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大共和日报》胡适佚文考※

2021-11-17康玲玉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10期

康玲玉

内容提要：1913年《大共和日报》先后刊载胡适的诗词、政论及所译英文时论共计十余篇，现有胡适全集及年谱对这部分文章存在系年讹误及失收情况。在民国初建的时代背景下，爬梳胡适1913年在《大共和日报》刊载的文章，对于把握胡适留美时期的思想动态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于民初时政分析及推动名人研究亦有一定价值。

一《大共和日报》与胡适

《大共和日报》民国肇始由章太炎创刊，在辛亥革命之后的政界有一定影响。但该报发行时间短，且后期被袁世凯所把持，因此较少受到关注。笔者在整理《大共和日报》栏目及文章时，发现当时留美的胡适在该报上刊载多篇文章。1913年胡适的资料尚少，《大共和日报》上刊载的这部分文章尤其显得重要。

1.民国初年的《大共和日报》

民国创立时期，各党派之间及党派内部争夺权力不断，同盟会的内部矛盾与分裂加剧。一部分同盟会成员，特别是光复会领导人物章太炎，以为清政府倒台、民国成立，革命已成功，对同盟会由原兴中会一派控制的局面并不满意。

1912年1月3日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第三天，章太炎即宣布脱离同盟会，与立宪派等联合。湖北军政府代表胡仰、胡瑛、何海鸣等在上海倡议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章太炎、伍廷芳等一致支持。不久，程德全、章太炎等又独立发起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同日，两会合并，成为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第一个有影响的政团，章太炎任会长，程德全为副会长，设《大共和日报》为发表言论机关，以联合全国扶助完全共和政府之成立为宗旨。中华民国联合会条文中规定：“本会俟完全共和政府成立之后，即改为政党，唯《大共和日报》仍继续为言论机关。”为推进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发展，中华民国联合会于1912年3月1日改组为统一党。统一党内部成员较为复杂，既有受过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熏陶的留学生，又有以张骞为首的旧立宪党人。党派组织的不纯导致内部时有矛盾。1912年下半年，统一党内部就进行了两次改组，骨干成员有了重大调整，机关总部也由上海移到北京，但《大共和日报》仍是机关报。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案发生，袁世凯为与国民党抗衡，极力促成统一党、共和党、民主党的合并，以在竞选中形成两党对峙的局面。1913年6月，三党合并组成进步党，并逐渐向袁世凯靠拢。同时，《大共和日报》也在缓慢转型，“二次革命”后，该报完成了从统一党机关报到进步党机关报的过渡，为镇压“二次革命”摇旗呐喊，几乎成为袁世凯的“御用报”。1

从1912年1月4日在上海创刊到1915年6月停刊，《大共和日报》共发行一千二百余期。内容除社论时评、时事新闻、来电通讯、文艺副刊外，广告也占据大部分版面，1912年12月起随报附赠画册。《大共和日报》采用商业化的经营模式，有意识地突显报纸特色，注重报纸的经济效益。在版面设置上突出名人政论与译闻版面，新闻信息涉及全国各地，以附张和画报吸引读者。在经营管理上，采用西方先进的“三权制”，即由老板担任社长或发行人，下设权力相当的总编辑和经理。章太炎任社长，总编辑马叙伦，经理为杜杰风，“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共同负责《大共和日报》的日常运营。无论是版面设置还是经营模式，《大共和日报》都算得上是一个成熟的报刊样式。但归根结底，《大共和日报》是个党报报刊，必定要随着政党组织兴衰起伏。在袁世凯把控该报之后，《大共和日报》发表的言论与民意相违，逐渐失去读者，最终走向没落。

2.胡适与《大共和日报》

胡适与《大共和日报》之间的联系，与胡适去美之前曾主持《竞业旬报》有关。《竞业旬报》1906年10月28日（清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一日）在上海创刊，由竞业学会主办，傅熊湘（君剑）、张丹斧、胡适先后主编，以“振兴教育，提倡民气，改良社会，主张自治”为主旨，宣传民族主义。第十期后休刊一年余，1909年2月终刊，共出四十一期。

