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格”与陈楸帆小说的动物叙事
2021-11-17刘阳扬
作为中国科幻的“更新代”作家,陈楸帆习惯从“赛博格”“后人类”视角切入,描绘近未来的人类生存经验,挑战文明社会背后的科技发展以及现代性话语。在他的小说中,“后人类”被视为人类终将到达的状态:“人类的边界在哪里?人性究竟是所有人身上特性的合集还是交集?究竟一个人身上器官被替换到什么比例,他会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说,非人?”【何平、陈楸帆:《访谈:它是面向未来的一种文学》,《花城》2017年第6期。】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生成”理念中,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甚至人与非人之间并非界限分明,而存在相互“生成”的混沌关系。哈拉维也认为,人类或许可以通过与非人的紧密结合,达到一种自由的“赛博格”状态。通过对动物与人关系的探讨,陈楸帆立足本土经验,不断试探着“人类”与“后人类”的边界,试图揭示人类发展的现实问题,并与技术主义形成对话。
一、走向“后人类”时代
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但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存條件,甚至开始直接改变人本身,这种改变,不仅仅是习惯、观念和态度,甚至延伸至人的肉体层面。当人工义肢、人造器官在医疗领域逐步应用,基因技术对遗传疾病的治疗也获得突破的时候,“人”本身的定义也开始受到挑战。
事实上,最早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就出现了由肢体残骸、电子元件组合而成的“科学怪人”。中国科幻文学对这一话题的探讨也并不鲜见。王晋康的多篇小说都设计了“后人类”形象。《豹》【王晋康:《豹》,《科幻世界》1998年第6、7期。】通过猎豹基因的嵌入改造运动员,进一步强化其短跑技能,《癌人》【王晋康:《癌人》,第19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想象利用永生的癌细胞克隆人类。王晋康在随笔中表示,基因技术、克隆、人造器官等前沿科学会给人类带来困境:“他们射出的科学技术之箭不仅能劈开客观世界,也常常掉转方向异化人类自身。”【王晋康:《克隆技术与人类未来》,《科幻世界》1998年第2期。】而科学技术正在不断加速人的进化过程,最终导致“人类用自身之力异化了自身”。【王晋康:《超人类时代宣言》,《科学与文化》2006年第11期。】韩松在《地铁》《高铁》《医院》等作品中,也用夸张、变形等手法描绘了黑暗、恐怖的“后”时代,人工智能、医疗手段和生物科技改变了人的身体和心理,革命、启蒙以及人类的命运的主题变得更加复杂。
“更新代”科幻作家陈楸帆也曾多次论述进入“后人类”时代的场景:通过生物基因工程技术,孩子的外貌、特长、智力都可以被选择;通过克隆技术,人的肉体可以复制,进而不断更替,最终通向永生;通过VR(虚拟现实)技术,人的意识可以在虚拟空间游走,而肉体的现实意义甚至可以被取消。在这样的“后人类”时代,人机合一的“赛博格”成为打破国族、人种、阶级甚至物种之间的界限的一种可能性。陈楸帆对技术与人的关系充满忧虑,在不久的未来,人类是否会被技术控制,甚至退回外寄生物,都是急需考虑的问题。
关于“后人类”问题的提出,人们常常追溯至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将关于技术的对话带入本体论领域。因为了解现代社会中技术的重要性,海德格尔并未简单地支持或是谴责技术,而是提出了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问题:什么是技术?关于这个问题,他找到了两个常见的定义:“合目的的工具”和“人的行为”。【② 〔德〕马丁·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第925、932页,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但是,海德格尔似乎并不满足,他进一步追溯至柏拉图时代,把技术解释为一种“解蔽方式”,
②即一种揭示的方式。这样一来,海德格尔对技术的看法就超越了善与恶,技术本身并不会对人类社会造成损伤,重要的是人类将如何与技术共处。
