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状·症候·发展

徐兆寿 巩周明

一、网络文学对外传播的发展与成就

早在2001年，处于萌芽期的网络文学便以“单打独斗”的形式逐渐向海外扩张。起点网前身“中国玄幻文学协会”将部分网络小说（如《魔法骑士英雄传说》，宝剑锋著，2000年）向海外进行推广，但其面向的受众主要集中于海外华语群体;2002年，宝剑锋创立了起点中文网，开始了中国网络文学商业化、规范化的运作之路;2004年，起点网等阅读平台率先开始网络文学的海外推介，向全世界出售国内火热的网络文学作品版权;2005年，历史和言情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开始输出泰国，蔡雷平（龙人）的《灭秦》《霸汉》翻译成泰语，并在泰国出版;2006年，备受国内读者好评的《鬼吹灯》系列被翻译成越南语、韩语、英语等语种，开始在多国发售;同年《诛仙》也开始在越南开拓网络文学市场。

2008年至2014年，我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进入积累期，在东南亚地区逐渐拓宽市场。2010年，东南亚出版商开始从中国大量购买“女频”网络小说版权。随着网络的全球性普及，我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开始从书籍翻译的单一传播方式转变为海外读者线上口碑传播。2014年，我国网络文学逐渐打开了欧美市场，Wuxiaword、Gravity Tales等由海外自发翻译的网络文学传播网站逐步建立，并设置了阅读时评、论坛等一系列功能，一定程度上优化了海外爱好者的阅读体验。

2015年至2017年，我国网络文学对外传播真正进入发展期。2015年，俄语、英语等语种的翻译网站开始逐步建立。2016年，国家下发《关于开展2016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的通知》，助力网络文学发展，国内网络文学传播的平台提出网络文学出海模式，逐渐打造由我国主导的网络文学推广模式（如阅文集团海外传播2.0战略）。2017年，起点国际正式上线，成为我国网络文学对外传播最专业、最重要的传播平台。

2018年至今，我国网络文学开始进入新阶段。推文科技全球首创智能AI网络文学翻译系统（funstory.ai），原先人工翻译1小时的千字文，AI智能翻译只需1秒，同时成本降低至原先的百分之一，使得网络文学对外输出效率大幅提高，其翻译效率甚至赶超谷歌翻译。2018年，阅文科技开始着手改编漫画的海外输出，以更多网络文学的衍生形式呈现给海外受众。2019年，阅文集团入股泰国网文公司OBU，同时与传音控股共同开发非洲在线阅读市场，逐渐形成了较为完善的网络文学海外输出产业链。

截至2019年，我国网络文学注册作家超过1755万人，签约网络作家已超过100万人。在对外传播方面，我国网络文学海外潜在市场规模预计超过300亿元，东南亚、欧洲、美洲潜在网络文学读者预计达到8.5亿，【艾瑞咨询：《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研究报告》，引自：http：//report.iresearch.cn/report_pdf.aspx？id=3389。】其覆盖范围以东南亚、北美为核心，逐渐向欧洲、日韩、非洲等拓展;仅阅文、掌阅、中文在线、纵横、咪咕、晋江等几家主要文字网站，对外授权作品已有3000多部，上线翻译作品近千部，网站订阅和阅读APP用户上亿人。【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2019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文艺报》2020年6月19日第5版。】我国网络文学对外传播逐渐从“自发”模式转向为“主导”模式，既是我国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一种体现，也对世界文化交融、民族文化互通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网络文学对外传播主要问题

虽然网络文学在对外传播方面取得了一系列成就，但存在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共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传统文化如何通过网络文学进行对外传播

