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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史”之外的“天时·地利·人和”

2021-11-17樊星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白鹿原农业

在传统乡土小说的研究文脉里,以农事活动为书写对象的“农业话语”是文学叙事的舞台布景,承担着辅助功能,补充着“农民”的身份建构,呈现了农村的生活万象。作为农业地理学所研究的重要对象,“农业活动的地域差异和变化”,特别是“农业生产的多样化与其强烈的地域性是划分农业生产类型的基础”,【刘彦随、龙花楼:《中国农业地理与乡村发展研究进展及展望——建所70周年农业与乡村地理研究回顾与前瞻》,《地理科学进展》2011年第4期。】因此,农业生产与地方知识亦深化着乡土小说的“现实感”。由农业地理引申的“三农”研究与地方乡土文学所依托的地域农业文化交相呼应,互为补充。在《白鹿原》中,“农业”延续着其在传统乡土小说中的使命,它是这一地理单元中人与环境互动的直接体现,是白鹿原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同时,它又不再仅仅是文本中点缀性、辅助性的要素,还承担着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叙事功能,勾连起虚构的艺术与真实的历史。尽管《白鹿原》叙述了特定时代里一段跌宕起伏的地方“秘史”,但它无论是与近代以前的关中历史还是与绵延至当下的关中农村种种文化现象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农业地理”作为研究《白鹿原》的一个剖面,能够为文学作品赋予除了艺术本身之外的价值——将之嵌入地方记忆的版图中,成为区域社会史的新注脚。

古巴作家卡朋铁尔对现代派文学的宣言给陈忠实带来了“必须立即了解我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③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第20、2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后文引文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的念头,他细读甚至手抄地方志、回到白鹿原上的故乡与当地故知深入交流、搬回村中老宅里潜心创作……这些令《白鹿原》拥有了与“田野调查法”相似的文化意义。对陈忠实来说,他抄写县志里那些起先认为是“明知无用的资料”,后来发现这种心理上的需要,使他“进入一种也已成为过去的乡村的氛围,才能感应到一种真实真切的社会质地”。③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关中农村生活的主题之一,其中最重要的表现就是人类利用自然条件所从事的农业活动和基于这种生产方式而衍生出的、本地区独特的农业文化,这无疑又是这部小说的“史”之所在。

《白鹿原》中的大量笔墨聚焦于农事活动,并以之探索进入作为“地方”的“白鹿原”的方式。“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一位皇帝开始,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征收交纳皇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得准确无误绝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掌。”【陈忠实:《白鹿原》,第3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后文引文《白鹿原》内容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具体页码见文中。】此处“天时”“地利”“人和”三类土地的划分由白鹿原自然条件和农业生产状况决定,反映了这一地理区位中的气候特征、水利灌溉、耕作方式,不同农作物的种植状况,以及由此产生的农村社会组织模式等。它既源自传统文化典籍,更是白鹿原上独有的土地标记方式。文本中穿插的“大历史”事件不仅令地方自然史辅助建构了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一些与农业社会紧密相关的自然“突发事件”,如干旱、瘟疫等事件,还使其承担起推动情节转折与作为人物命运隐喻的功能。

一、时间与秩序:农业叙事中的自然更替与人类活动

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去世在“麦子扬花油菜干荚时节”(第5页);在丧事过后的两个月,“当麦子收割碾打完毕地净场光秋田播种之后的又一个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时节里,他娶回来第五房女人”(第11页);“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第38页)的临近天明时,白嘉轩梦见被淋湿的亡父后发现父亲的墓道进了水,之后将坟迁至从鹿家算计来的“风水宝地”。婚丧嫁娶和神秘事件的发生与农业耕作的节律在叙事中紧密结合,农作物的生长状况和农事活动的周期成为辅助叙事“时间感”的推力。