哲学上的“后人类主义”,被一些学者解释为三个方面的结合,即“超人类主义”(Post-humanism)、“后人类中心主义”(Post-anthropocentrism)以及“后二元论”(Post-dualism)。【Francesca Ferrando,Philosophical Posthumanism,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19,p.54.】“超人类主义”意味着人类经验的多元性,人不再被视为个体,而被视为群体,而人文主义传统则不可避免会遭到破坏。“后人类中心主义”则指涉人和非人的关系,人也不再被看成万物的中心。“后二元论”意在打破封闭性的二分法,不希望用简单的“我们”/“他们”、“文明”/“野蛮”等词汇区分人类及非人类。除了哲学上的解释,围绕“后人类主义”,还存在多种理解方式,哲学家布拉依多蒂提倡所谓的“批判后人类主义”(Critical posthumanism),即“把后人类主义情境看成是颠覆资本主义既有秩序、建构迥异于启蒙理性所定义的人的观念的绝好机缘”。【孙绍谊:《后人类主义:理论与实践》,《电影艺术》2018年第1期。】布拉依多蒂认为,资本主义将人和人的生物性商品化,人的基因、细胞成为资本获利的工具。在这种资本主义秩序下,人和物的价值几乎可以等同,都可以成为商品:“人和其他物种之间的区别即使不是被真正地消灭,至少会变得模糊。”【Rosi Braidotti,The Posthuman,Cambridge:Polity Press,2013,p.63.】因而,在可能的未来,人的一切组成部分都将和其他生物或非生物一样,成为资本获得利润的来源,全球的经济也将朝着“后人类中心主义”方向发展。
受德勒兹“生成”“块茎”等理论的影响,布拉依多蒂认为,生命体拥有平等的普遍生命力,这种普遍生命力冲破了物种的界限,德勒兹的“生成—动物”意味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转移和超越,而所谓的“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意味着如“块茎”一样不断连接其他物质,从而实现一种以普遍生命力为中心的平等观念。
陈楸帆的科幻场景常常设置在近未来和所谓的“后人类”时代,他希望借助科幻实现对现实世界的反思。在他看来,科幻小说并非幻想,而是“最大的现实主义”,【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是对现实的一种超未来的、变形的表现。因而,其小说常常表现现代化浪潮中的各种经济形态、政治话语和思维意识。在情节的设计和意象的选择上,陈楸帆则愿意借助动物、人与动物的关系以及人与动物结合而成的“赛博格”来表达他的“科幻现实主义”理念。
二、动物、动物的变形及虚拟现实
主张“批判后人类主义”的哲学家们认为,有必要重新审视人文主义的源流,纠正人文主义设立的“二分法”,消解“人”与“非人”的二元对立。德勒兹和加塔利就重新界定了生命、机器、动物等概念,试图在“生成”理论的框架下,构造一种全新的结构,进而弥合生命体与无生命体、人与动物、人的身体器官与其他构件之间的对立。在其“生成—动物”理论中,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动物不是通过特征(种的特征、属的特征,等等),而是通过种群被界定的,种群是多变的——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或在同一个环境之中;变动不再仅仅是(或主要是)通过血缘性的繁殖而形成,而更是通过异质性的种群之间的横向传播”。【〔法〕吉尔·德勒兹、〔法〕菲力克斯·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第336页,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世界上的物种存在方式都有其特定意义,应该以多元的视角打破传统的人类主体论。
陈楸帆的小说《鼠年》就呈现了一种特殊的动物集群。这是一群拥有高等智慧的新鼠群体,具有基本社会结构和社会分工,能够团结起来和人类抗衡。作品通过对特定人物和话语的呈现,将现代时空与历史时刻相连,显示出历史惊人的循环性。在小说中,新鼠养殖是一个“跟以前的贴牌代工电子产品和服装服饰没什么区别”的行业。农场主们从国外进口胚胎,培养一段时间,把合格的新鼠出口,作为外国富人的宠物。但是,培养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不合格的新鼠,它们逃出农场,依照一定的社会体系繁衍、生存,并最终威胁到人类本身。为了消灭新鼠的威胁,大量大学生被迫组成了灭鼠队伍,不得不完成教练规定的灭鼠任务。这些青年刚刚离开象牙之塔,在忍受肉体伤痛的同时也需要面对心灵的恐惧。他们之中,有像“黑炮”那样残忍的杀戮者,也有善良怯懦的“豌豆”。豌豆的同情之心使他发现了新鼠和人类的共性:“我总觉得,那些老鼠没有错,它们跟咱们一样,都是被逼的,只不过,我们的角色是追,它们的角色是逃,换一下位置也没什么不一样。”【③ 陈楸帆:《鼠年》,《后人类时代》,第161、173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豌豆不仅下不了决心杀死老鼠,甚至还收留了一只未成年的新鼠作为宠物。但是,未成年新鼠最终变成了诱饵,人与鼠之间的残杀也仿佛重写了人类不同文明之间的杀戮。小说借“我”之口发问,人们是否有权任意修改基因?在修改出现失误的时候,是否能够随意地杀死那些“残次品”?