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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姐玖诗陌不见了(中篇小说)

2021-11-17阿微木依萝

作品 2021年11期
关键词:山羊翅膀婆婆

阿微木依萝

我姐姐玖诗陌不见了,原本今天早上,她应该从羊圈楼上的床铺上醒来,然后边梳头边从拱门里出来,看见我的时候摸一摸自己的脸,再走近我,摸一摸我的脸,随后便微笑着说,你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醒这么早的吗?

今天她就没有按时从拱门里出来,我也就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她每天一模一样的问候。我在羊圈楼边等了很长时间,等得失去耐心,走进她睡觉的房间一看,人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我姐姐玖诗陌睡觉的房间。一股难闻的羊粪味熏得我急忙推开窗户,难怪她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一洗就是半个小时。

现在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去寻找我姐姐玖诗陌了。天就要黑了,他们说,如果再找不回来,她很可能遇到狗熊,就她那个细小的身板儿,狗熊一口就将她解决了。

只有我没出去找。我觉得玖诗陌不会回来了。可我又觉得,她可能还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心情。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的父母很早以前出门讨生活,就再没有回来。我们都忘记父母长什么样子了。有一年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说他们是我们的爸爸妈妈,我和玖诗陌都没有认出来,因为我们压根儿想不起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

直到深夜,玖诗陌也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村子里去寻找她的那些人。那些人举着快要熄灭的火把来到我家门口,把我喊出门,拍着我的肩膀说,嗨,小傻瓜,你姐姐不回来了,不回来就算了吧,反正她回来也住不久,她和我们不是一类,和你也不是一类,你懂吗?你知道我们说的意思吗?你就不要再想她了,一个人早点儿休息吧。

我不懂,我姐姐做错了什么,怎么就不是我们的同类?

我弯腰给他们鞠躬,感激他们为我和姐姐付出的好心。可能太困了,鞠躬时差点儿栽倒。我听他们的话,乖乖回房间休息,可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的困意像被他们的火把给烧毁了。我一直在想,我姐姐玖诗陌为什么不辞而别。她可是个善良的好姐姐,不是个狠心的人呀。我向来听话,不惹她生气,在这个家里,她说一,我绝不说二。我们的姐弟感情可好了。可她为什么要走呢?就好像是我把她气走的,她与我不告而别。

我想到一件事,有一天晚上,是很久前的一天晚上,大概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听见姐姐玖诗陌在羊圈楼上哭。她哭得非常伤心,还低声低气说了一些话,不知道跟谁说话。我当时出门解手,站在羊圈楼下的墙脚撒了泡尿,听到她的哭声。我觉得很奇怪,我姐姐玖詩陌能遇到什么伤心事呢?我便张口喊了她一声,哭声立即停止了,过一会儿她走到拱门跟前,歪着头朝下看了看我,说: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克弟弟。那还是她第一次喊我名字呢,一般她只喊我“小家伙”。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话。她也没有耐心等我说话,扭头回了房间,关了门。

想到这些,我更睡不着了。

玖诗陌突然离开,我才记起她从前的一些怪异举动。从去年年初开始,每日天一擦黑她就出门,穿一件带亮片的衣服,像月亮一样走出去;她跟我说,她有事情要忙,过一会儿就回家。过一会儿她就回家了,我也没多嘴问她出去做什么。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想,就算我的爸爸妈妈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刻意管束她。

这一次如果玖诗陌选在晚上出门,我都不会感到惊讶。可她是早上出的门,直到现在,深夜了,去寻找她的人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他们可能回去睡醒了一小觉,她都还没有回来。

我越想越清醒。侧耳听听外间,只有风声。“起床,去羊圈楼上看看。”这个念头催着我。我应该起床,穿鞋子,利索地跑到她房间翻一翻装衣服的木箱子,看她是否把衣服全部带走了。“赶紧去,去啊……”这个念头催着我。

我到了羊圈楼上,玖诗陌的房间黑得像一个噩梦的深坑,我要在房间里站一会儿才能看见一丝光亮。忘记点一支松明上来了。我摸着木箱子。没有上锁。这倒是奇怪了,她非常细心,不应该忘记上锁。

箱子里果然空荡荡。我的心也空。我姐姐玖诗陌带走了所有衣服。她果然不打算回来,那我怎么办呢?我想到我自己,想得我的心都要碎了,脑袋像一枚坏果子从两个肩头垂下来。我觉得我好可怜。就在这个时候,我摸到了一个小本子。我敢肯定这就是玖诗陌平日放在小凳子上写写画画的那个小本子。这个发现令我高兴极了,我早就想知道她在本子里写了什么东西。以往她不让我看。她总是跟我说,不到时候呢,到时候会给你看的。也许她说的“到时候”就是这个时候?她是故意落下给我看的吧。我急急慌慌拿着小本子回到自己房间,点燃蜡烛,准备在这一小撮灯光下阅读。我姐姐玖诗陌教会我读书识字,我觉得她不可能写一些我看不懂的字,如果真的就像她说的,“到时候”就给我看,那她肯定会用最普通的字书写。

翻开第一页,第一行(她的字写得又小又密,像是故意不让外人看清,她知道我眼力好,这些小字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清楚和明白)……呃,我原本猜想是一本普通的日记,她无非记下一些琐碎的日常片段,顶多会在某一页里,留下“到时候”就给我看的某些话(我觉得玖诗陌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但不方便明说)。我往下看去……我真害怕——会有这样的事情吗?这不是日记,这像个魔咒,我的眼睛被它们抓着了。迅速地看完第一页……抽了一口凉气,玖诗陌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吗?

她的小本子上第一页是这样记述的:

真不可思议,我像往常一样洗澡,揉搓两边的胳肢窝,我觉得胳肢窝是最需要细心揉搓的地方;羊粪的味道熏得我浑身都是臭气,臭气一定会躲在我身体的夹缝里。左右两边的胳肢窝算是身体上的其中两个隐秘地。这个位置我特别注意清洁,因为低头就能闻到,必须打理干净。可是今天晚上揉搓的时候,我的胳肢窝与往常不一样了,首先是难以抑制的痒,随后,它们在我的抓挠中一点一点鼓起来,左右两边的胳肢窝鼓起来的速度差不多一样,就像被蚂蚁叮咬的伤口很快冒起来一个包,我使劲往下按,按不平。我吓坏了,差点儿哭出声。但我不能让阿克弟弟发现我在哭,他会跟着我哭。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个儿很矮,像永远也长不高了,十四岁的生日已经过了很久,活得迷迷糊糊像个小傻瓜。他们都喊他小傻瓜。

很快我就绝望了,因为不幸的事情真的降临了。我的胳肢窝里冒出来一根像鸡翅尖一样的东西,随后,它在一点一点往外伸,直到翅膀的大小跟成年老鹰的翅膀一样,才停止。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捂脸,跌坐到澡桶里。我完了。

這就是我姐姐玖诗陌在小本子的第一页写下的东西。这件事对我内心的冲击很大。如果它不是发生在姐姐身上,我会将它作为一个不错的故事传播出去,明天就能让整个村子的人知晓。

我忍不住翻开第二页:

腋下的翅膀让我非常难受,首先从心理上觉得耻辱,然后身体上带来了诸多不便,穿衣服必须很厚才能遮挡痕迹。阿克弟弟已经开始怀疑我了,他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大热天穿着厚衣服,尤其走路,我的两条胳膊不像从前那样自然摆动,总是往上抬着,弄得肩膀很宽,样子很滑稽。村里的年轻男子眼睛总是鼓鼓的,他们盯着我看,还要说两句让我听了面红耳赤的话。

我总在傍晚出门,去寻求阿史纽婆婆的帮助。她住在我们村子对面那片山的一个草棚里,她性格古怪,一年到头穿一身黑色衣裙,青色头帕裹在脑袋上,并且在额头处垂下一块青布遮住半张脸——就是这么一个黑漆漆的老人家。她从不与人往来,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住在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亲人,反正路过那片山的人,有人说见过她,有人说没见过(连草棚都没见),似乎能不能见到,还要看每个人不同的机缘。久而久之,大家都认定,阿史纽婆婆不是个普通人。大家有什么难题或者祈求,都会找她帮忙——当然,是那些能见到她的人才有这种幸运。她有时候出手相助,有时候袖手旁观。但凡她出手帮助的人,他们说,他们的困难都得到了解决。我也见过阿史纽婆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那身打扮,在我放羊的时候,每次路过那里,每次都能见着。我觉得我跟她很有缘分,如果我求她帮忙,应该会得到许可。我是这么想的。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每天去求她,她每天都不见我。“我不见任何人。”她跟我说。她用这个借口把我堵在门外。可我必须得到她的帮助。

第三页:

后来她终于见我了。因为有一天晚上,月光很好,我鼓起勇气脱掉外套,环顾四周确定没有旁人,便从身体的两端抽出了自己的小翅膀。就在她跟我说“我不见任何人”的时候,我把翅膀抽出来给她看,贴在门板上,还让翅膀上的一根羽毛从门板缝隙里伸进去,我知道阿史纽婆婆躲在门背后,她通过门板的缝隙偷偷观察我。她一定看到那根伸进去的活生生的羽毛了。我的翅膀有老鹰翅膀那么大,长在我身上,还是显小,即便如此,阿史纽婆婆也很震惊。她一下子就把木门打开,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真面貌:一张仿佛被烟熏过的黑色的脸)。当然,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毕竟她不是个普通的老人家。

阿史纽婆婆跟我说,你是被神祝福过的孩子,神给了你一对翅膀,你就好好用着吧,反正你会有机会用到它;带着神给你的礼物,在这片土地上,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担心——哦,你只需要担心你的同类,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一双鹰的翅膀。她只跟我说了这些,然后就一声不吭了。无论我再问什么,她也不再说。我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吗?不。

我合上小本子,陷入迷茫。看前面这三页,也没有留下日期,凭直觉,是她很久以前写的了。难道我姐姐玖诗陌的翅膀后来变长变宽,藏也藏不住,迫不得已飞走了?她应该跟我说一声。如果她告诉我遭遇了什么,我一定会……不,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她把翅膀剪掉。阿史纽婆婆说了,我姐姐是被神祝福过的孩子,那是神给她的翅膀。神一定是看她很可怜,看她很穷,看她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花裙子,想让她从臭气熏天的羊圈楼里飞走。我能怎么办?我姐姐玖诗陌真可怜,看来被神祝福过的人,活得也未必轻松快乐,神不知道翅膀在人类的身上是好还是坏,他们没有细致地观察清楚,没有考虑周全,玖诗陌拖着那样一双翅膀在人间如何生存,他们没有想过。虽然我还小(当然这是我姐姐的看法,也是这个村子所有人的看法,我自己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也知道玖诗陌拖着一双翅膀在人群中根本不能好好生活,那么多人都没有翅膀,大家都没有翅膀,大家都接受和认知了,人是不能有翅膀的——虽然他们一方面非常渴望飞翔。她一旦被发现长了翅膀,一定会引起众人关注,引起各种新奇的评价和嘲笑,还有可能被抓去做什么研究,或者做各种表演,甚至于,如果运气差一点儿的话,她会被关进动物园里。真不知道是大幸还是大不幸,在那细小的躯干上,玖诗陌偏偏长出了翅膀。

我感到眼睛很疼,我得睡一觉了。

第四页:

我喜欢那个住在对面山坡上的男孩子,在我赶着羊群进山的路上,我遇见他。他跟我打招呼:“嗨你好!”

