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谁记去作奇传
2021-11-17张清华
自去载夏秋开始,历经多半年的时间,朱德发先生的评传就要玉成了。其间甘苦不易,当是作者最知的,而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可以体味一二。
此事最先发起的,是一直在山东师大工作的魏建学兄,还有李宗刚、贾振勇和顾广梅诸位,我因客居他乡,未曾真正费心操持,更兼德薄才疏,只是幸运地成为第一批读者,唯有先读之快、之感动而已。照理,此序应该由魏兄执笔,众望所归也;或是其他一直工作于先生之侧的同门兄弟,或是在学业上更有成就的杨洪承、王兆胜、张光芒诸兄,都比我有资格来作序。只是因为著书的作者与我的缘分更长,交集更多些,才责我命笔,便不得已而为之。
溯本求源,要返回到1992年春天。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还是青年作家的赵德发,而且本有可能与朱德发先生一起同行。时值四月,我平生第一次有机会参加“文学笔会”,且所在的山东师大中文系有多位老师受到邀请,朱德发先生、宋遂良先生、袁忠岳先生、武动生老师,还有刚刚留校工作不久的我。但朱先生和宋先生均因临时有事而未能成行。我们三人乘车驱行三百多公里,来到了山东最南端的临沭县,参加在临沂市临沭县举办的“沭春笔会”。在会上,我得以结识了著名作家刘玉堂,青年作家赵德发、苗长水等朋友。
笔会好像历时三天,除了开会,我们还寻访和参观了山區的一些村落和景点。那时此处山里的景象还有些荒蛮,但临沂人的淳朴与好客,我们却是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处处都受到周到细致的接待。尤其是,我们竟然到访了发现“常林钻石”的现场,苍山东麓的那一块曾经灵光乍泄的坡地,而今依然流露着土地那宽厚而不可思议的荒凉。我们还参观了附近的水晶石厂,那位把钻石捐献给了国家的魏姓姑娘,那时就在这个工厂工作。总之观感十分丰富,而老家均为沂蒙山的刘玉堂、苗长水、赵德发几位,则以他们不同风格的热忱,让我们找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玉堂人幽默诙谐,总是能够活跃气氛;长水平和朴素,说话时嘴角永远带着微笑;德发是个内敛的人,话很少,但是随和,歌儿唱得好,高兴了就会给我们来一曲。玉堂喜欢唱小调,德发则喜欢唱民歌,很抒情的那种,嗓音婉转,音准尤好,再加上细腻,于是赢得大家一片喝彩声。
那时我已读过了赵德发轰动一时的短篇小说《通腿儿》。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悲情的沂蒙山故事,两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他们穷困中的真情令人感慨万端。这篇小说也给他带来了荣誉,给他的谦逊和低调中平添了更多意气风发的东西。我自然心怀崇敬,从那以后我们的联系一直未曾断过。很快,几年后我又读到了他的长篇力作《缱绻与决绝》,这部以当代乡村社会的变迁为主题的厚重之作,可以说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的地位。我也很有幸参加了他的长篇小说《君子梦》等作品的研讨会。总之,算是他多年以来的忠实读者了。
去载春夏之际,魏建兄向我讲了他的想法,说打算请一位著名作家给朱先生写一部文学传记。请谁呢,打算请赵德发。他说,你想啊,虽说年龄有点代差,但两位大家,“德发写德发”,会成为一段佳话。我自然觉得非常合适,若要作传,非他不可了。但也觉得的确有些难为他,因为历来文学传记是个难写的文体,更何况朱先生是一位学者,他老人家的一生虽然成就卓著,但毕竟不像作家,常有大起大落的人生、传奇浪漫的故事。所以要想作传,还是很有难度的一件事。如何把握素材,拿捏处置那么漫长的人生故事,既要有学术性同时又有文学意味,是殊为不易的。不知道他能不能应允?我俩都沉吟良久。
但不想,很快有了好消息,有师弟告诉我说,德发慨然应允了。我闻之非常感动,立刻打电话向他表达感谢之意。德发兄则十分谦逊地说,一则,朱德发先生是大家,写他的过程是一个宝贵的学习体验的机会;二则,他与朱先生也算是忘年交、老朋友,这算是生命中的一个缘分;三则,他近年也尝试一些非虚构写作,这与他的写作计划刚好有互补关系。我闻之欣然,感动感谢之意,无以言表。确乎,赵德发作为书写乡村中国社会的当代作家,他的特色和意义就在于推动了从一般意义上的乡土写作到文化意义上的乡土写作的转型。他是认真研究中国社会问题与乡村文化出路的作家,他的“农民三部曲”是从儒释道三个侧面进入中国社会的系统思考,带着这样的思考力和文化素养,去研究朱先生这样一位毕生致力于研究改造中国文化,实践新文化理想的当代学人,一定会有别样的深入与传神之处。
作为晚辈后学,我对于先生的生平经历不能说不了解,但缘于辈分之隔,伦理戒律,先生在学术上的轮廓是相对清晰的,但在生活方面,对我们而言则是相对含混的。所以,我只是大体知晓他童年的一些遭遇,比如幼年丧父,比如做过乡村小学教师,还有诸如早年求学时的一些遭际,但这些如何能够成为有意味的故事,成为与他一生的道路、学术的探索,生长于一起的某种冥冥中的必然?我在这部传记中,隐约看到了这中间的草蛇灰线,看到了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这大概就是文学的思路和理解了。