不仅如此,新鼠还具有人类一般的情感和智慧,甚至“灵魂”,而新鼠的命运也指向人类生活的无力感和荒谬性:“我们跟新鼠一样,都是这伟大博弈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③在《丽江的鱼儿》里,陈楸帆再次构建了一个资本为中心的近未来世界,主人公仿佛“负债累累的寄生虫”一般,蜗居在“城市褶皱处的霉菌公寓”,【陈楸帆:《丽江的鱼儿们》,《薄码》,第122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高强度的工作致使他神经官能失调,前往丽江疗养。丽江看似是一片自由的乐土,但是眼前所见的一切实物,天空、风景、动物都已经被机器人、虚拟现实、全息投影等技术手段取代。当主人公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并非实体,偶遇的女孩也只是他的治疗护士时,他深感失望。在主人公关于丽江的记忆中,只有鱼群还是连接过去时代的纽带,他羡慕鱼的简单和纯粹,却在观察中发现,一次次给他力量的鱼儿,也只是全息影像的虚拟投影。在小说里,作者连接了动物、虚拟现实和人类,重复游动的鱼群仿佛暗指人的集体无意识,同时也呈现出在未来社会,人类被机器操控而别无选择的命运。
动物问题也是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关注点,在讨论卡夫卡的小说时,他们就强调其小说的“块茎”状态以及逃逸的性质。他们认为,《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事实上打破了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实现了对家庭和父权制社会限制的突破,勾勒出一条“针对家族三角,更是针对官僚和商业的”、【〔法〕吉尔·德勒兹、〔法〕菲力克斯·加塔利:《什么是哲学》,第29页,张祖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高强度的“逃逸线”。
《巴鳞》也针对这一问题讨论人类与动物(怪物)、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作者采用“异视角通感”【王硕嫱:《介于神话、模拟与创造之间的现实》,《文艺报》2018年5月25日。】式的表现方式,通过回忆与现实的不断交织,表达“我”和巴鳞、和父亲之间关系的变化过程。巴鳞是一种异族动物,它的镜像神经系统超常进化,能够非常精准地模仿人的动作。同时,发达的神经也导致它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能够感知人的感情,会因为心疼人类而违背自己的意愿。巴鳞的生理特性被人利用、玩弄、奴役,甚至凌辱。巴鳞既是“我”少年时的宠物,也成为“我”和父亲交流沟通的介质。当“我”操控着巴鳞对父亲宣泄多年的不满时,父亲突然抱住了巴鳞,“我”也深受触动,于是“沉默着走近擁抱着巴鳞的父亲,弯下腰,轻抚他已不再笔挺的脊背。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所能达到的亲密的极限”。【②④ 陈楸帆:《巴鳞》,《后人类时代》,第241、251、1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不过,父子两人还是因为自身的懦弱,放弃了继续交流的机会。多年以后,“我”成为研究运动模式的科研人员,巴鳞成为实验对象。在不断的实验中,“我”开始思考,人的意志和人类文明是否存在某种关系?人类对待亲人或是异族,是否缺乏同情心?“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
②小说的最后,“我”终于理解了万物有灵的意义,也在内心达成了与父亲的和解。事实上,“我”正是通过与巴鳞的共情,实现了某种“逃逸”,实现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
VR(虚拟现实)程序的运用在小说中成为实现“逃逸”的技术手段。通过对于脑波信号的分析,程序能够根据被实验者的需要生成实时环境。其实,人类对自身的认知有其片面性,而虚拟环境让人能够自由地切换意识和身体感知,其人的意识成为整体,并逐步突破空间的限制。在可能到达的“后人类”时代,肉身可能是可有可无的,而意识正在成为新的存在方式。
三、跨物种的科幻想象
在陈楸帆的小说中,动物和人之间常常没有截然的边界,人类能够从动物身上获得某些特质,动物也能够侵入人的身体,甚至控制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人和动物就形成了一种“生成”。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理论中,与其说“生成”是进化,不如说是联盟(Alliance):“如果说进化包含着任何真正的生成,那么,这只能是在共生(Symbiose)的广阔领域之中,正是共生使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进入互动之中,但这些存在物之间却不存在任何可能的血缘关系。”【〔法〕吉尔·德勒兹、〔法〕菲力克斯·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第335页,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在陈楸帆的小说中,就存在着“共生”,动物与人相互融合、转化,通过不同种群之间“块茎”式的横向传播,指向一种动态的共生状态。
