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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与不隔”与欧阳修《少年游》(专栏·人间词话)

2021-11-17彭玉平

作品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少年游春草王国维

彭玉平

如果居住在山间,早上起来或者雨后,山顶往往云雾缭绕,宛如仙境。这种云雾虽然遮着了一部分景物,但由露出来的景象,也可以想象被遮住的景象。从这种现象,我们知道“云遮雾绕”原来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境界。如果你在阳光洒照的时间去湖南张家界,就能清楚地看到那远远近近山的丛林,虽然感觉那丛林仿佛是从远古走来,但呈现在你面前的是非常清晰而有层次的画面。从这种现象,我们知道“如在目前”,也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境界。

中国文学追求含蓄,讲究言外之意,所以对“云遮雾绕”境界的描写要更多一些。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唐明皇在杨贵妃死后一年,居然从未梦见过贵妃,非常沮丧。后来遇到了一个临邛道士,据说“能以精诚致魂魄”,也就是通过非常强烈的意念,能够将死去之人在隐约迷离之境中召回。这唐明皇也真是个多情的皇帝,所以就让这个道士殷勤去寻觅。结果呢?我们看白居易的描写: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在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山中,果然有不少身姿绰约的仙子穿梭其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其中也便果然有这个叫杨太真的人,依旧是花容月貌,非常迷人,“参差是”就是差不多就是的意思。你看,这杨贵妃魂魄的出现就不可能是清晰的,她只能出现在虚无缥缈、云雾缭绕的环境之中。而在这种情境中出现的杨贵妃,也因此多了一分朦胧之美。

宋代的欧阳修在任职扬州的时候,写过一首《朝中措》,里面有“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之句,大家都说这句写得好,但好在哪里呢?严有翼《艺苑雌黄》一书中记载他的学生苏轼说:“盖山色有无中,非烟雨不能然也。”在烟雨迷蒙中,从平山堂看远处的山,若有若无,很像仙境一般。但也有人说,从平山堂看山,山都在近处,其实一目了然。再说欧阳修明明说是“晴空”,不可能“山色有无中”!现在我们知道,苏轼爱师心切,努力帮老师打圆场,但考虑不周到,这圆场不仅没打好,我感觉反而是帮倒忙了。

其实了解欧阳修的人就知道,欧阳修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患了眼病飞蚊症,也就是眼前总有黑色的花出现。再加上当时应该是糖尿病的前期,视力当然就差了。简单来说,有眼病的欧阳修即使看近处的东西,其实也是不清楚,所以带着一双病眼来观察眼前的世界,景物当然只会呈现出模糊的样子。但这种模糊的样子在文学作品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一双病眼看世界,看出来的世界却特别有美感。我虽然很舍不得诗人生病,但为了让这个世界有好诗,有时也想,要生病就生病吧,等诗歌写好了,病再好也不迟。但我说是这么说,但其实也很为我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的。

我今天又是说文学中的朦胧美,又是说生活中的病眼,其实是为了引出王国维的“隔与不隔”说,因为他好像很不欣赏这种朦胧迷离的美。他在《人间词话》中说: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我们读这一节文字,发现王国维对什么朦胧美、言外之意好像都没兴趣。他追求的是“不隔”的境界。所谓“不隔”,也就是诗词中表达的情感应该可以直接体会到,不用拐弯抹角,读者一读就懂,而且触及被描写对象最真实最本质的地方。读者一读就懂的原因,就是因为作者没有故意遮蔽或者扭曲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心里想什么,笔下就写什么。所以你看王国维举的例子就都具有这个特点。

从情感的真实性来说,《古诗十九首》中的这两首确实是这样。你看第一首写人生苦短,活不过一百年的生命,却要额外怀着一千年的忧虑,这样的人生也太辛苦了,也太浪费了,所以不如及时行乐,即使晚上,也可以举着蜡烛游玩,把有限的人生都挥霍在吃喝玩乐之中。第二首针对当时人为了长生不老,寄希望于炼就不老丹,其实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不老丹呢?人又怎么可能成为神仙呢?还不如在有限的人生里,多喝一杯美酒,多穿些漂漂亮亮的衣服,来得实在一些。你看这两首诗歌表露及时行乐的思想真是一点也不加以掩饰。这当然与东汉晚年在社会动乱中的普遍性焦虑有关。