农业活动的秩序性为小说情节的展开赋予节奏感,小麦、棉花、包谷、罂粟和豆类等作物在白鹿原的田野里被人们播种下时,便注定了它们在这块土地上所拥有的每一轮生长周期也被融入人类生命的韵律中。“与其说时间是可以赋予人类生活一种维度的抽象观念,不如说它是一个实际经验的序列”,【⑦ 〔法〕H.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第48、32页,李培林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特别是对于受外部自然环境的影响而劳作的农民来说,无论是时间观念还是季节概念大都具象为农作物的生长状态,进而作用于农民的日常生活。就作家而言,陈忠实在创作中“对乡村生活的自信”在于他“不是旁观者的观察体验,而是实际参与者亲历的体验”。【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第17页。】作者笔下的乡村书写与他本人所亲历的生命体验高度融合,这使“农业”成为这部小说中与乡村史诗所重合的主题之一。

关于《白鹿原》“史诗性”,丁帆指出当下现实意义也是作品“史诗性”的标准之一,同时,他也通过陈忠实在《白鹿原》留下的可以让后来者不断重识和重释的思考“黑洞”来形容这部小说在今天的价值,这种“作家本人并没有意识到的‘历史的必然”却让其在“文学创作的无意识层面中发掘出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丁帆:《〈白鹿原〉评论的自我批判与修正——当代文学的“史诗性”问题的重释》,《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而赓续的农业文明作为这种“历史必然”的重要载体之一,是人寓于自然中生存繁衍所诞生的结果。正如卡尔维诺所言,“个人、自然、历史:在这三个元素的关系当中,存在着我们可以称为现代史诗的东西”。【〔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文学机器》,第30页,魏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在小说中,农业话语所强调的“自然”首先是指该区域的自然环境条件。靠天吃饭的农民依赖的是农作物的收成状况。人类于一万多年前对“不脱落的小麦和大麦麦秆的无意识的选择”是人类对植物的一次重大的“改良”,【〔美〕贾雷德·戴蒙德:《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會的命运》,第111页,谢延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作为农作物的植物开始被人类驯服。粮食的出现令人口稳定增长,逐渐孕育了人类的农业文明。位于黄河流域的关中地区作为中华文明的腹地,人类的农业生产生活史源远流长。“农业是‘地方性的艺术”,同时,“一种新事物要想顺利地进入具体的农业区域,首先要适应那儿的气候”。

⑦因此,“靠天吃饭”的“天”在农业发展与自然环境的语境里同耕作与气候紧密相关。《白鹿原》中第一次写到“朱先生被当作神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颂着”,正是因为他对本地气候的经验而推测出的天气状况与农事活动。

有一年麦子刚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晾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麥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有天晚上,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瞅满天星河,不由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干旱旱死了包谷稻黍和谷子,耐寒的豆类却抗住了干旱而获得丰收。(第23-24页)

气候的脉动【“亚里士多德指出,就像冬天会每年准时到来一样,极冷的天气和大降水也会在经过长时间后再次发生。换言之,他明确了气候脉动变化理论(Theory of pulsatory change of climate)。但是,在过去的两千年中,这一理论鲜有提及。很多人更愿意喋喋不休地争论地球是在逐渐变干,还是逐渐变冷,抑或是逐渐变热。然而,那些争论都是基于这样一个概念,那就是气候遵循着缓慢的有规律的变化趋势。”见〔美〕狄·约翰:《气候改变历史》,第3页,王笑然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影响着农业的生产秩序,塑造了农民的生活节律。居住在白鹿原上的关中人承袭着祖上沿袭至今的对该区域自然环境的丰富经验,这片古原上稳定的降水量与气候规律同样使千百年来白鹿原上的农业法则和乡村生活方式源远流长,相对稳定。作为“气候脉动”中的关键因素,降水量的周期性变化显然对前现代的农业发展模式有着决定性的影响,降水量过多或过少皆会引发关中平原的旱涝灾害,这对传统农业具有毁灭性的打击,而作物歉收所造成的粮食短缺往往会给人类带来一系列社会问题,甚至造成改朝换代、政权更迭。《白鹿原》中笔墨最多的“天灾”是旱灾,也是这块土地上最频繁的自然灾害。第18章以“一场异常的年馑降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的”为开头,尽管对白鹿原这一区域的气候特征来说,干旱自古就是最为常见的灾情,但那一年的干旱来得早,并且一直持续到本该播种冬小麦的中秋节(第305页)。小说所描写的旱情与史实吻合,曾发生在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关中大旱灾给人们带来沉重打击。【1929年的《中央周报》刊登的《陕西旱灾情况》一文中引用于右任视察陕西旱情后的文字:“截至现在为止,陕西人民饿死者,已达五十余万之多,潼关道上,妇女儿童之被卖出关者,每日不计其数,谁无骨肉,谁非人子,此时百无生路,我亦只有忍痛视其以免堕苦海耳。”见《陕西旱灾情况》,《中央周报》1929年第69期。】