我急忙跟他点头,生怕晚一点儿回应,他就不理我了。

“嗨,你就是那个睡在羊圈楼上的姑娘吗?他们说,你身上的味道非常特别,哈哈哈……你们的日子真有那么难过吗?难以想象,一个姑娘,常年和一群羊睡在一起。我还有个问题,听说你有个从来不出门的弟弟,如果以后你嫁人,他是不是要跟你一起嫁过去?”

他在嘲笑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嘲笑令人这么痛苦。

我急忙赶着羊群走开,担心接下来他还会发现我身上的秘密。我的翅膀紧紧捆了贴在肋骨两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怕弄断了羽根以及羽枝上的细毛。不知道为何,我现在居然习惯了这双翅膀,并且有点儿喜欢它了。

我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梳理翅膀上的羽毛。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渴望梳理它们。

我很穷,天上的云也很穷,它们有一大片天空,虽然是光秃秃的天空,天空却接纳了它们,让它们在高天上有无尽的自由,而我,住在羊圈楼上的姑娘,就因为有一群闹哄哄的山羊,就不配喜欢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吗?

第五页:

阿克弟弟从来不知道,我傍晚出去一会儿再回来,只是想让他看到我“回来了”这个假象。等他入睡时,我又出去了。阿史纽婆婆跟我说,想在人间活得好一点,就要学会让自己的翅膀伸缩自如。翅膀该隐藏的时候一定要隐藏,该展翅的时候一定要展翅。当然,展翅是不可能的,这个本事学了也毫无意义,她不说我也明白,我们作为人类的肉身太沉重了,翅膀托不起来。我要跟她学的只有一样本事:隐藏术。

自从那天晚上我把翅膀给了阿史纽婆婆看了以后,她对我就格外关照,每次再去见她,都没有被拒绝。并且在一次聊天中,我知道了她会隐藏术。我求她教我,她答应了。

我跟阿史纽婆婆约好,在草棚后面的竹林里学习隐藏术。那是一片外人从来不敢踏入的竹林,据说有人曾经进入,差点儿出不来,要不是阿史纽婆婆帮忙,他们就困死在里面了。我当时有点儿害怕。而我踏入竹林那一瞬间,所有的害怕都烟消云散了。那是我见过世上最美的竹林——薄雾在林中穿梭,月光明朗,照得地面上所有东西清清白白,竹林中全是干净的青草,人的双脚走在上面根本触及不到青草下方的泥土;而青草之中,夹杂了每一个季节不同的野花,大朵小朵,五颜六色。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花朵不仅在竹林脚下一路飞奔,漫野地涌到尽头,还顺势蹿到高处,在每一棵竹子的竹节上抱成一团,竹子有多高,竹节有多少,花朵就有多少。我完全被这些青草、野花、竹林,以及薄雾,给团团围住了。

阿史纽婆婆说:你看到了你灵魂里的世界。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你在这儿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

第六页:

这是我学习隐藏术的第七十天。也是阿史纽婆婆露出她本来面目的一天。这天晚上,我按照约定时间早来了一会儿,阿史纽婆婆比我更早地来到竹林。她穿了一件缀满碎花的浅绿色连衣裙,如果不是我熟悉她的背影,还以为遇见了陌生人。她背对着我,跟我说“你来啦”,我“嗯”了一声。她一转身,面带笑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个样子把我直接镇住了。除了身形和声音是她的,在那美丽的脸上,以及美丽的装束和气味中,完全找不到阿史纽婆婆的味道了。我诧异地四周张望,以为真正的阿史纽婆婆没有来,站在我眼前的会不会是她的女儿。她笑着向我靠近,边走边说,不用寻找也不用怀疑,她就是阿史纽婆婆本人。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复杂的感受,糊涂地对她说:你真漂亮,阿史纽婆婆。

阿史纽婆婆高兴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再也不是以前那种黑漆漆的装扮下的老迈的声音了。

也许我该叫她一生“阿史纽姐姐”。

她走近我,我才看见,她胳肢窝下也有一双翅膀。

“我们是同类。”她跟我说。

我觉得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必须承认这句话的力量,就好比我的父母回来喊了我一声“心肝宝贝”。我受的所有苦难似乎终于有人与我分担。我差点儿哭出来。

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史纽,年轻的阿史纽,还是年老的阿史纽;我该称呼她阿史纽姐姐,还是依然叫她阿史纽婆婆。我分不清了,仿佛跌入了阿史纽的分身之境,左边是她,右边也是她,年轻的是她,年老的也是她,拿不准哪一个才是。

“现在你明白了吗,隐藏术?”阿史纽婆婆问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聪明而又体面的,但似乎悟出来一点东西,于是我对她说:也许哪一个都不是你,你不仅可以把翅膀隐藏起来,还可以把整个真正的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你果然是被神祝福过的孩子,天资聪慧。”阿史纽婆婆说。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可接下来她又很担心了,因为她觉得,我在学习隐藏术方面没有一点儿悟性,就像被谁彻底关闭了学习隐藏术的这道门,我打不通。阿史纽婆婆几乎要放弃对我的教习了。她说,这也许是天意,它要让你吃一些苦头。

第七页:

阿史纽婆婆在竹林里连续飞行了五圈,就用她那一对小翅膀。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缀满碎花的长裙子,在飞行中飘飘洒洒直接开成了一朵美丽的大花,仿佛两侧的羽枝瞬间长成了宽厚的、闪耀着光芒的巨翅。她飞完以后,回到我面前,气息平稳地跟我说:

“以我们沉重的身躯注定飞不远。如果想要飞远,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样做的话,很多人不会接受。我们要在他们中间生活,这个事情也非常冒险,人类的一把弓箭就可以将我们击碎。你想知道我说的这种远行的辦法吗?我个人对它非常感兴趣。这也是隐藏术里面,我认为最解放天性的一种,几乎可以称为最自由的一种。但至今,无人能练成,也包括我。我说的办法就是,只让我们的头飞出去。没有人能舍弃得了脖子以下的东西,让自己的脑袋划破天际,自由去翱翔。那些对于飞行来说纯粹就是羁绊的玩意儿,却能让我们正常地生活在人群之中。而欲望,也往往产生于头部,实行于脖子之下。人难免要被欲望所控,混身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是欲望的化身。”

“我很好奇。”我说。

“好奇什么?”

“如果头飞出去,那身体呢?”

“隐藏了。”

几乎舍弃了整个身体,只剩一个头,让它飞出去?我真不敢相信隐藏术里面包含了这么神奇的一种。可我很自卑,我连基本的隐藏翅膀这一项本事都学不会;让我的头飞去远方,让它穿梭到白云之间,让它流浪在黑夜和白天的时间里,谈何容易。

阿史纽婆婆也知道我学不会,但她还是把这个本事的要诀认认真真地教给我了。

第八页:

我没有学会隐藏术,已经半年了,一无所获。阿史纽婆婆对我再有耐心,这会儿也彻底死心了。她恢复到之前老迈的样貌,把自己往草地上一躺,就随便我在那儿折腾。我对着翅膀喊:隐藏、隐藏、隐藏。

我很委屈,眼泪憋在心里。

阿史纽婆婆说,算了吧,玖诗陌,你注定要出去吃一些苦头。我现在可以断定了,还不到你学习隐藏术的时候,你还需要历练,需要成长,一个人可以长出翅膀,可是想让翅膀完全属于自己,还需要看这个人的决心。你要证明,的确有勇气承担这对翅膀在你身上存在,并且热爱它,就像热爱你身体上的左手和右手。明天就会有人来找你麻烦了,你的翅膀早就被发现了,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纸包不住火,你也包不住翅膀,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蹊跷,越想隐藏的东西越被搬到太阳底下,你要有心理准备,明天之后,你的事情我就照顾不了啦。你要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要热爱它,不要让它成为别人观赏取乐的物件儿,它是高贵的,是你身上超越了骨血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不知道阿史纽婆婆为什么这样说,我的翅膀,怎么可能会成为别人观赏取乐的物件儿呢?可她说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她面色很严肃,不是在跟我随口交代。

我觉得她一定经历了什么难过的事情。

既然学不会隐藏术,我也就不必再去见阿史纽婆婆了,是她跟我说的,孩子,你不用再来见我了,等你需要再见我的时候,我还会欢迎你。

我跟阿史纽婆婆告别,像徒弟跟师父拜别,我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第九页:

真的被阿史纽婆婆说中了。有人来找我,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男人。他们突然出现在我的羊圈楼上。阿克弟弟以为是羊贩子来了,他向来不与陌生人多说话,这次直接什么都没说,回房间忙自己的事情。每隔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我们会卖掉一只山羊,用卖羊的钱换取粮食。爷爷和奶奶没有去世的时候,我们姐弟还会跟他们一起播种庄稼,那时候我们有粮食,不用频繁地卖羊;后来爷爷死了,再后来奶奶也死了,至于父母,我们也早就忘记了他们长什么样子,我跟阿克弟弟实在没有精力在土地上劳作,主要是我没有精力,爷爷奶奶给我留下了一大群山羊,我要放牧,阿克弟弟太小了,他主要的任务就是负责看管我们的房子。我和阿克弟弟的所有日常生活用品,全部依靠变卖山羊来换取。好在我们的羊群不少,母羊们很争气,每年都会给山羊家族增添好几只小羊。我们自己是不吃羊的,羊是我们的伙伴。可我们又不能不卖羊,阿史纽婆婆说,生活是残酷的,你不吃羊,但必须靠它换来的东西活下去。

最初我也以为,这两个人是来买羊的,当然同时心里犯嘀咕,买羊的人没有这么晚来的。

“玖诗陌,跟我们走吧,你有更好的去处。”他们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不是羊贩子。是找我麻烦的人来了。

“你们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故作镇静,心里很害怕。

“知道你名字很容易,远近闻名,牧羊为生的姐弟俩,谁不认识。如果你不想被抓去做研究的话,就跟我们走吧。至少你在我们这里,是自由的。你只须跟我们稍微配合,偶尔到台上展示一下你的翅膀。我们的队伍叫‘明天,这个名字很不错吧?”