我国传统文化积淀丰厚，这些文化如何通过网络文学传播到海外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我们会发现，网络文学中历史题材或神话、玄幻类作品居多，作者大多都是待在书斋里的年轻人，没有太多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历程，要让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转化，只能是根据他们的“感觉”进行。如《庆余年》《长安十二时辰》完全是将西方式的自由民主观念植入到南北朝和盛唐时期，虽不合时宜，但也有一定创造力。在这些作品里，根本的问题仍然是网络作家还无力去阐释传统，也无力去真正地讲述、演绎传统故事。他们把传统大都写成了宫斗、阴谋、专制的故事，如此这般传播向国外，外国人对我们的传统文化岂不是有了进一步的误解？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讲道：“俗文之兴，当由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而尤以劝善为大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72页，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4。】今天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国古代的通俗文学通常以娱乐与教化并存，这一点在《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已经得到了印证。作为网络文学，因为网络媒介的特殊性和其生存的需要，以及网络营销商的各种商业助推，很容易导致过度的娱乐化和商业化。即使被很多人奉为奇书的《庆余年》和《诛仙》也概莫能外。名誉、金钱、地位、点击量等诱惑使得很多网络文学脱离文学的初心，走上了流量为王的捷径。出版商、阅读平台往往会以资本控制诱导网络作家进行“时髦”的创作，而这种创作通常是“猎奇”式的，往往夹杂着色情、软色情、暴力、黑恶势力、血腥、被篡改的历史事实等元素。唐家三少在采访中说道：“像我们现在写的玄幻小说有一个概念叫娱乐性小说，不存在任何文学性，没有任何文学价值。只是让大家在一天工作之后，看一下放松自己。我只是要娱乐大家，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程绮瑾：《他们用网络炒作，我们用网络写作》，《南方周末》2005年11月17日。】当这些缺失文学性的网络文学被推广上线，受到年轻一代追捧时，其价值取向和价值观也在悄然塑造着中国民间社会受众的心理。

有一点是明了的，即先有作品，然后才有传播。如果没有丰富的、立体的、高水平的创作，就无法实现传统文学的有效传播。中国网络文学的现状即是如此。尽管给予了网络文学各种政策引导和项目扶持，但无法否认，网络文学的总体状态相较传统文学来讲，仍然是低层次的。这与网络文学作家群的年龄、文化修养以及网络生产机制、消费机制有关。虽然由网络文学改编的很多电视剧频频上映，且成为社会的热点，但它仍然多限于娱乐的层面，甚至有很多负面的影响，比如這些年来网络剧多陷入宫斗剧便是明显的特点。

所以正如前面所述，由于网络文学本身内容过于娱乐化、商业化、同质化，当前尚未被国外主流社会认可。“横向比较而言，我国网络文学海外受众的构成较为单一，中高端受众较少，大多为30岁以下的低收入男性青年群体，说明网络文学尚未被主流阶层认可。”【刘阳：《中国网络文学对外传播的“在地化”建构：历史、现状和思辨》，《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5期。】Wuxiaword创始人RWX（任我行;中文名：赖静平）表示：“你知道么，在这里半年平均每一周都会有媒体找到我采访，但都是中国媒体，还没有美国媒体来找过我。”【③ 莫琪、陈诗怀：《中国网文：冲破语言高墙走向欧美》，《东方早报》2016年12月14日A16版。】谈及网络文学同质化严重问题时，他表示：“…关于套路方面，虽然他们也注意到套路严重，但还是喜欢套路，毕竟现在还是初期，还没腻，以后不一定。”③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各方面强行推进网络文学的传播，则必然导致国外对中国文学整体上的误解，则会产生负面影响。

（二）现实题材作品较少，历史题材作品居多

总体而言，网络文学对外传播中，现实题材作品偏少，可以说尚未出国。我国网络文学是以玄幻、仙侠、历史、都市题材为主，爱情、军事、现实等题材为辅的业态。近年来，在各方面的引导和扶持下，网络文学创作有很多作品慢慢趋近现实，反映现实生活，作品质量也在稳步上升，如“女性向”现实题材言情小说受到读者的追捧。2019年10月，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中，阅文集团旗下的现实主义题材《大国重工》《朝阳警事》入选，还有如《上海繁华》《中国铁路人》《规培医生》《戏法罗》《向前一步》等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作品受到读者的欢迎。但在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过程中，这些作品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并未走出国门。同时，反映中国百年来社会、经济、人文等巨大变化的网络文学作品仍然少之又少，反映中国在反对战争、呼吁和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抵抗灾害疫病等方面所做出贡献的网络文学作品更是凤毛麟角，这就导致网络文学在国外的传播中缺失了能够体现我国百年沧桑巨变的现实题材。

