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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绘与绘文字—日本平安时代的“苇手”书体

2021-11-15闫朝华王新利

中国书画 2021年7期
关键词:和歌藤原书体

◇ 闫朝华 王新利

众所周知,日本文字是以中国汉字为母胎发展变化而来,由起初借助汉字读音来标注和歌音节的万叶假名,再到学习中国草书和楷书之后创造出的平、片假名,都凝聚了日本人在学习中国文化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智慧。平安时代假名趋于固定,一度成为贵族女性专有的书写文字,被称为“女书”。随着“国风文学”的复兴,一种书写和歌的新式假名书体—“苇手”应运而生。这种书写样式凸显了字绘结合的装饰性,增加了文字的趣味性和观赏性,是“和样”文字艺术创造的又一表现。

一、所谓苇手

关于“苇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为了彻底弄清楚“苇手”之真面目,笔者翻阅了日本各类权威辞书对“苇手”进行了如下考察。

《日本大百科全书》在“假名”条中云:平安时代日本人利用汉字书体创造了草假名、平假名、片假名,同时还创造了另一种假名书体—苇手。以天德四年(960)大内都歌会为开端,在《宇津保物语》《源氏物语》《荣华物语》中出现“苇手”一词〔1〕。一条兼良(1402—1481)著作《花鸟余情》中对“苇手”描述时云:“苇手假名以苇叶之形书写文字,亦以水、石、鸟之姿模写之。”〔2〕

《日本国语大辞典(精选版)》中云:“苇手”是平安时代使用的一种书体,把文字绘画化,模拟群生芦苇之样态,将和歌散书,融入芦苇、水流、鸟,石等水边景色之中〔3〕。

《世界大百科事典》“苇手”条云:模拟水边生长的芦苇而书写的游戏性文字,多为假名。将水边景色中的流水、水鸟、岩石等景物中的一部分文字化,并作以绘画性的隐藏。将“苇手”散书于画面之中而构成的“苇手绘”作为色纸底绘和莳绘的趣味在后世广为流传。《宇津保物语》中记载,在男手、女手、片假名之后,“苇手”也作为一种书体用来书写和歌书卷〔4〕。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1)“苇手”是一种具有绘画风格的假名书体;(2)“苇手”将假名文字化隐于绘画中的水边景物之中;(3)“苇手”主要用于书写日本和歌;(4)“苇手绘”逐渐成为具有日本情趣的书写用纸的底绘。

二、“苇手”的造型艺术

平安时代,书写和歌都是以《古今和歌集》作为假名书写的范本,其样式主要表现为:行头首字对齐,上下贯连,一气呵成。侧重通过用墨浓淡干湿来表现书写技巧,而对书写空间的整体把握意识还不够强。

随着假名书体的不断发展而衍生的“散らかし書き”(散书)书体,在书写中有意识地控制了行的长短与高低,将和歌等分开散写于诗笺和画册之中,突出了对行与行之间变化的考虑,拓展和增强了书写空间的表现力,同时保留了以往书体中浓淡干湿变化的用墨技巧,从而表现假名书体流畅华美的笔致和露白余情方面的审美。

“苇手”则是对“散らかし書き”(散书)假名书体作了进一步的艺术加工,将假文字融入绘画之中,把抽象文字具象化,通过文字与绘画的融合来表现和歌中吟咏的四季变化,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的和谐统一。

10世纪后半以降,苇手作为文字与绘画融汇的独特书体,在《宇津保物语 国让卷上》《新猿乐记》《源氏物语》中不断出现,现存“苇手”的经典作品有11世纪后半藤原公任书写的《苇手歌切》(德川黎明会藏)和《苇手下绘和汉朗咏集》等。

图1 苇手假名书体

图2《苇手歌切》〔5〕中,和歌《咏西寺边垂柳》“あさみどり絲縒いとより掛かけて白露しらつゆを玉たまにも貫ぬける春はるの柳やぎか”(新芽发翠绿,柳犹纺丝垂枝上,白露似玉珠,露凝柳叶丝串玉石,婀娜春柳风光好)中的首字平假名“あ”用“苇手”写成,文字上端的“横”与“竖”变化为芦叶形状,其优美的造型表现出柳树新芽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不禁让人联想到柳丝串联露珠在阳光下烨烨生辉的美妙意境。

图2 苇手歌切 藤原公任 笔

《苇手下绘和汉朗咏抄》〔6〕这幅作品中(图3),在芦苇丛生、水鸟岩石的水滨景色中若隐若现的文字将和歌与绘画巧妙融合,和歌中的多个假名已化为流水、岩石和芦叶的形状,文字与底绘相映成趣。在静态画面中,书者对纸面露白的控制巧妙,整体结构散而不乱,让人感受到书者书写时流畅的用笔与跳动的节奏。正如日本书道史家古谷稔所说:“平安王朝的贵族对视为掌上明珠的‘假名’以及‘和样汉字’并不仅限于对单纯书写美感追求的满足,而更是将用纸视为广阔大地,在那里妙笔与空间交相辉映,不断磨砺自己的艺术美感。”〔7〕

