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家刘炬——被音乐选中的人生
2021-11-16林旖
林旖
被《二泉映月》《天方夜谭》孕育的生命
“母亲常跟我讲,我所受到的音乐的影响,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的。”刘炬出生于1972年,他的母亲闵惠芬当时还只是年纪尚轻的“小人物”,但作为第一届全国二胡比赛的冠军,在年轻人中已是颇有影响力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相识的一位老前辈悄悄塞给她一张唱片,是“盲人阿炳”华彦钧的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老前辈叮嘱她,多听听这样的唱片,以后可能都没有了。闵惠芬如获至宝,躲到小阁楼里,自己守着唱机,没完没了地听,模仿、揣摩这版《二泉映月》。阿炳借着琴声抒发对人生坎坷和命运遭际的感慨,内心充满辛酸,但也对未来有所期盼。
当时,闵惠芬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并没想过,自己钻研长达半年之久的《二泉映月》对这个小生命意味着什么。刘炬出生后,不像很多婴儿一般哭闹,尤其是当母亲演奏《二泉映月》时,他就会立刻变得很安静。一开始,闵惠芬觉得非常神奇,后来恍然大悟,儿子在她肚子里时就与这首作品耳鬓厮磨,早已熟悉、亲近了。
“刘炬从娘胎里就开始接触音乐了。”闵惠芬时常讲起这件事。
刘炬四岁时,有人送给闵惠芬一个外形似砖头一般的松下牌录音机,这是当时极为珍贵的物件。闵惠芬把录音机拿回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装满了她珍藏已久的磁带。那些磁带封面花花绿绿的,有的是原版的,有的是转录的。闵惠芬让刘炬自己随便选一盘来播,刘炬随手拿起一盘紫色封面的磁带——《天方夜谭》。当时的场景,刘炬至今都记得。“我瞬间就被这种音响吸引住了。”而《天方夜谭》这样的乐曲又很适合编故事来讲。闵惠芬把《一千零一夜》里面的一些故事連同她自己编的故事讲给刘炬听。渐渐地,刘炬也能把这些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旁人听了。
“听交响乐的经历对于很多小孩来说是很难得的,而我从四岁开始接触到这种音响,就被它深深吸引。”自从家长发现刘炬有这样一个爱好后,他们便开始有意识地拿来一些古典音乐唱片,引导年幼的刘炬欣赏。
“我出生不久就随外公外婆在南京生活了。”刘炬的外公闵季骞当时有一台中华牌唱机。闵季骞的手很巧,自己做了一个音箱,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俄罗斯的快转唱片,其中有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柴科夫斯基《第六交响曲》等,这些音响资料在当时是极其珍贵的。“虽然音质嘈杂,但演奏绝对是好的。一部完整的交响曲分布在六张唱片共十二面上,所以至今每当我听到这两个作品时,一到某个地方,我都觉得要去给唱片翻一面。”
闵季骞还收藏了很多密纹唱片,比如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是慢转三十三转的。由于唱片封面都是俄文,当时他们也看不懂演奏者是何人。其他唱片还有中国唱片公司出版的刘诗昆与德国德累斯顿交响乐团于1959年合作演出的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小泽征尔指挥中央乐团与琵琶大师刘德海合作的《草原小姐妹》以及日本作曲家小山清茂的《伐木歌》。另外,还有两张中央芭蕾舞团第一任指挥黎国荃先生指挥中央乐团录制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的音乐。“那时家里有什么磁带、唱片,我就顺手拿起来听听,也不挑,觉得这样的交响乐都特别好听。”长辈们常会给刘炬讲各种音乐故事,也会拿一些相关书籍让他自己读。
相较于对交响乐的喜爱,出身于民乐世家的刘炬对民乐则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气。用他自己的话讲,这叫“两条腿走路”。
妈妈拉二胡,阿姨弹琵琶,作为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的外公则擅长二胡、琵琶和三弦。一家人经常聚在一起搞合奏,还留下过录音。刘炬从小被江南丝竹的乐音环绕。“这也是我现在很愿意去指挥民乐团的原因。”家庭的音乐氛围是最好的成长土壤。“我舅舅也是学指挥的。他不仅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师兄,我能从事指挥在早期的确受到了他的影响。”
那些伴随刘炬长大的人和声音,总令他觉得亲切。而在学习演奏乐器这件事上,童年的刘炬则是被“散养”的。
在外公闵季骞的循循善诱下,刘炬开始学习二胡、琵琶等乐器。闵季骞精于幼教,从不强迫刘炬。他编写了一些适合刘炬学习的二胡教材,用独特的方法,不疾不徐,引导孩子对于乐器自发的兴趣。