这场年馑被彼时关中大地上无数个与白家、鹿家有着相似遭遇的家庭熔铸于地方记忆中。苦旱已久,土地无收,已经分了家的白孝文向父亲借粮失败。为了得到粮食,他先后将分得的八亩半旱水地和房屋全部卖给鹿子霖,而鹿子霖派人来拆房的行为在白家人看来无疑是在“揭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尿尿”(第317页)。最终,白孝文去乞讨这一事件成了怀恨已久的鹿三去杀死田小娥的情节推力。

随后,气候异常摧毁了稳定的农业秩序,其带来的自然灾害与疫病,进而对农民的生存产生巨大冲击,并推动着故事的情节发展。在第25章的开篇,“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中。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这场瘟疫甚至夺去了仙草的生命。白嘉轩并不知晓干旱、饥饿与疫病通常具有因果性,干旱造成饥荒,挨饿体弱者又很容易感染疫疾。此时,田小娥的鬼魂附在鹿三身上的神秘书写,令她命丧黄泉后才迎来真正意义上悲剧的谢幕。她被视作造成这场瘟疫的“替罪羊”,被白嘉轩建造的镇妖塔诅咒“永世不得超生”。

二、土地与耕作:农事活动演进下的叙事情节

在《白鹿原》创作期间,陈忠实将目光聚焦于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又受到“文化心理结构”带来的理论滋养,这里的耕地与农具触发了他对历史的咀嚼,“和封建帝制一样久远的铁铧木犁继续耕地,自种自弹自纺自织自缝的单衣棉袄轮换着冬天和夏天……那犋决定碗里稀稠的木犁犁过两千多年的白鹿原的土地和时空,让我这个曾经也用它耕过地的作家,直到把眼光盯住这道原的时候,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感叹”。【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第132页。】千百年来的历史变迁与王朝更迭都未曾撼动白鹿原人的以农为本,繁衍生息,由之触发的思考在《白鹿原》中也时不时由小说中的叙事语言或人物对话所呈现纸上。

清廷被推翻后,白鹿原新上任的县长史维华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第99页)的情况下要按照人头收印章税,白鹿原上因此事积压已久的民怨被白嘉轩命鹿三秘密进行的“鸡毛传贴”点燃,众人纷纷响应起事,这次“交农”事件激荡起了小说中的一次叙事高潮。白鹿原上的农民自然对这与粮食有关的一切格外敏感,相比权力的博弈和朝代的更迭,最能触及他们敏感神经的终归是地里的作物与碗里的食物。

“交农”风波过后,“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地里运回场院”(第109页)标志着白鹿原恢复了从前的生活秩序。当多方权力在白鹿原上进行角逐,面对白嘉轩对局势的困惑时,朱先生大笑:“我可不管闲事。无论是谁,只要不夺我一碗包谷糁子我就不管他弄啥。”(第198页)从叙事节奏层面,由“紧促”复归“平静”的标志则是笔锋回转至对土地与日常生活的书写。日光之下,无论时代中激荡人心的“新事”在白鹿原上产生多么强大的影响,终究无法长时间地将农民聚焦在土地上的目光转移。

对土地的所有权是农民安全感的来源,尽管反复出现的天灾对农业生产带来致命打击,但只要土地还在,农民依旧有希望沿袭已有的稳固生存方式活下去。土地在《白鹿原》中既是人们的谋生之处、栖息之所,也与权力、地位、财富和身份紧密相连。这里的土地首先是被赋予观念的地方,“地方是一种特殊的物体。它尽管不是一种容易操纵或携带的有价值的东西,但却是一种价值的凝结物”,【〔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第9页,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白鹿原》中的土地承载了包括耕作方式在内的古老生活模式,是农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部分。同时,土地的传承也意味着它是连接世世代代血脉关系的重要枢纽,它以有形的载体传递着无形的观念,并塑造着白鹿原人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白嘉轩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头的牛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隐藏在土墙里和脚地下的用瓦罐装着的黄货和白货,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财富,就是孝武复述给他的那个立家立身的纲纪。”(第300页)