胡适与《大共和日报》建立关系的“桥梁”就是他中国公学时代的同学叶德贞（德争）。2据白吉庵《胡适传》第十一章记载，叶德贞是胡适在《竞业旬报》时的老朋友。胡适在《四十自述》里讲自己进行白话文训练的时候也说过：“和《竞业旬报》有编辑关系的人，如傅君剑，如张丹斧，如叶德争，都没有我的长久关系，也没有我的长期训练”。在胡适1912年日记中，多次出现与“德争”书信往来的记载。如1912年9月28日，记载“夜作长书寄德征”；9月29日日记中记载“夜译《割地》成。寄德争，令载之《大共和》”；1912年10月6日，记载：“检阅会中所藏旧杂志中所载滑稽画，择其优者集为一编，将为作一文，论《海外滑稽画》，送德争载之”；10月14日，记“得德争寄报甚多，一一读之”，3由此可知，留美期间胡适与国内联系多依靠叶德争，叶氏通过报纸将异乡的胡适与祖国联系在一起。

此外，《大共和日报》的编辑钱芥尘和张丹斧，与胡适此前也都有相识之谊。叶德争正是由张丹斧介绍到社中的。后来胡适还因为叶德争的关系认识了《大共和日报》的总经理钱芥尘。4张丹斧与胡适先后做《竞业旬报》的编辑，两人更是互相欣赏。1913年，胡适作为“本报旅美记者”在《大共和日报》刊载文章，此期张丹斧正是《大共和日报》的主编之一。

张丹斧（1877—1937），本命张扆，又名张廷礼，笔名丹翁、斧、无为。晚号后乐笑翁、无厄道人、张无为等。有时还署名“张蛇”。曾任上海《新闻报》编辑，也做过很多报纸副刊的编辑，是当时上海著名报人。张丹斧在《竞业旬报》发表了很多时评、歌谣、小曲，其中小曲尤有特色。该报31期上胡适的译诗《军人梦》后有一则署名为“斧”的按语：“铁儿生十七年所为诗文俱卓然可观，尤精大不列颠文，能读其邦古诗人诗，每以译本示余，辄叹为佳……因读铁儿所译《军人梦》附识数语。（斧）”“斧”即张丹斧，“铁儿”是胡适的笔名。34期上胡适又盛赞张丹斧，刊登了一条“紧急告白”：

小曲，最能感动妇女儿童，张君丹斧所编的小曲，真乃出神入化，刻已将张君平生所作的奇奇怪怪小曲分编成册本，一期一期的出版，无论上中下等皆能歌唱，歌唱时能令人从心底快乐出来。

33期（1908年11月14日）有胡适学作给张丹斧的小曲《答丹斧十杯酒》，曲子前有一段序言：“我又不会唱曲，怎么能够做曲呢？我不过见了丹斧所做的歌儿，越做越得劲，越唱越开心。心中羡慕得很，没事的时候，也学做几句，弄个玩意儿。”5

以上互动表明，《竞业旬报》时期胡适和张丹斧关系极其融洽。

胡适自1912年11月开始在《大共和日报》上刊载翻译都德的小说《割地》。1913年，胡适与《大共和日报》再次产生联系。英人布兰德在美国演说诋毁民国，引起中国留学生激愤，胡适在中国留学生会议中提出建议，利用留学之便，翻译外国报纸上有关中华民国的时论文章，再刊发在国内报纸上以警示国人。1912年11月22日的日记中，胡适在留美学生会议上提出在国内设一通讯部，刊发国外报纸有关中国的评论。从1913年胡适在《大共和日报》上刊载文章的情况看，这个通讯部成立与否未可知，但胡适并非只是空谈，他在《大共和日报》上刊载新闻和时论文章，就是自我践行。

