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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不是月亮

2021-11-14赖廷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阿妹槟榔妹子

赖廷阶

电视剧《女人不是月亮》的主题曲唱道:

女人不是天上那轮月,

女人不是瓶里那束花。

女人不是笼中那只鸟,

女人不是墙头挂的画。

……

女人不当那个勒嚼子马,

女人不当那个井底的蛙。

女人不当锈死的那把锁,

女人不当早熟的瓜……

在一千多年前,仿佛也有人唱着这样的歌。歌者,仿佛是豆蔻年华的冼夫人。

那时,冼夫人还只是丁村冼家公主,名叫阿妹。

“阿妹,宁家公子来向你求婚了!”

伙伴阿香慌慌张张地跑进阿妹闺房,大惊失色地喊起来。

正在学绣花的阿妹,有点儿吃惊,马上把绣针往花绷子上一扔:“妈妈,怎么回事?我去看一看。”

冼妈妈急忙拉住女儿的胳膊:“等等,阿妹,你不能去!这种事哪是你女孩儿看的,也不怕宁家人笑话你?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绣花,让我去看好了。”说着,把阿妹按到座位上,自己起身离开房间,下楼到厅里。

大厅里,雕花酸枝木椅子上,坐着罗州宁家来求亲的几个人。宁家公子坐在靠近冼都老的大椅子上,他的几个随从依次而坐。冼都老和冼挺分坐在大厅中央黄花梨木八仙桌两旁的两张椅子上,招待着客人。

冼妈妈慢慢走下楼,进入大厅。

冼挺把母亲让到椅子上。宁公子急忙起立:“冼伯母,你好!”他躬身作揖。

“这是……”冼妈妈微笑着看了看丈夫冼都老,问。

“这是宁家大公子,他这次来,是向咱阿妹求婚的。你知道,当年我同他父亲有个约定,把阿妹许配给他。”

宁公子把一个镶嵌着金银图案的漆黑发亮的漆盒双手捧着,躬身献给冼都老夫妇。冼挺手快,接过盒子,递给母亲。冼妈妈打开盒子,这是一个求婚用的槟榔盒,盒子中分两格,上边铺着红缎子,红缎子上面放着一枚青绿色的大槟榔,下面放着蚬灰和蒌叶。

冼妈妈默默无语,把盒子递给冼都老。她抬眼望着宁公子,面前的他,黧黑脸膛儿,一个短阔的狮子鼻,一张大嘴,一口龅牙,一双深陷在高眉下的眼睛灼灼地放着疹人的光。

这人一副凶相。冼妈妈不大高兴地想:他年纪也不小了。把阿妹嫁给这么个人,实在不放心。

冼妈妈抬眼看了看丈夫,再转移视线问宁公子:“你今年几多岁?”

宁公子欠身回答:“刚刚三十出头。”

冼妈妈沉吟一下,又问:“你家里可有老婆?”

宁公子支吾着:“过去,唔,过去,有,有。”

“有几个啊?听说你们那边男人要娶几个老婆的。”冼妈妈继续追问。

“嗯,这个,嗯,是的,是这样的。”宁公子不肯直截了当回答。

“到底是几个啊?”冼妈妈追问到底。

“不多,不多,三个,三个。”宁公子擦着额头的汗水。

冼妈妈看了看丈夫,眼睛里流露出不满:你怎么能把阿妹许配给这个宁公子!

冼都老读出了夫人目光中的责备,急忙掉转目光,对儿子说:“把槟榔盒拿去交给阿妹,与她商量商量吧。”

楼梯里,阿妹和阿香悄悄地蹲着,偷听大厅里人们的谈话。

他家里还有三个老婆?阿妹大吃一惊,心里说:“坚决不嫁给他,怎么也不嫁!”她拉了一下阿香,站起来,蹑手蹑脚返回自己的房间。

冼挺捧着槟榔盒来到阿妹的房间,一进门,就喊:“阿妹,来,快接你的求婚礼物!”

阿妹坐在绣花绷子前板着脸,一动不动。

“怎么,你不吃這槟榔?”冼挺心里挺高兴,他打心眼里不想把妹子许配给令人厌恶的宁公子。

“不!不!”阿妹发疯似的喊叫,一把抢过盒子,揪出槟榔,扔到地上,用脚踩个不停。

冼挺连忙去捡起槟榔,嘟囔着:“阿妹你不同意就算了,干吗乱踩槟榔?这可是对求婚人的侮辱,会气死那宁公子的!”

