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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群塑、信仰达成、文化记忆:《悬崖之上》的叙事旨归

2021-11-14胡建红

电影文学 2021年17期
关键词:谍战悬崖信仰

胡建红

(武夷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2021年五一档热映的《悬崖之上》是张艺谋作品序列中首部谍战类型片,也是在建党百年之际追思隐秘战线上战斗牺牲的英雄们而呈献的诚意作品。从4月30日正式上映截至6月30日,“灯塔”专业数据平台统计累计票房11.89亿,暂居2021年度票房排名第5位,以90后、00后年青一代受众群为主体的豆瓣网中,约有47.7万点评用户给出7.6的评分,作为在近年市场上较冷的谍战类型片来讲反响较大。《悬崖之上》的第一编剧全勇先也是具有良好口碑的谍战电视剧《悬崖》(2012)的编剧,一影一剧同是改编自其谍战小说《霍尔瓦特大街》,主人公同叫周乙,发生地同在伪满洲时期冰天雪地的哈尔滨,故事同是聚焦与展现隐秘战线上的无名英雄,歌颂他们的家国情怀与忠诚信仰。

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曾说:“任何制度都要为其成员的信仰创造一个稳定的背景。它必须为这种信仰的性质和缘由打下基础,为其提供一个坚实的范畴,生成一种选择性的公共记忆,并且必须引导其成员朝向相近的途径。”电影《悬崖之上》与电视剧《悬崖》中的英雄塑造有何相同之处?影片中的英雄群塑如何打动人心?英雄的抉择通过怎样的叙事有了真实感,信仰如何达成?英雄的信仰与精神如何询唤观众内心的公共记忆与集体认同?文章试图从电影伦理的角度向内寻求《悬崖之上》获得市场热度与触动观众内心的艺术砝码,同时追索英雄叙事在当下年轻受众接受中构建文化记忆与集体认同的现实意义。

一、《悬崖》中的周乙与《悬崖之上》中的张宪臣

编剧全勇先、导演刘进在2012年创作的《悬崖》是谍战剧序列中的一个独特存在,全剧无意呈现刑讯逼供与血腥暴力的奇观,淡化了谍战片的步步烧脑与智谋诡计的较量,而是凝神关注主人公周乙在非人环境中人性受到的伤害与对信仰的笃定坚守。

《悬崖》中的周乙是一个处在精神极度焦虑与厌恶战争情绪中的中共特工,为了完成任务,在与敌人周旋中不得不杀死视自己如兄长的同事逢长春,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顾秋妍的弟弟和弟妹被杀害而不能营救,他不能暴露自己为的是继续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让新中国的曙光能够泽被更多的人。他与假妻子顾秋妍的合作起初预计只有三个月,但没想到这个隐秘的任务持续了七年时间。在这七年时间里,他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心煎熬与人性戕害。虽是为任务而组合的假家庭,但周乙与顾秋妍的女儿建立了深厚的“父女”感情,将其视为自己的孩子,最后任务完成,周乙本可以安全撤退到后方,但他选择放弃存活的机会,拿自己的生命换回了这个孩子的生命。肉体生命的消亡却换来了人性的复归,完成了作为一位战士的信仰坚守与作为一位“父亲”的责任的双重使命担当。