1913年，正值张丹斧任《大共和日报》的编辑，又有着叶德争的关系在，《大共和日报》自然成为胡适向国内发文的第一选择。同时，胡适以“旅美记者”的身份在《大共和日报》上翻译时论文章、发表作品，也有贴补家用之意。在199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胡适书信集》中，胡适1913年致母亲的信件仅有5封。正月三十日的信中提及家用紧迫，官费减少，自己缺钱之事，七月三十日的信中，又提到自己不寄照片的原因之一为价格昂贵，说自己在卖文赚钱。十月二十二日的信中，写道：“儿现以事忙之故，久不为《大共和报》作文，不知彼尚陆续付钱否？如已停付，望大人勿忧，儿当另行筹款也。”6胡适自己在美国的花费紧张，还需家里寄钱，而家中也时常“家用紧迫”，因钱烦恼，卖文赚钱成为胡适缓解经济压力的一种方式。国事紧迫，翻译其他国家对于民国看法的文章，一举多得。

1913年是胡适与《大共和日报》关系最密切的时期。1913年8月之后，胡适就停止了向《大共和日报》发送文章。1914年3月22日日记《养家》中，胡适写道：“余前为《大共和日报》作文，以为养家之计，今久不作矣。此亦有二故：一则太忙，二则吾与《大共和日报》宗旨大相背驰，不乐为作文也。”7此中的原因是，1913年后半年的《大共和日报》几乎成为袁世凯的御用报，为镇压“二次革命”摇旗呐喊，大造舆论，胡适的远离亦属正常。

胡适留美期间，文章多发表在《留美学生年报》《留美学生季报》《科学》等杂志及纽约报纸上，至于国内报刊，据日记记载，1912年、1913年胡适仅向《大共和日报》一家国内报刊发文。中华民国联合会是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后第一个有影响力的政团，其机关报《大共和日报》的首任社长为政坛活跃人物章太炎，虽然该报刊仅维持了不到四年，但在民初政界，也颇有影响力。或许正是《大共和日报》在中华民国建立初期党报中的影响力，胡适才选择这份报刊作为自己“警吾国人士”的载体，在上面刊载文章。

3.胡适在《大共和日报》上刊载的文章

胡适在《大共和日报》所发表文章，以翻译作品居多，也有原创诗歌与文章。兹将具体日期、栏目名称、题目及署名胪列如下：

时间栏目名称作者1912年11月 5—8日文苑小说《割地》（无署名）1913年4月13日译论海天雁字一束（一）美国上议院议员倍根氏提议承认中国政府议案之原文（二）中国之危险本报旅美记者胡适1913年4月20日海天鸿影美总统威尔逊氏对华政策之第一次宣言本报旅美记者胡适1913年4月24日文苑（一）去国行二章（庚戌）（二）译德国诗人亥纳诗一章有序胡适之1913年5月25日译论纽约外观报之论民国（甲）选举四月十九日（乙）蒙古同日外观报本报旅美记者胡适之1913年7月1日专论美国政党概论藏晖1913年8月10日文苑《水龙吟秋去矣怃然有作》、《出门一首》、附录旧作一首《翠楼吟庚戌重九》本报旅美记者胡适1913年8月10日、12—17日译论《真黄祸论》英人柏兰德著，本报旅美记者胡适译

上述文章中，诗作分别被收入《尝试集》后附《去国集》及《胡适文集》中的《旧诗稿存》中，《美国政党概论》是后来发表于《留美学生年报》上的《政治概论》，几篇时论文章与新闻的翻译及作者的相关评论则为《胡适全集》及《胡适文集》所失收。

民国二年四月胡适日记中记载：“吾作日记数年，今不幸中辍，已无可复补”，且有关胡适的各种全集与年谱中1913年八月之前的记载少之又少，因此可初步判定《大共和日报》中的几篇译文为胡适集外佚文。

胡适1913年所留存史料不多，《大共和日报》上的这部分文章，对胡适日记空缺数月间的社会活动有补充价值，从中也可看出胡适对于民国初建种种问题的看法，对于丰富胡适留学时期的经历、了解胡适该时期的思想动态亦有很好的作用。

