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婆
2021-11-14万辉华
万辉华
村里有一個接生婆,叫春娭毑。
一双小脚,如一对粽子。头上绾着一个结,常年穿着一身青色衣裳,拄着一根拐杖。
她家住在清代的老房子里,祖上有一个在外做县太爷的,修了四进大屋,“土改”时,春娭毑家属于贫农,便分在第四进原属于地主放杂物的房子,她的丈夫瑞升爷,仍旧蓄着白色的胡须,家神堂的祖宗牌位都拆掉了,换上了一幅毛主席画像,瑞升爷以为是孔夫子,天天要鞠躬。
平常的日子,当太阳从天井内照进堂屋里,瑞升爷坐在太师椅上,照例晒太阳,一只老猫偎在他的脚边。春娭毑则戴上老花眼镜,找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碎布片,她要把这些东西糊成垫底,糨糊早就用小锅熬好,纸样也剪好,一层层地涂抹,再压紧。日子就这么恒常地流逝,待日头快移到家神神龛前的香炉上时,春娭毑停止了糊垫底,她要去做午饭了。
她的日子偶尔被外来接她的人打扰,人家很急,轿子停在外面,她有时正在煮饭,马上关了火,也顾不得给瑞升爷做饭,人命关天。
她洗一下手,赶紧从大柜里找出那个蓝色的包袱,把一把剪刀塞进去,还有一条土布织的毛巾,一个洗手的铜盆子,便麻利地把手在冷水里浸了一下后,把头发梳理几下,似乎已经油光泛亮了。她坐进轿子,一前一后的轿夫便闪闪悠悠,从家神堂的幽暗里闪进晒坪里的阳光中。
生崽的人家,在邻近的上庄。轿夫便要过塘坎,他们的影子就映进碧蓝的水里。塘坝上那棵杨树上,有几只鸟忽地腾空,似乎目送着春娭毑的出行。
迈过几条田埂,在一片油菜田边穿过,一些蜜蜂嗡嗡地追赶了一段。还要过小溪流,几块鹅卵石供人跳着过河。再就是爬山了,山路七弯八拐,把轿里的春娭毑一颠一颠的,好在她已习惯了这种山路的爬行。即使夜里,打着火把,树上的猫头鹰一阵阵地哀鸣,溪水里的青蛙,也是咕咕地噪鸣,她也在这种大自然的天籁声中,假寐一会儿,等下接生时更有精神。
一般接春娭毑去接生的人家,有慕其大名的一些民国时期生的父亲,也有70年代出生的儿子,再就是遇上几天几夜发动了,生不出来的人家。他们不请赤脚医生,认为春娭毑她经历得多有办法,甚至有神助。春娭毑也对得起她几十年接生的这双手,她不记得究竟是接过多少个孩子,但只要说起某某的姓名,她都会记得这孩子的出生日期,生辰八字,何种属相性别。
上庄邓姓家的媳妇,已经发动了三天三夜,就是生不下孩子,媳妇是头胎,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如一面大鼓。一家子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还未出轿门,就能听见那媳妇儿在床上不断地呻吟。
春娭毑在路上已听轿夫说了这媳妇难产的事儿,如今仍不见动静,这恐怕是……她自己在五十年前,也遭遇过生头胎时的风险。那天,她也是发动了几天不见动静,下腹一阵阵地痉挛,疼得在床上打滚儿,她仿佛觉得有人在她身上压得她不能动弹,好像也是一个女子扭曲的脸蛋,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似乎在喷出复仇的火焰,这人究竟是谁?她疼得昏过去了,过了好一阵子,她一醒来,这张扭曲的脸,一双喷火的大眼睛又盯着她……
后来,她明白了,这喷火的原来是自己的小姑子,她生产时大出血死了,那年她才27岁。
瑞升爷见春娭毑生不出孩子来,老说看见了一双喷火的眼睛。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悄悄地来到自己妹妹的坟上,用一把尖锐的犁头打进坟墓,让她的灵魂不再作祟。
这段往事让春娭毑刻骨铭心,女人生崽,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她下了轿,故作镇静。那躺在床上的媳妇气若游丝,一个主意在春娭毑心里生出。
只有驱邪才能让母子平安。她立即吩咐东家多喊几个壮年男子来到家里。他们在地里干活儿,放下活儿,连腿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
春娭毑叫他们都进入产房,并命令他们把自己的裤子脱掉,一个个汉子面面相觑,在春娭毑那双严厉的眼睛下,东家男人带头脱裤子,一个个古铜色的臀部在农家小屋的灯光下,闪着亮光。
产床上的媳妇哪里见过这一阵势,又是羞涩又是激动,把劲一用,哇的一声,难产的婴儿露出了脑袋,这时屋子里有了一种激动的喜悦,一种众人体热相融产生出的热力,盖过了血水的腥气,伴着婴儿一声声啼哭,把村庄里笼罩着的阴霾一扫而光。
瑞升爷死于1974年,而春娭毑逝于1991年,享年91岁。春娭毑过世后,乡里再没有了接生婆,赤脚医生代替了接生婆。再过后,乡里有了卫生院,人们把产妇送到那里就行了。
一些上世纪70年代后出生的人,还记得春娭毑的形象,矮矮的个子,一双小脚,一双小手格外有劲。
责任编辑:赵利娟
插图选自《外国黑白插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