在张艺谋执导的《悬崖之上》中,周乙作为插入敌人内部的情报人员,看着自己的同志受刑、被杀而不得营救,不得不放弃张宪臣的生命而让自己继续伪装下去,内心与人性同样经受了巨大的折磨,信仰的坚守使他不得不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但无论是从英雄的塑造还是从人性的考验上来讲,作为执行“乌特拉”行动的四人小组的领导者张宪臣,才是最具力量与触动人心的那一个。张宪臣这个人物从一出场就是一个理智果敢又经验老到的情报人员,为了使四人小组万一落入敌手不出现叛变的情况,他拆开了自己和王郁、楚良与小兰,让小兰和自己组成第一组执行任务,妻子王郁和爱慕小兰的楚良为第二组。在落地后也是第一个判断出遭到了叛徒的出卖而杀死伪装的接头人,在得知二组已然落入特务的圈套后,竭尽所能设计营救。但是,果敢理性的张宪臣,内心还有一个痛结,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流落街头,生死不明。自己为了笃定的信仰,为了摧毁黑暗而迎接“乌特拉”象征的光明新世界,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爱人落入特务之手而无从解救,不得不在执行任务中深受对孩子愧疚的人性煎熬,在利落地执行完任务本应该从敌手安全逃脱,却因为他在确认小乞丐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而错过逃脱时机被抓捕,受尽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仍未放弃使命与信仰。但从人性的角度考量,这个在行动中“不合理”的失误却是让人性复归生命的合乎人情的选择。张宪臣作为父亲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子女,为没能尽一天父亲的职责而受尽煎熬,以致无法原谅自己。影片开头他和王郁分别的最后一句话“活下来的找孩子”,一语成谶。最后,张宪臣在刑讯室短暂逃脱后,为了保住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周乙最后能完成“乌特拉”行动而选择牺牲自己,交代完行动细节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念想就是在可能的情况下,请求周乙能帮他和王郁试着找找他们生死未卜的两个孩子。这个为了信仰而坚持奋斗的特工,把自己的个人情感放到了所有考虑的最后,也是内心最深层幽微的角落中,此刻人物的内心情绪与观众自身的情感体验形成一种共情呼应,这种普世情感的表达拥有了撼人心魄的叙事力量。

《悬崖》中周乙最后面对高墙被敌人枪决,而在《悬崖之上》中,张宪臣几乎复刻了剧中周乙悲情英雄的最终结局。两位形容枯槁的英雄在高墙下被处决的画面没有煽情,没有人为渲染拔高,反而从影视中英雄牺牲的惯常角度来讲有点“不美”,但在周乙与张宪臣“不美”的死亡中,是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与英雄死亡的,这种“不美”显得更加真实、崇高与悲壮,内心经受的挣扎与煎熬,最终通过英雄肉体生命的消亡而消散,英雄精神生命与信仰旨归却在观众心中触动共鸣,生生不息而熠熠生辉。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悬崖之上》中的张宪臣承担了电视剧《悬崖》中周乙的信仰达成与人性复还的叙事旨归。

二、《悬崖之上》中英雄群塑与信仰达成

在真实的历史记载中,影片中被英雄们营救的王子阳是日本细菌研究基地的十几位幸存者之一,被东北抗日联军营救后成长为重要领导人继续战斗,最终战死在茫茫沙场。影片对历史真实进行了艺术化改编创作,讲述20世纪30年代从苏联完成训练的中共情报特工秘密回国完成代号“乌特拉”绝密行动并与敌人进行斗智斗勇、生死较量的故事,导演张艺谋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电影意在通过极度的“冷”与极度的“热”表达忠诚与信仰。影片开头便点出王子阳是从日本细菌武器研究基地逃出的“唯一幸存者”,使营救任务显得极为迫切严峻,同时告知观众有叛徒出卖,使五位特工张宪臣、王郁、楚良、小兰、周乙在执行任务的开端就凸显了悲情英雄的意味。

影片独特的叙事手法在于英雄群像的形塑,难能可贵的是,尽管线索并行交错,但五位英雄都是活生生的人物,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点。他们代表的是在隐秘战线与非人环境中斗争挣扎的无名英雄,他们不能有真实的身份,不得不隐藏自己的情感,甚至都不能保护自己的爱人与孩子。执行“乌特拉”任务的四人小组落地后,小兰面对心爱之人楚良的示好却冷言相对,没想到这是楚良牺牲前自己留给楚良的最后一句话,内心痛悔不已。楚良这个人物年轻而正处在与小兰的热恋中,一开始在第二小组显得经验不足,面对险情缺乏情报工作者的敏感性,但在王郁告知其已落入特务之手后,楚良的行动处处为同志考虑。他首先保护王郁,自己留下来拖住特务金志德等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果敢坚决。其后为了保护周乙消除特务头子高彬对他的怀疑,拿着明知被换了顶针的枪向周乙开枪,当周乙冲上去用手抠楚良吞的药片时,楚良用最后的力气阻止了同志周乙,他不想让同志再去为营救自己而冒险,最终选择吞毒牺牲的方式严守秘密,这是王楚良这个人物精神成长也是信仰达成的高光时刻。楚良的革命伴侣小兰最后活了下来,周乙拿走她手里的药片,其实暗指如果暴露,他选择牺牲自己,让小兰活着看到“乌特拉”象征的天亮后的新世界。