二《大共和日报》中胡适的新闻及政论翻译

学界对胡适翻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学作品上，侧重在对其翻译思想、翻译策略及翻译价值的阐发。对胡适翻译的新闻、时政类作品则关注很少。经查，上述诸文《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胡适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均失收。兹将1913年《大共和日报》上所刊发诸文分类绍述如次。

1.胡适关注并译介英人柏兰德诋华事件

胡适未亲历民国之建立，但留美期间关注国事，也常阅读国内报刊，1913年之前的日记中就有读《国风报》《小说时报》《神州日报》《时报》等国内报纸的相关记录，日记中也常有国事的相关记载与评论。

1912年11月19日，胡适日记中提到来自伦敦的布兰德在美国到处游说，诋毁民国，胡适“读之甚愤”。11月21日的日记记载J.O.P.Bland（布兰德）题为“The Unrest of China”（《中国的动荡》）的演讲中，布兰德反对美人承认民国，并说连中国国民也不承认民国，胡适不满此说，起立质问，使得布兰德最终改口说自己“未做此语”。胡适当天日记的言辞充满对布兰德之说的不满与愤慨，日记最后写道：“其遁辞可笑也。”8

11月22日日记中记载，“连日以Bland在各地演说，吾国学生都愤激不平，波市与纽约均有书来议进行之方，抑制之策。今日吾国学生会开特别会议事，余建议举一通讯部，译英美各报反对吾国之言论，以告国中各报，以警吾国人士，冀可稍除党见之争，利禄之私，而为国家作救亡之计。”9

4月13日译论栏目《中国之危险》，即是胡适翻译的布兰德将离美国时纽约“Current Opinion”（舆论报）登载的一篇评论文章，文章提出皇族在中国政界仍占重要地位，中国如果依照现行政策，不久后将重新变成君主政体；中国政治混乱的状况如果不尽快改变，终将成为邻国的口中之肉。文后的译者按中，胡适认为中华国民要借此文章深刻反省，并强调全国上下要勠力同心，以国家为前提，救亡为先务，务必不使中国陷入国亡种贱，永无翻身之日的境地。

1913年8月连载的译论《真黄祸论》，是美国《大西洋月报》上刊载的布兰德的文章，当时布兰德已离开美国。正文前的小序为胡适所写：

英人柏兰德前曾游说此邦，诋毁吾民国甚至。译者曾撷择其一二，以警我国人。既而柏氏归国，吾以为柏氏之狂论从此可以不闻于此土，乃昨日展阅大西洋月报，则柏氏之文赫然在焉。大西洋月报为此邦文学最有价值之报，非此邦公认之文学巨子不能主此报笔政，其所登载，选择极苛。今柏氏此文乃出现于此报，是不可无一读之价值也，译真黄祸论。

民国二年七月一日胡适识10

从小序可知，此文选自《大西洋月报》六月份杂志，为英人柏兰德（即布兰德，下文不再标注）所著。由胡适日记及前文可知，胡适对于布兰德诋毁民国之说是颇为不满的，曾专译布兰德之文章以警示国人。然而在柏兰德离开美国之后，他的文章竟还在美国很有价值的《大西洋月报》上刊载，这不得不引起胡适注意。

《真黄祸论》共译四章，每章后均有“译者按”，是胡适对文章的解读及提醒国人之言。第一章柏兰德讲自己过巴尔的海时在利加Big（按原文录）附近的松林中散步时，见到两个中国山东的卖丝商人，当柏兰德问起“中国之议会前途何如，北京之政界何如”的问题时，两商人耸肩而起，作不屑状曰：“我不知道，此等事是官家事，我们是卖丝人，聪明的狗不去捉耗子。”胡适认为这种话确实像是国民中放弃责任之人的口气，并感叹中国士大夫中有这种思想的人不在少数，又有何理由去责怪这类重利的丝商呢。