王国维未必欣赏这样的人生态度,但对这种真实展现内心的写作方式非常赞赏。

从景象描写的真实性来说,王国维认为陶渊明《饮酒》组诗中的第五首和北朝斛律金的《敕勒歌》也堪称典范。陶渊明退隐后的生活从容舒适,你看他写采摘菊花时的悠然的样子,简直与南山的悠然是浑然一体的。看到傍晚时候飞鸟回巢,他想象到飞鸟的快乐应该是与自己一样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而斛律金的《敕勒歌》写敕勒川的辽阔,天空就像一个大蒙古包,把空旷的平川好像都笼盖住似的,青色的天空下,敕勒川一望无际,风吹过,草原中露出了成群的牛羊。去过内蒙古、山西交界的敕勒族居住地方的人,一看这诗歌,就知道非常形象传神地描写出了北方草原的景象。

王国维举的这些诗歌例子,几乎不需要有多高的文化修养,都能读懂诗人的感情,也能体会到诗中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这样真实的、直接的、形象的描写,就是王国维“不隔”概念的基本意思了。

但这样理解“不隔”,是不是简单了一些呢?我觉得从感性的层面来说,关于情感和景物描写,王国维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了。但如果我们仔细想想,一首作品应该是一个整体,如果只是其中几句写得好,也不等于整篇都写得好。王国维应该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在《人间词话》中还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云:“阑干十二獨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换头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欧词前既实写,故至此不能不拓开。若通体如此,则成笑柄。

欧阳修的这首《少年游》写了一场春天的离别。王国维说这词上阕写得好,因为“语语皆在目前”,就是说写的景象和情感都好像就是眼前发生的。上阕写什么呢?写我一个人在二三月的春天,独自徘徊在弯弯曲曲的走廊上,扶着栏杆远望,看到晴朗的天空下,春草茂盛,在远处似乎与天空的云彩相连。春草引发了我的思绪,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人,行色匆匆的游子在外,令家里的女子也为之忧愁不已。你看这几句真是写得清清楚楚,传统的诗歌讲究比兴寄托,你看欧阳修的诗歌完全不用这些修辞手法,他就是把眼前的景象与内心的情感明明白白地写出来,让读者也好像身临其境似的。

但王国维说,这词上阕是不错,但下阕就有问题了。问题在哪里呢?使用了“故事”。什么叫“故事”?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典故”。所谓典故就是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等方面的故事或传说,也包括有来历的一些词语。“谢家池上”当然是用东晋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典故,诗中有“池塘生春草”一句,写出了缠绵病榻几个月的谢灵运在贬官之后,原来以为外面还是凌厉的北风,枯枝满树,没想到推开窗户一看,池塘边向南的一面已经开始长出春草了,这说明春天在不经意中已经来了。“江淹浦畔”则是用了南朝江淹《别赋》的典故,里面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几句,写了情侣之间离别时候的感伤。

王国维的意思是什么呢?无论是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还是江淹的“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在他们各自的作品中都非常贴切。明代的杨慎《升庵诗话》卷三就认为江淹“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几句,是“取诸目前,不雕琢而自工,可谓天然之句”。意思说,在江淹的作品中,这几句把诗人亲眼见到的景象,直接地写了出来,根本没有去故意雕琢,所以是天然的好句。

但欧阳修在词里面借用别人写过的事情,就不是“取诸目前”,而是故意雕琢了,是绕了一个弯来写。如果读者不了解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江淹的《别赋》,其实也就不明白“谢家池上”和“江淹浦畔”的具体意思了,因为你欧阳修本来是写自己的情怀,却去牵连谢灵运、江淹干什么呢?要知道每个人的情感因为对象和场景的不同,都是独特而不可替代的。

但王国维的否定也是有限度的。他从整个篇章结构的角度,又对这种使用“故事”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因为前面是实写眼前之景,如果要用这个景物带出更深厚的感情,则用一下典故把意思拉得远一点深一点也是可以的。王国维反对的是一首词从头到尾都在使用典故,弄得人读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所以,在诗词中使用典故,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已经不是写出直觉了,而是精心安排了。而读者,也就读得辛苦了,有时根本不知道作者在说什么,或者知道一点,但不全面。王国维说这就是“隔”了。

在王国维“隔与不隔”理论中,他推崇的是“不隔”,而反对的是“隔”。不过从篇章结构的角度,王国维认为隔与不隔合理搭配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们简单总结一下王国维的意思:不隔的特征是:1.亲眼所见的真实性;2.如实描写的直接性;3.注重感觉的直觉性;4.篇章结构的平衡性。