眼见刘炬对交响乐的兴趣日渐浓厚,闵惠芬意识到,应该让刘炬学习钢琴了。小学三年级从南京回到上海父母身边生活的刘炬,学钢琴的年龄已经偏大了,这时很多与他年纪相仿的音乐学院附小的孩子已经弹得非常好了。小学五年级时,调皮的刘炬又闯祸了,左手肌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受了伤,这下钢琴是弹不了了。“我的左手大拇指不太灵活,但演奏二胡正好是不用这个手指的。”刘炬果断放弃了钢琴专业,凭着原本具备的二胡基础突击二胡,随后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几经波折后,他又作为插班生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并且依然是民乐学生中听西洋音乐最多的纪录保持者。
魂牵梦萦“马勒一”
拿着攒下的压岁钱,中学时代的刘炬常常自己跑到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上海分公司的门市部买磁带。有一次,他被橱窗里一盘封面上有小泽征尔大头像的磁带吸引住了,毫不犹豫地买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马勒《第一交响曲》。”
那时,刘炬常听的是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天方夜谭》等作品。“突然接触到了马勒,不得了!”马勒《第一交响曲》(简称“马勒一”)无论从作品的规模还是内涵来说,都远比刘炬此前听过的那些作品宏大。他依稀记得,第一次听“马勒一”时,自己是如何沉迷于作品结尾之处的。“这部作品的结尾,可能是所有交响曲作品中最宏伟的一个。音乐本身就非常辉煌,铜管声部都是要站起来演奏的,我觉得简直太过瘾了!”而第三乐章“猎人的葬礼”,其怪诞也令刘炬深有感触。
“一上来是定音鼓独奏,然后是定音鼓伴奏下的低音提琴独奏。这个小调的旋律被引进中国之后,变成了北伐的军歌《打倒列强》。原来《打倒列强》的原型是‘马勒一里出现的德国民歌《马丁兄弟》,实在很有意思。当时我找来一些作品介绍读,就知道这是一个猎人的葬礼,动物流着假惺惺的眼泪,去为这个猎人送葬。这是一个很怪诞的画面。而作品的前两个乐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充满了对于大自然的歌颂,这给了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现在的人们有很多机会听到“马勒一”这样的作品,无论是唱片还是现场演出,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因为一盘磁带偶然与一部伟大作品结缘,可以说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深入钻研总谱,你能得到的分析结果还有很多。比如对配器、乐思的分析,但这些往往都是通过理性分析得来的东西。但是,我反而觉得这些都不及自己在少年时听这部作品时所获得的感性的震撼。”
“马勒一”开启了刘炬对交响乐的全新认知,这成了他音乐生涯中最为看重的作品之一。
第一次读到“马勒一”总谱的影印版时,刘炬虽然完全没学过总谱读法,但能找到一些旋律线,看到了作品庞大的编制。这些密密麻麻的德文提示让他非常困惑。后来他才知道,因为马勒自己本人是指挥,所以在乐谱里标注了大量非常具體的提示,比如哪些地方要怎样理解,哪些地方要用什么样的力度,哪些地方要把号口举高,哪些地方需要用一种怎样的情绪等等。
2021年5月16日,刘炬受邀执棒杭州爱乐乐团上演了马勒《第一交响曲》。这是他的老同学——指挥家杨洋送给他的礼物。而这部曾经打开他心中交响乐世界新大门的伟大作品,正如一个长久的诺言,总会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得以实现。
指挥是个“苦行僧”
曾经学习二胡专业的刘炬,从小在母亲闵惠芬的演奏中耳濡目染。多年前,在国内上演的二胡作品数量远不及当今,有很多重要的新作品都是由闵惠芬首演的。尽管母子两人对音乐都有着由衷的热爱,但对于母亲用生命从事的二胡事业,刘炬望尘莫及,更是自愧不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闵惠芬患上了非常凶险的疾病——黑色素瘤,做了六次手术、十五次化疗。在生病初期,她有机会首演当时最大的一部二胡协奏曲——作曲家刘文金创作的《长城随想》。接到作品时,距离当年“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首演的日子已经很近了。闵惠芬不顾刚刚进行完手术,用绷带扎紧伤口,每天从医院偷偷跑回家练琴。首演当晚,观众席正对闵惠芬独奏的座位上坐了好几位医生,他们不是来欣赏音乐会的,而是随时准备抢救的,救护车就停在剧场门外。作为《长城随想》当初的创作发起人之一,闵惠芬义无反顾地坚持亲自完成首演。
记忆的片段,身边的往事,那些人生中的相逢或告别,哪个不是如今坚持音乐初心的缘由呢?