相比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中历史题材居多，其中以宫斗、心机、复仇等改编剧为主。《甄嬛传》被翻译为《雍正皇帝的女人们》在韩国播出，《步步惊心》被翻译为《宫廷女官若曦》在日本受到观众欢迎;再如改编自《凰权》的影视剧《天盛长歌》被美国媒体巨头Netflix购买海外版权等，我们会发现，这些对外传播的网络文学和网络文学改编影视剧依然书写的是仇恨、权力和欲望。无论受众如何喜爱，历史依旧作为影视剧的附庸品，勾心斗角、谋权夺利才是影视剧重要的看点。对比同样讲述宫斗琐事的韩国电视剧《大长今》不难发现，《甄嬛传》讲述原本心地善良、单纯的甄嬛在“严酷”的中国宫廷等级制度中逐渐“黑化”;在宫廷势力的压力与迫害下，甄嬛变成了“以恶制恶”、阴险毒辣的角色，似乎只有依靠权力、阴险、仇恨才能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类似情节的网络文学作品数不胜数。而《大长今》宣扬的则是善待他人、自强自立、不卑不亢的精神，弘扬的是博爱、谦逊的正能量。虽然《甄嬛传》在韩国收获较好口碑，但还是被列入“15禁”限制级影片。【“15禁”为韩国影片分级制度中级限制，影片中可能包含中度成人主题、粗俗语言、性暗示或性暴力，偶尔会出现不可预计的不雅用语。】这种借助幻想清宫环境的网络文学与改编剧很受国内外观众喜爱与追捧，但其仅仅停留在“猎奇”的新鲜感与“窥视欲”当中，吸引受众的是严酷的宫廷生活与人物之间的权力斗争，而有关中国历史发展中的正面价值几乎少有展示。在今天复兴中华文化传统的大背景下，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解读并未真正展开，这是网络文学在历史书写中的最大问题。

（三）缺少官方的翻译团队

虽然我国网络文学对外传播过程中已经有一些翻译网站与翻译工具，但仍然缺少专业的、官方的翻译团队，翻译问题仍然是网络文学海外传播中的主要问题之一 【艾瑞咨询：《2019年中國网络文学出海研究报告》，引自：http：//report.iresearch.cn/report_pdf.aspx？id=3389。】。马悦然认为：“中国文学的世界认知度较低，主要归结于翻译的滞后和出版商的忽视，这阻碍了中国文化在全球的传播。”【《诺奖评委马悦然：中国文学翻译滞后阻碍中国文化传播》，引自：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5-02/09/c _ 1114311236.htm。】翻译依然也是产生距离和影响传播效果的重要问题之一。

例如越南读者常常借助翻译器对正在更新的大部分网络文学进行阅读，即使不十分准确通畅，但也可以先了解大致梗概，等精通中文的志愿者翻译成越文后再仔细阅读。【吴长青：《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途径与网络文化体系建构》，《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还有海外网络文学读者为了方便不同国家读者的阅读需求，自发整理了部分相关词汇的翻译模板。由于我国网络文学的创作仍处于自发状态，其类型也处于跟风热点类型的被动状态，缺乏对于海外受众需求的调研统计与关注，缺乏对目标受众的精准定位，自然也缺乏怀着崇高理想而去创作真正能够体现传统文化精神的作品影响国外受众。如在韩国大受欢迎的《琅琊榜》、风靡东南亚地区的《花千骨》、在日本热播的动画《从前有座灵剑山》以及在美国霸屏的《全职高手》等，都是首先在国内引起高度关注、获得高人气之后才开始对外传播，处于被动状态，许多有关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仍然停留在国内小众传播，未能进行海外传播。造成对外传播受限的另一个原因是网络文学对外传播机制中缺少专业、官方的翻译团队，仍处于民间自发组织翻译的状态。民间翻译机构由于组成成员翻译水平、个人喜好等因素，使得网文的翻译质量、内容等得不到长久、高质量的保障。

三、网络文学对外传播策略优化

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已然成为中国文学乃至文化体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对外传播中富有成效的力量，但也存在上述问题。如何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使中国网络文学既能迅速发展起来，成为中国文学的主体力量之一，又能综合吸取网络、影视等媒介方面的优势和文化产业发展的便利，使网络文学成为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核心力量，这是我们要深入思考和研究的问题。