在《动物观察者》的近未来的场景中,人们深陷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一群动物爱好者希望获取动物身上的特质,从而优化自身,改变现状。“我”、可乐小姐、王叫兽、熊猫二侠、超人和香蝶儿等人集体参加了仿生学的产品测试,通过生物手段改造人性,获取兽性。“我”希望拥有海豚一般的大脑,可以轮流运转两个脑半球,从而获取更多的工作时间。很快,“我”真的获得了这一能力,赚到了一笔钱,最后却还是因为失误损失了全部的资金。与此同时,可乐小姐获得了天牛的性能力,王叫兽获得了模仿声音的能力,香蝶儿得到了吸引异性的费洛蒙,熊猫二侠得到了超强消化酶。然而,当大家越来越依赖这些神奇产品的时候,身体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兽性开始逐渐侵蚀人性,“我”认识到:“或许这就是那些神奇产品的副作用,将内心的贪婪、欲望和恐惧放大,只有最大限度地夺取资源,保障自我生存,才能维护那不堪的安全感。”
④小说提到的动物性,暗指人类的“七宗罪”,无节制地放大欲望,不断激发人的兽性,将使得人性的黑暗面一步步扩大,终将无法控制。最后,大家落入了“动物观察者”的陷阱,在物欲与肉欲的纠缠中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幸存的“我”,名叫卢瑟,即loser,一个失败者,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握,成为新的“动物观察者”,也暗示着游戏的继续与循环。
德勒兹和加塔利在解释卡夫卡小说时提到,卡夫卡描写动物,是为了寻求一个出口,一条“逃逸线”,而自由的逃逸需要动物的变形,“因为,动物身上的一切都是变形,变形存在于同一条线路里:动物变人和人变动物”。卡夫卡小说中的动物变形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动物在人类的逼迫下逃跑或者被驯化,不得已而脱离领土,另一种是动物通过指示一条出路或者逃跑的方法而建议给人类的,人类自己决想不到的脱离领土(精神分裂式的逃跑);两种脱离领土的运动互为内在,彼此推动,促使对方打破阈限。”【〔法〕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加塔利:《什么是哲学》,第79页,张祖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
《谙蛹》也从人与非人结合的角度呈现了一种“逃逸”。小说中的元蛹来自外星发达文明,是一种能够联结不同的个体之间的情感与意识的共同体。元蛹的使命是形成一个“圆融和谐的智慧共同体”,然而,这个目的不但没有完成,反而造成了阴谋、背叛与屠杀。在毁灭了一个又一个文明之后,元蛹来到地球,以蛹的形态分散寄居在人类身上。一颗蛹钻入了小说主人公安仔的大脑,连接了他的意识,与他产生对话。在小说中,作者提出这样的设想:当人的意识与其他物种联结,是否能够突破自身对世界的认识?通过引入非人类视角,作者描绘了一种“后人类”的生存方式,同时也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重构与反思。
巫术、宗教仪式与科幻元素看似并不相容,但却是陈楸帆常用的描写手段。他的作品有时会设置一个虚拟的困境,并把科学元素和人类意识作为展开故事的视点。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理论中,巫师与以其为代表的宗教仪式常常是实现“生成—动物”的关键元素。巫师通过仪式,缔结人与动物的关系,这一关系“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宗教或国家的配置之中”,“它们始终处于被承认的机构的边缘:这些群体既是秘密的,又是外在的,简言之,即是异常的。如果说生成—动物采取了诱惑和(由魔鬼在想象之中所诱发的)怪物的形式,这正是因为,在它的起源和运作的过程之中,都伴随着一种与已经被建立起来或试图被建立起来的中心机构之间的决裂”。【〔法〕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第348页,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事实上,仪式的建构与“生成”关系的形成,是动物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一条路径。