第二章之后的译者按，胡适提到自己去拜访虎尔君（康南耳大学文艺院长，柏兰德是虎尔君的客人），问为何柏兰德要毁污中华民国，虎尔君表示柏兰德只是对于中国官员之贪污卑鄙痛心切齿，认为新政府官吏如果只革面不洗心，为假共和主义之名而阴济其贪赃卑污之私，则名不副实。胡适讲“吾之译外人诋我之文，初非欲挑吾国人之怒，正欲吾国人之猛省，而除垢涤污为根本之计，以塞人之口耳”11。阐明了自己借此警戒国人的良苦用心。

第三章与第四章，柏兰德分别论实业上黄祸之不足畏与种族之黄祸。布兰德所说“今日中国之商人，虽身处租界之安，亦不敢公然出名置买财产，惧为民国官吏所知，而有敲诈之危也。”是指陈英士作沪君都督时勒索富人，几遭外人干涉事。中国官员贪污之事成为柏兰德妄议民国的借口，这是事实无法反驳，胡适只能痛斥此种小人的无知妄作是民国之羞也。

总之，对于柏兰德恶意诋毁新建立的民国，胡适持坚决否定态度。当时，民国在国际上还未得到承认，这是民国政府亟待解决的政治问题。柏兰德四处宣扬民国的弊病，严重影响各国对民国的看法。胡适身在美国，对祖国的内忧外患极为关注，由上述的努力可见胡适的拳拳爱国之心。

2.胡适对重要涉华新闻的翻译

1913年4月13日《大共和日报》的译文《美国上议院议员倍根氏提议承认中国政府议案之原文》，是胡适将美国议会中关于承认民国政府的议案原文进行了翻译。文章前的译者按中，写明美国第六十二次议会已于3月4日结束，此议案两次宣告，但都未通过审查。下一次的美国议会在四月一日，专议入口税改良法问题，因此想要美国承认民国政府，唯有寄希望于美国新总统威尔逊。

民国政府想获得国际上的承认，一为巩固政权，二为获得外交权。胡适所译的倍根氏之议案，虽还未在美国议会上通过，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部分美国人在承认中国问题上的支持态度。

1913年4月20日刊载了胡适翻译的《美总统威尔逊氏对华政策之第一次宣言》一文，文前译者写明，此文为美国政府与美银行团三月十八日商议中国大借款事结果的宣告，此消息与中国关系巨大，“亟译之为吾国人告”。1910年4月，美国与英、法、德三国一起组织四国银行团，共同参与湖广铁路借款，不久日俄两国也加入。六国银行团是帝国主义列强在中国债主的争夺中达成妥协的产物，通过借款侵犯中国的主权与利益。12文后的译者按中，作者对此文进行解读，认为美国民主党新政府所实行的保守主义外交政策与之前共和党的帝国主义相比，政策更趋向于“省事”。美国将退出六国银行团，这就意味着美国对中国实行的政策将会有一个较大的改变，势必也会影响其他各国对中国的态度。胡适的政治眼光敏锐，对于中美关系的预判及美国退出六国团对中国影响的估计，与史实基本一致。威尔逊执政时期开启了近代“中美特殊关系”的局面，而胡适翻译这篇文章，在中美关系史及中国近代史上的作用也十分重大。

1913年3月18日，威尔逊在内阁会议上宣布他不会建议美国继续参与 “六国银行团”，因为 “贷款条件对我们而言，损害了中国的自由与主权独立”，威尔逊事先起草的关于退出银行团的声明经过会议修改之后，直接交给报界发表，而不是传达给银行团其他成员。……威尔逊3月18日的声明不仅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巨大转变，也在中美关系史上具有非凡的历史文献意义。13这篇声明发表之后不久，美国就表示要在4月8日中国国会开幕日正式承认民国政府。尽管美国在5月2日才递交承认国书，但美国对华态度的转变，加快了世界各国承认的进度。

3.胡适对时论文章的翻译

胡适留学期间，非常关注美国报纸，如《纽约时报》（N.Y.Times）与《纽约外观报》（The Outlook），他不仅经常读报，还多次投稿，文章《中国女子参政权》即是在纽约外观报刊载，1912年11月19日日记中也记载作书寄《纽约时报》。

