释》,第163页,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0。尤其是乡村女性,她们的辛勤劳作被认为是男权社会中的理所当然,她们的姓名和文化记忆在乡村伦理秩序的枷锁下逐渐埋没。譬如,“我”的小姑因追求自由和爱情嫁到了深山,被问及是否后悔当年的选择时,她总是笑着对人说过得挺好;但是她对自己儿女唯一的寄望是:希望他们到繁华的城里去生活。选择两种不同人生命运的悖论,实质是小姑在用自己的一生争取男权社会的认同。作者的三婶是乡村“巫文化”的代表人物,三婶通灵时总是在神灵面前状告男性的罪过,这种现象何尝不能理解为:女性通过一种隐曲、神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文化诉求呢?
阎连科除了对家族女性的命运勾勒外,以部分典型女性为例对她们的人生遭遇进行了描述。赵雅敏为了给自己心爱的男性积攒100块手表,不惜通过出卖身体换取嫖客的手表,准备在结婚当晚给自己的丈夫一个惊喜,结果被扫黄打黑的公安人员抓进派出所。57岁的杨翠为了照顾自己的初恋与丈夫决裂,并对自己的儿子以死相逼,提出五至八万的经济要求,试图用这笔钱还清初恋的医院债务,与之双双在环境良好的山里养病生活,最后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埋尸。王萍萍为了免受家暴,在丈夫的水杯里投放农药,毒死丈夫后就地在厨房埋尸,12年后这个案件才得以告破。吴芝敏为了和自己的同性恋人柳雅玲一起生活,用重器砸向丈夫的头部致其死亡。35岁的方榆花在麦熟季节因一个人不堪繁重的体力劳动上吊自杀,留下了一排坐落在繁华地带的新起的房子和家人。方榆花上吊自杀前写下来一张字条:“我每天每年都相(像)男人一样干活儿。可我不是男人呀!看不到头,不想活了呢。”② 阎连科:《她们》,第267、241页。阎连科的小说在书写苦难时表现出一种凌厉的叙述风格,似乎在为苦难的大地和人物不幸的人生奔走呼号,如果这种歇斯底里的呐喊停止,小说急促的叙事节奏就会戛然而止,作者自己的情感也会得不到酣畅淋漓的发泄。而《她们》在记录这些女性悲惨的人生遭遇时,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温和的叙述风格,作者以客观的视角或者理解的态度平静地书写女性问题。譬如,仝改枝在尝到两性关系的甘甜后,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12岁的孩子,毅然决然地跟着大自己二十几岁的一个郑州男人离开了家,被这个男人抛弃后与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有家庭的护工过日子。当作者与仝改枝本人交流后,觉得“我家乡也有这样前卫、先锋的女性……她身上还充满着一个女人面对世界的灵视和尖锐,是我家乡那块土地上,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女性的超然和光”。
②这或许是男性作家对女性命运天然的悲悯情怀,又或许是作者在进行散文创作时刻意采取与小说创作不同的叙述笔调,也可能是作者的文学创作进入了更加稳健的境界。
“她们”或许是两性关系中的前沿女性,或许是超然于世俗之外而追求纯然爱情的女性,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尊严和人格放手一搏的刚烈之女,或许是无法承受生活之重而选择自缢的柔弱女子。生命是可贵的,生活是沉重的,对历经波折而成名的阎连科来说,生活之艰辛他深有体会。在《她们》中,阎连科以温和的笔调演绎了她们或短暂、或离奇的人生轨迹,延续了其苦难叙事的主旋律,在温和的笔调下我们体会更多的是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哀叹与悲悯。
结 语
《我与父辈》写出了作者对父辈的怀念和对苦难生活的深切体悟,在《她们》中,阎连科又提出了女性之“他性”的“第三性”观点,通过对家族女性及部分典型女性人生境遇的勾勒和描写,表达了作者对女性问题的关注和认识,为女性社会身份的转变提供了解读视角。在此之前,阎连科在“神实主义”理论的指引下进行了狂飙突进式的小说创作,特殊的语言、文体及梦境艺术成为“神实主义”落地生根的表现方式,为读者带来了不一样的阅读体验。总体来看,无论是“神实主义”理论的提出,还是女性之“他性”观点的论断,阎连科始终紧贴一定的社会现实问题进行文学书写,从这个意义上讲,阎连科的视野和写作手法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不一样的风景。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长篇小说非线性结构模式研究”(20BZW170)、西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文白转型视域下的西北白话报刊整理研究(1895—1920)”(NWNU-SKQN2020-20)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宋登安,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