对农业生产来说,土地最直接的表现为可耕之地,耕地的土壤为农作物提供营养、氧气、水分等最基本生存要素。“只有当一个文明拥有足够多的可耕土壤来养活其人口时,它才能够存续。”【〔美〕戴维·R.蒙哥马利:《泥土:文明的侵蚀》,第23页,陆小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白鹿原》书写的正是那些围绕着耕地的或身在耕地中的人。第六房女人死后,白嘉轩在去请阴阳先生的路上于鹿子霖家的地里发现了一株被朱先生看来像是一只白鹿的“宝物珍草”。他将这看作是天降吉兆,并开始算计鹿子霖家的这块“风水宝地”。尽管白家后来并非一帆风顺,但在小说结尾,白嘉轩仍然将白孝文当上县长这件事看作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

耕地中生长的作物是农民生存的根基,农作物的种类也影射了近代关中区域社会发展史,“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罂粟”,在岳父的指点下,白嘉轩开始种植罂粟和炼制鸦片。“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旱原和坡原地里种植粮食。”(第49页)

数年后,当旱灾与饥荒如鬼魅般笼罩着白鹿原时,在饿殍遍野的白鹿村里,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幸存者直面这一灾难,除了将这一切归结于那年诡谲的气候之外,这“罪与罚”的源头大概还应追溯至他们早年种植罂粟获利、打开那个“潘多拉魔盒”的至暗时刻。纷纷效仿白家的众人令白鹿原在那时成为“罂粟的王国”,小麦反而成了大片罂粟之间的点缀。那时,除了能够带来暴利之外,罂粟的生长在短期内并不会威胁到普通农家维系日常生活所需的口粮,甚至还会在风调雨顺的年月里换得更多的粮食。“鸦片的种植与收割,其所费时间,至为短促。农民每于收割后,继种谷物或其他秋粮。因为烟地施肥甚多之故,谷与秋粮,均易长成而不必再追加肥料。既省经费,且加生产。”【成柏人:《禁烟问题之面面观》,《秦风周报》1935年第1卷,第10期。】种植罂粟带来的财富令白家的日子蒸蒸日上,白嘉轩修建了四合院和马号,从耕地到屋舍,以农为本的生产模式让农民从耕地中生长的作物获得财富的积累。陈忠实以“白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后的好多年后”引入了斯诺的文字,斯诺提到了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将西北发生的大饥荒导致三百万人丧命的原因归咎于鸦片的种植。在同时期对关中灾荒的研究与论述中,也有“陕民遇灾即待毙,咸坐鸦片遍地之害”【王伯平、李鼐:《农村中之毒品问题》第3卷,《乡村建设》1933年第13期。】的观点。

最后,农业用地上的空间划分符号暗含了人对土地的权力与认同。除了将土地划分为六个等级的传统之外,“我”与“他者”的概念也被深刻地写在土地上。白鹿两家的土地买卖完成后,鹿家父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

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犯的垄梁长满野艾、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 等杂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己地里,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第37-38页)

作为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土地具有多样功能,农作物的种植是人类与土地互相作用的一个环节,同时,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其他植物也被农民视作划分耕地空间的符号,成为土地所有者们之间“楚河汉界”的标志,既宣告了主人对土地的所有权,也体现了小农生产模式的封闭性和家族性。

三、行为与认同:农业地理之于人物的身份问题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白鹿原》这句“马尔克斯式”的叙述开篇通常是探讨这部作品艺术特征的起点。“作者总是先声夺人地抢占故事叙述的制高点”,而形成这样一种“逆时针回流”【王仲生编:《陈忠实的文学人生》,第350页,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般的叙述手法。而在小说尾声处,白嘉轩面对“已经丧失了全部生活记忆”的鹿子霖,想起从前以卖地的形式作为掩饰换来鹿家风水宝地,他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在世给你还债补心。”(第680頁)这句与开篇形成呼应,“豪壮”与“见不得人”的鲜明对照成为将白嘉轩这一人物“立体化”的点睛之笔。