“‘明天,什么‘明天?”

“‘明天表演团。你放心,在我们那儿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只有一对翅膀,而我们曾经还接纳过一个长了两对翅膀的人。他们可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我觉得紧张,觉得害羞,我的翅膀一直裹在身体两侧,从未暴露。

“没有什么事情是‘明天表演团不知道的。纸包不住火,你包不住翅膀。玖诗陌,不要把我们看作是来伤害你的仇敌,我们说话或许不好听,出发点却是为了你好。我们的存在,是你们这些有着奇异本事、又不被众人接受的人的依靠。你以后会感激我们的。”

他们还说了很多。我听得入神。

第十页:

我总算听明白了,他们是“明天”表演团的两位团长。

可我有什么奇异本事?我连翅膀的隐藏术都学不会。于是我跟他们讲,我什么本事也没有,也没有翅膀,我只是个放牧的穷姑娘,要养育亲弟弟,哪儿都不能去。

他们听后不屑一顾。他们说,如果不跟着去的话,就会有人来抓我去做研究,还是那句话,纸包不住火,我包不住翅膀。他们能知道的事情,其他人早晚会知道。

我就感到害怕了。我一害怕,两个翅膀就贴得更紧,它们会被我的情绪带动,明显地感觉到它们在抖颤。

两位团长很有耐心。他们自己坐在了羊圈楼的木板上。我每日都会清理羊粪,也会把楼上的窗户一直打开通风,可是羊粪的味道还是会在楼上流窜,外人别说睡觉,就是在楼上的房间多坐一会儿都觉得难受。阿克弟弟就受不了我的房间。他说他只需要想象一下就知道房间里有多糟糕。两位团长却一坐不起,似乎我不跟着他们走,他们就一辈子蹲在那儿不动了。

“这可不是请人的样子。这是逼迫。”我说。

“玖诗陌,你没有别的选择。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是在帮你。你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有的话,会将翅膀裹起来吗?”

“我只是为了出行和穿着方便。”

“才不是呢。你是害怕萬一被人发现,将你抓去做研究。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好奇心有多重,为了解惑,他们会一点一点剥开令人好奇的部分,哪怕鲜血淋漓。而我们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们的确需要你配合一下表演,仅仅是为了生活而表演,生活一定有所付出,你放牧也是为了生活,眼下只是换一种方式罢了。我们毕竟要养活那么多人,很不容易,做表演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更是为了躲避危险。什么东西一旦冠以‘表演就有了艺术的味道,人们除开残酷的一面,最为自信的就是,他们觉得他们懂得欣赏艺术,也追求艺术,也通过观看表演以及其他别的方式,来滋养灵魂。只要你说你是在表演,你的展示都是艺术,人们就不会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可接受。人们在艺术上有着最为宽容的态度,他们在这类领域上,的确会表现得像天空一样广阔。这也是人类一直没有灭绝的缘故,人类得救的缘故,老天爷给了人类追求艺术的兴趣,就相当于给人的生命开了一道赎罪的天门。所以我们才敢说,玖诗陌,就算你站在台上亮出自己身上的翅膀,他们也不会感到稀奇。他们只会给你掌声,称赞你的能力,称赞你在艺术方面的天赋。‘表演,就是你们这些奇人异士的活命的出路。当然,我们也确实会依靠你们赚取一点辛苦钱。”

“跟马戏团一样。”

“不,跟马戏团不一样。”

我竟觉得,他们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我是被什么驱赶,或者被什么吸引了吗?

第十一页:

希望阿克弟弟不要像我一样遭遇这种事情。一个人长出翅膀,真的很难在阳光下生活。我要给阿克弟弟写一段话吗?嗯,我想我应该给他写几句。明天就写。

今天的羊少了一只,是我昨天晚上送给了“明天”表演团的两位团长。我觉得我应该送给他们礼物。因为那只山羊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知道我要离开这里了,特意跑到楼上来与我告别。它站在那里一直叫唤,不肯走。表演团的两位团长越看越喜欢,觉得这只山羊叫唤的声音特别好听,尤其它竟然原地转了几圈,两条后腿抬起来倒立,或者前腿抬起来站立——它在做表演呢。我从未见识过它还有这种本事。两位团长很喜欢山羊的表现,说它有表演天赋,想要带走它。我就同意了。如果一个人远离家乡,有一只山羊陪着,也不会那么想家吧?我是这么想的。

第十二页:

阿克弟弟:

当你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了。你大概也知道我去了哪里。是的,我跟着“明天”表演团走了。四海为家,我也无法给你确切的地址。真不喜欢我们姐弟以这样的方式分别,我以为我们的分别会是我出嫁,你亲自送姐姐出嫁。人生没法预测。你看到这儿,就会看到我当时跟你说的,“到时候”就给你看的话。我本来只想简短地说几句,但还是多说一些吧。也不知道这一次分别,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我没想到自己会长出翅膀。这意味着我将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地生活。

我想跟你说,你一定要好好生活。爷爷奶奶给我们留下的山羊,我现在把它们留给你。平日里我一直把你看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可事实上,你内心一定不是这样觉得。你觉得你可以担负很多东西了,就比如有的时候,你会主动跟我说,想要替我放牧。

现在这些山羊都是你的,你可以赶着它们上山了。按照我们之前的方式,隔一段时间卖掉一只羊,换取生活用品。你是个男孩子,你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不会让姐姐担心,对吗?

现在我想,我们的父母一去不回,是不是也遭遇了我这样的事情?之所以我会长出翅膀,可能是我们的家族遗传?我最近总是在思考这个事。我还联想到,那些回来看望我们的人,没准儿真的就是我们的父母,他们只是学会了隐藏术,把真正我们熟悉的面貌完全遮蔽了,只以我们不知道、认不出的方式回来了结心愿,来看望他们的孩子。他们觉得我们生活得很好,才不再回来。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阿史纽婆婆到底是谁?

嗯,你应该猜到了,我在怀疑阿史纽婆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的母亲。这个想法可能是错的,可能是荒唐的。我不清楚你有没有印象,我们的母亲特别内向,她喜歡山山水水,喜欢独处,一个人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至于我们的父亲,他偏向于热闹,或许他一直躲藏在热闹嘈杂的人群中。也许当年,他们不是出去讨生活,而是不得不离开。

我要离开了,阿克弟弟,希望你不要遭遇我这样的事情。

我姐姐玖诗陌就这样走了。她不得不走,如果我是她,也会离开这个地方。这里已经有人怀疑她是异类。我很心痛,玖诗陌是我姐姐,不管她是哪一类,永远是我姐姐。

此刻,我把山羊赶出家门,到了山对面。玖诗陌说,这儿住着神秘的阿史纽婆婆。可我来过几次,没见着什么人,也没见着草棚。这时已经春天,玖诗陌离开我很久了,我都忘记她是秋天的什么时候走的,是初秋还是中秋以后,我完全想不起来。她留下的笔记本我翻看无数遍,有时候想象,那一切不是真的,是她瞎编的故事,可她不回来了,这个事实又明白地警醒我,她写下的都是真实的,她的确遭遇了麻烦。

春光很好,春草翻出地面,原野一片深绿。这些山羊早已被我姐姐玖诗陌放乖了,它们不怎么乱跑。玖诗陌留给我一只口哨,早上吹一声,它们就跟着我出门,下午吹两声,它们就跟着我回家。它们被驯得很温顺。

这片区域只有我一个人放牧。没有人愿意将羊群赶到玖诗陌放牧过的地方。有一回忍不住问一个孩子,为什么不把山羊赶来跟我的羊群一起吃草,他非常害怕地说,不可以,凡是玖诗陌放牧过的地方,他们都不会让山羊踏足。我有点想生气,我姐姐玖诗陌只是长了一对翅膀,她不是坏人,也从未伤害过谁,尤其当她的翅膀伸出体外,还特意将它们裹紧了贴在身上,她处处替人着想,没有做错什么。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帮不了玖诗陌。她只能离开家,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

玖诗陌希望我不要遭遇她那样的事。而昨天晚上洗澡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我的胳肢窝也很痒,幸好只是很痒,幸好没有鼓包。

太阳已经偏西,突然有人在唱歌,就在草原对面的山坡下,歌声是从那儿传来的。

歌声逐渐变得响亮,我看到了唱歌的人——一个女人,穿着和春草一样颜色的绿衣裳。

她看到我了,不再歌唱,大步地向我走近。

“嗨,小家伙。”她跟我打招呼,声音特别温柔好听,最重要的是,她居然也称呼我“小家伙”,只有我姐姐喜欢这么喊我。她的声音也有点儿像我姐姐的声音。她站在与我十来步距离的前面。我看清她的面目,还算年轻的一张脸,很早以前一定是个美人。

“你好。”我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你叫我阿佳。我这个年龄,喊老了我不高兴,喊年轻了我也不高兴。你直接喊名字吧。”

“好的,阿佳。”

“小家伙,你怎么还在这里呆着?”

“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是说我该收羊回家吗?”

“我不是指这个。”

“那你是……”

“我是说,你该离开这里了,这儿不适合你了。像你的姐姐玖诗陌那样,赶紧走吧。”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认识你。”

“就算我住在你隔壁的村子,你也不会认识。如果不是你姐姐玖诗陌走了,你肯定和从前一样,一步也不会踏出家门。”

她好像很熟悉我和姐姐,可我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就算我不出门,我们的门口也是一条大路,有人来来往往的,我多少也认识一些人。但是她,面孔实在太生了。

“这倒是,我从不出门。”

“所以你根本不用问我是谁。”

“我不离开。”

“你会的,我敢肯定。难道这几天你没有感到哪里不对吗?比方说,身体的一些小毛病,就称它为‘小毛病好了。你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不对劲儿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说得很心慌,表面很镇定。想起昨天晚上胳肢窝发痒的事,难道世上所有的事情,哪怕身上很隐秘的事情,都逃不过某些人眼睛吗?