1913年5月25日的译论《纽约外观报之论民国》，就是翻译纽约《外观报》上刊载的有关中华民国选举权和蒙古独立的问题。《选举》一文表示，尽管民国的选举权不是掌握在全部国民的手中，但符合选举权资格的也有四千万人以上，在约四万万的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可以代表国民之公意。文章对于攻讦民国选举权的说法颇不以为然，明显有支持民国之意。《蒙古》一文主要讲蒙古要求脱离中国行使独立主权之事，文章认为蒙古独立不利于各国承认民国政府，蒙古要求独立，实则是俄国想趁机与蒙古缔结条约获取利益；此外，英国与中国签订的鸦片条约要求过当，还试图插手西藏问题；日本增兵满洲，这些都是对民国政权的威胁。

“本社以为，以堂堂自由之英国，乃对于此艰难初造之新民国不怀好意，真令吾人失望也。”“此中华民国北京开幕之日虽天日晴朗，而匹郊之上黑云方蔽天而起矣”。14纽约《外观报》的这篇文章，客观分析了蒙古独立对中国、俄国的利弊，指出民国身旁环伺的英、俄等趁火打劫的敌人。

综上，推算胡适的翻译时间为3月到7月，从美国政府到美国报社，从民国承认问题到国内建设问题，胡适的翻译均有涉及，除了让国人了解美国对华态度，更有警醒作用，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三《大共和日报》上刊载的胡适诗词、翻译小说等

胡适在《大共和日报》上还刊发不少文学作品。有译诗，也有原创诗词；有翻译小说，也有原创文章。

1.胡适原创及翻译的诗词

1913年4月24日《大共和日报》附刊“文苑”栏目登载《去国行二章》（庚戌），这首《去国行二章》也是胡适著名诗集《尝试集》后集《去国集》中的第一首诗。胡适在《尝试集·自序》中说，《去国集》是在美国期间的诗作。庚戌年为1910年，从诗题目后面标注的时间来看，可知该诗的最初写作时间应为离开上海之时。此时的胡适还浸润在旧学中，未曾开始新诗的实践。

在《大共和日报》中，《去国行二章》为七联，在《去国集》中则为六联。第一首诗中的第五联“相望日已远，顾影将何依”，第二首第五联的“铜驼会荆棘，已矣夫何言”，在《去国集》中都删去。且句词的改动如下：

《大共和日报》《去国集》第一首尾联丈夫轻别离，而我独何为丈夫宜壮别，而我独何为第二首第三联高邱岂无女，狰狞百兽蹲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

胡适《尝试集》出版时间是1920年，此时的胡适已“自誓将致力于‘活文学’者”，对于过去的诗作采取告别姿态，且对于诗歌的理解与创作时不同，因此句词的改动代表了胡适不同时期的心境。

同期刊载的译诗在《胡适日记全集》中1911年9月8日的日记、《胡适文集》第九册《旧诗稿存》以及《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卷十一中的《天半集》卷二可见。与《去国行二章》一同发表于《留美学生年报》第二年本。《胡适文集》中的时间、题目信息为“1911年辛亥译诗一首【德】海涅”。《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为作者手稿，也仅有原诗名称、作者姓名及译诗。而刊载在《留美学生年报》和《大共和日报》上的则有题目和小序。序如下：

“德国诗人亥纳Heine生于一七九七年，卒于一八五六年，生平长于短章小诗，其诗敦厚悱恻，感人最深，即如此诗，相思之词也。高松苦寒，诗人自况。南国芭蕉，以喻所思。冰雪火云，以喻险阻，颇类吾国比兴之旨。而其一种温柔忠厚之情自然流露纸上，信笔译之以寄我友。”15

该诗译于1911年，1913年发表，但几种文本记载的诗歌仅有两个字改动。《胡适日记全集》《胡适文集》及《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的尾联是“悄悄无言影寂寥”，在《大共和日报》上则为“脉脉无言影寂寥”。