如果说娶七房女人是为了血脉繁衍的“生”,那么换来所谓的风水宝地则是对“活”的需求。“这个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又具象为一个名叫‘白嘉轩的人。这个人就是这个原,这个原就是这个人。”【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第127页。】以农为生的农民也被农业活动塑造了其社群模式和世界观。“‘农民性是人的个性发展史中的一个阶段,农民学因此也是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化人类学等一切人文学科的重要构成与交叉领域。”【秦晖、金雁:《田园诗与狂想曲》,第6页,北京,语文出版社,2010。】因此,文学中对农民的研究理应注意到这个群体生存背景与生产生活状况,特别是他们所从事的农耕活动在农民这一身份建构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诞生于农耕文明的乡村具有“人和”的理想,但在《白鹿原》这部书写动荡时代乡村“秘史”的小说里,这个理想模式在人物关系的“变”与“不变”中通过不同方式呈现:变化的是白鹿原在外界的冲击下,不同人物,特别是白嘉轩和鹿子霖的下一代们在面临不同人生节点时的反应以及走上了各自迥异的人生道路;不变的是传统关中乡村的生活模式无论是经历战乱、灾荒或是疾病,依旧以顽强的生命力绵延赓续。即便在小说尾声白鹿原迎来了新的时代,但对原上人来说,他们依旧过着“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因此,《白鹿原》中的“变”根植于“不变”中,绝大多数人物的经历与情节描写几乎都是“平静—波澜—复归平静”的叙事基调,即便是死亡,在这里也是回归平静的另一种形式。因此,这种可以将波澜内化为平静的自然节律不仅是《白鹿原》中乡土生活模式的基础,也是关中农业文明的社会根基。

在传统的乡村农业模式所孕育出的社会关系中,除了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关系之外,最普遍且相对稳定的便是白嘉轩和鹿三这样的地主与长工间的雇佣关系。然而,无论是白嘉轩、鹿三,还是白鹿原上的其他人,本质上都是从属于农民群体的,他们所形成的关系绝大多数都是自祖辈那里沿袭的社会纽带。关中是一个“小农经济的区域,农村中自耕农占绝对优势”,【行政院农村复兴委员会编:《陕西省农村调查》,第1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尽管民国期间陕西频发的天灾人祸曾给小农经济带来巨大冲击,但从小农生产模式中孕育出的乡土社会模式却相当稳固,并具地方性,而“地方性是指他们活动范围在地域上的限制,在区域间接触少,生活隔离,各自保持着孤立的社会圈子”。【费孝通:《乡土中国》,第1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这样的小农经济所促成的乡村社会模式也深刻地反作用于土地与自然,“对关中来说更重要的是传统宗法共同体对土地所起的凝固与调节作用”。【秦晖:《“关中模式”的社会历史渊源:清初至民国——关中农村经济与社会史研析之二》,《中国经济史研究》1995年第1期。】在《白鹿原》里,作为地主的白嘉轩和作为长工的鹿三像家人一样相处,白嘉轩称呼鹿三为“三哥”;他让白灵认他为“干大”;他关爱着鹿三的儿子黑娃,为了让原本在白家割草的黑娃去读书,主动提出“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上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第68页)。同时,鹿三也兢兢业业地对待一切自己分内的事情。这不仅出于作家对人物形象、故事结构等方面进行铺陈的创作需要,从更深层面来看,这种社会关系以及其所展现的情感联结,更是乡土社会赖以生存、发展的基础。

与白嘉轩对鹿三的深厚情谊形成对比的是白家与鹿家家族矛盾的纠葛,小说所展现的家族斗争的错综复杂,写出了农村中家族矛盾的根深蒂固,从而与“人和”理想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这样的矛盾一旦与党派斗争、军阀混战交织在一起,便足以将传统农业社会的理想冲击得七零八落,成为《白鹿原》这部“乡村史诗”的一个显著艺术特色。

此外,关中地区内部包括地形、灌溉、光照等不同自然因素令农作物的收获大体在同一时节内也有先后之分,关中小麦成熟的时差使这样的农业生产模式中催生了“麦客”这一流动群体的出现,每年农历五月,麦客如候鸟一般出现在关中平原的各个角落。