从文学动力学的角度看,有社会学分析的路径,有精神分析的看法,但总体来讲,都是试图解释一个人从事一种事业的内在驱力。那么驱动朱先生坚定地从事文学研究,并且促成了他充满批判和反思精神的新文学研究特色的内在支撑,到底是哪些东西呢?我们从此传记中,可以隐隐地看到作者给出的解释逻辑:悲惨的童年遭际,使先生心灵中种下了悲剧体验的种子;孤儿寡母的成长道路,又赋予了他特有的坚强与韧性;少年读书有成,弱冠之年所体验到的价值感,造就了他意气风发、积极乐观的精神;历经长期的蹉跎岁月,又让他逐渐认清了传统文化的积弊;加上他所面对的种种情感的和现实的羁绊与困境,使他与鲁迅和五四一代作家的观念,于不知不觉中取得了内在的一致性。当然,这些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都是大体雷同或近似的遭际,但在先生这里,还有着种种细节的机缘巧合,他个人生活中的独特际遇,来自现实和人生的种种压抑,加上他多思的禀赋,敢于追问真相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品格,甚至那些特定的友情交往,他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以及某种命运中的匮乏,也都构成了他堪称独特的精神动力。
如此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精神线索,一种性格与命运的逻辑。他的生命轨迹就是这样,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经由了那么多偶然的漂泊迁延,那么多的风霜雨雪与荣辱沉浮,终于长成了一棵有着葳蕤生气的树,一棵果实累累的参天大树,或是如作者所描绘的,最终成为一头体量庞大、泽被众人的“巨鲸”,构成了独属于他的那一番人文风景,或是一部精神传奇。
所以这个传记的基本构架,我以为是抓住了核心和神韵的,没有精神上的汇通与交集,没有对于人生奥义的深切体认,是难以做到的。所以我要为作者的内在的笔致,以及驾驭文章脉络的精准和传神而喝彩和感佩。
因此我也自问,是什么赋予了作者与传主之间这样一种息息相通和心心相印的呢?当后来读到作者为全书所加的《引言》中的这段文字的时候,一切都有了答案。他说,他在查阅朱先生的履历时发现他们两人竟有着十分相似的经历,从15岁始,赵德发也在乡村学校任教十年;他与朱先生的婚姻际遇也很相似,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早就受命订婚了;还有,他与朱先生一样,都是小时上学很少,“却一直努力奋斗,他成为学者,我成为作家”。正是这种相似经历,才使他更超出了作为朋友的视界,真正得以“与朱先生拉近了心理距离,有了为他立传的情感基础”。
这自然也是我们阅读此传的基础。法国哲学家拉康说,对象也会转换为我们自身的镜像。我想作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将传主的人生部分地投射为了自身的镜像,或是从传主的人生中看见了自己的经历,才会唤起真正的理解,以及创作的激情,勾绘出人物的神韵,并且以“理解之同情”,写出一个有灵魂和有体温的人物形象。
在书中,我读到了一个我熟悉的朱先生,也读到了一个经由想象而建立起来的更加清晰的文学人物。这包括他儿时失父的惨痛,与守寡的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在今天看来难以想象的婚姻,以及多年两地分居的艰苦生活,还有从一个小学教师,一步步成长为杰出学者的道路。这条漫长的人生之路,经由一个个的点,慢慢变成了一条线,一条跌宕起伏也堪称蔚为壮观的生命长途。这样的一个过程,需要一只真正懂得取舍,能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手,来进行连缀,变成通途。某种意义上这也像人生本身,在充满迷途和歧路的,类似诗人弗罗斯特所说的那种充满谜一样可能性的人生选择中,一步步实现和完成了自己。在这里,我看见了两个人的精神交会、致意与体恤,看到了他们用文字进行的理解、剖析与对话。
还有与大历史之间的关系。这是这代人人生中最关键的部分,可以说,每一代人都会与自己所处的社会历史之间有命定的关系,但没有哪一代人能够像他们一样,被紧紧地绑在时代的马车之上,很少或者就根本没有自己的选择。所谓大浪淘沙,先生能够从他那个艰难时世中走到后来,能够于困厄和忝列末席的地步,成为一代宗师,没有改革开放,没有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社会变革与文化开放,是绝无可能的。大历史先是赋予了他艰难困苦,然后又给了他舍我其谁的机缘,这也像是孟夫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有一系列的设计和磨难,增益其所不能,最终才给予玉成的正果。
但这也还是基于个人的准备,因为历史的机遇总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没有多年冷板凳上的读与思,没有与生俱来的那份敏感与聪慧,没有命运赋予他的那份反思乃至反抗的精神,没有生活磨砺所给予的足够的意志、睿智和矢志不渝的精神,他怎么能够厚积而薄发,后来而居上呢?