（一）重塑网络文学的核心价值，遵循寓教于乐的创作原则，将网络文学纳入核心价值体系中

正如前面所述，在网络数字时代，网络写作泥沙俱下，和当代文学主流创作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所以便会出现大量歌颂封建时代不平等和皇权思想的宫廷剧，而这样一些作品传播到国外就会造成国际社会对中国的诸多误解。因此，积极引导和培训网络文学作家与当代文学主流创作汇流是极为重要的。目前一些地方都成立了网络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也举办了一些网络作家培训班，已经有了一些成绩，但这对庞大的网络作家群来讲，仍然有很大的局限性。这就需要更大范围地对网络作家进行引导和培训，同时也需要对这些作家进行经典化引导，使他们的创作向主流价值靠拢。

我国网络文学诞生于网络媒介的产生和商业、娱乐高度发达的环境之中，故而其天然的特性中就带着强烈的商业性与娱乐性，这与现代文学的启蒙性截然不同，所以也往往被认为与通俗文学殊途同归，甚至被归入通俗文学一路。如果网络文学能把市场效益和社会效益处理好，其实也就是遵循了传统文学文以载道和寓教于乐的艺术规律，这正是文学的正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文学过多地强调了文学与政治的距离，过多地把精力放在文学的修辞方面，这也是对前一个历史时期文学病灶的克服和修正，但过犹不及，现在它又等待一场新的文学观念来调整和修正。网络文学虽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它过多地强调了商业性和娱乐性，它恰恰可能存在修辞不足的问题，需要补齐这个短板，同时需要向社会正面价值靠拢，这样就能做到文质彬彬了。正如尹鸿所讲的那样：“我们提倡一种具有精英意识的大众文化，反对以媚俗为荣的大众文化;我们鼓励一种具有高雅品位的大众文化，反对以庸俗自许的大众文化。从根本上说，我们希望的是一种以人文理想为终极价值的大众文化，而反对的则是一种以商业利润为最高标准的大众文化。”

①只有商业性、娱乐性与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相融合，我国网络文学才不会背负“庸俗”“娱乐至死”“毫无营养”的标签，同时在“出海”过程中也可对中国文化进行不同方式的阐释与传播。

（二）建立“本土”与“海外”联动的官方翻译机构，促进网络文学产业发展

建立本土网络文学翻译的官方机构，包括民间翻译团队的激活、组织、招募，才能使得网络文学海外传播根本问题得到解决;普及相关法律法规，使其专业化、精英化、国际化;加大国内高校外语翻译专业的建设，培养一批高精尖的翻译队伍，加强对网络文学的翻译;加强包括网络文学网站、自媒体、新媒体、网文阅读APP、网络文学周边售卖网站等监管力度，使其逐渐完善。重视并加强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各方面建设，如在著作权、版权等法律法规方面，要与国外保持协调发展，使翻译的路径畅通;如積极与国外大型网文传播平台合作，逐渐培养一批海外的合作翻译队伍和合作机构;如积极利用我国在他国建立的国学馆、孔子学院等平台，招募一批热爱中国文化的外国友人进行自发的翻译，将网络文学纳入其中。

在我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过程中，针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阅读方式等特点进行有针对性的创作、改编、营销，不仅可以避免文化折扣、文化敏感性和文化差异性，同时也将助力我国文化对外传播的效果。例如，《指染成婚》改编成漫画之后在日本、韩国受到喜爱;《择天记》入选“一带一路”蒙俄展映推荐片;《全职高手》动画风靡Youtube;《丝路情缘》等适配不同国家需求的网络文学影视、动漫、游戏、漫画、周边等衍生产品。

总之，现阶段我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已初见成效，在“一带一路”文化建设上也已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它仍然在中低层次上传播。要想使它在中高层次上运行，网络文学自身就要进行大力革新，创作出真正能够体现中国气派和中国精神的精品力作，在此条件下，再大力加强翻译、营销和传播建设，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才能走向康庄大道。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影视的文学改编文献整理与研究”（18ZDA26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徐兆寿，博士，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巩周明，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周 荣）

① 尹鸿：《为人文精神守望：当代中国大众文化批评导论》，《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