欧阳修的这首词给王国维阐释“隔与不隔”理论提供了很好的典范。具体到欧阳修的这首词到底是在什么情况写的呢?为什么一首作品并存这种“隔与不隔”的现象呢?我觉得有一段记载我们一定要了解一下。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七记载:有一天梅尧臣在欧阳修府上聊天,聊的话题是关于“春草”的词。在一起的另外一个人突然说:要说写春草的词,我觉得林逋《点绛唇》中“金谷年年,乱生青草谁为主”写得真是好,我还没见过比这个更好的。

梅尧臣可能不大服气,马上就挥笔写下一首《苏幕遮》,上阕云:“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并说:你看看我写得如何?难道比林逋的要差?

梅尧臣词里面的“独有庾郎年最少”应是指欧阳修,时年不过二十五岁,在入仕的年纪上,当然算是很年轻的,梅尧臣比欧阳修大五岁。而“窣地春袍”,就是写穿上长长的青色的官服,意思是初入仕途,西京留守推官确实是欧阳修踏入仕途的第一站。

欧阳修马上接着说:不错不错,我看一点也不输林逋,可能还在林逋《点绛唇》之上呢。

梅尧臣听了当然十分得意,他指着欧阳修说:不如你也来一首,三人比试比试?

欧阳修哪里是认输的人,不到一会儿工夫,一首《少年游》就填好了,就是王国维引用的那首“阑干十二独凭春”。

欧阳修这一词出,令梅尧臣也不能不俯首称臣。

简单来说,欧阳修这词完全符合梅尧臣要求文学作品必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基本要求。梅尧臣有这个想法但不一定能做到,而欧阳修不仅接受了这一说法,而且在创作上贯彻了这一说法。

欧阳修在洛阳,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这个梅尧臣。他们除了一起结伴出游,也一起讨论诗歌。欧阳修会把自己的诗词写得如此明白晓畅,其实也是在这种讨论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观念。

据说有一天,欧阳修与梅尧臣讨论起诗歌,话题从唐代的贾岛说起。

欧阳修说:贾岛这人写自己贫困写得真是很到位,但他也经常为了写出所谓的“名句”,而把意思写得文理不通。

梅尧臣说:不要浮泛地说,要举个例子才有说服力。

欧阳修说:这容易,你看他有一首诗,题目叫《哭柏岩禅师》,里面就有“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两句。对偶工整,当然是没得说,但读起来好像把个和尚活活烧死了。这完全不是事实啊。

梅尧臣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这种情况确实普遍,但也有一种诗歌写得道理倒是通的,但读起来怪怪的,意思不到位,也是醉了。譬如有一首《咏诗者》,其中有“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两句,本来的意思好像是说有时整天想写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但有时突然有好句涌上心头。

梅尧臣还想继续讲下去,欧阳修打断了他的话头,坏坏地说:我以为是说家里猫弄丢了,一家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沒想到这猫后来自己回来了。

梅尧臣听了又是一阵狂笑,说:算你有才,太有才了。

不过,梅尧臣话头一转,说:这诗歌创作还真不是简单的事情,要做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才是真的高手。

欧阳修说:你这两句概括得真是太好了,这也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创作方向。

你看欧阳修与梅尧臣在这些轻松的话题中,其实把他们的创作理念也表达了出来。欧阳修后来特别指出梅尧臣对自己诗词创作方向的指引。他在《再和圣俞见答》中说:“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初指迷。”梅尧臣感谢欧阳修对自己才能的肯定,但欧阳修却认为,凭我的水平,哪里能了解你的创作高度,我写诗最初就是得到你的指导。他实际上把梅尧臣视为自己的导师了。

欧阳修之所以在《少年游》词中,上、下阕之间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就是因为他自觉地照着梅尧臣的话去做了。所以他在前半阕写景,真是一切如在目前,很符合王國维的“不隔”的要求;而后半阕抒情,就是含不尽之意了,所以他要用典故来把这个不尽之意表达出来,也就难免有点“隔”了。王国维看得是准的,但他可能不明白其实是欧阳修故意这样写的。

根据吴曾《能改斋漫录》的记载,我们可能还有一个困惑。林逋的这首《点绛唇》究竟是怎么成为他们当时的话题的呢?或者说,这个故事究竟发生在什么时间呢?我看了好几种欧阳修词的笺注本,在这首词后面都没有注明创作时间。但我猜测,这首词应该写于天圣九年(1031)的春天。