“你为什么要来关心我的事?听上去,你好像认识我姐姐。”

“我不会回答你这些琐碎的问题。我已经把话带到了,走不走,我无法左右你的决定。”

她走了,又是唱着歌离开。我也听不清她唱的什么词,一句也听不懂,到了草原下面的山坡,歌声才隐去。

我可不想离开家,一个家庭总要留一个人驻守。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还有那些山羊,只剩我和它们。

我已经跑出来了,跑了三天三夜,站在一条光秃秃的大路上,如果不是前面还有一些杂乱的荒草,还以为自己到了沙漠。

我卖掉所有羊,房子也卖了,身上带着很多钱,只不过由于年岁小,谁也不会想到我有很多钱。

阿佳完全说对了,我真的会离开家。没想到在她说的第三天,我就有了离家的念头,甚至可以说,非常冲动,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是被自己的念头牵到这个地方来的:一种茫然的、无法自主的情绪。

我觉得姐姐玖诗陌就在附近。我们姐弟之间,总会感应到彼此的存在,只要她离我不是特别远,不是远到天南海北,我就能感觉到她在我周围的某个地方。要不然我走到这个地方干什么,我的心绝对是被姐姐玖诗陌“吸引”过来的,来到了这条大路上。这里除了杂草,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褐色的泥沙,深黄色的泥沙,水晶似的掺杂在别的泥沙中的发光刺目的泥沙……偶尔在远方有那么一两棵树,不会再有多的了,顶多两棵。太阳烤得我眼睛发昏。在我们居住的那个村子,气温还不到夏天,这里就不一样了,又干燥又热,呼吸都快吐出火来。我嗓子干哑,水袋里的水再不喝就要晒干了。我小小地喝了一口,很烫嘴。继续向前走。

前面完全就是荒沙,幸好前方出现了一棵树,也被太阳炙烤着。没有水源,吹来的风不带一丝水汽。我有点昏昏的,眼睛也快看不清东西了,想倒下去睡一觉。

可我不能。我姐姐玖诗陌一定就在附近,可能就在那棵树的尽头。

终于到了树下,坐在树的阴影中。这是我今天第一次想着坐下来休息。很快,靠着树干我就睡着了,到了睡梦中的我完全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梦见了玖诗陌,她穿着绿色碎花长裙。梦里的我忍不住哭起来。

“阿克弟弟,你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是来看你抹眼泪的。我的时间很紧。”

我姐姐玖詩陌说话的语气跟过去不一样了,目光也不一样,很悲伤,也很淡漠。她几乎不想用眼睛看我,想避开我的注视。如果我的哭泣不是显得特别强烈,她也许就会把眼睛抬起来看着天上。

“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说。”她生硬地抬起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

我不习惯玖诗陌这个样子,而我也猜得出来,她这个样子跟四处流浪脱不了关系。无尽的长路上,总会让人流失一些东西。

“你的羊群呢?阿克弟弟,你不要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我心里好烦。你的羊群呢?”

她已经没有耐心了。我止不住眼泪,一抽一抽地回答她:“卖掉了,没有羊群了。”

玖诗陌立刻就变了脸色。我从未见她这么生气过。我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裙,想跟她说,你带我走吧,姐姐,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我的话还没说出口,手也没抓住衣裙,玖诗陌向我的肩膀拍了拍,什么话都不想说的样子,非常失望,然后就走了。

我睁开眼睛,情绪还陷在梦境里。

我是傍晚来到这个镇子的。与我一路走来见到的镇子不同,这里非常热闹,灯火通明,一条长街走了好长时间不到尽头。我之前从炙热的荒沙里穿行,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一路上我走的路,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不管怎样,那些不知名的地方和不知名的道路把我“送”到这个镇子上来了,我此刻又累又饿,一路上除了喝水,几乎没有吃东西。

我闻到了烤土豆的味道,引起强烈的思乡之情。我想家,却无家可归了,我的家人都在外面流浪。

在荒沙那片地方,我明确地感觉到姐姐玖诗陌就在附近,从那棵树下睡一觉醒来之后就感觉不到她了。幸好我一通乱走,终于在这座镇子的旁边那个村里,感觉到玖诗陌就在这个方向,现在,我十分肯定,她绝对就在这座镇子的某个地方。

我忍着饥饿在长街上寻找。街道两旁的店铺里闪着昏黄的灯光,我的眼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桥头有人在表演:翻筋斗,跳绳,舞剑。再往前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园,里面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扑克,有人拿着刚刚流行起来的方块形的相机拍照,就是那种,把所有的花的颜色都拍成黑白的那种——它就有本事把所有的颜色弄成黑白!我也是走了很多地方才知道,外面的人已经用上了很稀奇的玩意儿。在我和玖诗陌的家乡,这些东西的影子都还没有流传到那儿,我们住的地方还处于“古时候”,我们的镇子隐藏在偏远陡峭的山窝子里,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姐姐,我还在家乡当一个年轻的古人呢。

这是一座充满了生机的小镇。我看得眼花缭乱,差点儿忘记自己是来这里寻找亲人的。

玖诗陌迟迟不见踪影,长街却已经到头了。我茫然地坐在街尽头:一把木制的长椅子上。

天色完全黑尽,只有店铺里流淌的灯光把街面照明。很快,那些灯就会一盏一盏熄灭,我必须在打烊之前找到一家旅店。我找到了“月亮湾客栈”,名字非常适合我这个古人居住。客栈的窗口正对着一条河,河面宽阔,这儿的天气与我和玖诗陌的家乡差不多,花草茂盛,春天正浓呢。

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摆了一束花,不知道什么花,反正好看,白色,像我那些山羊的外衣。

我已经浑身臭味儿了,赶路途中风尘仆仆,极少洗澡,刚刚进门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差点儿拒绝我入住。要不是我给的钱一个子儿不少,他可能会狠心将我挡在门外。

客栈那个长相斯文的姑娘真好看——天呐,为什么我会想起一个刚刚谋面的女孩子?

……她真好看,她的名字也好听:阿诗。

为什么我要想她?停住。不要想。

……她的裙子是淡粉色,头发齐腰,梳成一条麻花辫子。

不,不行,我为什么要想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所以大胆地想她?为什么?

……她长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眉毛弯弯,不浓不淡……白皙的面庞……鼻梁高高的,比我和玖诗陌家乡的那些姑娘还要好看……她跟我说:“你好,哥哥,你要住店吗?”她的声音细嫩,轻柔,像草原上一股微风吹过耳畔;我是被她的声音带进门的,当时我还犹豫地站在门口……她的身材匀称,比我稍微矮一点点儿,这太好了,我不喜欢比我高的姑娘,比我高的姑娘太遥远了,我看她们的时候就像往天上摘星星,太难受……她递给我一杯水:“哥哥,你先喝一口水吧。”我真感动,那时候我的水袋已经空了……“你的名字叫‘阿克,名字倒是挺普通的;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她是第一个关心我从哪里来的人,我真幸运,这么好看的姑娘关心我……她都没有在意客栈老板的脸色,当我已经明显受到老板的白眼时,她仍然给我倒了一杯水,像是无所谓被迁怒,也像是故意跟老板怄气,为我打抱不平。我应该跟她说谢谢,可是,说不出口。我只对她问我的那些话做点头或摇头的回应。

但是,我为什么要想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不应该如此冒犯,就算只是心里想一想,也不应该。

我脱下衣服走进洗澡间。我要清醒一下。拧开水龙头,对着头顶一顿猛浇,浇得我的头发和脸部瞬间下起大雨。就在浑身湿透之际,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并且,那个好看的姑娘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哥哥,你要出去看表演吗?”

我胡乱擦干头发,还穿上先前那套有汗臭味儿的衣服。

“什么表演?”这算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与她说话,之前只顾着看她去了。

“你像个落汤鸡啊。”她开玩笑,笑起来右边脸上有个酒窝。

“什么表演?”我有点尴尬地再问了一遍。

“一个非常有趣的表演团。我敢说,你从未见过。”她很开心。

“表演团……什么表演团?”

“不知道,你猜?”

“‘明天表演团?”

“不是。你别管了,去看看又不吃亏。”

“嗯,应该不是。”我心里也这么想。如果是“明天”表演团,我应该早就感觉到玖诗陌了。我进入镇子,一直从长街那头走到这头,都没有找到玖诗陌,后来进入“月亮湾客栈”之后,直接感觉不到玖诗陌了。她肯定又从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离开了小镇。

“你去吗?”阿诗很期待的目光。我从未这么被一个除了姐姐玖诗陌之外的姑娘眼巴巴地看过。她看得我心里有点儿慌张,也有点儿幸福。我很久没有这么被人关注过了。

我看她那么高兴,我也很高兴。洗完澡,的确让我疲倦的身心恢复了一点活力。但此时此刻,我更应该拒绝她的邀请,爬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才是对的。可她那么高兴,我也那么高兴。这是姐姐玖诗陌走了以后,我第一次觉得心里很畅快。

“你叫什么名字?”我壮着胆子问她。

她走在前面,边走边回头说:“我叫阿诗。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还要问一遍?”

“真好听的名字。”这话我没好意思说出来,再问一遍她的名字,本来就是为了跟她说名字好听。我换了一句说:“虽然你已经开口叫我哥哥,但实际上,我想知道,你多大了?”

“十六。”

“啊?”

“啊什么?”

“你比我还要大一岁!”

“你确定?”

“起码半岁……”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你比我小那么一点点儿。”

“那你还叫我哥哥?”

“有什么不可以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不就行了。”

“你一直都喜欢叫别人‘哥哥吗?我是说,跟我差不多大的人。”

“对啊。”

“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那个唯一的哥哥夭折了。”

“这……”

“吓到啦?”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的事那么多,你都要问清楚啊?”

“你为什么这么小就在客栈干活?像你这个年岁的人,应该还在上学。我不上学是因为没有条件。我姐姐上过学,早些年,她没有放羊的时候,一直在学校里呆着。她还把学到的知识全部教给我了。”

“老师教她,她教你?”

“对。”

“那你能学到多少?”

“也不少。”

“你姐姐的名字真好听。”

“嗯。你的名字也好听。阿诗姐姐,我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你这么小就出来闯江湖了,我比你还大一岁,出来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妥当?我不明白你,这话有什么好问的。客栈老板是我亲戚,辍学后,我就一直在他这里帮忙。”

“辍学?那你……”

“……你为什么那么多问题啊?你看我,除了问你从哪儿来,其他的闭口不提。”

“阿诗姐姐,你带我出来玩,你亲戚等一下找不到你怎么办?”

“找不到就找不到呗,我怎么知道他要怎么办,我又不是他。你喜欢叫我‘姐姐?”

“是,你比我大一岁。”

“大半岁而已,大惊小怪,说得好像比你大了一百岁。”

“我是说……”

“好啦,随你高兴吧,我还是要叫你‘哥哥,你阻止也没用。”

“我不阻止。”

“我们马上就到地方了。”

阿诗姐姐带着我穿过一条巷子,转了一个大弯,来到了这个镇子最宽阔的地方。

要不是她带着我,都不知道这儿还有如此宽的坝子,并且灯火通明,地上掉一根针都能找见。这个镇子好像并不按照我刚刚在公园那儿坐着想象的那样,入夜之后不久,灯光就会熄灭,全部的人陆续进入梦乡。他们完全没有按照我的想象来。这儿的人似乎更喜欢夜晚,所有的灯可以一直照到太阳的光头从山尖上冒出来,才肯熄灭。

坝子旁边,顺着山沟流淌的河水浩浩荡荡,河面很宽,水质浑浊,像是途中某个地方正在遭受泥石流灾害。我问阿诗水质一直是这个颜色吗,她说是,这里的水没有清澈的时候。

坝子里到处是人。有人在卖吃的,有人在卖穿的,有人在做表演。阿诗所说的那个有趣的、大型表演团,大概就在那个圆形拱棚里。蓝色的拱棚,留着一道持票通行的门。

让人奇怪的是,这个表演团连个名字都没有标注。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表演团。

我们来到门边,卖票的中年女人拿眼睛扫了我一眼,不太热情,也不是很冷漠:要幾张?