作为关中平原的主要农作物,小麦“种植面积广,产量大,成熟期短,如果不及时收割,大量麦粒会炸裂在地里,而且收获季节多雨水,未能及时收割的麦子遇雨水会长芽,当地人因此要雇请大量麦客抢时间割麦,正所谓‘龙口夺食”。【中国地理百科丛书编委会编著:《中国地理百科·关中平原》,第101页,广州,世界图书出版广东有限公司,2016。】麦客在关中平原上的流动已有数百年历史,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关中的县、镇在夏收时节还设有“麦客接待站”。【胡武功:《藏着的关中:秦人百相》,第145页,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

在关中,麦客是生活艰辛的一个群体,大多由底层农民组成。黑娃因带田小娥回家而被鹿三赶走后,为了生活也去做过麦客。黑娃“先去原坡地带,那里的麦子因为光照直接加上坡地缺水干旱而率先黄熟;当原坡的麦子收割接近尾声,滋水川道里的麦子又搭镰收割了,最后才是白鹿原上的麦子。原上原坡和川道因为气候和土质的差异,麦子的收割期几乎持续一个月”(第169页)。作者细致地描写了自然条件导致白鹿原及其附近小麦的收割时差绝非闲笔,正是这样的时间差给了黑娃更多谋生的机会,也以区域内的人口流动铺垫着后续情节的展开。

黑娃一年下来便攒够了可以购置一块“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号缓坡地”的积蓄。在他和田小娥的生活逐渐稳定,“显示出一股争强好胜的居家过日子的气象”时,平静的叙事基调被鹿兆鹏派来的小学生所打破。黑娃接过鹿兆鹏抛来的“革命”的橄榄枝,便注定了这个破旧窑洞里原本已经几乎重新扎根于土地的小家,又被裹挟进了时代的潮流中摇摇欲坠。

黄土地上的自然景观被农民“添加了自己富有表现力的作品”。【〔美〕段义孚:《神州》,第196页,赵世玲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在地势起伏相对平缓的关中地区,大多数农民住在以地面造房为主的村落中,与之相对的是住在附近土窑中的主要是“或因遭遇变故经济状况极差的本地人或外乡人”,【刘俊凤:《民国关中社会生活研究》,第9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黑娃和田小娥被赶出白鹿村后只好买下这座破窑作为栖身之所,而他“居然激动了好一阵子,在开阔的白鹿原上,终于有自己的一个窝一坨地儿了”(第168页)。这座破窑与白鹿村的居住群落有一定距离,但它却与村庄有着不可切断的纽带,它是整个村族中变异的一个单元,却仍是家族的一部分,亦如小说中黑娃的一生。

白嘉轩在祠堂里修建学堂时,作者叙述了祠堂与村庄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典籍保存下来的神秘感,并引出白鹿原频发的自然灾害与村庄人口间的关系:“……至于蝗虫成精,疫疠滋漫,已经成为小灾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子的住户永远不超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第62页)

在农耕社会中,乡村人口是自然环境承载量的重要一部分,陈忠实以这样的细节塑造了《白鹿原》中的多线死亡叙事。传统农业社会中落后的医疗条件是高死亡率的重要原因,而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与多灾的环境中,人之生死犹如蝼蚁。可即便如此,农民面对自然界中不可预见的变动时,也能产生与其朴素世界观所自洽的解释。

白鹿村相对稳定的人口数量,在历史的发展中所沿袭的财东与长工之间稳定的社会关系,以及区域内部像“麦客”那样的流动人口,都能被视为乡土中国“闭合性”与“开放性”循环发展的体现,“这种循环使得乡村的边界围绕着其自身象征符号所确認的核心,时而扩张,时而缩小,由此而构成了一个处在不断变动循环中的自我生产的世界”。【赵旭东:《闭合性与开放性的循环发展——一种理解乡土中国及其转变的理论解释框架》,《开放时代》2011年第12期。】这样的宏观农业地方史框架被《白鹿原》这一文学作品赋予厚重的故事情节,在“大历史”中增加了更有温度的微观记忆与个体经验。

【作者简介】樊星,武汉大学文学院、香港城市大学翻译及语言学系联合培养博士生,英国利兹大学当代华语文学研究中心访问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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