从胡适发表翻译的诗作上看，写小序是他的习惯，1909年初，胡适在《竞业旬报》发表了一首他翻译美国诗人朗费罗的《晨风篇》，胡适写道：“朗费罗氏为美国第一诗人，其诗如吾国之陶潜，秀淡幽明，感人最深。1918年4月15日的《新青年》4卷4号上，刊有胡适翻译的诗作《老洛伯》。据诗序中说，该诗“著者为苏格兰女诗人 Anne Lindsay 夫人。夫人少年时即以文学见称于哀丁堡……此诗向推为世界情诗之最哀者。全篇作村妇口气，语语率真，此当日之白话诗也”16。从译诗前的小序看，胡适对于外国诗作的评价标准是与中国诗做对比的，换句话说，胡适早期对于外国诗歌的看法其实是局限在中国传统诗歌的评判标准内的。胡适翻译的诗作不多，从他不同时期诗歌翻译内容的选取中，亦能看出胡适诗歌观念的逐步转变。

1913年8月10日的《大共和日报》文苑栏目登载了胡适三篇诗词，第一首题目为《水龙吟·秋去矣怃然有作》，从胡适日记中可知该诗为1912年11月6日作，原题《水龙吟·送秋》，又题《水龙吟·秋去》《水龙吟·绮色佳秋暮》，原载于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从《大共和日报》到《留美学生年报》到《胡适日记全编》，这首诗的字词均有改动：

《胡适日记全编》《大共和日报》《留美学生年报》无边枫赭榆黄无边橡紫榆黄无边枫赭榆黄殷殷私祝殷勤私祝殷殷私祝嫩黄新紫浅黄新赭浅黄新紫

第二首《出门一首》，在1913年7月30日胡适致母亲的信中所附，是胡适收到全家照片时有感而成。《胡适全集》中记载原载于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从出版时间来看，也应当是原载于《大共和日报》1913年8月。《大共和日报》中所载与胡适原稿相比，字词的改动如下：

胡适日记《大共和日报》马驯解人意马驯解人语何以慰倚闾无以慰倚闾累君相待久劳君相待久种菜亦种韭种茱亦种韭誓为扫尘垢誓为洗尘垢

第三首《翠楼吟庚戌重九》，在胡适手稿天丰集中原题为《九日翠楼吟》。《大共和日报》上所载与手稿基本一致，仅最后一句“倚楼王粲”改为了“倚楼游子”。

从《大共和日报》上所载胡适的几首诗词与胡适手稿及《胡适文集》《胡适全集》中进行对比，可以了解到胡适在创作诗词之后，不是将之搁置，而是一直在修改。字句斟酌，颇具古人精心琢磨之风范。

需注意的是，《留美学生年报》是一年一期，出版时间与收稿时间可能相差甚久，但收稿时间考证艰难，因此上述与时间相关的论述，均以出版时间为准。

2.胡适的小说翻译

1912年11月5—8日，《大共和日报》文苑栏目开始刊载翻译小说《割地》，这是胡适留美期间翻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从胡适日记可知，《割地》于1912年9月29日译成，先是在《大共和日报》上连载，后改名为《最后一课》，此后，同一译本在《留美学生季报》1915年春季号上仍以《割地》之名刊出。

《最后一课》是法国小说家都德的作品，胡适在《大共和日报》上发表的版本是首个中文译本。百余年来，《最后一课》一直是中学课本的重点篇目，直至2017年才被移出统编教科书，但仍可见其教育价值与深远意义。17

小说《割地》后面附有一段译者之言：

译者曰：此篇佳处在于设想之奇。夫割地之惨，奴隶牛马之恸，是何等重要问题，而今以孩童语气出之，全篇所写，尽是一蒙学堂中琐屑之事，计时不过半日，而读者心目中俨然想见异族之威，亡国之憾，真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此短篇小说之上乘也。又曰：汉麦先生曰，你总算是法国人，连法国的语言文字都不知道。又云，我们今日总算为人奴隶了，如果我们不忘我们祖国的语言文字，我们还有个翻身的日子，此数语甚痛，读者勿轻易放过。18