我赶紧伸出两根手指。

卖票的女人动作娴熟,“哗啦”一下,给我撕了两小张纸片,纸片上什么多余的标注也没有,只写着一个字:票。看着有点可笑。

我惶然地跟着阿诗走进了蓝色拱棚。

拱棚里人非常多,舞台搭建得很漂亮。演员们还没有上台,灯光已经准备好了。

阿诗带我穿梭在观众群里,很快挤到前几排,总算找了两个合适的位子。

“你屁股可要坐稳了,别被人挤走。”

我咬着牙,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点头。阿诗说话特别直接,有时候她好像并不考虑一些词句会引起我的不适。我不太习惯自己的屁股被一个姑娘说起,这样我会觉得,我的屁股被她叼在嘴巴上,不是我的了。

但我不忍心反驳,哪怕稍微提一点儿意见也不愿意。我也大概摸清楚了,她是个非常直爽的姑娘。

“等着瞧吧,一会儿就有好看的了!”她说。

我急忙將目光对着表演台。

没错,那就是我的姐姐玖诗陌,她站在台上,灯光照着她。化妆之后,她比从前更漂亮,当然,对于我来讲,我还是喜欢从前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朴素的玖诗陌,眼前这个过于耀眼了,穿着蓝色碎花长裙,若不是她正面对着我们,单从背面看过去,谁还能分辨她就是以前那个牧羊的姑娘玖诗陌?她不爱笑,但此刻居然笑容满面。我差点儿不熟悉她的笑容了,化了妆的笑容跟以前不一样。

我痴了似的,不敢转动眼睛。

“哥哥,你认识她?”

阿诗姐姐问。

“嗯。”我说,仍然不敢将目光移开舞台。

“是你姐姐吗?”

“嗯。”我还想跟她说,你真聪明,一猜就中。但我没有闲工夫,我得眼睁睁盯着舞台,生怕玖诗陌一转眼又消失了。说也奇怪,我最近越来越感觉不到她了。

玖诗陌离我只有二十步距离。有个瞬间,我差点儿站起身喊她,只要喊一声,就能将她的注意力吸过来。我却不能这样冲动,硬是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屁股贴在地面动也没动。做事沉稳,是我一贯的性格,这种性格有时候我也觉得不太像自己——我的内心住着一个老年人。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会说我“幼稚”“长不大”“傻子”,在对我的了解上,可以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玖诗陌也不了解我,她只是心里清楚,她的阿克弟弟不是个纯傻瓜,这也是为何她嘴上说我还是个小孩子,而遇到麻烦需要离开时,她会毫不犹豫将一大群山羊交给我。(当然,我说话可能会显得幼稚。)玖诗陌现在不是自由身了,她在日记本里写得清清楚楚,她是跟着“明天”表演团走的,就是说,她得配合老板的演出活动,让这个表演团挣到钱,这样她才能活下去。那两个团长说得很对,玖诗陌只有站在台上才是安全的。我打定主意,等一下玖诗陌表演完了,就去后台找她,眼下只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等待。

阿诗姐姐用手掐了我一下,我顾不上疼,也懒得问她为什么掐我,我要盯着玖诗陌。

“你知道吗?这个表演团,就属你姐姐表演得最精彩。我说的‘好看,就是指她的表演。我真喜欢她,很想认识她,我甚至想让她带上我,也跟着这个表演团四处漂泊。人可以四处走走,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对吗?我上次差点儿跟他们走了。只可惜你的姐姐玖诗陌根本不愿意搭理我,她只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就像云一样飘走了。这次又飘回来,我真幸运,这次更幸运,竟然认识了她的弟弟——阿克哥哥,你能不能跟你姐姐说一声,让她把我带在身边?我想出去闯荡。”

“你早就知道他们是‘明天表演团,还不告诉我。”

“我想让你亲自来看。”

“噢。”

“我说我想出去闯荡,你可以帮我说句话吗?”

“噢。”

“你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回答我,你舌头断了吗?”

“没断。”

“行吧,好歹两个字了。”

阿诗姐姐放弃与我说话的想法,安静下来。当然,她可能生气了。我顾不上解释。

主持人走到台子中间,另一个男人走到我姐姐玖诗陌旁边。台上三个人,一色地面带笑容。

主持人声音清亮地说道: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围着江湖绕了一圈,你们喜爱的‘明天表演团又再次来到眼前。今天晚上,你们将再次欣赏到我们美丽的姑娘玖诗陌的表演,这次与上回不同,她的翅膀不仅可以变色,还可以……我先保密!请大家睁大眼睛,不要错过精彩的表演。”

然后,玖诗陌的表演就开始了。她先是跳了一支舞,一支孔雀舞,这对她而言没什么困难,她的舞蹈在家乡的时候已经出类拔萃,只是除了我以外,无人观赏。她很自信,只是那自信的笑脸总不像是她的,是我比较陌生的一种笑容。她跳完舞以后,唱了一首歌:

我走的那些路上,星星全是瞎的

昨天有人跟我说

我眼窝里有桃花潭水

杜鹃花,野芭蕉,芨芨草

它们是我新长出来的眼睫毛

陌生人想得太多,我眼窝里只有空寂的荒凉

我走的那些路上,星星全是瞎的

昨天有人跟我说

我眼窝里有桃花潭水

杜鹃花,野芭蕉,芨芨草

它们是我新长出来的眼睫毛

陌生人没有说谎,而我只感到空寂的荒凉

歌声结束后,人们开始鼓掌,玖诗陌抬起那张我所陌生的笑脸,走到先前与她站在一起的男人身边,伸开双手。我以为她是要跟自己的同台拥抱一下,然后跟观众致谢,就算是表演结束。不是,她的表演还没结束,甚至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开始。我们看到,她像鹰一样,缓慢而优雅地,从伸开的双手底下、胳肢窝里伸展出来一对翅膀,纯白色,洁净如云。

就在我们要为这对翅膀赞美和鼓掌的时候,那个她身边的男人,却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臂,一只手伸向翅膀,抓着翅膀的羽骨,将所有的羽根握在手中,使劲一拽,翅膀就从玖诗陌的身体上脱离了。玖诗陌只是眨了眨眼,没有惨叫,身体保持平稳,被拔掉翅膀这件事像是习以为常,而她的身体也像她脸上表现的那样冷静和淡然,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众人震惊了几秒钟,随后便是如雷贯耳的掌声和口哨,“她不会痛吗?是真的吗?”我听见观众们互相询问。“表演都是假的,不会痛,她的翅膀也是假的。”他们继续讨论,说的话太多了,快把我耳朵说爆炸。

我感到惊恐,就像自己的身体被人戕害了一样,玖诗陌没有表现出来的那种痛感像是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奶奶说,亲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拔了鸡毛鸡骨痛。我此刻就是玖诗陌的“鸡骨”。

“你怎么了,阿克?”

阿诗用手推了推我。然后她又说,那歌词是她以玖诗陌的角度去写的,她认为玖诗陌一定有很多追求者,但一定不是那么快乐,玖诗陌的笑容里透着一些不开心的味道。

“上次写了送给你姐姐,她只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也不带我走,想不到这次回来,她真的唱了这首歌。”阿诗为此激动不已,“你觉得她这次会带我走吗?”

我没法回答。

我姐姐玖诗陌,恐怕这辈子也不能好好地、正常地去喜欢一个人。她可能连接受别人的追求都不敢。她是一个长了翅膀的人,长了翅膀却发挥不了作用,只能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在人间无比尴尬地活着。我都不敢将她喊到台下,无法让她在这些嘈杂的人群中获得立身之地。我只能傻乎乎坐在台下胡思乱想。也许,她并不是被神祝福过的孩子,而是神原本给予了每一个人一对翅膀,后来发现在人间生活,翅膀的作用不大,便一一清除,我们每一个都是被清除了翅膀再投入人间,我们只有对翅膀的隐隐约约的追忆,只有对失去翅膀的想象和想念,唯有玖诗陌,她被遗忘了,直接带着一对尴尬的翅膀降临,这是神的疏忽,也是她的命运。

她站在台上笑得那么陌生。紧接着,她接受了另一边翅膀被拔出来,也同样在她的身体上,没有流出来一滴血。

我眼眶湿润,作为玖诗陌的“鸡骨”,毫无用处,对亲人的遭遇只能眼睁睁看着。

“阿克哥哥,我劝你不要只顾着伤心。你姐姐可比你坚强多了。”

我抬起眼睛,看向舞台。我姐姐玖诗陌正在给人展示她新的翅膀:一双红色的翅膀。

“这是……”我自言自语,没看见她的翅膀是如何再长出来的。

“你错过了好戏。”阿诗姐姐说。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意思是让我专注一点,别再分心。

我哪里还能专注,无法控制情绪。我在想,我姐姐玖诗陌的翅膀还能再长出来吗?她不是说,她没有学会隐藏术,根本就不能……不对,她是没有学会隐藏术,可也没说别的。她消失了这么久,谁知道她后来摸索出了什么秘密。就算她自己不摸索,那些要求她上台表演的人,也会发掘她,让她给观众带去更多“惊喜”。谁会相信一个长了翅膀的人,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呢?他们总会想办法,用她换取更多价值。只要她想活下去,就只能接受安排,她以前不用这么长时间保持微笑,现在却必须保持这副讨生活的笑脸。

那个人又将她的翅膀拔掉了。这一次比上次的动作更快,两边的翅膀“唰啦”一下就不见了。我不转眼地盯着,眼珠子都快鼓出来,玖诗陌笑容满面,十分自信,她身体两侧的胳肢窝下,慢慢伸出来一对新的翅膀,绝不是我看眼花了,台下所有人那么多双眼睛,都一起看见她的新翅膀又长出来了。这次是一对真正的老鹰翅膀,灰褐色的羽毛,翅膀本身也充满了灵性似的,打开了所有的羽枝,张扬地伸展在玖诗陌身上,并且这一对翅膀,看上去比先前的翅膀更大更宽厚,似乎可随时一飞冲天。

我看得热血沸腾。我竟残忍地想象,是不是只有经过无数次摘除,再重新长出来的翅膀,最终才会变得更大更宽厚,超越沉重的肉身,带着她自由地飞向高天。

玖诗陌扇动她的翅膀,像个女王似的,走到舞台这边,又走到那边。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台下观众的情绪,知道什么时候,她需要不露声色地将观众的热情再次拉到最高处。