图3 苇手下绘和汉朗咏抄 藤原伊行 笔

从现存的和歌书法作品中可以看出,和歌内容往往与苇手底绘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也是日本和歌书者对苇手底绘偏爱有加的缘由。所以,“苇手绘”逐渐成为书写和歌时的主题底绘而固定下来。除了上面提到的作品外,在《本愿寺三十六人家集 元真集》《平家纳经》等众多和歌书作中都可以看到“苇手绘”的身影。12世纪以降,“苇手绘”被广泛应用于莳绘、服装纹样等工艺品的装饰,而作为和歌书体则逐渐走向衰微。

三、“苇手”的文化意蕴

“苇手”的出现源于日本人中对“苇”的钟爱。《日本书纪》中记载“开辟之初,洲坏浮漂,譬犹游鱼之浮水上也。于时,天地之中生一物,状如苇牙。便化为神,号国常立尊”,开天辟地、众神降生、化育万物都与“苇”有着密切的联系,日本也诞生在苇穗丰茂、稻谷丰稔的“丰苇原中国”〔8〕。在古代日本人的思想中,“苇”成为生命力的象征,成为蕴含灵力的存在。所以,日本人对“苇”的偏爱绝非偶然。《小仓百人一首》第十九首伊势所作和歌云“短短芦苇节,难波满海滩。相逢无片刻,只叹命将残”〔9〕,用长芦苇比喻相思,用短芦苇节比喻生命短暂。芦苇成为日本古代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题材和意象,而芦苇意象中逐渐形成了特有的悲秋伤怀、离愁相思的情感意蕴,与日本人“物哀”的审美情趣极为契合。

假名的诞生和发展,将日本文学真正带入了“我字写我口”的时代。使用变体假名、平假名和“苇手”等书体来书写和歌,更能表现日本五七调和歌吟咏的节奏。而且假名字形温润小巧,结体简捷平易,线条舒畅纤柔,墨色淡雅清浅,章法疏秀参差,意境空灵清寂,与描写自然四时景物、抒写内心微妙情感,展现对美好事物凄清、哀婉、无常、短暂的生命之美充满淡淡哀愁的和歌组合在一起,可谓相得益彰。而“苇手”,除了继承了假名书法的上述特点,更为假名书道注入了游戏的旨趣和绘画的元素,文字的抽象变成绘画的直观,化作苇叶、鸟、石、水流形状的假名犹如注入鲜活的生命一般。正如《源氏物语》中《梅枝》一节谈及“苇手”时说的那样:“宰相中将笔下水势描绘丰富,芦苇凌乱丛生的样子,酷似难波之浦,文字错落有致,混杂于芦苇之中,别有一番清爽的风情。此外,夸张地改变了现代文字书写的旨趣,竟有将文字和石头的样子写成如此风雅的纸面。”〔10〕可见,苇手书体与“单纯”的假名和歌相比更具表现力,更容易让人感受和玩味和歌中蕴藏的意境和趣味。

苇手下绘和汉朗咏抄(柳) 藤原伊行 笔

苇手下绘和汉朗咏抄(堀川水) 藤原伊行 笔

结语

日本平安时代出现的“苇手”是“国风文化”复兴背景下,在假名书道“散书”基础上发展变化的又一艺术形式。它将日本文化中的“苇”意象融入假名书写之中,字化于绘,绘中有字,使假名优美的线条、富有节奏感的书写与崇尚自然的和歌精神、规律的七五调有机融合,进一步增加了日本假名书道的艺术性。可以说,“苇手”是日本人将汉文化进一步融会于本国文化的一种努力。

注释:

﹡ 本文是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BZS004)与2017年度河南省哲社规划项目(2020BKS022)的阶段性成果。

〔1〕相贺彻夫《日本大百科全书·第1册》,东京:小学馆1972年版。

〔2〕吉泽义则《日本国民书道史论》,东京:讲谈社1947年版,第238页。

〔3〕小学馆《日本国语大辞典(精选版)·第1册》,东京:小学馆2006年版。

〔4〕中下邦彦《世界大百科事典·第1册》,东京:平凡社1972年版。

〔5〕小松茂美《かな》,东京:岩波书店1968年版,第128页。

〔6〕小松茂美《藤原伊行 苇手下绘本和汉朗咏抄·上卷》,东京:二玄社1980年版,第74页。

〔7〕古谷稔《日本の美術80·平安時代の書》,东京:至文堂1981年版。

〔8〕大野晋等《日本书纪》,东京:岩波书店1967年版,第77页。

〔9〕刘德润《小仓白人一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38页。

〔10〕山岸德平《源氏物语·第3册》,东京:岩波书店1961年版,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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