刘炬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高二时,一天,当时已经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的好朋友张艺跑来问他:“你今后是怎样打算的?”刘炬说自己也想学指挥。张艺立刻把刘炬引荐给了自己的老师徐新教授。徐新教授在对刘炬进行测验之后,同意刘炬每星期到他家上课。徐新教授成了刘炬的指挥启蒙老师,刘炬至今都非常感谢张艺对自己的帮助。
1992年,刘炬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师从指挥家、教育家黄晓同教授和张国勇教授,同时随马革顺教授学习合唱指挥。上学期间,他多次与上海音乐学院青年交响乐团及多个国内交响乐团合作演出。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与中央芭蕾舞团合作,在北京保利剧院指挥上演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指挥要有非常敏锐的听觉,要尽可能通晓各类乐器,要非常善于表达自己对音乐的想法并且让别人能够接受,也要有非常协调的四肢。不过,作为指挥,最重要的是对音乐的热爱,假如你不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是很难坚持下去的。指挥实际上是个‘苦行僧。”而芭蕾的指挥,又是一种特殊的指挥。“要熟悉芭蕾的基本规律,再将其和自己指挥的音乐有机结合在一起。芭蕾对音乐有许多诸如速度、情绪等非常具体的要求,和我们通常在音乐会上演奏这些音乐有很大的不同,这等于是对你的限制。你首先要自己从心理上接受,然后在这限制中把音乐做到尽可能符合逻辑,让他人能够接受。可以说,在指挥芭蕾舞剧演出时,音乐在相当程度上要服务于舞蹈。”
在人们看来,刘炬的生活一直十分平顺,艺术生命也鲜少波澜。自1997年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工作,至今已二十三年。“我很感谢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给过我无私帮助的每一位朋友。”
当年考中央芭蕾舞团时,乐队老队长吴育绅问刘炬:“你愿意一生都从事芭蕾的指挥工作吗?”刘炬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愿意,因为当时他需要一份工作,一毕业就能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工作,无疑是很理想的出路。经过层层考试,刘炬被录取了。母亲闵惠芬郑重地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时刻铭记在心:“你现在可能觉得自己考上了中央芭蕾舞团非常了不起,但你要知道,到了这个团以后,你可能会需要经常指挥同样的音乐。比如说,你可能要演好几百遍的《红色娘子军》,要演一千场《天鹅湖》……等你演了五十场、一百场以后,你是否还能以和现在同样的热情去演奏这些作品,这是你需要面临的最大考验,是作为一位芭蕾舞团指挥需要具备的素质。希望你能够一辈子都以第一次演奏这些作品的热情、认真的态度,去完成每一次演出。”刘炬深以为然。真正开始工作以后,他更真切地理解了母亲的话。中央芭蕾舞团的艺术创作一向非常严谨,比如每到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剧场演出,一定会从头到尾进行走台,辛苦可想而知。“选择了这份工作,这些就是你必须承受的。”随着舞团近年来走向繁荣,每年都会推出新作品,引进的经典作品也越来越多。刘炬从未停止学习,因为他明白“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想把一件事情做成一个事业,这只是刚刚开始。”
2014年5月12日,因脑溢血住进医院的闵惠芬已经整整昏迷了三个月。当天清晨,刘炬接到医生电话,通知他“母亲病危”,让他立刻赶去医院。人在北京的刘炬当天下午要指挥芭蕾舞剧《堂吉诃德》的全剧联排,如果他不顾一切地赶回上海,全团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他想起当年母亲对他说的那些话,坚持留在北京完成了《堂吉诃德》的排练,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愧疚和遗憾。“妈妈对我的影响多是一些很细小的事情,比如努力完成舞团交给我的每份工作,用心指挥好每一场演出。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对得起她当年那番耳提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