“你姐姐是个非常优秀的表演家。”阿诗姐姐赞不绝口,我已经感受到了她对我姐姐那种发自内心的羡慕。我差点儿就跟她说,等一下就去找我姐姐玖诗陌,我让玖诗陌把她带走,这样我们以后见面的时间就多了。我差点儿就说出口了。

玖诗陌给人连续表演了起码十次拔掉翅膀,再长出翅膀。台下有人上去给玖诗陌送花。玖诗陌表现得有些慌张,不过,她很快让身边的男人帮忙,她自己没有走到献花人跟前亲自接受。她只远远地给对方行了一礼,表达了谢意。我知道她害怕什么。被人发现她的翅膀是真正的翅膀,不是什么障眼法,那今天晚上所有的表演就会到此结束,“明天”表演团会仓皇而逃,这个地方永远也别想再来了。

我绕到后台化妆间门口,终于见到了我姐姐玖诗陌。她在卸妆,闭着眼睛,化妆师正在“摘除”她的“笑脸”。化妆师低着头,戴着一顶奇怪的蕾丝帽子,差不多將整个脸遮住,只露出一小半下巴。我听到了玖诗陌和化妆师的对话,才弄明白,那台上经久不落的笑容是进行了化妆,以此来长时间保持。玖诗陌只需要带着她的头上台就行了,偶尔动一动脸——有技巧地随便抽动一下,就好比从袋子里自然而然掏出东西——好看的笑容就会显现。她不用长时间自己微笑,弄得脸部僵硬。

阿诗姐姐也跟过来了。她有点生气地说:“你这个家伙,怎么悄悄跑了,不喊我?”

我走进化妆间,站在了玖诗陌跟前。

“阿克弟弟,你还是来了。”玖诗陌平静地说,她像是早就知道我要来,并且知道我站在门口许久,她随即睁开了眼睛。她的“笑脸”已经卸下来了,恢复了从前我在家乡见惯了的那张脸,只是比之前更淡漠一些,神态也有了憔悴感,好像她身上一些使她快乐的力量被抽走了。她艰难地冲我笑了笑,也是比较苦涩的那种笑。

“姐姐,你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接我的班。”

“什么叫‘接你的班?我不懂。”

“到时候你就会懂。”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

“你也来了?”

她歪着头,看到了阿诗。

阿诗急忙站到我跟前,说道:

“是的玖诗陌姐姐,我是阿克哥哥的朋友。”

“她想跟你走,她会给你写很多歌,你刚刚不是还唱了嘛。”我忍不住插嘴。不管怎么样,阿诗是我在途中遇到的、唯一一个对我最为关心的人。

“你长大了,阿克弟弟。”玖诗陌笑了笑。

“你答应了吗?”阿诗追问。她难掩脸上的喜色。

“我不能答应。一个小姑娘悄悄跟着表演团走了,你的父母会担心。何况你想象中的闯荡,与现实不一样的。现实生活很复杂,它让你笑,你就得笑,让你哭,你就得哭。你想给我写歌,也不必跟着我走。下次我们还会来到这里,我们总归还能见面。”

“我要跟你走。”阿诗很坚定。

“那你说个理由。”

“我需要练一练胆子,这算不算理由?好吧,这不算。我的父母一辈子可怜兮兮地穷忙,他们忙得都快忘记生没生过我。我留在这里觉得很孤单,没有人理解我,再这么下去,我都快要窒息了。”

“你不要期待离开这儿,在别的地方就有人理解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还要走?”

“我很穷,不仅是缺钱,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就是这种穷。我需要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你要将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放到更荒漠的、漫长的、空寂和无望的旅途中,是这样吗?”

“是的。”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会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一个漏风的袋子,去的时候一无所有,回来的时候更一无所有。”

“我不怕。”

“可你年岁还小着呢……我是说,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了,虽然穷人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长大了,他们没什么好运气享受生活。”

“你这话自相矛盾了,玖诗陌姐姐,我看着,你顶多也就比我大两岁。事实上,我们都不小了,只不过在封闭的地方,没有值得信赖的人领着,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姑娘不敢一个人出门。”

“你眼力倒是不错,如果你有十八岁,那我就是大你两岁。你说得对,我的话自相矛盾,我自己就早早地走在了这条空寂无望的路上。”

“你后来也无所畏惧了,是吧?”

“对。我们好像很能说到一起。”

“如果你带我走,我就去跟亲戚打个招呼,我的父母不会来找我。事实上,他们希望我学得一技之长,远走他乡。我已经满了十七岁了。而且,吃十八岁的饭吃了大半年,很快满十八岁。”

“啊?”不等玖诗陌说话,我先吃了一惊。

阿诗姐姐扭头望了我一眼,嫌弃道:“大一岁和大两岁有什么,反正是比你大了。”

这……好像是比我大三岁了呀?天呐。我怎么办!

“你怎么了?”阿诗姐姐拽了一下我的衣袖。她笑起来真像个坏透了的骗子,可我好喜欢看她对着我笑。她的眼睛真好看,她的眉毛、鼻子、两颗小虎牙,都好看。

我和阿诗姐姐成功跟随“明天”表演团走了。团长看在玖诗陌姐姐的面上答应了我们。我可以打杂,阿诗姐姐可以免费给他们写歌词,我们两个都不算是吃白饭的,好歹有点儿作用。我们终于可以陪伴在玖诗陌身旁。当然,玖诗陌有翅膀这件事,以及表演团其他人的秘密,阿诗姐姐也知道了。她其实像是早就心里有底。

我只是没有想到,阿诗姐姐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会一直陪在玖诗陌和我身边。我们三个相处得越来越好,时间过得也很快,一转眼,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

玖诗陌姐姐说,我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本来她以为我永远长不高呢。我偷偷用化妆师的镜子照了一下,对眼前这种相貌还算满意。只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化妆师,可她三年来,从未在我面前暴露过面貌,每次都是那顶差不多盖掉整张面部的帽子。

另外还有个事情,我的胳肢窝再也没有发痒,只是另一件痛苦伴着我,每天晚上,我都会被自己的梦给吓醒。我梦见我不仅长出了翅膀,还代替了我姐姐玖诗陌站在表演台上,导致她伤心地走了,不知所终。最令人伤感的还有,阿诗姐姐也离开了我。

这个梦我从未告诉过她们两个,不敢说。

现在是秋天,七月底,还差两天七月就结束了,我们走在不知名的道路上。地面到处都是流水,大雨连续下了五天,即便如此,我和姐姐玖诗陌以及阿诗,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明天”表演团并不打算在某个地方驻扎,眼下这个野地方就更不可能了,荒凉得很。这几年,我们一场一场地演出,从大大小小的集镇的舞台上下来又上去,反反复复,而我姐姐玖诗陌,她的翅膀就在那些舞台上,拔掉了再长出来,长出来再拔掉。她的翅膀確实如她所说以及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经过无数次拔除再长出来,比从前更宽大了,像是可以将她托起来飞行,可她整个人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几乎到了病怏怏的地步,歌声也没有从前那么吸引人了。

阿诗姐姐说,玖诗陌的状态让人担忧,再这样下去可不好,我们应该想想办法。

可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呢?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如果有办法,就不会留在表演团了。

“也许人们并不在意谁身上有没有翅膀?没准儿这件事,只有长翅膀的人自己挺担心,别人根本不在乎,至于什么研究、关押,像动物一样对待,纯粹是多余的想法,是我们自己吓自己?再说,把翅膀藏起来就行了。”阿诗说。她的鞋子已经被地面的流水打湿,鞋筒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就有水珠子往脚后跟跳出来。

“不管人们在不在意,我姐姐很在意。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上多出一件奇怪的东西,会跟缺少一点东西一样令人害怕。一个好好的姑娘,胳肢窝里夹着一对翅膀,这就跟屁股上拖着一条尾巴一样,你让她怎么在人群里生存?她会自惭形秽,一点儿快乐也没有。起码在这个表演团里,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能互相理解,谁也不会嘲笑谁。”

阿诗姐姐差点儿跌入水坑。我一把扶住。我还是第一次碰她的手……好柔软的手。

“她的状态……”阿诗姐姐没说完,她没想好接下去说什么。我知道她慌了,因为我也慌了。我放开她的手,她抬起眼睛脸色红红的,看了看我又把眼睛转开。她不像以前那么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还故意躲着我。现在她就是故意躲着我呢,脱开我的手逃走了。

我们跟在表演团后面走,我和阿诗两个人掉队了。我姐姐玖诗陌原本是跟我们一起并肩走的,后来她的身体吃不消,团长让她骑在一匹马上,一匹棕色的矮马。

他们只能用椅子将我姐姐玖诗陌安放在舞台上,她已经不能站在上面表演了,不能唱歌,甚至说话也不能,勉强保持着一副微笑。“微笑”是化妆师给她的,多亏了化妆师,我姐姐才不至于坐在那里像个死人。

我最近情绪非常低落。阿诗姐姐情绪更低落,她说她想家了。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阿诗姐姐,但又不敢。

就在昨天晚上,也是在洗澡的时候,像我姐姐玖诗陌一样,我的胳肢窝底下冒出来一对小小的翅膀。“不幸终于降临了。”我当时就这么想的,没有感到特别害怕,因为这种事情我姐姐经历过了,我亲眼见过了。一种莫大的失落感却一直跟着我,直到今天早上睁开眼睛,我的苦闷还没有消失。现在我理解了玖诗陌为什么宁可病怏怏的,也要坚持待在舞台上。她没有别的选择。阿诗姐姐的话虽然有道理,也许别人不会在乎我们有没有翅膀,可她毕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么善解人意。我也不可能真的还像过去那样,放平了心态生活在人群中。“我和过去不一样了。”这个观念在我这里就是一个麻烦,我解决不了,克服不了。我认定自己已经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怪物”。没有人会接纳身边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哪怕这个人其实也能引起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害怕,这种自然的心理反应,即便是正常的反应,我的自尊心也会受到伤害。只有像我姐姐玖诗陌那样,站在舞台上,把我的翅膀在舞台上展开,它才能见光,才能以表演的方式存在,才会受到人们的赞许,我的生存问题,也才能得到解决。

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没有什么艺术,什么追求,什么名誉,什么灵魂,翅膀长在我和姐姐玖诗陌这样的穷人身上,恐怕只能想尽办法用它来应付基本的生存,保障自尊心不受创伤,保障不被人耻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们不懂什么艺术,实际上,我们站在舞台上,心里下着一场秋天的雨。

我姐姐此刻还在遭受各种表演的折磨,她的翅膀已经又宽又大,以她病怏怏的身体根本撑不动了。就算她没有生病,她也撑不动。翅膀像两片废物拖在身体两边,至于拔除翅膀的人,也增加了三个,加上之前那一个,一共四个人,四个人才能将她的翅膀拔掉,两个人扶住她,两个人拽着翅膀使劲,就像拔河比赛那样,牵着翅膀狠狠地拽。新长出来的翅膀也很缓慢,有时候要足足等待十分钟。这期间只能依靠别的节目暖场,直到新的翅膀长出来,才能接着演出。

玖诗陌总是在表演的半途中睡着,我看见她虽然“微笑”着,实际上闭紧了眼睛。很多人以为那是表演的一部分:神态表演,冥想,或者别的什么。只有我能感受到,她那年轻的脸上,有了一百岁老人的疲倦和恍惚,偶尔睁开眼睛,也是茫然呆滞。她几乎不拿眼睛看我了,就算我站在她的面前。我怀疑她已经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她的搭档,不认识这里所有的人,甚至,她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

化妆师来找我。这是一件稀奇的事,她基本上不搭理我。她将我喊到后台,给玖诗陌化妆的那个小小的地方。

她取下帽子,甩了甩头发,问我:“认识我吗?”