欧阳修天圣九年三月来到洛阳,担任西京留守推官,主管司法事务,职务比较清闲。三月初三上巳节,他去拜访西京留守钱惟演的路上,结识了梅尧臣,两人居然把去见上司的事放在一边,结伴就去游附近的香山,要算是任性的了。后来两人更是把洛阳附近的山水名胜游了个遍。欧阳修不仅对梅尧臣的诗歌很佩服,甚至觉得梅尧臣的帅也是惊天动地的。他在《七交七首·梅主簿》中有“玉山高岑岑,映我觉形陋”之句,为了突出梅尧臣的伟岸帅气,不惜丑化自己。我觉得愿意自黑也是一种姿态了。

而在洛阳名胜中,金谷园更是名闻遐迩。金谷园是西晋富豪石崇的私家园林,遗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的金谷洞内。据说当时园林里面楼阁参差,山水相绕,树木葱茏,建筑更是金碧辉煌,宛如宫殿一般,是当时洛阳的一大景观。但后来石崇因为政治斗争而被杀,称雄一时的金谷园也就逐渐衰败了。

但遗址在,记忆也就在。北宋初年的林逋大概是感叹金谷园的盛衰变化,所以填了一首《点绛唇》,开头就是“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把一个春草杂生、破败不堪的金谷园描写了出来。所以他笔下的春草,其实是带出了一段沧桑的历史。

我觉得这次在欧阳修府上的聊天,就发生在与梅尧臣踏访金谷园之后。所以话题自然就从金谷园说起,而大家对金谷园杂草丛生的景象应该更为深刻。金谷园与春草,就这样成了话题。

但金谷园还有一个寓意,就是送别之意,因为石崇曾经在那里为征西将军王诩回长安饯行,这个饯行也载入了历史。所以你看林逋的词里有“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之句,梅尧臣词的下阕,也有“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之句。所以由春草萋萋而生离别之怨,就是金谷园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特殊含义。

林逋是1028年去世的,也不过是在欧阳修、梅尧臣这次聊天前的三年。林逋成为话题,金谷园成为话题,也就是这样凑巧了。更巧的是,林逋这词写于1007年,而欧阳修正是在这一年出生的。看来他们的缘分真是不浅的。

欧阳修当时在洛阳任职,他的离别之怨又是什么呢?

要说清楚这其中的故事,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也就是天圣六年(1028)。这一年欧阳修携文到汉阳(今武汉)拜见汉阳知军胥偃。胥偃读了欧阳修的文章,当即就断言:“子当有名于世。”(欧阳修《胥氏夫人墓志铭》)也就是说:你才华突出,将来肯定名闻天下。这个眼光,我们现在想想确实厉害的,看得真是准。胥偃就把欧阳修留在自己门下,同年冬又带着他到京师,推荐给当时的知名人士。

天圣八年(1030),欧阳修不负众望,考中进士。欧阳修后来在《与习景纯学士书》里曾经感慨地说,我当初发愤学习,但其实没有人赏识我,我第一次登胥偃之门,便深受他的褒奖和提携。后来虽然我也得到了许多前辈的帮助,“虽有知者,皆莫之先也”,欧阳修对胥偃的感恩之心可见一斑,而这个胥偃也有意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欧阳修。

但我必须强调,欧阳修应该并不是因为感恩而娶了胥偃的女儿,而是心里也确实喜欢她。天圣九年(1031)下半年,欧阳修与胥偃之女结婚。据说《南歌子》就是他描写新婚的词作: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说妻子把发髻挽得高高的如凤凰一般,用撒着金屑的带子系着,而短的的头发就用雕刻着龙纹的小梳子插着。打扮好了,就笑眯眯地走到正在窗前读书的欧阳修面前,撒娇地问:我的眉毛今天画得好看吗?是深了呢,还是浅了呢?时髦不时髦?你看这就见出古代女子的审美中心了,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做发型,结果问的还是眉毛好看不好看。现在我们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要称一个漂亮的女子为“美眉”?原来是呼应了中国的古老传统,是底蕴非常深厚的一种说法。我估计欧阳修面对夫人的问题,肯定是一通狂赞了——除了赞他还能说什么呢。然后呢,欧阳修要继续看书,妻子就亲昵地靠在身边,把玩着桌上的笔。过了一会,又想试试描花,但没描多久,就放下了,因为想绣“鸳鸯”两个字,就问欧阳修:“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呢?你看这词把夫妻之间亲昵的动作、表情、对话都写得非常形象,不用说,肯定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了。