“他该死!谁叫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阿妹气愤不过。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子,你可闯祸了!”冼挺把槟榔装回盒子,捧下楼去。

“怎么样?阿妹答应了没有?”冼都老看着儿子冼挺下来,急忙问。冼挺一言不发,把手中的黑漆盒子递给父亲:“她把槟榔丢到地下,踩了个够。”

冼都老揭开盒子,看到一堆烂槟榔,心中全明白了。他抬眼看着老伴儿,把盒子递过去。冼妈妈轻轻摇头:这妹子,是坚决反对了。都是老头子你白作聪明,当初不加考虑,把宝贝女儿许给了这么个家伙,看你怎样收拾残局!

“怎么样?阿妹可吃了槟榔?”宁公子还懵懂地站起来,走到冼都老跟前打听。

冼都老应付着:“可能是吧。可能同意了吧!”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宁公子说着,也不征求冼妈妈的意见,伸手去抓冼妈妈手中的盒子。揭盖一看,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好像近距离见了大毒蛇一样,眼睛发直,嘴角抽搐。“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呢?”忽然,他抬起眼睛,凶恶的目光逼向冼挺。

冼挺犹豫地看了父母,然后走到宁公子面前,亲昵地拍着宁公子的肩,安慰道:“你别急,别急,我妹子还小,不懂规矩,她以为平常那样,槟榔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就扔。她说怕吃黑了牙齿,弄得掉到了地上,还不小心踩了。你别生气,别和我妹子一般见识。让我们慢慢劝好,她会听话的。”

“对,对,这妹子很听话,等慢慢劝她,这事情急不得。要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习惯这事情就好办了。今天宁大公子来得突然,她没有一点儿准备。”冼都老附和儿子的话,劝慰生气的宁公子。

宁公子脸色铁青,眉头紧皱,甩开冼挺的胳膊,粗声大气地喊着:“你们这算怎么回事?早已约定的亲事,不能反悔!反悔了是不是?咱宁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这门亲,那妹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什么叫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告诉你,我就是不同意这婚事!就是不同意!我说话算数!”这时,阿妹已经冲下楼梯站到宁公子面前,直直地看着人家,眼睛一眨不眨。

宁公子一时愣怔,喘着粗气,不知说什么好。

冼都老和老伴儿急忙呵斥:“阿妹,过来,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嘛!”冼挺和跑过来的阿香慌忙拉住阿妹,“站到母亲身边,听大人们说话,你不要乱插嘴。”

“只能大人们说话,为什么?”阿妹瞪着哥哥,一点儿也不退让。“告诉你们,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就要插嘴,非我同意不可!”

“阿妹!收声!”冼都老站起来,从座位上过去扯着阿妹。

宁公子多次听说过冼阿妹有点儿刁蛮,便不搭理她,转过头,瞅着冼都老:“冼老伯,这亲事我是提定了,要是这妹子不答应,我只好采取行动,抢亲也是我们那边的常用办法。”

“你敢!”阿妹厉声尖叫,尖到要刺破楼顶了。

“你看我敢不敢!”宁公子看阿妹转过身去,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边说边拉扯住阿妹的手,要往怀里拉。

啪!

众人面前闪过一道白色弧光,随之一声响亮清脆的声音。是阿妹她,给了宁公子一个猛烈的耳光。

“哎哟!”

宁公子用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面颊。

“你打我!你……敢……打……我?”宁公子他呻吟似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愤怒,吃惊。

“我就打你!看你敢再动手动脚!”

阿妹怒目圆睁,双手叉腰,站在宁公子面前,咬着嘴唇,已经气得全身发抖,脸色雪白。

冼妈妈见到爱女气成这个样子,急忙站起来,把阿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劝慰着:“细妹,莫生气,莫生气,千万莫要气坏自己的身体。”她转向宁公子,训斥着:“你这么个大人喽,怎么这么不稳重,毛手毛脚,像什么样子?让妹子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说着,搂着阿妹上楼去。

宁公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冼挺走了过来,拉着宁公子坐下,让仆人端上茶:“你不要介意,我这个细妹是母亲掌上明珠,全被惯坏了。我们大家都让她三分,也把她惯坏了。你不要和她一个小孩儿一般见识。来,坐下,坐下,咱饮茶,饮茶。”

宁公子铁青的脸更加难看了,他一甩手,一言不发,朝大门走去,理也不理冼家父子的挽留。

楼上,阿妹的房间里,阿妹正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失声痛哭。冼妈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用嘴唇亲吻着女儿的脸颊,心痛地连声劝说:“妹子,别哭了,别哭了。你这一哭,哭得我心里好难受。你哭坏了身体可咋办啊?”