仪式和科技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元素,在陈楸帆笔下碰撞产生了奇妙的观感。《鼠年》《G代表女神》《欢迎来到萨呣拿》和《怪物同学会》都或多或少地展现了这一尝试。《欢迎来到萨呣拿》中充满了符号、舞蹈、边地的风景和异族风情,甚至一度让读者陷入混乱。其实,这一切都是运用现代科技造就的“机器梦境”。小说提示读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往往是混淆的,人们脑海中的“真实”并不可靠。不仅如此,人可能一直处于一种“超真实”状态:“在这里,未来与过去,真实与梦境,神话与科学,人与机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陈楸帆:《欢迎来到萨呣拿》,《后人类时代》,第305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在波德里亚的理论中,技术时代的来临会使得现实被媒介所取代,从而成为一种“超真实”:“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本身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中介开始,如广告、照片”,而真实则“因为自身的摧毁而得到巩固,变成一种为真实而真实,一种失物的拜物教——它不再是再现的客体,而是否定和自身礼仪性毁灭的狂喜:即超真实”。【〔法〕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第93-94页,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欢迎来到萨呣拿》在呈现“超真实”的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对媒介化社会的忧思。
《怪物同学会》【陈楸帆:《怪物同学会》,《青年文学》2017年第10期。】同样基于仪式展开叙述,描写了人的异化和变形,并探索仪式背后的深层含义和人性弱点。小说中有一群已经毕业的大学生,他们自恋、势利、虚伪、不择手段,读书时曾为了一己私利集体构陷老师并隐瞒真相,导致老师自杀。老师的女儿多年后精心策划了一场同学会,希望以仪式、献祭的方式完成复仇。在同学会中,被迫完成仪式的同学们的身体发生了变形,变成巨茧、蜈蚣、花朵或是垃圾山,并且开始互相残杀。与《欢迎来到萨呣拿》类似,小说描绘的景象依然是基于意識展开的“超真实”,当意识被扭曲,仪式的力量则被放大了,现实被超现实所遮蔽。事实上,小说最后想要讨论的依然是人性和人的异化问题,在作者眼中,“后人类”社会及其科学技术可能会进一步造成人的异化,这一点需要引起所有人警惕。
四、“赛博格”与人的“生成”
“赛博格(Cyborg)”一词可以追溯至20世纪60年代,是“Cybernetics(控制论)”与“Organism(有机体)”的合成词,指一种被现代技术改造的生物体。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概念,是“后人类主义”的理论建构中的重要一环。在她看来,人类科技的发展带来的必然变革,不仅在技术层面,还有可能到达个体意义上的意识形态领域。哈拉维认为,赛博格是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当代科幻小说里充斥着赛博格——既是动物又是机器,生活于界限模糊的自然界和工艺界”。【② 〔美〕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第205-206、209页,陈静、吴义诚主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由此可见,“赛博格”既是技术体,又是生物体,它的重要意义在于,能够穿越技术边界,打破西方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的叙事传统,有助于建造一个超越性别、种族、阶级之间重重困境的后现代社会。
“赛博格”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上表现出十分有趣的特质:“神话中的赛博格恰恰就出现在人类和动物被逾越的边界上。赛博格远不是标记出一种把人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的高墙,而是标记出一种不安而又快乐的紧密结合。”
②《无尽的告别》就展现了人与动物的结合。小说中的“我”因为血管破裂变成了植物人,为了节约治疗费用,“我”参加了军方的“开窍计划”,与海底新发现的蠕虫类智慧生物的大脑连接,进行意识交流。“我”的植物人状态,以及和蠕虫的相互“生成”,与德勒兹和加塔利理论中的“无器官身体”概念类似。“无器官身体”并不与器官相对立,“而是与那种被称作有机体的器官的组织相对立”,【⑥ 〔法〕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第220、227-228页,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器官构成了组织,而组织会束缚和钳制身体。因而,“无器官身体”应当是一种自由的身体,脱离了组织化和规范化,可以实现生成和重建。