我当然认识。她是阿佳,难怪我一直觉得似曾相识。

“五年了,你都长成大人了。”她说。

五年,她倒是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是那么年轻,还保持着在草原上劝我离开家乡时那个相貌。

“阿佳,你的声音为什么不一样?和我当时在草原上听到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我虽然是化妆师,但更早之前,我是这个表演团舞台上的演员。我能以不同的声音说话,我在舞台上表演的就是使用声音的本事。你姐姐玖诗陌来了以后,我才干上了化妆师的工作。”

“噢。”

“你怎么不问我,叫你过来有什么事?”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已经看到了,你姐姐的状态,对吧?”

“嗯。”

“明天,由你上去代替她。”

“什么?”

“你不用跟我隱瞒,我知道你的翅膀已经长出来了。让你上台演出,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团长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你瞒不住任何人,当初你姐姐做得已经很隐秘了,还不是一样被带到舞台上?你处于漩涡中,又能保住什么秘密?”

“我什么都不会,表演什么?”

“你姐姐怎么表演,你就怎么表演,按照她的路子来就行了。只不过将表演者换成男的,其他不变。”

“我不接受这种安排。你们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我要离开这里。”

“谁不想离开,可是你能去哪儿?不要相信什么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跟你说,活到我这么大的年纪你就会发现,命运掌握在现实手中。你脑子里装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最后都会在现实面前妥协。你最好放平了心态,这样起码不痛苦。当然,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了脑子里那些执拗的想法做出有力的回应,孤注一掷,破釜沉舟,我也敬佩你是一条汉子。不过,就眼前这种状况,你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姐姐、一个羞羞答答的阿诗姑娘,能去哪里?她们一个身上挂着沉重的翅膀,一个只会写几句歌词,两个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请问你怎么拖带她们?你是背一个牵一个,还是咬咬牙两个都扛在肩上?留在这个地方吧,起码她们两个不用再去那些未知的路上漂泊,你的翅膀,也可以继续在这个地方得到保护和施展。我劝你明天好好上台表演,对了,你就带着那只山羊一起上去表演吧。那是你和玖诗陌唯一的山羊了。当初带过来的时候,你姐姐没舍得让它上台,每天伺候小孩子似的,都把它养胖了,团长说,再不上台演出,小心被杀了吃肉。你看眼下这天气,也正是吃羊肉的季节。何况你们的山羊都是白色,又照顾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就很好吃。说到这个我还觉得很奇怪,你们的山羊看着像是野生山羊,是野生的吗?”

“是羊生的。”

“你比你姐姐活泼多了,你喜欢开玩笑。”

“你们真狠心,居然想到吃羊肉,它跟着表演团那么多年。”

“它的命掌握在你手里呢。”

阿佳说完,就走出去了。

人真的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十一

人真的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我站在了舞台上。为了吸引观众,台上总是一男一女搭配,上次我姐姐玖诗陌站在台上的时候,是一个男搭档拔除她身上的翅膀,这次换我站在台上,拔我翅膀的人变成了阿诗姐姐。

阿诗姐姐非常吃惊。对于我的翅膀,我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为什么瞒着我?”她小声地问,语气中带着责备和同情,也有些于心不忍的样子。

我只能对她摇了摇头,对于长出翅膀这件事,我已经不能好好地解释给她听。心里感到很悲哀,这是我和姐姐玖诗陌的命,也许就像她担心和猜想的那样,我们的家族遗传了这种怪病。

阿诗姐姐眼眶湿润,她可能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长出翅膀,而她,会被安排站在台上,亲手拔掉我的翅膀。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直到这一刻,我们才算是互相承认了心里装着对方,我看她的时候,看到了她喜欢我的那种感觉和神采,她看我的时候,大概也看出了同样的味道。所以她几乎失控似的,险些扑进了我的怀里。要不是团长及时上台拽着她的手,她就已经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了。

“我不是让你们上来表演爱情和眼泪的,你们稳重一点吧,作为一个刚刚上台的表演者,要对得起台下的观众,以及我对你们的信任,以及你们的姐姐的期待。”

团长说得很小声,并且他有意拿眼睛看向舞台左边,观众无法看到,我们能看到的那个小角落;我姐姐坐在那里,她像个死去的姑娘,憔悴地,灰尘似的落在椅子上。

团长向观众解释,说我们是在表演一对苦命鸳鸯,爱恨交加,又是第一次上台表演,情绪有些激动,希望观众给我们更多的谅解和表演机会。然后他才放心地走下舞台,把这个舞台再次交给我和阿诗姐姐。

阿诗姐姐安静下来,绝望地看了看我的姐姐,又看向我。我们对望,眼里都有热泪,却不敢哭出来。

她拽着我刚刚新生的翅膀,起先不忍使劲,直到观众快要失去耐心,打着愤怒的口哨让她加把劲,把吃奶的力气用出来,她才被迫使了全身力气,将我的翅膀从胳肢窝里拔出来。她自己惨叫了一声,眼泪也流出来。我听到自己骨头里“咚咚”两声,然后就是一阵剧痛。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剧痛,只不过当时的玖诗陌没有表现出来,她硬是强忍了下来。

阿诗姐姐眼泪汪汪的,她不敢看我,她觉得她已经伤害我了,虽然这不是她的错。她的手在发抖。然而表演还没有结束,这种无聊而残忍的游戏,观众总是百看不厌。他们要求山羊用嘴咬着我的翅膀拔,就是说,阿诗姐姐拔左边的翅膀,山羊拽我右边的翅膀,看美女与山羊,谁先把翅膀从我身体上拔除。

这只山羊果然有灵性,就像玖诗陌说的那样,是一只比很多人类都聪明的山羊,它在表演团的时间也长,似乎早已看懂了这种游戏,才教了一遍,它就会玩了。阿诗姐姐不是它的对手,每次都是山羊先将翅膀拔除。它越玩越欢,体会不到我的痛苦。

我精疲力竭,双脚已经站不稳了,表演才宣布结束。我被阿诗姐姐扶着下台。

到了台下,阿佳,也就是化妆师,她给我认认真真地摘掉了“笑容”。

“明天我就不来了,会有新的化妆师为你服务。”她说。

我根本不在意谁给我当化妆师。我很累。

十二

黄昏的时候,他们来告诉我,我姐姐玖诗陌不见了,阿佳也走了。那时舞台刚刚搭建起来,我站在台上熟悉场地,以便掌握待会儿怎么站立才能与观众更好地互动。我可能的确比我姐姐活泼,也更适合表演。我喜欢上了这种痛苦的表演——实际上,痛苦已经不存在了。也许当你真正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原本给人带来的痛苦就会被忽略,甚至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不适,我这段时间感受到的只有表演给我带来的满足和快乐。也许我的心在向着更深的精神领域靠近,它使我领受到了艺术的魅力,我已经不是单纯地表演拔除翅膀的游戏,我展现了欲望、悲苦、恨意,以及空茫,还有更多的、我只能站在台上那一瞬间才能表达的东西……对,我不是在表演,我是在表达。在艺术这条夹缝中,我触摸到了它神秘的光,被它吸引召唤。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台下坐着的都是一群凡夫俗子,我现在觉得他们非常可爱,甚至可敬,当我在台上表达了忍受折磨的样子,他们就泪流满面(绝大多数是这个样子,尤其当中的女性,女性细腻多变的脾性决定了她们几乎可以轻松地被带入情感之门,流泪者中,女性的泪水总是先于男性夺眶而出,当然,她们的痛苦有时候又比男性散得更快),他们仿佛在观看自己一生的遭际。然后他们才会疯狂鼓掌,为了缓解和遗忘某种伤感的往事,他们会浮躁地打响指,吹口哨,高声叫嚷几句,弄出一点儿动静。我当时正在想象我的观众等一下会以多大的热情欢迎我上台,就在想这些的时候,同伴们跑来告诉我,我姐姐玖诗陌和阿佳不见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两位团长拉着我的手,像对待他们的儿子那种口气跟我说:“不要担心,她们总会有去处的。”然后递给我一个本子。

又是一个本子!

“我不要这些。”我心里想。

晚上那場演出丝毫没有耽误,我已经被训练得很成熟了,或者说,我实在太爱表演,很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做出痛苦的神态或高兴的样子,我让观众的情绪始终被牵引。这种表现欲,也可以说对艺术的追求,似乎已经超出了我对玖诗陌和阿诗的关心。我在台上的时候,没有想念她们,偶尔从脑海里冒出阿诗的笑脸,我也克制地将她从脑海中暂时隐蔽。我怕影响我的表现,我十分看重台下人的反应,喜欢他们被我领着,让我感觉自己和那只山羊一样,成为他们的领头羊。我因此也不再需要化妆师,我脸上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都是我自己生发出来的。

表演结束以后我才得空查看团长给我的小本子。

翻开本子,看见了熟悉的字迹,我姐姐玖诗陌留下来的文字。她和过去一样,改不了记述心情的习惯。不过这一次,她的字没有上次那么有力,从字面上可以看出,她运笔虚弱,几乎不能有力气写字了。

第一页:

我就知道阿克弟弟会来找我,只是他不知道,阿佳就是阿史纽婆婆。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弄清楚。在表演团的阿史纽婆婆并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阿史纽婆婆,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清,她们是一个人,但也不完全是,在这里的阿史纽婆婆性格冷淡,显得有些无情。有时候连我也不敢与她多说话。在家乡的时候,她希望我不要将自己的翅膀沦为别人的观赏物,到了这里,她却又让我面对现实,她跟我说:

“你改变不了现实,就像我知道自己也改变不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只能顺应一切,等待时机,哪怕你一辈子等不到时机,你也只能暂时先等着,接受一切就相当于顺水推舟,你活下去就很容易。你问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也许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但没意义的事情已经存在了,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你不要怪我把你绕晕了。反正目前,你只需要上台表演,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越来越虚弱,这或许源于我从来不爱表演,站在台上的我,心里全是那些丢失(在我看来就是丢失了)的山羊。

阿克弟弟早晚要登上舞台,不用阿史纽婆婆提醒,我也知道他会接替我的位子,成为这儿最受欢迎的人。

我已经不去猜测阿史纽婆婆是不是我们的母亲。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她如果能掌握一切,就不会修炼什么隐藏术,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换一个名字,让自己尽可能不暴露身份陪伴在我们左右。她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我的弟弟更适合在激流中生存,越动荡的环境,越是奋勇。我不行,我整个人要消散了似的,翅膀已经成了我的累赘。

但有件事很奇怪,我觉得我的头越来越轻,身子越来越重并且往下坠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往上下两端撕扯,要将我的头和脖子以下分离。

阿史纽婆婆准备带我走了,我想我很难跟她一起走,主要是我拿不定主意,我的心里是一个主意,脑海里是另一个主意,无法统一。

这次我不打算给阿克弟弟留什么话,这个本子留给他,算是与他告别。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完全没有头绪。阿诗和阿史纽婆婆说,要在本子上留几句话。我不知道她们会留什么。我不看。

我翻开第二页,是空白的。第三页也是空白的。她只写了这一页。我心里应该很难过才对,可是没有。我的心肠变硬了。

当然,我还是很期待阿诗姐姐给我留了什么话,这个念头使我的心短暂地热了一下,心跳也快。翻到第十六页才看到阿诗姐姐的字迹。她是这么写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书信):

我就知道你要继续站在舞台上。我看出来了,你对舞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它对你有吸引力,你在台上找到了能让你快乐的东西。这是我之前从未想到的。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会厌倦这样的表演,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还要走玖诗陌姐姐的老路呢?

如你所愿,我们的默契越来越好,我也不再像第一次拔除翅膀那样笨手笨脚、于心不忍。我竟然会一点儿也不害怕,当我心里稍微飘过一丝念头,比方说,我觉得我不能这样对你,这是不应该的,这样完全有悖我当时想要跟着表演团的初衷,我是来写歌词的,不想当这个配角,不想被圈禁在小小的舞台上,尤其是,要以伤害你的方式站在舞台上,每当我心里装着这些杂念,你就能一眼看出,你就会告诉我,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必须参与,没有人能例外,没有人能袖手旁观。你让我放平心态,不要把你当成自己喜欢的人,就当是一个陌生人好啦,为了生存,挺一挺就过去了。

这是为了生存吗?我觉得好耻辱。我像个小丑站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把我的丑态和窘迫以最清晰最暴露的方式展现给众人。我的眼睛不敢看你,也不敢看给我掌声的人。我无法适应。

我不能再陪你上台了。就像那天,我死活不肯上台,被团长关起来,一整天不给吃饭,第二天我照样不肯上台。我只是比较失望,想不到我被关起来那天,你连一碗水都不肯给我送,任由他们处罚我,你来门口看我,也只是对着窗口让我清醒一点,不要这么固执。我不知道是自己不清醒还是你不清醒,我只是终于弄明白了,有的人的确适合在动荡和飘摇的大风大浪里生存,越是这样越使他们感觉到自身的价值,而我和玖诗陌姐姐,我们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平和一点的环境中生存。我们就算被什么东西推搡到这条路上,也最终明白了自己完全不适应,完全要退回到相对的平稳中去。

我得走了。你会有更好的配角与你一起上台表演。就算不再有合适的人选,你也还有那只聪明绝顶的山羊。它是你家乡带来的“神物”,我很想这么称呼它,它聪明得不像一只山羊了。

我打开第十七页,以为她还没有写完。第十七页是空白的,后面好几页都是空白的。开头没有问候,结尾没有祝福,她原先经常挂在嘴边的“阿克哥哥”,半句都没有喊。通篇以“你”字带过,说不上冷淡,也说不上热情,就这么不冷不热地,把这些话撂下了。

阿史纽婆婆的话写在本子的最后两页,她说她喝酒了,看上去像是喝醉了,字迹都是歪的,字体跟玖诗陌的一样小:

小伙子,我喝了点儿酒,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那就当我下面唠叨的都是酒话,不瞒你说,下面一些话里,肯定有假话,就看你选择相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我非常清楚,你只会记得我给你写的开头这一段,后面的话你会边看边忘,昏昏欲睡。所以,我会在你看完这些话之后,完全抹去我的所有字迹(你应该很清楚,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你也别打算重新看一遍了,我答應了玖诗陌,不能使你分心,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影响你追求自己的人生。何况,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你长出了翅膀,这意味着你要经历以及承担很多,你想大展拳脚。玖诗陌始终相信你会闯荡出一片天地。暂时忘记一些东西对你来讲不是一件坏事。我预计很多年以后你才会想起来,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没兴趣知道你会想些什么了。

第一,有些人能控制翅膀,比方说你,你的翅膀一直不大不小,除了不能飞行,你完全可以掌控它。这是我让你来接替玖诗陌的原因。你适合这里。要不了多久,以你的野心,你很快就会是“明天”表演团真正的主人。

第二,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回到家乡。我知道你不肯。有些人出了家乡就回不去了,尤其你这样的。我也大概看明白了,你长的是一对欲望的翅膀,和你姐姐玖诗陌的不一样,你是被欲望困住的人,野心勃勃,有骄傲的志气,心里有很多想法,这些是你的动力,同时也会成为负担。

第三,你的阿诗姐姐已经死了。在本子上留下那些话的当天夜里,她吊死在自己的床边。当时你正在跟人讨论第二天的表演,你完全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没有人会告诉你这件事。大家都觉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应该心无杂念,不受任何干扰地站在舞台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后面那几天,一直是我的徒弟在假扮你的阿诗姐姐,她得了我的真传,假扮一个人非常容易。你应该从你姐姐那里了解过我的隐藏术。不要问我徒弟是谁,我徒弟就是我徒弟,表演团那么多人,不是每一个你都认识,随便混进来一个我的徒弟,也不稀奇。我的徒弟出现在你面前一会儿就走开,让你以为阿诗活得好好的,给你这个印象就行了。可是这件事我干得很烦躁,这不是胡扯吗?你得面对真相。现在我可是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关于阿诗,我想你很难理解她对生活的绝望。她想跟你过普通的日子,可你不是普通的人,你的心不是,你没法跟她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她一边不后悔跟着表演团出来,一边又后悔当时没有将你留在她的家乡,那样的话,你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种模样。痛苦就在于,她不能左右这一切。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死,让她觉得从未失去你。你已经没有心思再关注这些了,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的心肠跟你父亲一样硬,你的父亲至今闯荡在人群中,也许他正和你一样,在哪儿做着成功的表演,生活如鱼得水。对于玖诗陌,翅膀可以拖垮她,但对于你和你的父亲,翅膀可以点亮你们。不要问我为什么说起你的父亲,你就当是我喝醉了胡说八道。我会把你的阿诗姐姐葬在她喜欢的地方,那儿将有大片的松树林,杜鹃树,远方将是无尽的草原。如果你现在仍然觉得她是你永远的“阿诗姐姐”,那你还可以称她为“姐姐”。这个傻姑娘,她永远都会祝福你。我走了,幸运的阿克,或者悲惨的小伙子,祝你在舞台上永远快乐。

天呐,(小伙子,这是我写完上面那些话再加上来的)本来我打算带你姐姐离开这儿,可就是现在,我来找她,发现她只丢下一对翅膀和一摊无用的东西(我就不形容这些东西了,现在它们就摆在我眼前),她的头不见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瞬间我只觉得惊心动魄,你虽然不能完全体会我所见的,但肯定跟我一样的感受——惊心动魄。总之,我们一起祝福她吧。她留下的东西我帮你处理了,毕竟像这样的事,比较适合我这样的老人家来做。

这就是阿史纽婆婆留下来的话。合上本子——真蠢,为什么要合上本子!果然如她所说,我只记得她跟我说的第一段,记不起后面写了什么,再打开本子想重新看一遍,竟一个字也看不见了。

表演了一天,感覺累,疲乏……昏昏欲睡。

十三

现在天空下着大雨,秋风秋雨,我派出去的几个人正在河边掩埋那只从家乡带出来的山羊。它终于死啦,带着我的思乡之情一起死掉,深深地埋在河边,只在河岸上鼓起来一个小包。

我还没死(虽然已经很老了),我必须带着表演团到下一站演出。我已经是团长了。用了二十年时间当上团长,我是把两个团长熬死了才坐上他们的位置。

我记起了玖诗陌的事情,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完全想起了阿史纽婆婆当年写在本子上的话。我哭了一夜,断断续续地,眼泪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住。关于我姐姐的自由,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凭直觉相信她获得了自由,以那种决绝的接近死亡的方式:一去不回头。可我也很忧虑,这种抛头颅的自由是不是就完全没有危险,要知道,人们的眼睛看不到那么高远,有时候他们慌里慌张,懒于分辨,一支飞箭就能将她击落到荒漠或大海里。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更希望阿史纽婆婆关于姐姐的那一段记载只是跟我开玩笑,玖诗陌最好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地活着。

当团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决定在什么地方驻扎。我们在这儿住了好几天,这是阿诗的家乡,我算是把那只山羊埋在了阿诗出生的土地上。

阿诗工作的“月亮湾客栈”早就关门了,连房子都拆了。

我有时候忘性特别大,会忘记很多人,包括对玖诗陌的想念偶尔也会中断,但唯独对阿诗,我越来越想念她,半年前想起玖诗陌的那天晚上,我当然也想起了阿诗,就更心痛了,那天晚上的泪水有一半是为她流的。可我始终找不到她,总是找不到。

我逐渐相信阿诗不在人世了,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来找我,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她会原谅我曾经那么粗糙又冷淡地对待我们之间的感情。过去的半年时间,我在经过的那些路途中,凡是长了松树和杜鹃树的山坡上,都会让人帮忙注意查找,然而没有一座坟冢记着她的名字,没有记名字的坟,我又不能确定哪一座是她的,我难以克制思念之情,只好给所有的荒坟都送上了祭品。团里的人都觉得我疯了,我知道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抱着希望,坚信我的阿诗一定会收到那些“礼物”。

而就在上个月,我不再给那些荒坟送“礼物”了。

此时此刻,我的脑袋非常清醒,比上个月更清醒,我心里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自由是看不见的,自由的人,也不会让人轻易找到,她们早就放下了一切,放不下一切的人是我。

只渴望在某个朴素的日子,我也能幸运地获得自由,哪怕会遭遇飞箭,坠落到荒漠或大海里。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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