但天圣九年春天的时候,欧阳修在洛阳,而这个未来的胥夫人却在汉阳。这时候虽然与胥氏尚未结婚,但因为欧阳修已经得到胥偃的赏识,与胥偃之女已经是明确的情侣关系了。而汉阳与洛阳相隔遥远,所以有“千里万里”之句,又因为整个春天都在牵挂胥氏,所以“二月三月”,相思不断。“行色苦愁人”,这个愁人应该就是远在汉阳的胥氏了。下阕用典故,“谢家池上”其实是为了落实到春草的主题意象上,而“江淹浦畔”才是切合到离别的主题上面。江淹的《别赋》虽然描写了七种离别的情况,但“江淹浦畔”才是写情侣之间的离别的,“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这种在春草杂生、春水绿波之时,情侣之间面临分别、依依不舍的情况,也确实符合欧阳修当时对胥氏的千般思念。如今为了功名,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分居两地,这样的“王孙”,也就是游子,真的有意义吗?

你看这欧阳修与胥氏之间真是情义深厚的。明道二年(1033)正月,妻子胥夫人已经临产了,但因为公事紧迫,欧阳修先赴汴京(今开封),然后又转道去了随州(今湖北)看望退休在家的叔父欧阳晔,当他三月回到洛阳后才知道胥夫人在生了一个男婴后,因为产后感染而去世了,时年不过十七岁。欧阳修悲从中来,他以一篇《述梦赋》表达对胥夫人的深深追思,其中云:

夫君去我而何之兮,时节逝兮如波。

昔共處兮堂上,今独弃兮山阿。

翻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您离开了我,到底去了哪里呢?以前我们在一起恩恩爱爱,今天您为什么要一个人远行呢?

欧阳修确实有情有义的人,二十年后他把母亲灵柩归葬故乡吉州,胥夫人也被迁葬在其父母坟茔之旁。

明白了欧阳修这首《少年游》的创作背景之后,我们再来看王国维所说的“隔与不隔”理论。我觉得王国维只是读懂了一半的欧阳修,也就是上阕中的欧阳修,而下阕中努力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欧阳修,他好像就不一定懂了。

大家是不是有点困惑,如果文学作品都是按照“语语皆在目前”的模式写下去,文学的言外在意在哪里呢?一个大文学家,大理论家,怎么就不知道含蓄朦胧的独特之美呢?为什么王国维只能欣赏晴空万里,而不能欣赏云遮雾绕呢?这样的审美是不是太偏执呢?

我觉得这些疑问都是成立的。但我还是要为王国维说几句话:王国维绝对不是不欣赏这种烟水迷离的境界,而是当时的词坛,在他看来,已经不是云雾深深,而是雾霾重重了。当时的词坛以朱祖谋为代表,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向南宋词人吴文英学习的热潮。而吴文英的词一直以晦涩著称,他的词非常讲究构思安排,一定要把意思隐藏在字面之下,让一般人根本摸不着头脑。譬如他的《八声甘州》,开头就是“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不知诸位有没有看懂?如果没看懂,那就对了,因为吴文英根本就不想让一般人懂。其实这句写的是苏州郊外的灵岩山,到底是在什么远古的年代,从天下掉下来的一颗星星呢?你看,我一解释,你就懂了;但不解释,你肯定云里雾里,弄不清楚。

王国维认为这词如果都这样写,就写坏掉了。一流的文学作品总应该让大家轻松地读懂、愉快地接受。所以为了纠正这种风气,他说,南宋人的词,除了一个辛弃疾,都是“隔”,都是炫耀技巧,让人读得痛苦的。用《人间词话》中的话来说,就是“南宋人词则不免通体皆是‘谢家池上矣”,你处处要用典故,明显是故意要为难读者了。这话当然说得有点过头,但想想王国维是为了反对当时的词风,只能极端一些,把那种明白如话的词推崇到一个很高的位置,王国维其实是一个有着很大使命感的理论家。所以他的“隔与不隔”,说得对不对,存在什么问题,这些当然可以讨论,但我们必须首先明白王国维提出这个说法的背景所在。他不只是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的遗老的形象,其实,在年轻时候,他也曾经是个热血青年呢。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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