王郁与张宪臣的分别也成了生离死别,而二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着的去找孩子”。张宪臣被捕后仍然冷静沉着,布局保护周乙使之继续完成“乌特拉”行动,在周乙的三次追问下最后才将个人的情感诉求说出来,希望以后有可能的情况下可以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在此刻,他甚至都不确定饭店门口那些小乞丐中到底哪个是自己和王郁的亲生骨肉,也不确定他们如今是否还存活于人世。王郁同张宪臣一样沉着冷静,得知丈夫被处决,孩子生死未卜,自己身陷特务的控制中,她甚至都没有表达悲伤的权利,只能躲在医院卫生间里咬着嘴唇哽咽。在这一刻,王郁从一个情报战士暂时回到一位妻子、一位牵挂孩子的母亲的情感中,使得人物的真情实感贴近观众的切身感受,这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子的短暂一刻。接下来的情节中,王郁反身就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女战士,英雄信仰通过个体生命体验与普世情感的复归而达成,询唤观众内心的集体记忆与共鸣。

从小说到电视剧再到电影,英雄故事在跨媒介叙事中形成一种文化“补正”。在德国文化学者阿斯特莉特·埃尔的文化记忆互媒机制理论中,这种隐秘战线英雄人物经过小说、电影、电视剧等不同媒介中反复再现称为“补正”,而社会当中流通的既有媒介为将来的体验及其再现提供了图式,这种再现称为“预见”,“正是一种双重机制,即‘预见’和‘补正’,也就是媒介对事件的演示和重塑,连接着对于过去的再现与媒介记忆的历史”。通过《悬崖之上》的影像叙事,那些战斗在隐秘战线的无数无名英雄的过去在此刻让观众可以明白易懂,普世情感的表达使人更易接受,也使得媒介的再现具有了真切感人的光环,对于历史事件的文化记忆趋向稳定化并成为一种“记忆之场”。影片中的这些人物都是隐秘战线无数无名英雄中的普通一员,也有普通人的真实情感与儿女情长,但看着那些为了执行任务前仆后继的同志,他们也毅然选择了牺牲自己换取黎明的到来,微观表达的儿女情长却在此刻极为动人,使宏大背景下的崇高信念与忠诚信仰从中得到彰显,这种从个体生命情感生发并成长的忠诚与坚守,使人物的动机与信仰的达成有了真实的感觉与动人的力量。

三、英雄精神旨归与民族文化记忆

从电影伦理的角度考量,谍战类型片的精神旨归应回到“反谍战”的叙事中来,“反谍战”从本质来讲不仅在于反战,还在于反这种造成人性扭曲的不择手段的、野蛮的生存法则。谍战从本质上是通过阴谋权术的较量获得战争的优势地位,这种战争的灾难不仅以消灭人的生命为目的,同时对正义一方参与战争的谍报特工的人性带来相当的伤害与扭曲,这是一种生存逻辑与正常人性的背反。《悬崖之上》中隐姓埋名的英雄们无一不是经受了在非人环境中与亲人爱人的生离死别,在长期的谍战环境中正常的人性受到折磨与戕害,支撑到最后的是内心信仰的光亮与托付,最终以超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挣扎、抉择与牺牲获得观众对英雄坚守信仰的认同,尤其是获得对那段历史记忆较为陌生的年青一代对英雄的认同,而正是这一认同价值,使得注重从个体生命体验与情感角度描摹英雄的新主流电影在今天的精神询唤中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以色列哲学家阿维夏伊·玛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中曾提到:“人是符号性动物,这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显著特征,人与人之间可以在不必面对面接触的情况下形成象征性的团结关系……通过操作共享记忆的符号而形成集体共同体。”谍战类型电影不能只充当娱乐消遣与商业消费的观影游戏,不能只是一味地展示商业元素的“奇观”,正如导演所说,观众更加关注的是英雄本身的生死爱恨与共情。对于有战争伤痛的民族来讲,更是中华民族铭记历史记忆、教育后世的影像志,那些如同张宪臣、楚良等为了新中国牺牲的无数英雄志士,通过电影被年青一代共情与铭记,从个体记忆生发上升到集体记忆,形成玛格利特所言的具有精神象征性的团结凝聚的“集体共同体”。