从胡适的这段文字，可见胡适对短篇小说评价标准的看法。以小学堂的日常一事，展现复杂的战争场景；从一个孩童的角度，表达亡国之恨与文化之思，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巧妙的构思，游刃有余的写法，胡适将其称为“短篇小说之上乘”。胡适翻译这篇小说之时，民国建立未满一年，国民对新政府的认同感不强，从胡适翻译小说篇目的选取，便能发现胡适对爱国精神的倡导，以及对小说教育民众功能的强调。

3.胡适的原创文章

1913年7月1日，《大共和日报》专论栏目中作者名为“藏晖”的《美国政党概论》，除去绪言一节，与《胡适全集》中的《政党概论》内容相同。绪言部分为胡适全集中失收，现抄录如下：

吾友叶太空昨以书来，语及国内政党现状，愤懑不已。其言曰“要皆剽窃党名为横行之具，乱政败俗罪恶万端”云云，吾读之为之不寒而栗。诚以吾国今日政党已兴，则后此国事之臧否，民生之治安，其枢纽所在，惟在政党。若吾人所厚望之政党诚如吾友所云，则吾国尚有万一之希冀耶。下走负笈是邦，问学之暇颇留意其国中政治，去秋以大选举之故，尤注意其政党之内容，因追源溯流，上考其开国百三十余年以来，其政党之兴废，及其机关组织之沿革，旁及各党兴衰，与国家政策之关系，笔记手录，用自浏览。今念吾国政党方在试验时代，其不满意于众口，殆未尝不由于组织之不当方阵之舛误。然则吾年来所记述此邦政党之内容，当不无供国人一读之价值也。用是摭拾旧所记录，旁搜近人名著，编为美国政党概论若干篇，贡诸国人。篇中于政党之责任，及其对于国家政治得失之关系，尤当致意焉。自矢于此邦政党之利弊，有善必彰，有恶必书，欲国人读之者，有所取法，亦有所惩戒焉。

民国二年三月十五日记于美国之绮色佳城19

绪言对原文起到补充作用，有助于还原胡适的写作情形，从绪言可知，胡适自到美国之时，就十分留意政治，美国总统选举之时就将美国政党追源溯流，记录政党与各方关联。因民国当时正处于政党关系盘结交错之时，特将此笔记重新编写，汇成若干篇，希望国人有所取法。《大共和日报》上连载三期的《美国政党概论》标记的是“第一章总论”，可知胡适原本的目标不止于此，虽然最终未能实行，但胡适对美国政党问题的关注，对初建时期中华民国的政党建设亦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学界关于都德《最后一课》译本的研究，曾关注到胡适与《大共和日报》的联系。遗憾的是未对两者关系进行更深入的探究。胡适在《大共和日报》刊载的作品中，诗词、小说和文章虽在《胡适全集》中都有收录，但字词的改动颇能体现胡适诗词观念的转变，不同时期的版本对比亦有一定的校勘价值。有关民国问题的几篇译文，是胡适对中华民国建设问题的密切关注和维护民国的实践，也反映出青年胡适的爱国热忱，对于补充胡适留美期间的社会活动有一定作用，对于全面、准确把握胡适的革命思想、政治思想具有重要价值，值得更加深入地探索与研究。

注释：

1 汪幼海:《〈大共和日报〉与章太炎》，《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7年第2期。

2 17 韩一宇：《都德〈最后一课〉汉译及其社会背景》，《文艺理论与批评》2003年第1期。

3 7 8 9 胡适：《胡适日记全编1910—1914》，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185、267、184～185、184～185页。

4 胡不归等撰：《胡适之先生言传身教的启示》，《胡适传记三种》，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页。

5 《竞业旬报》1908年11月14日第33期。

6 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35页。

10 见《大共和日报》1913年8月10日第五百七十一号“译论”。

11 见《大共和日报》1913年8月13日第五百七十四号“译论”。

12 侯中军：《“成立在我，承认在人”——辛亥革命期间中华民国承认问题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

13 马建标：《美国威尔逊政府对华政策转变探源》，《历史研究》2018年第5期。

14 见《大共和日报》1913年5月25日第四百九十六号“译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