这些笔者都不想再展开,读者自可以从书中读出真味。我只是想强调一点,追随先生数十年如我者,深知我们的先生,其灵魂就在于对五四精神的体悟、理解、阐发和弘扬。五四者,其师也,鲁迅和那一代筚路蓝缕的思想者,其师也。在常识的意义上,我们知道古今之做大学问者,可能都有其师承,但对于先生来说,却并无规制和伦理意义上的师承,他能够成为一代宗师,某种意义上与他童年遭遇的“无父”或“失父”的境遇,也有着命运中的因果关系;然更多的,我以为是他从精神上不断地对五四的认同,这种认同赋予了他终身的激情。一直到晚年,他还在对鲁迅的思想进行阐释,对胡适的文学与学术思想进行研读。可以说,在他的思想结构中,鲁迅和胡适分别代表了他所理解的,同时也是理想的五四精神的两个支柱:批判的和建设的,激情的和理性的,激进主义的和科学主义的,两个思想的引擎。
当然,他也是谦逊和善于学习的人,在他的学术道路中,会有向田仲济先生那一代学者的学习,向同辈学者学习,甚至还有向年轻人的虚怀若谷的学习。但这一切,最终都汇合于对五四新文化精神的理解与传承中。
传记的后半部分,对于作者而言应是最困难的部分,生命故事的比重渐渐让位于学术阐释的比重,这是势所必然。但即便如此,作者也试图在这一部分给我们更多感性的讲述。我认为他成功地把握了先生作为一代学人和名师,他的价值与意义,他的工作与奉献。这一“鲸落”的意象,精确地把握了他最后的道路和最终的精神。
每代人都是历史的中间物,所以每代人也都是真理的未完成者。吾爱吾师,但我们也清楚,历史尚在巨大的延续与变幻之中,所以,不止真理是未曾穷尽的,思想是未有穷期的,学术是未有终了的,连已有的获得也可能还会失效、蜕变甚或丢失。置身大历史的跌宕之中,有时会更加体味到这一点,对先生之醉心五四精神,会更觉其有先见之明。对这一点,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有责任,当然同时也会因之而还有着未竟的意义。想到此,未免五味杂陈,越是在临近读完这部传记的时候,越是有许多言不尽意的感慨与感叹。
呜呼!每代人都会成长,也会老去,枯荣总相替,薪尽而火传。学师难,为师者更难,我辈将何以为师?何以为人师?常将此书置于枕畔,读一读,或许会有更多的体悟与心得,它像一盏灯,也像一面镜子,会照耀我们,照见我们,指引我们。
行文至此,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题目,踌躇之际忽想起了《红楼梦》第一回中的这句诗,似乎也并不妥帖。人家说的是“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生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而在吾师,则是启蒙主义的信徒,他从不多愁善感,发自怨自艾之辞,故我不敢以此来搪塞。然归根结底,每个人的生命都属周天之大道的循环中,没有谁能够越出自然的法则,况历史之演化,也如鲁迅先生所说,是“正如煤的形成”,当初是一大片,最后却是一小块。这有限与无限的关系,想必吾师也断然是无比清楚的。
所以,我便偷懒,择此句来语焉不详地表达,对于先生的缅怀,对于作者的感念。毕竟他们也有了文字上的不解之缘,毕竟这也是一部文学史意义上的传记,一部精神史意义上的传奇。
2020年6月10日北京清河居
【作者简介】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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