《悬崖之上》的“历史的意义在于‘记得’,它不仅是事件的历史,还是精神的历史。《悬崖之上》中的英雄虽是‘过去式’的,然而它的精神却是‘现在式’和‘未来式’的”。遗忘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对历史的背叛,遗忘曾经为新世界付出生命的英雄们,等同于无名英雄们的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的双重死亡。银幕上这些不能守护亲人,在非人环境中受尽肉体与人性折磨的英雄应当被后人铭记,与写进史书,以英雄的名字为城市、街道命名一样,今天电影记录他们,就是以一种影像志的方式对抗遗忘,如同那句碑文:在记忆面前,时间失去了意义。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涵盖社会与族群历史重要的过去,这些过去构成这个社会与族群的集体记忆,一个民族与社会选择何种过去作为其存续的记忆,从本质上反映这个社会的性质和追求的目标。阿斯特莉特·埃尔提出不存在前文化个体记忆,同时也不存在脱离个体建构的具身化集体记忆或文化记忆。个体记忆由社会文化语境塑造,“一种由媒介和制度再现的‘记忆’也必须由个体、记忆共同体的成员来实现,可以认为他们就像哈布瓦赫说的那样共享着有关过去的概念。没有这种实现过程,各种纪念碑、仪式和书籍就只是死的存在,无法对社会产生任何影响”。集体认同需要通过对个体记忆的记忆行为而询唤或重构,战斗在隐秘战线甚至牺牲后也默默无闻的英雄们作为民族记忆或“记忆之场”,以影像呈现作为选择性化身的场所,成为一种醒目的民族认同与文化记忆的表征。

新世纪以降,银幕上的谍战类型片相较于其他商业类型较为阙如,除商业价值与艺术水准不俗的谍战大片《风声》(2009)外,《秋喜》(2009)、《听风者》(2012)、《触不可及》(2014)等在市场表现与观众口碑中反响平平,已逾70岁的影坛老将张艺谋仍然高产,奋战在片场一线,用中小成本尝试自己想拍的各种类型,包括自己对青春、对历史的记忆,真正做到了“从心所欲”。如今他在五一档奉献的诚意作品《悬崖之上》算是新世纪以来谍战片掀起的第二个波澜,从电影工业美学的角度来看,作品细节与做工考究,质量上乘,其灰暗影调与冰天雪地的风格化影像赋予影片一种冷峻肃杀的谍战美学气质。在作品内涵上,从个体生命体验与微观情感表达贴近观众对英雄信仰达成的接受与认同,使英雄群像的形塑与抉择动机呈现了一种可信的依存,尽管在叙事细节上仍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如遭遇电刑折磨后的张宪臣的反击与逃脱,欠缺经验的小兰完成最后的任务等,但从电影工业与艺术水准来考量,《悬崖之上》不失为一部弥合商业诉求、主流价值与艺术审美罅隙的优秀作品。从电影伦理来观照作品的当代价值与现实意义,今天电影重现历史中战斗在隐秘战线的无名英雄,通过影像叙事对过往重构“记忆之场”达到精神询唤,使集体铭记历史长河中的重要时刻,使民族在未来的前行中获得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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