阿妹还是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感到太委屈了,老都竟把自己许配给这么一个粗陋野蛮的人,三十大几了,何况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种人呢?

“阿妈,我不嫁宁家,就是不嫁给他!”阿妹双手抱住母亲的脖子,把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贴在母亲脸上,半撒娇半宣誓般說。

“傻妹子,”冼妈妈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替她擦去横七竖八的泪水,“你是一定要嫁给他的,这是你老都当年与宁家的婚约,我们俚人、我们冼家可是最讲信义的,我们宁死也不会爽约。否则,会引起很大的纷争,是非不断了。”

“不,我就是不嫁!”阿妹从母亲怀里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楼外的大榕树。她望着长成树干的根,渴望着那些根的自由,可以在天空里生长,可以随地扎下去,然后长成“参天大树”。

茂密的橡皮榕,它那肥大碧绿的树叶里,几只艳丽的相思鸟在唧唧啾啾地呜叫,唱着委婉动听的歌。鸟儿也是自由的,唱了一个枝头又一个枝头。

冼都老和冼挺上楼来。冼都老黑着脸,满是恼怒,因为阿妹把他的老脸丢尽了。宁公子指着他鼻子说他食言,这可是平生所受到的最大侮辱。俚人都以食言为最大耻辱,他们一生十分讲究“信义”二字。言而无信,不如猪狗。他在这么一把年纪上,竟被后辈指责为食言!叫他老脸往哪里放?叫他以后如何面对族人?不行!这事不能听任阿妹使性胡闹!

“老爷,你快来劝劝阿妹吧。”冼妈妈见都老过来,以为他是心疼女儿前来探视,欢天喜地站起来,对都老说,又低头对阿妹说:“看,你老都来看你了,还不起身迎接!”

阿妹把头一扭,不搭理。

冼都老本来就一肚子气,见阿妹这般模样,满肚子的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他一把揪住阿妹的胳膊,把她从床板上提溜起来:“你给我规规矩矩地站起来!反了你,没大没小!你给我听着,与宁家的婚事是你一落地就已经定下的,你同意要嫁,不同意也要嫁!这由不得你!”

阿妹终于把头从窗外扭了过来,眼光定定地看着老都,轻声而十分坚定地说:“我就是不嫁!”

“反了你!”

冼都老扬起巴掌,朝阿妹脸上扇去。阿妹一动不动,还是瞪着父母的脸。冼都老咆哮着,跺着脚,高高扬起的巴掌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掉转了方向,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还拼命地拍打自己的大腿:“你这死女子,你想气死老爸!”

阿妹还是纹丝不动地看着父亲,慢慢地说:“老都,我真不是成心气你,可是我就是不能嫁给那姓宁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嫁给他。你打死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吧,我不怨你!”

这时,冼妈妈哭喊着扑了上来,一把拥住丈夫的胳膊:“你不能再动手了啊,老爷!我们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何况是梦里神仙送来的呢,再打就犯大错了。”

冼挺也急忙过来,拉过阿妹,把她藏到自己身后。

冼都老见夫人和儿子已经把阿妹护住,只好停手,喘着粗气。

冼妈妈拼命阻拦还要发火的丈夫,不让他接近阿妹。冼挺趁机把阿妹拉着跑下楼。

阿妹被哥哥拉着往外跑,还斩钉截铁地说着:“谁打死我,我也不嫁宁家!”

这时,有一种鸟在门前叫唤,好像学舌似的“不嫁宁家”!

“不嫁,不嫁!”鸟儿追着宁公子叫喊,从高凉的丁村出发,要喊到罗州宁家去。

“不嫁,不嫁!”鸟儿到了半路,在一棵大树上柄息,仍然这样喊着。

“笔架,笔架!”不懂鸟语的人以讹传讹。

“笔架”,后来成为那里一座大山的美名。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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