《无尽的告别》里的“我”就充当了一具“无器官身体”,“我”和蠕虫的意识开始连接、融合并相互生成:“我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纹理和震颤,但同时也感受到来自自身的肌体刺激,我触摸着它触摸着我,我包容它又包容我。”【⑤ 陈楸帆:《无尽的告别》,《未来病史》,第291、289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我”把与蠕虫大脑联结的感觉形容为一颗卵,“你能感到四面八方传来有节律的震颤,一种均匀的压力迟滞而坚定地迫近”。⑤而德勒兹和加塔也用“卵”来解释“无器官身体”,卵这样的“强度性的生殖细胞”就是“无器官身体”,“它与有机体相邻,并不断地处于构成自身的过程之中”。
⑥这样看来,在《无尽的告别》里,“我”正是通过“无器官身体”与异种智慧生物相互“生成”,相互理解,甚至达成了和解。
《荒潮》同样展现了“赛博格”们在“后人类”社会的存在方式。小说里有一个电子垃圾之岛“硅屿”,黑暗、潮湿,污染和贫瘠共生,成为社会、阶级和家族冲突的凝结之地,生态危机、技术滥用和资本倾轧让底层的人们生活在挣扎和压抑之中。陈楸帆立足于现代化城市语境,在展现“硅屿”的后现代画面的同时,也映射了现实中的人类生存方式。“垃圾人”和“硅屿人”的冲突是小说的主要矛盾,“垃圾人”不顾生命危险收集废品,而“硅屿人”、跨国企业、政府官员则在争夺资源和权力。在资本与技术支配的世界,工厂制度致使人类与机器高度一体化,人的个性消失了,成为模式化的生产工具。
关于赛博格与意识的关系,哈拉维这样解释:“赛博格的无所不在和不可见性正是为什么这些阳光带的机器如此致命。很难从政治上了解它们,就像从物质上解释它们一样。它们是关于意识的——或对意识的模拟。”
①小说中的底层人物小米,一直是被欺侮、被压迫的对象,她在感染病毒之后,异化为“赛博格”,她的意识在人类与机械人之间来回摇摆,以至于分化为两个人格:“小米0”和“小米1”。“小米0”是那个弱小胆怯的垃圾女孩,而“小米1”则冷漠、残忍、深不可测。“小米1”建立了“垃圾人”信道,切断了硅屿的网络,并带领所有“垃圾人”发起了反抗。在“小米1”的陈述中,自己是“一场慢上百万倍的核爆。亿万年间趋同进化的副产品”,“我是偶然。我是必然。我是一个新的错误。我既是主宰又是奴隶,是猎人又是猎物”。
②与之相比,作为人性代表的“小米0”则脆弱不堪。陈楸帆认为,小米超越了简单的人机结合阶段,“呈现为一种异于人类自身的新物种——后人类。她拥有的是一种混合式的情感与思维方式,而这一方式使得她得以洞察并操控大众来实现其不为人知的目的”。
③在小说中,陈楸帆又一次引入巫术仪式来完成叙述。宗教一方面给予小米信仰依托,另一方面又遮蔽了技术理性。作者仿佛表达了这样的观念:在“后人类”时代,巫术与技术的边界则可能变得更加模糊,技术看似理性,但也可能使人类误入歧途。
可惜的是,小说虽然陈列出社会的种种矛盾与问题,但未曾找到解决的方向。作者也承认,《荒潮》“仍然是现实世界的一个简化粗糙的翻版或曰隐喻”,
④并未实现哈拉维笔下的“后人类”神话。小米最后的死,也意味着那种颠覆性的“赛博格”力量还未产生。
结 语
在陈楸帆看来,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奠定了赛博朋克的基调:“庞大的跨国公司取代政府成为权力中心,通过无所不在的电脑网络对个体生活实施管控,腐败横行,社会疏离,人们沉迷于虚拟实境所提供的廉价娱乐,以及等效于毒品的强力神经刺激”,所谓“High Tech,Low Life(高技术,低生活)。”
⑤出于对现实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设想,陈楸帆通过描写人与动物间的相互“生成”,表达技术主义逻辑中人的存在方式。他利用本土经验、情感体验和现实启迪作为对抗资本话语的力量,并探索人们对“后人类”身份的思考和认识。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研究”(18CZW04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刘阳扬,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美〕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第212页,陈静、吴义诚主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② 陈楸帆:《荒潮》,第235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
③④ 陈楸帆:《〈荒潮〉中的赛博格:从理论到文本》,李森主编:《学問:中华文艺复兴论3》,第132、131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
⑤ 陈楸帆:《虚拟现实:从科幻文本到科技演化》,陈思和、王德威主编:《文学·2016·秋冬卷》,第3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